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歲下的雪,
今又在何方?
——中世紀法國詩人維庸《歷代淑女歌》
汪靜怡小姐已經(jīng)打算好要離開北京的。她一半的東西已經(jīng)打包好,早早寄回老家瀏陽市了。差不多半個月以來,除了買些紙箱子、打包帶、透明膠,她就沒有花過一分錢。她每天在家里做飯,米還剩下半袋子,都倒進了塑料米桶里。米桶干干凈凈的,三月她還用洗潔精清洗過一回。可是四月剛剛到中旬呢,她收到了公司的解聘通知,沒多久,她就帶著自己工位上的瓶瓶罐罐回家了。那時候她還沒想過,就在今年,她可能要離開已經(jīng)工作生活了十五年的北京。十五年,一個呱呱墜地的娃娃都長成少女啦。
汪小姐剛剛來北京的時候,她還像個女孩子呢,個子不高,只有一米五八,娃娃臉,干凈而潔白,少女的背,天鵝頸。二〇〇九年她在海淀區(qū)中關(guān)村上班那會兒,中午常常一個人去第三極書局看書。她去第三極書局的時候,好幾次被人誤認為是高中生。
這么多年過去了,已經(jīng)是二〇二〇年代,很快就二〇二五年,汪小姐也不年輕了。她來的時候還只有二十二歲,剛剛大學畢業(yè),如今已是三十七歲的中年女人了。三十七歲了,還沒有結(jié)婚,目前也沒有對象,她連婚戀市場都沒有進去過,沒有去選擇別人,也沒有被挑選。她只聽人說,那兒的剩女比男人多,高學歷的,海歸回來的,真心想要成個家的,只是去體驗生活的……有人結(jié)伴而去,有人孤單而歸,真是苦澀的時代風景吶!
最近六七年,汪小姐一直與人合租。房子是她整個兒租下來的,三室一廳,位置就在金臺西路,緊挨著車流滾滾的北京東三環(huán),南面不遠處是已經(jīng)建成亮燈營業(yè)的高高大大的中國尊。那青銀色的摩天大樓像《西游記》里孫悟空的那根金箍棒,不分白天黑夜,總是矗立在那里,花費了將近十年才完全落成的。十二年前,國貿(mào)橋的東北角還是一片挖了一個個巨大深坑的工地,有人說,那深坑中將要朝地下建筑十層樓房。十年后,地上和地下的樓群建成了。又過了兩三年,摩天大樓從下午晚些時候就開始燈火通明,一些有實力的國營企業(yè)、民營公司、跨國集團陸續(xù)進駐其中,在那里招兵買馬,一個中國尊有超過一百一十層,五百米高,能同時容納近兩萬人在其中辦公。也就是說,在那幢接連天地的大樓里,可以住進一個中國鄉(xiāng)鎮(zhèn)的總?cè)丝凇O胂肽敲炊嗟娜硕荚诶锩孀鲂┦裁窗?!有好事者還提了令人不堪的問題:一幢中國尊每天該往地下排泄多少屎和尿啊!真是不敢想象。
二〇二四年,中國尊在晴天的太陽下閃著青銀色的耀眼的光芒,汪小姐租住的臥室里就能見到。汪小姐的臥室隔壁是另外一間臥室,時而空著,時而住進來一個人。她的朋友有時候說起汪小姐那些合租對象,就笑言汪小姐雖然長久不談戀愛,沒有男朋友,但也像是跟合租對象那里離過好幾次婚了。汪小姐聽了哭笑不得,想反駁吧,又覺得那比喻是有多貼切?。∷_實相當于跟合租對象們分分合合、迎來送往地結(jié)過六七次婚,又離了六七次的。這些事情也就發(fā)生在短短六七年時間,都集中在她住的這套金臺西路邊上呼家樓北里三室一廳的房子里。
汪小姐有時候回憶起這些年的生活,也像是在回憶從前的戀愛對象,真是有喜有悲??!
汪小姐的租客,換來換去,也有五六個人了。沒有辦法的事情,她六七年來都在一家國營單位上班,地段還好,就在東二環(huán)邊上,好氣派的一幢大樓里,大樓的前面是工體北路,旁邊是地鐵,后面是外人基本上不會踏入的單位員工宿舍。汪小姐是合同工,單位是做互聯(lián)網(wǎng)新聞的,她在里頭擔任商務經(jīng)理,每個月的薪水,稅前也就兩萬塊,扣掉幾樣保險,扣掉非交不可的稅和公積金,拿到手上就只有一萬五了。稍有欣慰的是,大概因為是國營單位,汪小姐的住房公積金交得比她認識的其他公司差不多薪水的人要多了將近一半。這樣算下來,如果汪小姐有朝一日要在北京買房子,這些年累積的公積金也是一筆可觀的存款,有點像是存了銀行的定期,差點就要忘記了,但終究還是能找回來。不只買房子時可以用公積金,汪小姐知道,租房也是可以提取公積金的,只要有合同,走合法的手續(xù)。但汪小姐沒有動那筆錢,她覺得不如將它當作類似嫁妝或者別的什么存下來,暫時忘掉它吧。租房子,錢就從日常那一萬五左右的薪水里拿。一個單身女人,沒有房貸,沒有特別大的家庭壓力,她的收入維持一個比較體面的生活也差不多了,一個月的開銷,不超過一萬塊。吃飯,買點東西,看看電影和展覽,衣服鞋子她也不多,化妝品就用普普通通的office lady款,在國企上班,形象也相對保守一點,頂多有兩個稍貴一點的包包,也不必是SK大廈里那些奢侈大牌,一只Mansur Gavriel就足夠了。
七年前她租到這套七十九平米的三室一廳時,房租是七千元。她想著,將房子租兩間出去,各租兩三千是沒問題的,那她自己就只需要負擔一兩千房租,幾乎像是掙了錢一般,生活上也有人做伴,熱鬧一點。她便租了那房子,如愿找了合租的房客,房子幾乎沒怎么空過。
汪小姐租的房地段好嘛,國貿(mào)近在咫尺,那是全北京的經(jīng)濟中心區(qū)域了。三環(huán)路和地鐵十號線、六號線、十四號線都在五百米之內(nèi),四通八達的,房子很搶手,十來平米的房間,即便是呼家樓北里這樣的上世紀六十年代的蘇聯(lián)風格老小區(qū),租三千塊都是有人樂意的。實際上,這價錢比北四環(huán)邊上,甚至比遙遠的望京,還要便宜一些。
汪小姐的第一個合租對象,是閨蜜Lisa。當時Lisa上班的地方就在東三環(huán)邊上的康泰大廈,緊挨著呼家樓地鐵站,別提有多方便。Lisa工作日上班晚出晚歸,八點半還在床上躺著呢,人不到晚上十點鐘也不愿意回來。她喜歡夜生活,夜生活很豐富的,國貿(mào)附近的夜場啊,酒吧啊,KTV啊,健身房啊,她熟悉得很,經(jīng)常自己去,也帶朋友,帶公司玩得好的同事去的。有一段時間她甚至開玩笑般地,給一家挺大的夜場做拉客小姐,只拉客,不作陪。汪小姐的大學同學陳大雨三年前來北京出差的時候,他說想去體驗體驗北京的夜生活啊,就是Lisa主動提出帶陳大雨去的。
陳大雨長得也不錯,乖乖的,圓腦袋,細軟頭發(fā),像弟弟,一米七五的個頭吧,臉也很白,年輕時候沒有長過青春痘的。Lisa見到汪小姐領(lǐng)著一個帥哥來了,她很開心的,三個人一起吃過一頓飯后,就和陳大雨熟了。后來便領(lǐng)著陳大雨去了她兼職的那家夜場。汪小姐后來聽陳大雨說起過Lisa帶他去夜場的見聞。他說,真是開眼界?。≡瓉肀本┑囊箞瞿菢油翚?,里頭的人也不漂亮,有一半的女孩看上去都有三四十歲啦!陳大雨那次感到失望,Lisa后來連連給汪小姐賠不是,她說她原本是不打算帶陳大雨去自己兼職拉客的那個夜場,她是要帶他去著名的工體某某場的。然而她怎么就改了念頭呢?她自己也回憶不上來??傊且膊皇嵌啻蟮氖聝?,尋開心而已。
Lisa和汪小姐合租了三年多,后來換了工作,交了個男朋友,她就搬了出來,據(jù)說搬到宋莊她男朋友那里去了。Lisa說,她那個男朋友啊,是個藝術(shù)家,詩人,又是畫畫,又是篆刻,還會燒窯,燒了包著桃紅色彩的大杯子,一個杯子可以泡一公斤茶水的。人走如茶涼,汪小姐后來與Lisa也沒有那么親切了,似乎就不再是閨蜜了。
比Lisa稍晚一步成為汪小姐室友的是一個年輕男孩。男孩說,就叫他強叔吧!他說他年紀是二十七歲,比汪小姐和Lisa都要小幾歲。汪小姐和Lisa很快從他口中打聽到他全名叫許小強,和《上海灘》里的許文強只差一個字。他說他名字的由來不僅因為他爸爸姓許,還因為他爸爸和他媽媽都喜歡看周潤發(fā)、趙雅芝版的《上海灘》,他說他倆就是因為一同湊在一家電器店門口看《上海灘》認識的,后來喜結(jié)良緣,才有了愛情結(jié)晶許小強的。許小強他還想裝老成,也喜歡許文強的大哥扮相,搬來的時候正好是北京的冬天,十一月,也還不算太冷,就在那十度上下的天氣里,他已經(jīng)圍上了許文強式的白圍巾。怎么說呢?許小強挺招人喜歡的,比較熱心,合租時期一些力氣活兒、臟活,就連倒廚房和洗手間的垃圾、衛(wèi)生紙,他也都給干了。汪小姐和Lisa一開始還覺得老不好意思,尤其她倆生理期的時候,洗手間的垃圾簍里那帶血的衛(wèi)生紙,她倆總不好意思叫許小強看見,更何況是一個大老爺們兒老拎著一袋帶血的衛(wèi)生紙袋去倒呢。她倆就將洗漱間的垃圾袋換成了大號的黑色塑料袋,這樣多少可以在外人面前擋著點兒。許小強的好,是像大哥,又像閨蜜。
許小強搬走的時候是第三年秋天。和后來Lisa搬走的緣由是一樣,因為愛情,跟著愛情走了。
許小強搬走前一個周末,汪小姐和Lisa一道鄭重邀請許小強一塊兒做飯、吃中飯和晚飯。那天他們?nèi)齻€人就在那套三室一廳里忙了一天,做了兩頓飯,吃掉了一條大鱸魚、一只大龍蝦、半只雞、外賣的紫光園烤鴨,一些蔬菜和水果,四瓶半紅酒,直到深夜才各回各屋。汪小姐說,舍不得許小強走。她說,小許啊,你走了,姐姐我會傷心不已,一個這么好這么貼心這么照顧人的弟弟,再到哪兒去尋第二個?。isa對許小強說,許小強你怎么就不考慮和我談戀愛呢,你看我,要身材有身材,要臉蛋有臉蛋,要錢,我也有點兒錢。你不是喜歡旅游嗎,你怎么不叫我一塊兒去旅游呢,我們?nèi)齻€人一起去也好啊,說不定你總能喜歡上我們中的哪一個,我們也都不差,都是美人兒??!
借著離愁別緒和酒勁,許小強也大膽回答這位姐姐:
兩年多啦,弟弟我另有所愛了!承蒙兩位姐姐關(guān)照,我在這兒過得很好,很開心。我沒能早些得到您二位的芳心,沒好意思喜歡上你們,真是遺憾,遺憾??!李敏——他說他交的女朋友叫李敏——對我很好,我一見到她就動心了。你們知道吧,我好不容易喜歡上一個女孩兒,女孩兒也喜歡我……不,我們都是愛啊!這年頭,愛情多難得!你看你們,看我的那些同事,誰還談愛?。№敹嗾f個“喜歡你”,輕飄飄的。喜歡你。喜歡她。輕輕松松,甜甜美美,沒有那么難的。你看如今的人都挺好看,又會打扮,年輕人怎么會缺少愛情,怎么會不愿戀愛呢?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和你們在一塊兒住著我很放松,比較快樂,我沒有因為住在兩個女人身邊就覺得害臊,就覺得不方便。很奇怪是不是?你看我剛剛搬來的時候,我就沒有害臊啊!我沒有害臊對不對?我覺得你倆都很親切,我既沒有可保留的,也沒什么好張揚的。在呼家樓兩年,我換了三份工作啦!真是要命,換工作比換房子快多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我現(xiàn)在還在工作。等我和李敏搬到一塊兒住,就住到東北邊去了,在金盞嘉園那邊,你們知道嗎?金盞嘉園,東壩,那邊有一些村子,有不少工地,如果你們在地圖上看,那邊還有一個圓形的軌道,據(jù)說是跑火車的,貨運火車。我在地圖上看到過,李敏說她去過,只是我們倆沒有一起去過。李敏在那里住了也有三年了,她是一個好女孩兒,又浪漫,又沉穩(wěn),三年多沒換過工作,就在798附近上班來的。我搬到那邊去,離呼家樓就遠了,就要和姐姐們說再見了!再見吧!今天先說再見!改天再說。接下來幾天我們每天道別一次……
許小強一口氣說啊說,真是停不下來了,簡直是要將自己這前三年和接下來三年的故事一股腦兒說出來了。都是抒情!都是回憶和情感呀!許小強就要流眼淚了。他喝著紅酒,與汪小姐、Lisa碰杯。他們從中午后吃飯,下午還在吃飯,緊接著到了傍晚又去廚房做菜,接著又繼續(xù)吃飯;吃飯,喝酒,喝酒,吃飯。他們?nèi)齻€人那天每人喝了一瓶多紅酒,也沒有醉倒,只是后來各自倒頭就睡了,客廳里一堆食物和餐具的殘敗景象,滿屋子的飯菜和紅酒氣味。
要說汪小姐也算是挺幸運的人,遇到過幾位挺處得來的室友。室友們像朋友那樣迎來送往,Lisa和汪小姐同住最久,感情當然也是最深的。可我們不是早說過了嗎,許小強因愛情搬走沒有半年吧,Lisa也說遇到了愛情,也奔著愛情,離汪小姐而去。她倆之間的感情,說淡,也就淡了啊!
Lisa走了,可愛的許小強也走了,許小強的女朋友李敏她們始終也是沒有見過。
有一回,已經(jīng)到了二〇二二年秋天了,汪小姐獨自走在下班回去的路上,經(jīng)過朝陽大劇院,大劇院門前的小廣場有兩年沒有烏泱烏泱的外地旅行團聚集了,空空蕩蕩的,盡管旁邊就是車流如織的喧囂的三環(huán)路,腳底下就是呼呼響交織而過的地鐵十號線和六號線,好世界朝西開著的大門口依然進進出出是下班的上班族、魚貫而入又急匆匆拎著各式外賣包出來的外賣員,旁邊康泰大廈寫字樓里下班的中年人和青年人們來來往往奔走在各自回去的路上,汪小姐卻感到一陣冷清,孤單。她握著手機,從通訊錄里找出Lisa、許小強、趙莉莉、小李,還有已經(jīng)回老家大連去了的長相那么甜美的關(guān)關(guān)女士,還有……還有誰來著?她本來還打算叫上那對帶孩子的中年夫妻的,她突然想起,不曉得他們正在哪里過什么樣的生活,孩子是應該留在北京了吧,找到念小學的地方了吧……然而終究想想還是放棄了。
她就建了一個微信群,取名叫作“汪靜怡女士的客廳”,她想著以前這些同住過的人,盡管不是同一時期出現(xiàn)在她那套三室一廳,沒在收拾得挺干凈的掛著草間彌生的裝飾畫的客廳里一塊兒聊過天、吃過飯,總算是多多少少有緣分的,處得也還好啊,為什么就不能在一塊兒聊聊天呢,至少他們都在那幅挺大的草間彌生花花點點的畫前面的沙發(fā)和地毯上看過電視談過人生談過愛情談過文學談過理想啊。
然而“汪靜怡女士的客廳”里那些從前都親切的熟人、弟弟和閨蜜們卻不愿在汪小姐盤出來的虛擬的巴掌大的白色網(wǎng)絡空間里聊天說話。那天晚上汪小姐在自己房間里對著手機一個一個像將朋友介紹給朋友那樣介紹給自己從前的室友,眾多前室友們卻沒有汪小姐那樣的熱情。Lisa只回復了笑臉和“大家好??!”,許小強連個笑臉也沒有答復,趙莉莉也不知道說什么,那時正和汪小姐同住的王妃——她說她本名就叫王妃,不是筆名和藝名,她既不寫作,也不賣藝——和敏敏也只是不冷不熱地打招呼。她們完全沒法聊嘛!
汪小姐坐在房間里有些生氣,有些失落,就跑到王妃和敏敏那邊敲門,喊她們都坐到客廳里來,一面吃水果零食,一面聽汪小姐講自己從前那些室友的故事。她們兩個人也提不起興趣,她們不知道許小強親手重裝的洗手臺有多完美無缺,也想象不出那個她們沒有見過的曾經(jīng)住在王妃房間的許小強有哪里好的。最后汪小姐只好暫時放棄那個手機上大概是不存在的“汪靜怡女士的客廳”,而專心坐在那實實在在掛著草間彌生的客廳里,和兩位實實在在就在那里的室友聊天。后來汪小姐也覺得累了,她說她要回房間收拾一下,待會兒就準備睡覺了。汪小姐要起身,王妃和趙莉莉也立刻起身離開了客廳,三個人像是開了一個不情愿的工作組小會,聊了半天,結(jié)果一點兒成果也沒有,又各人回到各人的工位上去了。也許很多人就是那樣,曾經(jīng)那樣熟悉,天天面對面說話,其實并沒有那么必要吧!
人和人之間能有多親密呢?有一種理論認為,世界上的任何事物,大到星球和星云,小到基本粒子,甚至是看上去完全融合在一起的液體比如水,任何兩個單獨的物體,都從來沒有真正親密地、毫無間隙地黏在一起過。水滴和水滴沒有,同一個細胞里的一顆質(zhì)子和另一顆質(zhì)子沒有,歡愛中男女的從成千上萬精子中突圍出來的一顆極其幸運地和那一顆命中注定的卵子緊密融合,成為受精卵,那顆幸運的精子,也沒有真正和那顆寬厚肥沃且充滿愛意的卵子融為一體。一切的一切,之間總有隔膜。脆弱之人聽聞這一結(jié)論,肯定會傷心不已,他不僅沒能和一個人在一起,也將永遠不會真正和一個人在一起。汪小姐撮合自己室友希望成為一個其樂融融的小集體的想法,一開始時就注定失敗,結(jié)果是必然的,還帶著那么多顯而易見的不熱心、不友好、不親切、不搭理。
二〇二二年冬天,十二月,下起了大雪的那段日子,白雪皚皚的北京盡管到處為建筑所隔,卻依然有那樣一塊一塊清冷又干凈的雪地。這一年就要結(jié)束了,汪小姐已經(jīng)記不起多久沒有談過戀愛,多久沒有和男人親熱過。
一個年輕女人難道真的可以不需要愛情嗎?
她獨自在下雪天去朝陽公園散步,散步的路上腦中反復出現(xiàn)了一句略帶悲戚的話:
我從此不再認識任何人。
她穿著短短的淺褐色雪地靴走在公園里兩邊有已經(jīng)落盡了葉子的高大的楊樹相伴的路上,幾乎沒有人和她同行,公園里沒有幾個人在走。她一面走,一面在腦海中重播著“我從此不再認識任何人”。她在想,“這難道不是一首詩嗎?”
她開始構(gòu)思起一生中的第一首詩來。如果那時不遠處——最好是天空中,有一雙眼睛不僅能看見孤單的汪小姐在一片雪白的公園里緩緩走路,還能看到汪小姐的頭腦和內(nèi)心,那雙上帝般的眼睛也許會回想起中國的九十年代,那是歌神張學友的《偷心》、林憶蓮的《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和金智娟《漂洋過海來看你》流行的年代,到處都是動人的苦情歌,到處是浪漫的愛情和離分的愛人;那時候的人喜歡扎堆,做什么都喜歡湊一塊兒,街頭有成群的未成年和成年的小混混,電視里一擁而上的古惑仔。想一想那時候真叫人開心??!
汪小姐倒沒有追憶那樣的日子。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她還小,一開始還沒有上小學呢。
她從朝陽公園南門進的,穿過整個公園,從北門出去的。南門邊還比較熱鬧,有一處地鐵站,北門外卻分外冷清,只有兩條很寬的大馬路,一東一西穿梭著車輛,因為是雪天,那樣白茫茫的,甚至叫人看不清車里有什么,有一個人還是兩個人,或者其實一個人都沒有,每一輛車就那樣空空蕩蕩自動駕駛在北京的大路上。兩條只有車而不見人的大馬路,中間還被一條長著沒有落葉的松樹的綠化帶隔離著,總之是不叫人開心。汪小姐從公園里走出來了,那首被命名為《我從此不再認識任何人》的詩還沒有寫成,只有那孤零零的一句話,一個標題或一首不存在的詩的開頭。
汪小姐將自己從出租屋里放逐出來,大冷天的,白茫茫的,又喧囂又寂靜,她沒有打出租車,路過毫無趣味的亮馬橋路,左轉(zhuǎn)走到朝陽公園路,往南朝金臺路和金臺西路的方向走。走在路上她想,要不到了一月,就和兩位室友說,房東來找她了,房子要賣掉了,不能租給她們了,請她們各自抓緊時間找新房子搬走吧!
當她有了那個念頭,要謊稱房東要收回房子而她們合租的三個人都要搬走的想法,和之前那個“我從此不再認識任何人”的句子就纏繞在一起,兩股力量合成一股力,那就是“要將周圍的人清理出去,要讓自己徹底地孤單起來”。
“我的理想也許是孤獨和沉靜。”
她很快就在冬天里興奮起來,頭腦開始發(fā)熱,身體也因下意識地加快的腳步而變得發(fā)熱了。就那樣辦吧!她似乎是要決定了。不要等到二〇二三年!不要過了元旦等到新年一月!要讓室友們突然的驚愕和接下來交給她的孤單盡快到來,十二月底就有消息,一月份就實現(xiàn)!孤單,以至于孤寂,反倒成了一團燒起來的火,在燃燒著汪小姐的內(nèi)心。
風不時吹起來,刮著她的臉,她不覺得冷,疾步走在返回呼家樓的路上。
到了二〇二三年的一月,除夕還未到,汪小姐的兩位室友果真接到消息后搬走了。汪小姐說,她晚些天走,和房東交接一下。
癸卯年的春節(jié)到了,汪小姐沒有回湖南老家,她整日坐在空蕩蕩的三居室的空蕩蕩的客廳里,決心趁著春節(jié)清靜的假期,重新裝修一下客廳。她給房東打了電話,跟房東溝通改造客廳的可行性。房東是位老太太,和獨生女一道生活在德國,自從汪小姐搬進來起,雙方就沒有打過照面,汪小姐只是每個季度將房租兩萬一千元人民幣匯入房東指定的賬號。雙方相安無事。房東說,房子是舊房子,鄰居大多住著老人,稍微改造一些是沒問題的,只是別大動干戈,不要拆墻挖洞。汪小姐都說,好,好。
不只沒有拆墻挖洞,汪小姐給在挺大的客廳靠著陽臺的部分砌了一段近一米高的墻,做了一個窄窄的平臺,將客廳分作兩半。從此陽光再也照不到汪小姐客廳的雙人沙發(fā)上了。
春節(jié)過后,二月底,汪小姐的客廳重新裝修完畢,沒有使用油漆,也就不用為人們常說的毒素擔心,不用刻意通風也不用將房子空置一段時間。她只是給一面墻糊了一通鵝黃色的壁紙,給另外兩面墻裝了兩排七層書架,買了兩千本書和兩盞帶高高的燈柱的落地燈,裝了暖黃色的燈泡,買了一個淡綠色的單人皮沙發(fā),還買了一個電爐。下午,汪小姐就開著電爐,打開兩盞暖黃色的落地燈,坐在單人沙發(fā)上讀書。
真溫暖,真寧靜??!才不到兩個月時間,雪已經(jīng)不再下了,汪小姐的心出奇寧靜。
她在周末的燈光下讀艾麗絲·門羅的小說《逃離》:
“她真是想象不出來。她會怎樣去搭乘地鐵或是電車,去照料陌生的馬匹,去跟不熟識的人說話,每天都生活在不是克拉克的人群之中。一種生活,一個地方,選擇了它僅僅為了一個特殊的原因——那就是那里將不會包括克拉克?!?/p>
她一面讀,一面想:這個女孩就該那樣生活呀!為什么生活里非要包括克拉克。汪小姐對自己說,她簡直不需要任何一個克拉克了。她不喜歡坐地鐵,也不用照料馬匹。她從前的室友,本來是認識的和不認識的,通通搬離了她租來的三居室,離開了她的客廳。現(xiàn)在客廳不再像從前那樣熱鬧又冷淡了,草間彌生的裝飾畫她都丟掉了——什么極簡主義、女權(quán)主義,什么波普藝術(shù),去它們的吧!汪小姐坐在客廳里,周圍是滿滿的書籍,一些雜物,溫暖的燈光。她就在這樣的客廳里感覺完全擁有著自己。
她繼續(xù)讀門羅。
門羅寫道:
“她做人太認真,沒準問題正是出在這里。對事情過于執(zhí)著,像李爾王一樣,也不會利用跳舞與打網(wǎng)球這樣的機會。一個滿臉正經(jīng)的姑娘是會讓自己的容貌上打個折扣的?!?/p>
多可笑呀!她在房間里開口對自己說。
她做人就是要認真的。不然為什么呢?她想著單位里商務部的那些同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占了多半,他們在同一間不大不小的辦公室里高聲談論著工作,隨時調(diào)侃每一個開口說話的人,笑罵著那些與他們正在合作和不愿合作的客戶。不論男女,他們幾乎每個人都樂意開口說幾句臟話,有人還臟話連篇,說起來真是難聽極了。汪小姐很少參與到他們的高談闊論里,只是埋頭做自己的工作,有時候要打電話,她就去走廊里打。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就不愿意在辦公室里說話了??!不知道是為什么。也許是年紀大了吧!社會上這幾年不是都在流行談論“三十五歲現(xiàn)象”嗎?一個人到了三十五歲,如果他恰好還在一家民營企業(yè),不論大小吧,如果他還沒有成為公司高管,那他就離失業(yè)不遠了;如果他不幸丟了工作,那更是很難找到工作了。那些還未到或已經(jīng)過了三十五歲的產(chǎn)品經(jīng)理和程序員早已在公司用人部門和人事的授意下,將年齡三十五歲作為篩選點。也就是說,一個人如果年紀過了三十五歲,他還流落到求職市場,在求職網(wǎng)站上,那么他的簡歷還沒有到達用人單位的郵箱,就可能已經(jīng)被程序過濾掉了。那不是挺可笑嗎?汪小姐的媽媽是在三十二歲時生下汪小姐的,她爸爸是卡車司機,五十多歲了還是雇主們的搶手對象。人在衰老之前,應該年紀越大經(jīng)驗越豐富呀!
去它們的三十五歲吧!
不過汪小姐也意識到自己年紀大了,有時候坐在鏡子前,她看到自己即便化了妝,似乎也不好看了,眼睛里眼白變黃而不那么有光了,兩條眉毛好像變粗了,笑起來甚至眼角甚至有了細細的魚尾紋。她認為自己下巴右邊一顆小小的痣肯定也是三十歲以后長出來了。
年紀大了,多余的、丑陋的東西長出來了,真叫人不愿細看。汪小姐干脆換掉了鏡子,往梳妝鏡上蓋了一塊灰色的布,而只用一面巴掌大的鏡子偶爾照一照面孔,看看自己是憔悴還是容光煥發(fā)。
二〇二四年了,三月還在上班呢,筆記本里存著老客戶的文檔,微信里好聲好氣和新客戶解釋他們媒體新的刊例價,品牌廣告還有什么價值啊,銷售導向的廣告該怎么做素材更符合他們媒體讀者興趣啊,如何促進用戶下單啊……汪小姐沒有賣過一件真實可觸摸的東西,她將一塊一塊不知是存在還是其實本不存在的雜志和網(wǎng)頁空間銷售給客戶。她用春季的資源表和刊例,將一篇文章下面一塊顯示為奢侈品Louis Vuitton品牌廣告的地方告訴一位目標客戶,她說同樣一篇文章后面的同一個位置,在同一時間點,你看到的是Louis Vuitton,一位外賣員看到的卻可能是一個租房廣告或快速消費品廣告。智能時代,一切因人而異,既確定又變幻多端。她也要讓客戶相信,不管如何,投放那個位置的廣告是值得的。天知道什么是真的。
六點下班,有時候是六點半,不會超過七點。汪小姐下班了,從那看管森嚴的帶大院的大樓里走出來,將工作的事很快就忘掉了。沒多久,她又回到了呼家樓。
晚上,汪小姐自己做飯。差不多每個工作日的晚上,她下班回來,都會做兩個菜,一葷一素。一個人當晚是吃不完的,她將兩個菜各留一半出來,裝在玻璃飯盒里,第二天早上用帶錫紙的小袋子帶著去單位,中午吃。因此汪小姐差不多是每每要連著吃兩頓同樣的飯菜的,今天晚上是土豆蒸排骨、炒紅菜薹,那明天中午她依然吃土豆蒸排骨和炒紅菜薹,樣式?jīng)]變,口味要差一點。有不少和汪小姐差不多的人都不愛吃外賣,他們自己做了飯,上班就帶飯,和以前小學生一樣。晚上吃完了飯,收拾收拾,照例坐在客廳的燈下讀讀書,電視也看得少。
汪小姐將自己讀過的書和沒讀的區(qū)別開來。讀過的還只有不到二十本,女性題材為主,不只是文學,也有社會學、藝術(shù),上野千鶴子——她讀了,并不怎么喜歡,列儂的妻子小野洋子,唐朝才女魚玄機。近幾年似乎女性意識在社會上大漲,所謂女性主義甚至女權(quán)主義者,都有自己的代表和擁躉。有時候網(wǎng)上又掀起什么運動的時候,好多人不是那樣興奮嗎?從前的傷害與悲哀仿佛有了力量——在仿佛團結(jié)起來了的女性和女性支持者那里果真化作了力量。從前在言語或行為上傷害過某些女性的人中的某一部分人人自?!贿^風潮容易來,也易消逝。二〇二四年到了,沒有任何這方面的新聞。
汪小姐二〇二三年初像冬儲大白菜一般大量買進來的兩千本書有大部分還沒有讀過,但每一本書都拆開了塑封。汪小姐認為,一本被塑封的書放在自己的書架上,是對書和主人的雙重不敬。夜晚必須度過,自己的書自己要讀。
書還沒讀多少本呢,自己搭的客廳也還才享受了不到兩個春天,二〇二四年四月份的時候,汪小姐的單位居然給她一紙通知,說是綜合經(jīng)濟環(huán)境、上頭政策和單位經(jīng)營狀況,單位不得不做出裁員百分之二十的決定,這是沒辦法的。
汪小姐委屈,可她也沒有鬧。主管先將裁員決定和她說的,主管面色凝重,沒有挑汪小姐任何毛病,只說是沒有辦法,大家頭上都懸著一把刀了。汪小姐在主管面前落了淚,她說,這事情還有緩和嗎?非得現(xiàn)在就輪到她嗎?主管說,大概是沒有了,每個部門按人數(shù)分配名額的。也就在當天,人事部門也將消息通知了汪小姐,還和她商量了離職日期,薪水,是發(fā)滿整月。說是商量,其實也就前后十來天,是四月的最后一個周五辦呢,還是四月的最后一個周三,因為每周三是單位的新員工報到和老員工離職約定日子。
逃 離
汪小姐在四月的最后一個星期五辦了離職,清理了自己的工位,用一個大手袋裝了出來。她走出她的辦公室和那棟樓,碰到的每一個人好像都不那么熟悉了,不熟悉的人在她身后快速變得更陌生。幸運的是,汪小姐拿到了N+2賠償金,這些錢足夠她付兩年呼家樓三居室的房租了。
五月份,汪小姐沒有去找工作。她打算休息一段時間。
看了墨西哥電影《羅馬》,還有她之前挺喜歡的胡安·魯爾福的攝影作品,她決定去一趟南美洲,阿根廷,智利,秘魯,哥倫比亞,再沿著狹窄的尼加拉瓜去墨西哥。
說走就走,一個星期就拿到了簽證,五月十號的下午她已經(jīng)踏上了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埃塞薩皮斯塔里尼部長國際機場。
等到她六月初旅游簽證快到期的時候回到北京,人已經(jīng)曬得焦黃,旅行箱里塞著許多南美洲的民俗特產(chǎn),做工狂野的頭巾和圍巾,據(jù)說曾經(jīng)是女巫的通過靈的首飾,一袋寶藍色的干花瓣,龜背草和望鶴藤標本,猴面包樹上的果實,一些寫過和沒寫過的明信片。
二〇二四年北京的夏天沒有下一場雨,七八月份又是離奇地熱,汪小姐在家里沒有找好工作,也沒有特別費勁去。時間就像一個缺乏耐心的中年人講故事那樣,順著故事粗大的經(jīng)脈就溜過去了,家里大概是一成不變的。沒有訪客,也不怎么出門,汪小姐的生活好像缺乏細節(jié),她只是在租來的已經(jīng)住習慣了的房子里將自己周圍塞得很滿。她覺得滿滿當當?shù)姆块g,到處是一些東西,更像是生活。從前她就習慣保守,過幾乎是一成不變的日子,相比起來,換得最多的是合租室友。
然而已經(jīng)四五個月沒有工作了,金臺西路的銀杏葉在變黃,秋天來了,風刮得楊樹嘩嘩響。汪小姐大概每天傍晚會出門去路上走一走,有時是沿著金臺西路朝南,一直走到朝陽文化館,穿過馬路在文化館前的小廣場上站一會兒,有時候會有大人帶著小孩子在那里玩。
朝陽文化館不大,里頭有一家電影院,汪小姐從來沒有去看過,也沒見人群從電影院里走出來,就像里頭有家電影院的消息是假的。聽說文化館里還不時有展覽,汪小姐也沒怎么見過。但館門口時常也掛出來一些海報,說有什么展覽又要舉辦,還有文化下鄉(xiāng)活動。一輛破舊的中巴長年停在文化館門口,要不是中巴被油漆刷成粉色,還畫了些綠色和別的顏色的圖案,它一定早就被送進汽車報廢場。汪小姐知道文化館西邊地下那個小小的下沉空間曾經(jīng)有家柴可夫斯基書店,店里的咖啡做得不錯。二〇二一年前后,柴可夫斯基書店關(guān)張了。就在那前后不久,它旁邊位于地上的麥當勞也關(guān)門撤店了。那家麥當勞汪小姐倒是去過幾回,每回都在里頭看到不少老人和流浪漢在那里聚會,自己帶著冷饅頭和冷餅。饅頭和餅雖然是冷的,麥當勞不炒菜卻冒著溫暖的熱氣,他們?nèi)菰S那些并不消費的人在店里長時間待著。
有時候汪小姐也出了小區(qū)往北邊去散步,那里有條無名小河,從金臺西路和朝陽北路交叉路口的巨石底下延伸出來,其實是一條地下水溝,里頭的水還時常因為不怎么流動散發(fā)著陣陣腐臭氣味。但無名小河的南北兩面的石板路上總是有人在走動。夏天的中午,還有老人在那里拉二胡,有人在烈日暴曬的一株樹下窩在板凳上睡午覺。
這就是容納千萬人的城市,有流民,也有數(shù)不清的各級官員和富豪,有人在高級餐廳喝茅臺,開法國紅酒,也有人在朝陽北路邊的樹蔭下喝自己帶的白開水??偸怯幸惠v中型貨車停在金臺夕照的巨石邊上,卡車里沒有人,車廂里堆了三米高的白色泡沫。
汪小姐忍不住納悶:這附近的人哪來的那么多包裝用的泡沫呢?
九月份沒有工作,十月也沒有合適的工作。汪小姐已經(jīng)在房間里過了整個夏天和秋天。
十一月來了,北京的深秋已過,初冬的風將銀杏樹上的葉子和果實都吹落到地上。有一天透過朝南的窗戶往外看,汪小姐發(fā)現(xiàn)眼前那株松樹上長到第三年的兩顆松果不見了。沒有幾個人相信預言,可汪小姐突然就覺得,也許有些事情該起變化了。
汪小姐的客廳里,整個二〇二四年都沒有旁人來過了。
汪小姐常常去的那家花店,老板也有將近半個月沒有見過她影子。
二〇二五年的春天已經(jīng)到了。春節(jié)那幾天,許多人都買好了火車票和飛機票,又要從一個地方趕往另一個地方,從城市和鄉(xiāng)村回到一座又一座城市。一年一度辭舊迎新的新春賀詞又要過期了,汪小姐待在自己的三室一廳里沒有出門,沒有離開北京:今年春節(jié)又不回家過年???!
感覺待不下去了。她本來已經(jīng)決定了十二月就要離開北京,東西都已經(jīng)寄了一半回家了。誰知十一月底竟然重新找到了一份工作,也還是做商務,辦公地址比上一家還要近,就在呼家樓地鐵口對面不遠處那幢五十層的高樓,據(jù)說從前一家國內(nèi)著名廣告公司曾在其中頂樓辦公,可惜的是,后來那家公司的老板卻在二〇二二年死掉了。汪小姐收回了差點破碎的心,她曾經(jīng)還去那家公司面試過呢。又有了新工作,她也想:好吧,老天還是留下了我,使我不必急著回家結(jié)婚。她認為做商務應該是一門做一輩子的生意,誰家的東西不需要賣掉呢?
要說,汪小姐還是樂觀,她又打算出場見人了。
有一回她想,是不是可以搬到百子灣或朝陽大悅城南邊去呢?聽人說,那里住著許多年輕的女孩子,她們中許多人每天都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門。聽說她們有人出賣青春,有人出賣色相。又聽人說,她們很少出賣愛情,甚至不生產(chǎn)愛情。她們的身體正在青春期,而心靈卻已經(jīng)進入絕經(jīng)期。她們決心一直與人交往,卻絕不交出內(nèi)心。那會是什么樣的生活,會造就一個什么樣的女人和什么樣的人生呢?聽說男人們提起那兩個地方總是在發(fā)笑,他們說他們永遠不愿去那地方,卻在其他地方和來自那里的女孩子們喝酒談笑,在嫣紅的燈光下面對著彼此模糊的面孔。三里屯的酒吧街拆掉了,他們就去工體附近的夜店重逢,地方離得也都不遠,人看上去也差不多,男的大多是高鼻梁、戴眼鏡,女的都有一張白色的臉,眼線清晰,嘴唇是暗紅色,有人戴一只耳環(huán),有人戴三只耳環(huán),唯獨真正成雙成對的很少,真正融合在一起的——親密無間的,則一對也沒有。
談到愛情,即便是自言自語,汪小姐就喪失了發(fā)言權(quán)。
照理說她不該缺愛呀!只要不哈哈大笑,她那張臉差不多還是年輕的,盡管多年沒有男人,也沒有性生活。她想,如果有愛情,她可能要比她現(xiàn)在的樣子還要年輕些的。然而又有什么意義呢?
也許就像門羅在小說里寫的,她干嗎非要做一個,或者擁有一個克拉克呢?
汪小姐的客廳,一年都沒有人來過了。
她那張綠色單人沙發(fā),還從來沒有被太陽照耀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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