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窄茶館里傳出一個段子,說本街某人家貧,常食不裹腹,但因為虛榮心強(qiáng),不愿被人瞧不起,就在過年時留了一小片臘肉,藏在櫥柜中,每次出門,用來涂涂嘴,其性質(zhì)頗似女士們涂口紅,主要起個美容的作用,表明自己不僅有飯吃,而且還能吃點葷腥。這本是一個于別人并沒什么妨害的小小謊言。
但弱者維護(hù)尊嚴(yán)這件事本身就充滿了喜感,就相當(dāng)于一個人在拼命掙搶和守護(hù)一個自己根本沒有的東西,而且用那么奇葩的方式,這自然就讓人充滿了無限的好奇。閑人們于是開始尋找故事的原型一一茶水喝多了,嘴巴味淡,嗑瓜籽嚼糖費錢,不如嚼是非過癮。經(jīng)過一番摸排,重點嫌疑落在四個人頭上,他們分別是志超老人,羊清正、劉苕娃和朱瘋子。
志超老人因為當(dāng)過舊社會官僚,到老時無依無靠,吃的頭痛粉比飯都多,天天都想死卻死不了,跌跌撞撞活到八十幾歲。羊清正是小學(xué)教員,因為脾氣執(zhí)拗,而實力又支撐不起這份執(zhí)拗,于是在小學(xué)校里干著既沒油水又沒存在感的偏科,偶爾憤怒不平發(fā)作一氣,總會像沖著彈簧墻扔石頭,每一火都打在自己的腦殼上。劉苕娃早些年做生意,賺了滿滿一枕頭錢,后來查投機(jī)倒把,把他的枕頭沒收,還讓他去蹲了十多天學(xué)習(xí)班,之后再不敢說生意二字。朱瘋子是評書藝人,因為茶館不許講評書了,而他本是老豬開門全憑一張嘴,一下子就沒轍了,只有偷偷跑到公園城墻背后給人講“三俠五義”,偶爾插兩句“金瓶梅”。
以上四人,均屬抹嘴肉的重要嫌疑人,并不是說整個寬窄巷子只有這幾個窮人,事實上,比他們窮的還多,但愿意為臉面費心思做點小動作的,只有他們。于是,閑得牙癢的偵探們,開始了他們的偵察行動。這本來不是啥子難事情,喊一個腿腳也閑得發(fā)慌的娃娃趁人不備時跑到各家灶房掃一眼,窮人家的灶房又不是什么禁地,也沒設(shè)什么防備,一眼望過去,啥秘密都看清楚了。四家看完,要不了二十分鐘。他們于是叫來周飛飛,讓他火速到這四家廚房打探,看看碗柜和墻壁上,有沒有掛小片薄臘肉。
周飛飛得令,一路雞飛狗跳地沖了出去,不一會就飛馬來報,說四家屋里,都沒發(fā)現(xiàn)小片臘肉的痕跡。周飛飛腿腳雖快,但腦殼卻巨笨,狂牛般沖進(jìn)灶房東瞅西找,人家問他找啥子,他說找臘肉,抹嘴的那種。不一會兒,整個街道就傳開了,除了當(dāng)事的幾家嫌疑人,大家都像是聽到一個神奇的新聞。生活沉靜如一潭死水,總得有些小石子來打破一下沉悶,如若沒有,來幾只周飛飛也行。
被看熱鬧這幾家,可不這么想。首先憤怒的羊清正,毛發(fā)倒豎像一只梧桐果般沖到大街正中,指天搶地大罵周飛飛球莫名堂,吃飽了沒事做可以去洗煤炭。周飛飛的媽也不是好惹的,見自己的兒子受罵,提個搟面棒就出門,與羊清正大干三百回合,從質(zhì)問我家兒子吃飽了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你給過他一顆花生還是胡豆?進(jìn)而扯到羊清正待業(yè)在家的女兒吃不吃得飽?最后怒不可遏地飛起一腳,踢飛了羊清正家門口的撮箕。羊清正的辯白行動,和他以往對命運所有抗?fàn)幮袆右粯?,除了搞得自己一臉狼狐,便再無任何意義。
志超老人倒沒怎么專門解釋,只是在此后的幾天里,拿出一疊肉票來,找鄰居崔婆婆易大娘張幺妹換糖票和豆腐票,說自己很多年之前就不沾葷腥了,肉票于我沒什么用,早些年怕人家說迷信,不敢聲張,這兩年寬松些了,而且又出了抹嘴肉這檔子事,就不妨告訴你們。這幾位原本就是街上著名的快嘴,得了便宜,不出十分鐘就把這個消息傳了出去。
一向吝嗇的劉苕娃,有史以來第一次請客,他把當(dāng)年做生意的大鍋拿出來支到街邊上,買來一大桶豬血,勾上蛋清,紅彤彤倒進(jìn)開水里,焯出粉嘟嘟的血旺,用刀劃成塊,舀入碗中,撒上蔥姜蒜末和青紅辣椒,淋上醬油醋和芝麻,一路香氣挨門挨戶送到每戶人家,笑嘻嘻地請人嘗鮮。讓每一個懷疑他經(jīng)濟(jì)實力的人消除懷疑,并猜想當(dāng)初割尾巴時,是不是他還藏起了另一個裝滿錢的枕頭?此事竟意外打破他對生意二字的恐懼,那天之后,他就支起小生意攤,直至多年后開成了一座血旺飯店。
何瘋子覺得劉苕娃這種做法很窩囊,人家說你,你還招待他?老子偏不?他借錢買了一只鹵鵝,砍成一大包,一口酒一碗肉,從上街吃到下街,每碰到一條狗,就扔上一坨,看到人,則一臉不屑地哼上一聲…
事后查明,整個這件事,是朱邊花一手造成的。抹嘴肉是他在別家茶館里聽來的古書上的笑話,為了引起眾人關(guān)注,故意說成本街的,于是,就有了這茶杯里風(fēng)暴式的一段小故事。
此事一晃就過了幾十年,當(dāng)事人大多已作古,或不在寬窄巷子居住了,也少有人記得這茶杯里風(fēng)波樣的小事,但我每每看到臘肉,就會想起大家為這莫來由的風(fēng)波,認(rèn)真而糾結(jié)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