蔡皋：問津桃花源

我本民間：“最好的作品給童年”

蔡皋通過創(chuàng)作不斷追問民間、傳統(tǒng)，不斷追尋美。她希望自己的書像小船，劃啊劃，被小孩子們看到。引導他們慢慢探幽抉微，像追尋桃花源那樣，與圖畫書一起成長。

蔡皋一直記得當年在出版社工作時，幾任社長都鼓勵她要做“專家型編輯”。一個好的編輯應該努力成為一個行業(yè)的專家。后來，她研究圖畫書，創(chuàng)作圖畫書，真正成為一名專家型編輯。其中的緣由不僅因為她想做一名好編輯，還因為對藝術的熱愛。于是，她拿起畫筆不停地畫，想給中國乃至世界的孩子們創(chuàng)作更多好的作品。圖畫書是蔡皋的第四個“桃花源”。

蔡皋問過自己一個問題：我的作品是什么？

經(jīng)過思考，她找到了答案——它像是一泓清水，不大不小剛好照見自己的天光和云影，照見自己的生命。同時，她把自己對人生的理解、對美與良善的追求和向往也通過作品傳達給孩子，既是審美的啟蒙，也是人生的啟蒙。她希望孩子們能夠成長為有分析事物、獨立思考的能力，能明辨是非，心懷美善的人。

曾經(jīng)許多人勸蔡皋，讓她多把時間用于畫大畫，說不做一個藝術家，去做圖畫書純屬浪費，“圖畫書多小眾啊，多小孩啊，很多人不屑嘞”。但蔡皋絲毫不肯有怠慢之心，一直謹慎執(zhí)著?！拔揖陀X得最好的東西要給童年”，“一個人童年時期得到的東西好，他一輩子都能得到一種力量”。

蔡皋說，孩子的智慧不能被低估。不要著急給孩子灌輸概念，不要依賴文字，要讓他們用眼睛觀察世界，去自然中感受，在藝術中浸潤，自然而然就有了審美。他們眼光獨特，像湖水一樣澄明，洞察萬物的真相。她覺得孩子有這種本事，一眼可以看清喜歡的人、不喜歡的人。所以，她的圖畫書是以一種無聲的形式在傳遞信息和情感，不是直白地跟孩子說出來，而是讓他們自己去發(fā)現(xiàn)，每一次翻看，或許都會有新東西。

自編自畫的《美麗的小花園》是蔡皋的第一部作品。由這本書開始，她正式走上了圖畫書創(chuàng)作道路，陸續(xù)出版了《海的女兒》《干將莫邪》《螺女》《李爾王》《青鳳》……她的作品日漸成熟，呈現(xiàn)出自己的風格。梳理蔡皋的圖畫書創(chuàng)作脈絡，可以發(fā)現(xiàn)，其作品中大致有這樣幾個理念。

一是以強烈的民間性，致敬中國傳統(tǒng)。

“我的人生和藝術受益于傳統(tǒng)的地方是極多的，對我來說，傳統(tǒng)是內(nèi)化在血液里的東西。我的繪畫作品給人的感覺首先是形式上的強烈民間性。”蔡皋說。

中國傳統(tǒng)民間故事是蔡皋的作品中數(shù)量最多的一種類型。如《曬龍袍的六月六》和唐代“六月六曬紅綠”的傳統(tǒng)節(jié)日有關；《寶兒》改編自《聊齋志異》中的《賈兒》；《花木蘭》改編自北朝民歌《木蘭詩》；《百鳥羽衣》講述了一個流傳久遠的苗族傳說……蔡皋希望將中國民間文化中的精髓傳遞給讀者，她用圖畫說故事，將故事的內(nèi)涵以明亮的色彩、樸拙的線條、厚重的筆觸、暈染的技法、精巧的細節(jié)等呈現(xiàn)出來，使人感受到大俗與大雅之中的深刻與溫暖。

《曬龍袍的六月六》是蔡皋第一本具有明確個人風格的書。這本書講述了一個歷史不太提及，但在民間被珍藏的故事。一位英雄報仇失敗了，其直接原因是沒有把握好時機，但最根本的原因卻是他的仁愛：不忍父老鄉(xiāng)親遭受苦難，在官兵以無辜百姓相要挾時，他交出了自己。民間的這種精神，深深地打動了蔡皋，她開始在更多的作品中體現(xiàn)民間。

蔡皋喜歡《聊齋志異》，通讀過原著兩次。她說：“我從中讀出了‘民間’，因為一切民間藝術形式的艷麗、豐富、變形、夸張、神秘、幽深……在里面都有對應物?！彼鶕?jù)其中的故事《賈兒》創(chuàng)作了《荒原狐精》（后改名為《寶兒》），講述了一個孩子為了保護媽媽勇戰(zhàn)狐精的故事。書的腰封上寫著：“世上最無私無畏的，不是母愛，而是孩子的愛?！辈谈拚f：“這孩子多勇敢啊，保衛(wèi)了家庭，所以我想畫它?！?/p>

蔡皋深知孩子們對色彩的敏感和喜好，善于使用油畫、水粉顏料等西方繪畫媒介，卻充分體現(xiàn)出中國民間文化的質(zhì)感。她認為，民間大紅大綠、大黃大紫呈現(xiàn)出的是一種大俗，但這種大俗走向極致，即是一種大雅。

蔡皋在創(chuàng)作《寶兒》時選擇的顏色明顯受民間色彩的影響。她大面積地使用了黑色、大紅、翠綠。用這些色彩，是有來由的。黑色連接的是“神秘幽深的聊齋世界”，“寶兒是黑色里逼出來的明艷，我用民間的大紅和翠綠，來贊美一個小孩，贊美他的勇敢，奔放”。蔡皋告訴我們，黑與紅的呼應，則象征著正義與邪氣的抗衡。另外，寶兒的眼睛隨著情節(jié)的起伏，有時是黑色，有時是藍色。眼睛色彩的變換是一種澄明的洞察，能夠令妖精現(xiàn)出原形。蔡皋說，這是赤子之心的呈現(xiàn)，也是天真無邪的力量。

“我沒有一刻刻意要‘民間’，但民間總是自然而然在我的作品里流露。這和我的人生經(jīng)歷，我的藝術道路都有關系吧。從這個意義上說，我本民間?！辈谈尢貏e喜歡民間，她把她對民間生活、民間精神的理解都放在了畫里?！短一ㄔ吹墓适隆酚腥齻€跨頁描繪了漁人在洞內(nèi)復行數(shù)十步最后豁然開朗的過程。從十里盛開的桃花林到深褐色不見光的洞內(nèi)，蔡皋認為這是一條必經(jīng)之路。“漁人遇到一個‘初極狹，才通人’的洞，沒有因為害怕而放棄探索。進入真理，中間必然要走一段窄路。”“只有接近黑暗，才能獲得光明?！辈谈拚f。還有《三個和尚》，她將三個和尚沒水喝的結(jié)局改編為三個和尚共同解決問題的和諧結(jié)局。這一小小改動，反映出蔡皋對于社會中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理解，她想傳遞一種溫厚、堅實、有愛的力量。

“民間的草根精神，自足而自在的生活態(tài)度，深深地打動我。民間藝術家不祈求也不依賴來自于外部的力量的藝術態(tài)度，給了我很深刻的印象。對自己的創(chuàng)造力的自信、對自己國家傳統(tǒng)文化的自信、對自己藝術判斷能力的自信，是一個藝術家最寶貴的財富。這，大約是民間對我最珍貴的饋贈吧！”于是，蔡皋堅持在作品中以強烈的民間性，致敬民間，致敬傳統(tǒng)。

二是以微妙的細節(jié)，傳遞生活的質(zhì)感。

“作品要有一種質(zhì)感，這個質(zhì)感就是生活，必須有真實的生活，不是思考得來的，是活過來的?！辈谈抻X得，如果沒有真實的生命體驗，作品就沒有溫度。

蔡皋畫《寶兒》，有一個原因，就是比較熟悉孩子。她與孩子的緣分不僅是因為她曾經(jīng)是一位鄉(xiāng)村教師，是一位圖畫書編輯，或是一位女性。她說，她是想報答孩子。她之所以成為今天這種樣子——多少還保有一份從繁復中陶冶出來的單純和真誠，是因為一直與孩子們結(jié)伴同行的緣故。

她畫《月亮粑粑》《月亮走，我也走》，是因為她是在外婆的童謠聲里長大。“月亮走，我也走，我跟月亮提花簍?！薄霸铝留昔危抢镒鴤€嗲嗲”……童謠是童年，也是一條回鄉(xiāng)的路。人不能沒有童年和故鄉(xiāng)的記憶。蔡皋說：“沒有鄉(xiāng)音是悲哀的，找不到回家的路，講童謠的時候不要忘記我們的家鄉(xiāng)，這就是我做童謠的初衷，一是安慰我的鄉(xiāng)愁，另外也安慰我的童年?！?/p>

她的作品中有很多生活的細節(jié)。比如，《桃花源的故事》中，漁人剛進桃花源時，遇到一位老人，老人站在橋上。水流旁邊有一個小小的茅亭。蔡皋回憶說，她當時去學校上課，會經(jīng)過一個地方，那里就有一個茅亭，亭中有一個木桶，里面裝著茶水，供路人喝水。農(nóng)民真的特別善于為過路的人著想。所以，她就把茅亭畫了進去。

而漁人離開時，桃花源的人送給他的禮物竟然是種子、衣服和一只撥浪鼓。這，就是蔡皋的生活氣?！拔叶际瞧匠５?，雞毛蒜皮的東西養(yǎng)出來的?！笔侨粘，嵤隆⑸w驗涵養(yǎng)出蔡皋豐富的通感，我們才得以從她的作品中看到如此生動、溫情的生活細節(jié)。

蔡皋喜歡在她的畫里藏一些不易察覺的心思，她說小時候外婆講故事，就是從針針線線里扯出來的。她會在畫中巧妙安排線索，讓讀者可以循著線索逐步進入故事，在起承轉(zhuǎn)合之間，會心或思考。蔡皋笑著說，每個細節(jié)好像都在喊：“瞧瞧我！瞧瞧我！”故事的味道就從細節(jié)里出來了。

在《桃花源的故事》里，漁人“忽逢桃花林”的那個場景是特別美的。水墨氤氳中點綴著爛漫的粉彩，不畫水卻似處處有水的留白處理，真正是“芳草鮮美，落英繽紛”。蔡皋告訴我們，為了呈現(xiàn)桃花林的彌漫之美，受古版畫的啟發(fā)，她沒有選擇毛筆，而是用小號的刀一筆筆畫出桃樹的葉子，再描繪出深淺不一的桃花瓣。

色彩，也被蔡皋運用得極為絕妙?！肚帏P》是蒲松齡筆下難得的溫情故事。耿去病是讀書人，性格卻豪放、俠義。青鳳是狐仙，卻端莊有禮，有情有義。最后，耿去病與狐仙一家“和和美美地一起過著日子”。這個故事有一種樸素的人生哲學和人情之美，蔡皋便通篇使用了暖色調(diào)，這也是她的人生底色。

蔡皋畫《花木蘭》，畫家園日常之美，也畫壯懷激蕩之美、女性超越之美。她想要與內(nèi)容相諧的，接近泥土、接近山河的色調(diào)，于是大量使用了灰綠、灰紅、灰藍、灰黃等顏色，希望“讓花木蘭珠玉般高貴的品質(zhì)在凝重與厚樸的色調(diào)中放出光明”。

因為這些細節(jié)的微妙，蔡皋的作品總能給人帶來驚喜和感動。她說藝術的魅力就體現(xiàn)于“微妙”之中。文學評論家金圣嘆曾講過三種微妙，一是天上云絮的痕跡，二是野鴨羽毛的紋理，三是向上飄動的裊裊煙氣，這些微妙背后是生命的大氣象。

蔡皋說，創(chuàng)作是“由心而發(fā)”的，技法只是表情達意的工具。她希望讀者看到這些細節(jié)后面將說未說的深意，能夠生發(fā)自己的思考和領悟。于是，我們讀蔡皋，總能讀到與天地、生活相連接的自然和素樸，讀到她的人生態(tài)度。

三是講好中國故事，讓世界了解中國。

“湖南有福了?！边@是著名畫家黃永玉在看到蔡皋的《曬龍袍的六月六》時發(fā)出的贊嘆。

1989年，黃永玉回長沙，畫家鄭小娟和姜坤前去看望時，帶上了這本書。黃永玉是土家族人，他看到這本書感覺分外親切，因為講述的就是土家族英雄覃垕的故事。他很喜歡這本書，大筆一揮為之題詞，在扉頁寫下：“畫得真好！湖南有福了?！?/p>

這鼓勵令蔡皋特別感動。后來她創(chuàng)作出《荒原狐精》，送去給黃永玉看，黃先生把女兒黑妮和兒子黑蠻叫出來，說“快點來看蔡皋的畫”！這次見面，黃永玉給蔡皋看他最新的作品，還提出要幫她辦畫展，要買她的畫。蔡皋謙遜，不肯辦展覽，黃永玉說：“既然你不肯在香港辦展覽，我要在萬荷塘給你辦一場沙龍，我要讓更多外面的人知道我們有這樣的好畫家。”

當時有人說黃永玉提出買蔡皋的畫，為她辦展覽，這些都可以為她的畫定價。然而，蔡皋沒有再去萬荷塘，她把謝意默默放在內(nèi)心深處。甚至，在黃永玉回到長沙辦展覽時，她只是遠遠看著，沒有上前去打招呼。

蔡皋沒想到自己的作品能得到如此評價，但越來越多的人看到了她的作品，喜歡她的作品。她的作品不僅深受中國讀者喜愛，也進入了國際視野。早在1993年，蔡皋就獲得國際美術插圖領域的最高獎項“金蘋果”獎。她和松居直先生合作的《桃花源的故事》節(jié)選入日本小學國語教材。

講好中國故事，讓世界了解中國，這只是開始。2004年，蔡皋應邀為《中國、日本、韓國民間故事集》中的中國故事繪制插圖，該書最后以中、日、韓三種文字版本同時出版。蔡皋逐漸在國際打響知名度，深受國外孩子們的喜歡。2014年，她創(chuàng)作的《花木蘭》獲首屆陳伯吹國際兒童文學獎“年度圖書（繪本）獎”。2022年，蔡皋獲第34屆陳伯吹國際兒童文學獎“特別貢獻獎”。

“我畫畫從來沒考慮過獲獎或定價。我只是喜歡，你們?nèi)绻嘈偶兇獾脑挘蜁嘈盼?，我真的只是很純粹地喜歡。”蔡皋說她特別喜歡“純粹”兩個字，經(jīng)受歲月的磨礪之后，她依舊簡單天真。而看過她畫的人，不論是在中國，還是在世界其他地方，雖然具有一定的文化差異性，但幾乎都會被其單純明凈感動，“如同看一脈流泉，受到洗濯，人也立時回到童真，機心全無”。

70歲時，蔡皋做了兩場展覽?！安甲训募竟?jié)”以大畫為主，“月亮粑粑”以插畫原作為主。大畫，指單幅繪畫作品；插畫，是較小尺寸的、有故事情節(jié)的圖畫書作品。除了尺寸概念，這也是現(xiàn)在繪畫的兩種“流通”概念。大畫，往往是經(jīng)過市場在買賣、定價；插畫，則是通過圖書在傳播。由此也形成兩種非常不同的“價格”。相比畫大畫可能賺到的錢，畫插畫只有微薄的稿酬收入?？墒?，蔡皋依然喜歡畫插畫。其實，畫插畫也很需要時間，《花木蘭》就畫了三年多，《桃花源的故事》從1996年畫到2000年。但蔡皋依然在堅持，因為她喜歡圖畫書，并感恩因此接觸了以松居直為代表的一大批國際優(yōu)秀的插畫作者，他們都是純粹的人，是不受市場影響的一群人。

回顧自己的圖畫書創(chuàng)作歷程，蔡皋還特別感念為中日兒童文學交流付出大量心力的師友們：季穎、唐亞明、鳥越信、中由美子、石田稔……

二十世紀曾是戰(zhàn)爭的世紀，進入二十一世紀，大家期待迎接和平的世紀，然而2003年伊拉克戰(zhàn)爭爆發(fā)了，童書作家和畫家們?yōu)榇耸謧?，由日?名圖畫書作家田島征三、和歌山靜子、濱田桂子、田畑精一發(fā)起了“祈愿和平：中韓日三國共創(chuàng)繪本”項目，由三國12名作家、畫家精選角度表述自己對和平的祈愿，蒲蒲蘭繪本館的編輯中西文紀子在這個項目中負責穿針引線。蔡皋和翱子共同創(chuàng)作了《火城——一九三八》，以真實的戰(zhàn)爭背景、具象的藝術手法，描繪了長沙文夕大火驚心動魄的歷史現(xiàn)場。這個繪本引發(fā)讀者思考：什么是和平？什么是戰(zhàn)爭？戰(zhàn)爭意味著什么？希望每個讀者自己尋找答案。

文化不應該有壁壘。蔡皋喜歡畫中國故事，她希望以這種方式將中華文化的魅力傳遞下去，傳播出去。其實，我們國家從不缺優(yōu)秀的畫手，也不缺優(yōu)秀的故事，真正缺的是能夠沉下心來創(chuàng)作，用畫筆講好中國故事的人。

國際兒童讀物聯(lián)盟（CBBY）主席張明舟曾如此評價：“蔡皋先生一部部樸拙、真摯、風格獨特的繪本大作，不斷給各國讀者帶來驚喜和感動，也不斷吸引他們對中國文化和中國人的審美世界產(chǎn)生濃厚的興趣。講好中國故事，讓世界了解中國，蔡皋先生一定是最好的范例之一。”

事實上，蔡皋不僅畫民間題材，也畫“百子納福”“花與人”“時間”等系列。她喜歡天空的朗月與星辰，地上的草木與孩童，她把喜歡的這些都放在了自己的畫里。

有人問蔡皋：“畫傳統(tǒng)、民間文化，你最拿手，《寶兒》《花木蘭》這樣的作品已經(jīng)是天花板，為什么不繼續(xù)畫下去，把這塊做得豐滿呢？”蔡皋回答說，這是一種選擇，她非常喜歡這一塊，但人生有不一樣的考慮。之所以多面，既做這樣，也做那樣，她只是想用她的生活印證她的觀念。“我不求標準答案，我自己給自己有要求、要考題，我要追求各種回答?！薄拔曳椒矫婷娴南敕▍R集成一個話題：生命?！?/p>

在圖畫書這個“桃花源”里，蔡皋在其中安放生命中難以忘卻的事物和情感，不斷追問民間、傳統(tǒng)，不斷追尋美，以及對庸常生活的超越。她想把這些都送給孩子們?！巴晔亲蠲赖臅r光，人生的第一個念頭、見到的第一種顏色、聽到的第一支童謠都在其中。我要把最好的東西送給童年?！闭劶皠?chuàng)作初衷，蔡皋的眼中依然有光在閃爍。

寶藏奶奶：

“把一地雞毛，變成一地錦繡”

靜觀時你會發(fā)現(xiàn)生命萬物都是自得，都處于安寧的狀態(tài)。生活好像是雨天撐出一把傘，生活真是一萬個值得。屋頂花園，是蔡皋晚年為自己營造的“桃花源”。

“快看，快看，花瓣雨！”

蔡皋立在餐廳小窗邊，呼喚著客廳里的我們。她頭發(fā)灰白，穿一件純棉襯衣，把薄毛衣打個結(jié)系在頸間。雙手松松地插在衣兜里，微探著頭，白皙又紅潤的臉上，笑容快要溢出來。

微風拂過，玫紅色月季花瓣從屋頂花園紛紛揚揚飄落下來。退休后，蔡皋一直住在湖南美術出版社院子里一棟公寓的頂樓，她把屋頂改造成了花園。喧囂都市的高樓林立中，她一點一點搬運與培育，營造出這樣一處生機盎然的“桃花源”。

蔡皋曾經(jīng)在“一席”演講上介紹自己的屋頂花園，說樓上的“朋友”“居民”特別多，都是隨緣來的，不假安排，數(shù)不過來。來了什么、逮著什么，她就會種。從最普通的種起，自自然然地形成一個生態(tài)環(huán)境。

“我看見過癩蛤蟆在樓上談戀愛，我說不好意思，我不是要看你們的，你們自己擋在我的路上了。我看到小昆蟲在談戀愛。小昆蟲談戀愛比較好看，小鳥談戀愛更有趣，它在我樓上直接做了一個窩，太相信我了。但是因為我的好奇心，我挪動了它，它就走了，它再也不在那里做窩了。我的好奇心有時候是干擾了別人，那不行，我以后就不做這傻事了。”

我們?nèi)ゲ稍L時，前夜下過雨，樓頂空氣格外清新，花草的葉子上還掛著水珠。整個樓頂被劃成好幾塊，種了上百種植物。有剛剛冒頭的豆苗、綠油油的小蔥，有蘭花、水仙花、牽牛花、梔子花，還有已盛開但叫不出名的花。

蔡皋關照花草，也關照自己的生活?！拔颐刻煸缟?點之前就爬起來。干嗎？上樓接太陽，太晚了就夠不到它了?！彼念^發(fā)簡單攏在腦后，笑聲爽朗，眼神清澈、純真，“接了太陽，一天的事就有了光。澆水、除蟲、施肥、掃地之后，將新摘下來的蔬果包起來，下樓做早餐”。

蔡皋每天在花園看到變化，感受到大自然無時無刻的教育：生命的美好、頑強與脆弱。這樣的觀察與體驗，加重了敬畏與悲憫，再拿起筆畫畫，筆下更有溫度。她還用文字記錄下花草的生命狀態(tài)：爬墻虎花籽炸裂成鼓點，石榴裂出了紅寶石，紫藤花喜歡朗朗春天……它們在用不同的方式講述自己的故事，這些故事證實了造物神圣莊嚴的信息，并一直努力傳遞著信息，使親近它們、愛護它們的人得福?！霸谒鼈兠媲?，我能做的是盡可能在我的作品里傳達出它們的語言。”蔡皋說。

蔡皋從四十歲開始，幾乎每天都在筆記本上或畫或記，珍藏這些點滴。隨手涂鴉，信筆所至，讓它們呈現(xiàn)本來的樣子。她說，筆記本里面很多念念叨叨，看上去好像是雞毛，但形成了一種韻律，不斷地復調(diào)、和音，用很多的和聲來和它，一個字發(fā)一種聲音，那么萬千字都來和它。

2019年，這些記錄結(jié)集為一本書《一蔸雨水一蔸禾》，正式出版。蔡皋很喜歡外婆對她說的這句話，她在同花草打交道時總會想起來?！耙惠晁惠?，每個人頭頂上都有一塊天，都會有雨水的滋潤。人心對好的東西總會有感覺，作品不會著急，我也不會著急。好東西是不怕寂寞的。”

書出版后，蔡皋仍在堅持記錄，她說這是一種撫慰?！拔也幻χo誰看，自己求自己的圓滿。我喜歡生命的流動感，不喜歡給自己添堵，問題解決了，我順順暢暢，好像疏通了經(jīng)絡一樣。這些筆記，這些圖畫，就是我做的梳理工作，我給自己梳小辮?！?/p>

我們最近一次到訪，是2023年4月的一天。上午大約10點，她在屋頂花園拿起畫筆，開始創(chuàng)作。畫架上，躺著一朵小粉花。她從路邊拾來，看著可愛，就將它描進畫里。畫紙上，兩個小人兒，騎著花莖，像長出魔法，正簌簌起飛。

畫完后回到家中，她給我們看一本筆記本，里面有各種樹根的素描或?qū)懸?。原來目前她正圍繞“根”這一主題收集素材，開展全新創(chuàng)作。她說：“心如植物，皆向陽而生。無論人還是植物，生長的力量都來源于根?！?/p>

她又拿起另外一本，啪啪拍了兩下封面，告訴我們這是“一本微笑的書”，隨后她翻開第一頁念出聲來：“我用手拍打他的背，你是我的寶貝，我說；他用小手拍拍我的背回應我，你是我的寶貝。這個時候，我們倆都覺得非常之安穩(wěn)。”頁面上有二分之一的空白，另外二分之一則用寥寥幾筆、簡單幾句勾勒出一幅小小的祖孫圖，以小見大，讀之深情，觀之靜心。

這樣的筆記本有很多，蔡皋美其名曰“我向小孫子學習、和他合作的作品”，孩子成長數(shù)年間點滴的天真皆被記于其中?！八刻於加行聳|西給我！不僅是我家的孩子，所有孩子都是一樣的，他們就是我的老師。”

蔡皋是真正將生活和藝術融為一體的人。她的畫源自生活，她也把生活放在了畫里。豐子愷有句話一直影響著她，那就是“只要你是藝術的、審美的。你只要在審美狀態(tài)，此刻就算你不畫一筆畫，你也是藝術家”。蔡皋喜歡這樣的藝術家，她覺得沒有比生活更重要的藝術。

“生活賜予我們太多太多，我們要接住??！拜托，要接住上天賜給你的每一滴雨水、每一次遇見，讀書，讀人，讀生活，全都是讀我們的遇見?！辈谈迣ι畛錆M感恩。她有一個暖色童年，外婆和父母給了她健康明亮的成長環(huán)境，一師的課堂和藏書讓她如沐春風，在太湖小學的六年她得以親近鄉(xiāng)土、親近兒童，出版社的編輯工作經(jīng)歷則讓她與圖畫書結(jié)下一輩子的緣分。

不僅如此，還有一個人也是蔡皋生活中的一抹清亮，那就是她的先生蕭沛蒼。

蕭沛蒼是一位油畫家，曾任湖南美術出版社社長。蔡皋一師畢業(yè)在株洲縣文化館工作期間，蕭沛蒼有一次和她同時作畫，被她對色彩的敏感所吸引，而她亦認可他的學識，二人自此相識、相知，苦樂相伴，開始共同創(chuàng)作“余生”這件藝術品。

幾年前，我們欣賞過蕭沛蒼的油畫展《蕭色幽微》，感受到他對于油彩色相與色調(diào)的敏感度。畫面上的每一方巖石、每一泓流泉、每一折波紋，都有自然的出處，卻又無不出自畫家內(nèi)心世界。他畫的是風景，更是超越風景之后的山水流泉之境，從境界中可見先生精神底蘊的深刻、深邃。

蔡皋和先生蕭沛蒼讓我們見到神仙眷侶的現(xiàn)實狀態(tài)，他們相濡以沫、沉浸于日常煙火，一起寫生、沉浸于藝術世界，不斷創(chuàng)作、傳遞美的作品。日常行止是最好的榜樣，女兒翱子、兒子睿子都感受到父母一直在努力做創(chuàng)造性的工作。而創(chuàng)造性的根源是一個心靈問題，當人遵從心靈召喚生活的時候，人生自然而然就成為創(chuàng)造性的，也才能無悔地度過。耳濡目染之下，一雙兒女也都選擇了藝術創(chuàng)作和設計作為職業(yè)方向，都取得了不俗業(yè)績。

蔡皋覺得，自己的狀態(tài)、孩子的狀態(tài)，源自于傳承，源自于對生活的感恩。生活，自然也有風雨和晦暗。這個時候，她會想起外婆和父母。他們對樸素日常的愛，讓她總是有力量從困頓中走出來?！吧钣袝r候是一地雞毛，真的很煩。有時候還像石頭那樣硬，像鋼筋水泥墻那樣堵。但是不要抱怨它，你要學會調(diào)整，學會改變，一地雞毛也可以變成一地錦繡。”蔡皋笑著說。

所以，她喜歡“動人春色不須多”，這句詩出自王安石的《詠石榴花》，說的是春色，也是人生。人生能把少數(shù)事情做到極致，已經(jīng)足夠。她喜歡李白筆下的月光，“明月直入，無心可猜”。她和我們提起這句詩時，忍不住贊嘆：“哎呀，我最喜歡李白了，全都是大白話，但又才高八斗。他有次看到門簾在動，以為是誰來了，一看，是月光瀉進了他的房間。這個畫面特別美。明月它有心嗎？沒有，月光無心，風沒有心，我還在猜誰來了。碰到這樣的意境，誰的心還不被過濾一遍？無猜是最高的境界，兩小無猜，沒有機心?！?/p>

蔡皋和她喜歡的月光一樣，沒有機心。她一輩子都在懷念人生最初的暖色調(diào)，她喜歡那時的素樸和天然。在她心里，最高的境界是完全自然。隨著年歲漸長，生活中的很多填塞物，難免可能出現(xiàn)帶臟的東西。蔡皋很早就認識到了這一點，她不斷地通過作品告訴人們，我們得有本事過濾掉，把它們變?yōu)橥寥?，沉到下面去。無論遇到什么情況，不要悲觀或是妥協(xié)，因為“生活好像是雨天撐出一把傘，生活是一萬個值得”。

如今，蔡皋被人稱為“寶藏奶奶”。無論是在工作的時候，還是退休之后，她都很清楚自己想要做什么。跟尋常老人一樣，她也會買菜做飯帶孫子。但她每日還會來到屋頂花園，那是她晚年為自己營造的“桃花源”，這里寄托了她對童年，對自然的情感，也安放了她對藝術，對生活的熱愛。

蔡皋真正讀懂了桃花源，也找到了通往桃花源的路徑?！爸挥芯駚硪I你，你才能找到你的桃花源。”

蔡皋說，她還有很多事情在做、想做。

她接受了一些媒體的采訪。紀錄片《但是還有書籍》有一集專門談“繪本中的奇妙世界”。“蜜蜂來了，香味來了，花來了，文字也來了”。她至今還是喜歡用樸素的語言描述生活，用畫筆守護心中的桃花源。前段時間，《十三邀》也采訪了蔡皋。77歲的蔡皋，面孔依然明亮鮮活，那是一種充盈著童真與童趣才會展現(xiàn)出來的狀態(tài)。她在節(jié)目中談教育，說：“施教的最高境界是不教而教。就是說，你在做他在跟，在日常中就交付清楚了。生活的智慧都在里面。幾千年來的文明就是這樣流動的。”

她受邀給老師和孩子講座。她沒談繪畫技巧，而是談童年生活給她帶來的影響，談她為什么要做圖畫書創(chuàng)作以及圖畫書能給孩子帶來什么。現(xiàn)場來了許多邊遠地區(qū)的鄉(xiāng)村教師，她說自己曾經(jīng)也是一名鄉(xiāng)村教師，如果能把這么好的圖畫書帶給孩子們，該多好呀！她希望老師們能給孩子們一個引導：“讀書的目的，是讓我們成為自己想要的樣子?！?/p>

在長沙一所小學，蔡皋給孩子們講故事。她說：“你們要說真正想說的話，寫真正想寫的文字，畫真正想畫的內(nèi)容?！苯Y(jié)束時，她在他們的手上畫上一只只小兔子，她依然天真，孩子們轉(zhuǎn)身離開時的笑臉亦深深感染著在場的每一個人。

蔡皋說，她想畫大畫了。“有大量的具象，抽象才有意義。我想留點時間畫大畫，畫生活的質(zhì)地?！敝劣诋嬍裁粗黝}，蔡皋說她不知道，她畫畫不喜歡太理性，太有計劃。她想聽從內(nèi)心的召喚，“就好像面對一塊空地，我種，它長，會長成什么樣子，我充滿期待”。

蔡皋告訴我們，她還在寫一本書?！巴陰Ыo了我什么？”“我還可以變成別的樣子嗎？”童年是蔡皋創(chuàng)作的靈感源泉，更是她的精神來路。她想以文字的方式記錄童年，深度認識、挖掘童年。每個人都離不開童年環(huán)境的塑造，如果一路往前追問，人生中的很多選擇都與童年息息相關。“這本書叫《鉛筆寫童年》。”蔡皋說，“我確實是用鉛筆在紙上寫。用這個書名，還因為回憶是淡淡的灰色，回望童年，其實隔著一層紗簾，會有距離。這個書名便有了幾種味道，童年的味道、稚拙的味道、時間的味道?！?/p>

蔡皋對生活和藝術的熱愛是從小開始一點點堆砌起來的。因為心中有熱愛，她在不同的人生階段擁有了一個個“桃花源”。桃花源也代表著一種理想和浪漫。蔡皋的一生，懷抱理想，充滿詩意。不論現(xiàn)實如何，她的眼中總有一股清澈。

就像作家毛姆說的，一個人能夠觀察落葉、鮮花，從細微處欣賞一切，那生活就不能把他怎么樣。

蔡皋將她的生命體驗都放在了圖畫書的編輯和創(chuàng)作中。她以一支畫筆勾勒中國民間傳統(tǒng)文化的幽脈。以藝術家的眼睛，定格日常生活中的溫情和美好。這是她一直以來的堅守。

流光如水，蔡皋仍然每天堅持閱讀、堅持記錄、堅持創(chuàng)作?！霸诤⒆觽兊男拈g點一盞燈，讓他們循著光亮前行，追尋人生的光明，感受并傳遞桃花源的美?！?/p>

（責任編輯：龐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