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發(fā)有點短,差點蓋不住她原本的頭發(fā)。梳妝臺上,香水、口紅、粉餅、眉筆、陰影,應有盡有,底下那雙坡跟涼鞋看起來像是剛買的,她腳伸進去試了試,大一碼,勉強能穿。
蔣紅紅照鏡子看那張臉,略感陌生,她沒留過恁個短的頭發(fā),頭腦里瞬間閃現(xiàn)1988年張曼玉和鐘楚紅飾演的《流金歲月》,那是香港校園里流逝的一道風景,只差白色校服和百褶裙。碰巧,那一年,她剛出生。她松了松背心吊帶,略緊,如同身后男人的目光,在她肩上勒出兩條紅印。鏡子里是房間白墻,吊燈,不知名掛畫,高檔床鋪一角,恰好擠進來。男人呼吸聲落在地板上,驚得起灰,她又捏了捏臺子上的一寸照,照片里女人比她更瘦,眼角的痦子卻是倒差不差。
她對著鏡子綰了綰耳發(fā),戲謔問:“所以我的名字是……?”
“米蘭?!蹦腥寺曇舯人胂笾械统粒j腮胡子加重了這層印象,“我叫杜義強,你可以叫我老杜?!?/p>
椅子轉過身,她終于正眼看他,平頭方臉,六十上下,眼角有皺紋,但不笑基本看不出,人不丑,也沒有暮氣,只是精神不佳。他的兩手放于輪椅扶側,一手輕彈兩下。
蔣紅紅托了托發(fā)端,又問:“生日呢?”
“七月二十五?!?/p>
“獅子座,我喜歡。那,血型,愛好,喜歡的明星……”
“AB型,愛唱歌,沒有特別喜歡的明星,硬要算,應該是梁天?!?/p>
“梁天?不到一定歲數(shù)真的說不出這個名字?!?/p>
“但是你曉得?!?/p>
“《我愛我家》反復播了十多年?!庇謫?,“那我老家是……?”
“涪陵?!?/p>
“最后一個問題,我們現(xiàn)在在一起嗎?”
“嗯,我們在一起十七年了。”
蔣紅紅八歲進劇院,十來歲出來混社會,冷暖嘗盡,見過世面,大多事情見怪不怪。最初有人聯(lián)系過來,講找她演個特殊角色,她笑著問,多特殊,能拿獎不?前些年得罪了師父,劇院早沒得她的位置,即使關系不錯的同事,最多找她跑龍?zhí)?,重要角色基本不可能,眼看四十將近,說來是個機會,但專程找她,又顯得莫名其妙。
沒戲演的時候,洗碗、拖地、迎來送往,在飯店和酒吧歷練,賺零花錢,有時候多打一份工,算作積累生活經(jīng)驗。老杜找到她之前,她對未來不抱期望,日子得過且過,彩票刮過無數(shù),最多中過一百塊,全當作人生預言。年初的時候,肺上查出毛病來,急需用錢,老杜算是及時雨,條件可觀,她幾乎沒想太多就答應下來。
以為要面試,結果不必,車開到郊區(qū)別墅,有人接,接待人是常年住家孃孃,叫玲姐。那一帶蔣紅紅素有耳聞,但未涉足,十足富人區(qū),家家戶戶見不到人,據(jù)說都在地下室娛樂,私密性好,車庫出門直接繞到臨近高速,進城不過半小時。杜義強的別墅算是那一片最氣派的,外立面自己重新打造過,院子常年有花匠管理,葡萄藤蔓延到后門,小壩子可供小娃兒踢足球。盛夏,草木繁榮,進門,三層樓,有露臺,偌大房屋,一個人住,顯冷清。這種場面,蔣紅紅見過,想起九十年代香港電視劇,他是結局里的孤寡老人。
家中自帶電梯,她推他下樓,由上往下看,他的腿萎縮得厲害,細如孩童手臂,褲筒里灌風,搖搖蕩蕩。晚上他要在院子轉兩圈,之前是玲姐負責,她來之后,接手過來。
日落后,熱氣未退,她手腳噴花露水,以扇扇風。他要她搬小板凳坐在旁邊,牽他手,吹風,聽他喊她“米蘭”。蔣紅紅聽過不同男人私下癖好,角色扮演是其中一種,她會演,飽含感情,依偎在他身旁,任他撫摸假發(fā)發(fā)梢。他不是那種動手動腳的人,意識里有分寸,只是他不當她在演戲,眼神里真情實感,真把她當成心愛之人。她想起梳妝臺上的照片,不曾問過女人去向,男人不喜歡太好奇的女人,這一點她也清楚。講到底,他們只是雇傭關系。
老杜讓她講點故事來聽,她得模仿米蘭的口吻,米蘭啥口吻,她沒聽過,但涪陵人說話腔調(diào)她清楚。戲子向來不缺故事,見過的,聽過的,經(jīng)歷過的,數(shù)不勝數(shù)。
1999年,她十二歲,穿踩腳褲,套舞鞋,跟師父學唱腔。時至冬天,下大雨,那是重慶常有天氣,一群姑娘排排站在屋檐下,聽雨落地,但凡發(fā)音位置不對,要挨板子。廚房新來了個小年輕,比她們大八九歲,深眼高鼻,下頜立體,不像本地人。他朝她看一眼,嘴不動,心有聲,她曉得他在笑她,因為她聲音總比其他人高半調(diào)。
那時他當墩子,并不把握火候,招他進來,是他刀工了得。
不練功的時候,幾個小妹崽扒在窗口看他切菜,他用的是扁平鐵質(zhì)刀,下刀極快,條、段、碎、末,都是瞬間事,刀易生銹,用完要保養(yǎng)。切完裝盤,叼一根煙,老師傅看到要啳,攆他到院子里,他只嬉皮笑臉,不管不顧。聽說之前是部隊炊事班的,退役轉業(yè)到他們這里打雜工。她第一次聽到他名字,是師父講菜咸了,喊了老師傅半天不來,才叫了聲“天寶”,看他掐了煙過來,講老師傅下班了,沒人做,只得將就吃了。一開口,確實不是本地人。
日后就常常聽到天寶長天寶短的叫喚,有天她叫他天寶,他瞪眼看她,“天寶也是你喊的?”后來曉得他姓高,她只叫他高天寶。
光流刀鋒,血舔刀刃,她問他就不怕用不好傷到個人。高天寶講,刀有一半他的靈魂,所以刀不離身。下班過后,套了刀鞘,掛在后背,學武打片里江湖浪子。他不惹人,卻有人惹他,聽他說話外地口音,背上背把刀,當他虛張聲勢,那一片混混看不慣,非要教訓他一番。
晚上下班走夜路,商店拉了卷簾門,路燈少,一條路走到黑,突然有人挑了棍棒攔他去路。他問,做啥子?話沒落地,當頭一棒,挨打的不是他,是對方。當兵那幾年,防身術,單勾拳,基本在身,瞧見苗頭不對,先發(fā)制人。對方喊“打”,他已跑出五十米,有了光,才注意到是十六七歲毛頭小子。高天寶瞬間不跑了,紅綠燈邊上站定,他不動手,傳出去是以大欺小,他也不可能讓他們動手,遭小崽子逮,顏面喪盡。他問頭頭兒是誰,從中站出個小矮個兒,人小鬼大,目光兇狠,講高天寶剛剛敲了他大跟班兒的頭,事情不可能這么算了。高天寶講,不打不相識,劇院后廚手藝賽過米其林,他做東請他們吃大餐,當結異姓兄弟。過路人來人往,留夠他們考慮時間,小矮個兒走上前,和高天寶擊掌,一頓不行,至少三頓。高天寶講,一言為定。小混混面面相覷,啥叫米其林?
逢周二周四,要走臺,就餐延遲半個多小時。高天寶趁老師傅一走,找小碗小碟,盛點邊角余料,在后院門口支小桌子宴請賓客。一次兩次瞞天過海,到了第三次,有人通風報信,抓了個正著。通信的是蔣紅紅,她鬧肚子穿過堂,剛好瞥見小混混談笑風生。只是她沒想,這一舉報,高天寶的工作直接除脫。等她第二天去,講高天寶已經(jīng)走了,后廚換了新人,尖聲尖氣,讓人生厭。
老杜聽得津津有味,蔣紅紅看時間,講:“該吃藥了?!彼此齻饶?,問:“兩人后續(xù)有故事?”蔣紅紅說:“我又不是山魯佐德。”老杜意猶未盡,嘴上不提故事,喊她“米蘭”,她“唉”了聲,輪椅剛進電梯,聽見他問:“你愛我嗎?”蔣紅紅曉得他問的不是她,是照片里的女人,相處十七年,哪能不愛。老杜問得突兀,可她得入戲,“當然,不然我在這兒干啥?”老杜沉吟一聲,“只愛我?”蔣紅紅兩手勾住他脖子,看電梯四壁鏡面,明顯他已進入角色,她只迎合他,“老夫老妻,你裝傻嗎?”老杜說:“我不信?!?/p>
沒過幾天,家里來了人。起初她只看到背影,以為是幫工,玲姐說是新來的廚師。蔣紅紅好奇:“之前的老王誒?”玲姐說:“開了?!笔Y紅紅驚訝:“為啥?”玲姐說:“杜老師要開人,我們哪還曉得為啥?”
等她真正在廚房見到他,才明白老杜用意。
男人不是高天寶,但刀工絲毫不差,舉手投足,氣象萬千,刀工厲害不在于刀,在于力道,武俠小說里講,化骨綿掌,看似洶涌,實則細膩,橫切,縱切,長短粗細都有拿捏,好的刀工,不似機器,有人味,切菜也是一種道,對人情世故也是一種把握,折射人心。
蔣紅紅站在一旁僅看了一眼,心中已然波瀾壯闊。廚子察覺背后有人,停了手,回頭看她,問了聲好,他當她是杜太太,不想他們其實都算用人。老杜講他口干,她過來幫他端銀耳湯,打過照面,沒再多說話。
上樓后,蔣紅紅不覺想起高天寶,早知不該和杜義強提這故事,高天寶被辭另有真相,蔣紅紅沒說。第三次“宴請”,蔣紅紅確實鬧了肚子,走過堂的時候,有個混混恰好從男廁出來,對她言語調(diào)戲,差點動手,蔣紅紅驚叫了一聲,引了高天寶進來,當場廢了那人一根手指,鮮血四濺。小矮個兒帶人來,又因悶了酒,脾氣上來,純屬后院著火,雞飛狗跳。小矮個兒要罩兄弟,他要護她,大不了上手打,聽聞聲響,師父一行人過來,講私事私了,不要臟了劇院,叫他們滾出去!高天寶沒提事由,把蔣紅紅交回師父手里,領小矮個兒往外走。知曉對方不肯善罷甘休,他拎了菜刀,脫了鞘,斬了自己左手小拇指。轉而臉冒虛汗,咬牙講,就此井水不犯河水,不準騷擾劇院姑娘。蔣紅紅在門縫看到全程,后頸發(fā)涼,嚇得失聲。
那天之后,高天寶再沒踏進過劇院大門。
晚上吃飯,廚師上菜,她故意低頭不看他,反而露出些許破綻。老杜問她,哪道菜最好吃?她看滿桌佳肴,差點講出真實喜好,及時反應過來,她此刻是米蘭,指了豆花兒,夾了一小口,涪陵人愛吃豆花兒。這個姓叢的廚師,豆花兒點得嫩,蘸麻油碎椒,入口即化。廚師朝她望了一眼,贊許一笑,她依舊沒有回應。
夜里服侍老杜上床,任他手架在她肩上,他比她想象中要輕。睡覺也是演戲,她和他像老夫老妻躺下,蔣紅紅有職業(yè)精神,抱著他入睡。她想到自己在舞臺上的表演,最親密的時候也和男人靠過一張床,只是背對背,不曾相擁。電影電視劇里有親密戲,肉帛相見,只能把對方當作真正愛人,蔣紅紅沒演過電影,卻時常幻想,此刻是她的練習場。她靠在他身上的時候,想的自己是演員,但男女之事,從來說不清楚,她隱隱察覺他有反應,但點到為止,慢慢聽他呼吸變緩,才從他身上起來。
她在陽臺上抽煙,看月亮,思緒總比白日長,只有等他徹底睡著,她才能從米蘭的身份解脫出來。她抖抖煙灰,手機里搜“杜義強”,竟有八萬條相關,早年做進口酒水起家,后在全球開溫泉酒店,2008年,因駕駛員操作失誤,從私人直升機上墜落,同行人員搶救無效身亡,他算撿回來一條命,但腰段脊椎嚴重受損,無法修復。飛機上是否有米蘭,無從所知。
她下樓給自己倒杯水,廚房已經(jīng)空了,她站在廚師白天站過的位置,恰好正對玻璃窗,外面是棵廣玉蘭,這個時節(jié)還沒有花香,一只花貓從樹下跳到圍墻邊上,伸了個懶腰,她撓了撓耳發(fā),覺得癢,才想起假發(fā)還沒取下來。男人推門進來,正巧撞見放下長發(fā)的她,他沒穿廚師服,沒戴帽,她取了假發(fā),彼此算是瞧見對方廬山真面目。
“你……”男人說不上話來。
蔣紅紅“噓”了一聲,怕驚擾隔壁玲姐,講,到外面聊。
他是回來拿清洗劑,走到半路才想起忘記放包里了,刀具,餐具,用前都要親自清洗,不過他人手,是他從業(yè)之后的原則。蔣紅紅問他抽不抽煙,他擺手,她便自己點了根。她開口之前,叢小野不曉得這個房子里的人是在演戲。她講:“也不全是。”蔣紅紅無法輕易解釋清楚,老杜對她的感情是真的,不是演的,只是投射在另一個人身上而已。叢小野撓頭,完全聽不懂。
蔣紅紅說:“你覺得你就是你嗎?”
“啥子意思?”
“你不是你,我也不是我,我們只是生活世界里的一個副本,扮演我們分配到的角色,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真實的世界遠比我們想象中精彩,我們的喜怒哀樂,或許只是真實世界偶然的吉光片羽?!?/p>
叢小野講:“玄乎。是你自己想的,還是哪本書上說的?”
“說這話的人和你一樣,是個廚師?!?/p>
2005年,蔣紅紅再見高天寶,是在一家叫“地鐵”酒吧門口。高天寶夜里收工從上清寺附近斜坡往下走,花枝招展的男男女女在等出租車,蔣紅紅穿牛仔短裙站在其中,遠遠看到他。起初不確定,轉眼已去五六年,但他還是顯眼模樣,幾乎沒變。她喊他一聲高天寶,他便駐了足,曉得沒認錯,沖上去講:“我是蔣紅紅?!备咛鞂毧此胩欤荒樢苫?,問:“哪個蔣紅紅?”幾年不見,他把她忘了。她一下沉了臉,他卻笑起來,講:“逗你的,忘了其他人也忘不了你。”蔣紅紅白一眼:“你變油滑了。”
兩人走了一段路,沒敘舊,蔣紅紅甚至不敢看他手,反倒是高天寶嘻嘻哈哈不當回事,講現(xiàn)在老板脾氣大,又摳,加班從來不付加班費。
后來得知,從劇院出來后,他在不同飯店打零工,開始只會配菜,想到走不長遠,有人勸他去報個培訓班,他想不如找老師傅言傳身教,跟在名廚后面當無名小弟,幾年后翻身??吹剿绷烁种?,懷疑他有前科,大廚死活不收他,講燒菜做飯最怕手腳不干凈。高天寶叫他找人打聽,絕非腌臜之人,大廚講,惹是生非也不行,下廚要專心,五感都要凝在手里,你缺根手指,聚不了氣。大廚是個倔脾氣,程門立雪也于事無補,高天寶找天混到后廚角落,仔細觀察他人手法,瞄準下刀最快之人,和大廚講,他可和他比刀法,要是自己輸了,從此絕不糾纏。
單論刀法,高天寶還沒有碰到過對手,大廚出了三道題,用刀三道基本功,拍,切,溜。拍在刀面,切在刀刃,溜在刀心,所謂刀心,是用刀極處游刃有余,人刀合一,稍有分神,溜出切口不齊,勒手,有參差。食材兩人任選,菜肉均衡,時間半小時,盛盤看結果。高天寶挑了最普通的蒜、蔥、五花肉,食材越簡單,用刀越講究。大廚起初不信,見高天寶起手落刀,已見分曉。高天寶用刀,與常人不同,一般人捏刀柄用虎口發(fā)力,他用掌心,握刀手勢更像用拳。高天寶剛剛拍了蒜,大廚便講,不用比了。一般拍蒜,大蒜呈放射狀,碎末不均,高天寶刀離砧板,大蒜已如泥糊。
蔣紅紅問:“那你現(xiàn)在算是出師了?”
高天寶說:“是師父走了?!?/p>
高天寶師從大廚沒半年,大廚帶孫子游山,遇到山體滑坡,沒回來。在那之后,他從鼎閣鮮飯店出來,師兄們嫌他張狂,四處散播謠言,飯店不敢用他。兜兜轉轉小半年,生計成問題,只能夾尾巴做人,好在火鍋店大姐仗義,繼續(xù)收他配菜,后來火鍋店生意不景氣,轉讓給現(xiàn)在老板,壓榨苦力,不增工資。蔣紅紅聽他一番說辭,起起落落,想不到最后還是配菜,火鍋店不比餐廳,等于廢他手筋腳筋,百無一用。
蔣紅紅盯他后背,問:“刀誒?”高天寶說:“早不背了,又用不上?!笔Y紅紅說:“你講刀有一半靈魂,現(xiàn)在刀沒了,你當然失魂落魄了?!备咛鞂毚笮Γ骸斑@話你居然還記得,想不到你還挺迷信。”蔣紅紅說:“吃江湖這口飯,寧可信其有?!鞭D念一想,“不如你回劇院來,現(xiàn)在都興吃食堂,食堂也要大廚?!备咛鞂殦]揮手,說:“不了,人生不走回頭路?!?/p>
蔣紅紅若有所思,竊竊瞥他側臉,又走幾步,高天寶說,講了我恁個多,說說你。蔣紅紅不細說,抬頭看公交入站,講,車到了,先走了。
當時在劇院,蔣紅紅已是小紅人,在外,心高氣傲,仗著美色當大姐大,有不少小弟。渝中一小片,酒吧處處有蔣紅紅身影,千禧年后,舞臺戲劇早已式微,但蔣紅紅的戲,總有大哥買票,謠傳她是“社會活動家”,組局,攏人,自有一套。
這些事沒傳到高天寶耳中,高天寶還當她是黃毛丫頭。
而后每每夜班,她常常帶一群人來照顧生意,吃火鍋,喝啤酒,蔣紅紅劃拳,男人不是她對手。那時還有少許搭棚火鍋,坐在路邊,看車來車往,近江景,有夜泊船鳴笛,江面吹來一陣腥氣,她多喝了幾口,坐在水泥臺階上,透酒氣。高天寶收拾完廚房殘局,出來找她。她叼一根煙,望江興嘆,高天寶不說話,仿佛盯著她小指上的蝎子出神,眼神里略有陌生。蔣紅紅說:“不用那么看我,我曉得你心里想啥,我早不是原來的我了。”十來歲往事是心結,軟弱就要受欺負。高天寶反倒笑了,說:“前兩天在書上看到說,我們本就不是原來的自己,我們只是每個時刻下產(chǎn)生的副本?!笔Y紅紅問:“啥叫副本?”高天寶說:“書中原話大概是,每個人的真我從不在人群中,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就像你演戲,臺上的你不是你,生活中誒,我們只是老天分配的角色,目之所及,都是假象?!?/p>
蔣紅紅似懂非懂,伸出手,高天寶扣上,她輕輕摸他斷指的位置,問:“還痛嗎?”高天寶說:“早不痛了,只是有時候覺得身體里在漏風?!笔Y紅紅心里猜想,不痛是假的,小時外公說,身體關節(jié)有傷,隨天晴落雨,天陰候雨,關節(jié)處如蟲蟻啃噬。高天寶當初斷指沒及時處理,白骨雖已長了新肉,但切口突兀硌手。他收手回去,轉了話題。她想,到底還是沒把她當自己人。江船的燈轉了方向,四下無光,高天寶的臉又黑下去,面目徹底隱下去。風吹得蔣紅紅有點冷,她站起身來,跺了跺腳,高天寶問要不要把外套給她,她說不用了,瞬間換了笑,講:“哪天來看戲,我給你留票。”高天寶咧嘴說:“來看可以,但我只坐第一排?!笔Y紅紅一巴掌拍他背上,“這還難得倒我?”
臨近三點,蔣紅紅呵欠連天,包里的煙一根不剩,講要睡了。叢小野才覺耽擱太久,明早還要趕早市。臨走時,他說:“你講的那種刀工,我從沒見過?!笔Y紅紅折斷一根狗尾巴草,講:“我亂編的,你也信?!?/p>
那場深夜邂逅沒有改變兩人關系,蔣紅紅日常依舊不與叢小野親近,照常端坐,演戲,活在杜義強的世界里,戴上假發(fā)的她只會變成另一個人。叢小野不過問,按部就班做菜、煲湯、伺候飲食,一切仿佛從沒發(fā)生過。
直到有一天,晚飯之后,她推老杜去花園,老杜突然問起:“小叢和那高天寶比,哪個刀工更厲害?”她恬然一笑,講:“哪個是高天寶,我啷個曉得?”米蘭不該見過高,自然一無所知。老杜喜歡她的小聰明,但并不善罷甘休,“你的意思是,小叢的刀工你見識過了?”在他試探的語氣下,蔣紅紅少了一半笑容,坦率講:“死人,你安排個師傅到家里做菜,抬頭不見低頭見,服侍你,總要到廚房拿東拿西,我未必還要把眼睛蒙到起走路哦!”飾演老妻,入木三分,杜義強捏她手,又喚她“米蘭”,她把他推到花壇邊,自己找地方坐下,她佯裝生氣,要他哄她,夫妻間的戲碼,她拿捏得好,有一刻,她真以為自己是米蘭,假發(fā)戴久了,在頭皮生了根。老杜講:“恁個久了,你還是沒變。”那一句,是贊許。叢小野背好包,要從正大門出去,正好望見他倆,老杜朝他望一眼,他鞠躬,轉身離開,沒有特別多看她一眼,這下倒真惹她有點生氣。
從那天起,蔣紅紅不再進廚房,凡有需要,找玲姐代行。
轉瞬過秋,天氣陰晴不定,時而熱浪反撲,時而大雨突至,氣溫驟降,玲姐先染了重感冒,請了幾天假。蔣紅紅也覺渾身不舒服,只能自己到廚房燒水泡藥,難免撞上叢小野。依舊彼此不關照,各做各事。蔣紅紅斜睥他背影,個高,纖瘦,后腦勺紋絲不動,顯出一種專注,高天寶比他矮半頭,但壯實,恰巧出神,飲水機出水漫過杯沿,燙到手,一下叫出聲。叢小野轉頭看她,急放下刀,看她手指緋紅,硬扯著她手,開水龍頭沖冷水,他講:“慢點啊?!彼此郏誓?,似遠山崇嶺,濃重而堅定,意識到他還捏著她手,一下抽開?!拔夷抢镉兴??!闭f著蹲下身翻背包,找燙傷藥,找到轉身,她已經(jīng)端著泡好的藥走了,沒等他。
當晚她聽到自己心跳,燙傷處微微疼痛,想起白天他的手,纖長細致,和高天寶的粗糲完全不同。她第一次認真看他臉,察覺到他些許埋怨和關心,又想大概是想多了,翻身睡去。
隔日吃完飯,蔣紅紅照舊去燒水泡藥,叢小野不在,飲水機旁多了兩個小盒子,一是燙傷藥,一是蘆薈膠,沒留紙條,但她清楚是給她的。手指已有微微脫皮,她拆了小盒,輕輕涂了藥。
老杜在客廳叫她,外面又落雨,不宜出門,定在書房抄字畫,他讀書給她聽。
那是久遠的故事,男人被族群驅逐,只能停歇山洞里,后想換個活法,掘洞前行,挖了三百多天,胡楂滿臉,一身憔悴,終于破石見光,鑿洞兵器徹底破損,卻不想山洞背后,是野獸棲息場所,以為重見天日,反而喪命。她說,故事太悲了,讓人看不到希望。老杜講,人生是一山越過一山,以為更上一層樓,其實是自尋囹圄,這才是現(xiàn)實。老杜叫她“米蘭”的時候,總是化不開的濃情,她好奇,女人和他到底是何等關系,她從哪里出現(xiàn),又在哪里消失?回念一想,人與人的相遇,大多時候又像個謎。
老杜第一次牽起她的手,輕輕落下一處吻,絡腮胡扎得她有點癢。他聽高雅古典音樂,看歷史書,蔣紅紅從前基本未涉獵,他不出面,也可在人后操弄上千萬資金,幕后高人,說的是他。蔣紅紅也好奇他如何賣酒,如何發(fā)家,但她不能問,因為身為相守十來年“米蘭”,必定了然于心。她想他是啷個找上她的,讓她受幸運之神眷顧,中間人只是顧左右而言他,老杜也從來不提。
只有一次,她因失眠到書房翻書,偶然翻到米蘭的信,簡單讀了幾行:你我找不到最終的答案,就交給時間,時間總能替你我至少一人回答。信紙泛黃,有了年月,寥寥幾句,像是讀到了驚天秘密,匆匆放回原處,怕老杜生氣,米蘭的字卻被她隱隱記住了。
老杜看她寫字,寫出幾分娟秀,幾分自在,和米蘭字跡似像非像,略感欣喜。她穿米蘭的衣服,每天一件,衣柜里都是,有時她也忍不住朝鏡子多看兩眼。她心里盤算,幾乎按正常劇本演下去,唯獨叢小野是異數(shù),像是突然橫生出的一段情節(jié),反倒失了分寸。
過幾天,叢小野主動找她說話,大概是她收了他的東西,當作臺階下。不是問她手好沒好,而是問她,那姓高的廚師現(xiàn)在在哪兒,他想去會會。原來執(zhí)念在這里。蔣紅紅說:“講了是編的,非不信?!眳残∫罢f:“總有出處,說完全虛構,我不信?!笔Y紅紅看他認真的樣子,想笑,“啷個當廚師還當出了癡癮?”叢小野不在意調(diào)侃,說:“喜歡,就要做到極致?!笔Y紅紅不再開他玩笑,講:“他不收徒弟,那種刀法,光是看看,學不會?!眳残∫爸v:“看來是有這個人?!笔Y紅紅講:“他也不在重慶了,連我也找不到?!?/p>
2007年,《巴山秀才》定在洪崖洞劇院,首映場女主定了蔣紅紅,上映之前,有人包場,一票難求。蔣紅紅給高天寶送了首排票,高天寶卻放鴿子,說他去不了了。蔣紅紅講:“我?guī)湍阏埣伲斕旃べY我補貼你。”高天寶說:“和工資無關。”
前幾天就有人來和蔣紅紅說,火鍋店經(jīng)營不善,即將關張。想到高天寶愛面子,沒好問他之后打算。現(xiàn)在才講,有戰(zhàn)友聯(lián)系過來,廣州老牌茶餐廳需要幫廚,已推薦他,工資不低。
蔣紅紅說:“不能看完戲再走?”
火車票已買好,行李打包,那邊時間卡得緊,只等他出發(fā)。高天寶只擺事實,沒說不行,但明顯去意已決。蔣紅紅不想多說話,當面撕了票根,轉身就走。這場任性,蔣紅紅自認無理,他有好的出路,應該祝福他。那條路走得慢,身后卻無人無聲,她覺得四肢泄了氣,有件事,她沒和他講過,那年他不辭而別,晚上她回家,總覺得身后有人跟,她想他是不是躲在某處保護她,真有危險,他會出現(xiàn),結果一夜遇到街溜子,伸手沖她臉上來,她叫不出聲,他不在,神佛亦不來,一掙扎,兩耳光甩在她臉上,掛出手指印,她才曉得他是真的走了,斷了念頭,反而奮起撞向男人下襠,一口咬爛他手臂,從那天起,她認了自己一廂情愿的事實。
當晚高天寶給她打電話,她沒接。
臨近演出,排練時蔣紅紅意興闌珊,幾次走神,被師父呵斥,她講,要不然就換人算了。這句話說出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那天被師父叫到辦公室里好好罵了一頓,師父說:“女娃子不要太得意,以為人人寵著你,你不演,有的是人演?!笔Y紅紅誰人不怕,就怕師父,她是鬼迷了心竅,亂說話了,真心誠意道歉。師父講,再有下次,蔣紅紅這個名字就不必出現(xiàn)在劇院了。轉念想,他大概已經(jīng)上火車了,她不會去送行,兩人交往到此為止。
賭氣將近一年,高天寶再沒來過電話,安頓與否,一概不知,蔣紅紅就此收了心,不再野,安分守己練技藝,《巴山秀才》巡演五十場,場場爆火,所巡地域,西南,中部,最遠到上海,偏偏從未南下。她想高天寶到底是個絕情的人,自從劇院走后,幾年也無音訊,那次重逢,只當玩笑。
直到第二年汶川地震,重慶震感強烈,蔣紅紅那天午睡被驚醒,房間東搖西晃,暑夏熱得濕了被褥。劇院當天封鎖,不許人進入,所有人被通知在廣場等消息,院壩里擠滿了人,手機信號阻塞,電話進不來,消息出不去。信號恢復,接到的第一通電話是高天寶,他在那頭松了口氣,講:“還好你沒事!”南下之后,他有了廣東口音,“沒事”嘴瓢成了“沒死”,她當場罵過去:“你才死了!”說完,眼角濕了,混亂現(xiàn)實于此刻,她卻找到了漂在海上的木片。他講:“沒事就好,我打了十幾個電話都沒打通,就怕再也聽不到你聲音了,罵人好,多罵兩聲?!笔Y紅紅不想說話,又怕一沉默他就掛斷了。她站在避難的人群里,周圍一吵,又把他的聲音壓下去,好話歹話,都說不出口,最后她忍住哽咽,講:“過去恁個久,賺到錢沒有嗎?”高天寶說:“賺到了!”她聽他語氣興奮,如同身臨臺下鼓掌,此刻兩人身份調(diào)換,站在舞臺上的是他,不是她。
沒多久,收到長信,蔣紅紅才第一次看到高天寶的字,比她想象中工整。
去廣州當幫廚,遠比想象更苦,老字號規(guī)矩多如牛毛,為守住生意,當家者馬不停歇對時代追趕?;洸思毠?jié)比川菜更講究,用料更多,食材更廣。高天寶初到時,手不離刀,腳不落地,頭月不發(fā)工資,借住在店鋪閣樓儲物間,累到躺下就睡。廣州人喝早茶,要提前準備,往往四點天不亮要起來,那是古時人的早晨,所謂老字號,要保留老祖宗精氣神,首先從時間開始。高天寶要適應環(huán)境,就必須摒棄自由時間,人扎根比植物慢,首先心要定下來。潛心半年,慢慢找到門路,少挨了罵。其實背后,老師傅看出他天賦,嘴上從來不提,少罵已是表揚,年輕人稍有成就容易翹尾巴。老師傅并非傾囊相授,但偶然的提點讓高天寶受益匪淺。
一年后,老字號打算開第十三家分店,老師傅提讓高天寶代行主廚,引來非議,一年學徒何以為主廚代行,簡直異想天開,新人廚師至少做滿五年,才可能有機會露手,任意行當,都講究論資排輩。老師傅講,1937年老字號在廣州開第一家店,掌廚師傅不過二十四歲,論技藝,比不過在場任何人,但用心程度,是當下學廚十倍,現(xiàn)在年輕人,心神渙散,得過且過,高天寶有鉆研精神,已勝過無數(shù)人,當代行,并不打緊。老師傅在老字號待了四十年,當家者多少要聽,時代進步,思想不能固化。
次月,高天寶接到通知,調(diào)往新店,薪資翻了兩倍。
蔣紅紅把那封信放在枕邊,如視珍寶,時不時重讀一遍,依舊覺得新鮮。原本打算回信,開頭寫了一兩行,自覺文筆太差,字跡丑陋,自認不是下筆的料,撕掉后,悶氣坐在窗邊,想為什么不索性打電話。蔣紅紅講,信收到了,不要再寫了,沒時間回。高天寶說,好。答應得輕快,反而像心尖被銀針扎了一下。之后,兩人又回到某種禮貌的距離,空閑時有十來分鐘閑聊,大多生活,各忙各事,兩人都慢慢走上人生理想道路,只是他再沒看過她的戲,她也沒吃過他的菜。
2008年奧運結束,中國在世界打出影響力,人人氣焰高漲,雄心勃勃,相信未來無限可能。蔣紅紅隨劇團到上海巡演,見處處大興土木,上上下下為迎接第二年世博會,外灘徹底包裹起來,四面塵土飛揚,廣告版上有更新修建的效果圖,萬象更新,大氣磅礴。她想,要是高天寶能和她一起來一趟就好了。她在電話里和他描述所見所聞,偶爾裝腔作勢學兩句上海話,她嘻嘻哈哈半天,他卻欲言又止,嗯嗯啊啊只是附和。她聽出他言語中有心事,高天寶笑,男人八叉能有啥心事?他不說,她也不追問。那時排練忙,又帶隊,師父任務都交到她手上,一周五場表演,筋疲力盡,已是極限。閑暇和團里姑娘游逛豫園,經(jīng)城隍廟,請了香,心想事事順利,順道把高天寶的份兒也帶上。臨走時,人擠人,不小心踏了門檻,一下心里多犯了聲嘀咕,卻沒多想,后來才知,門檻是佛祖頭下肩,大有不敬,回程路上成了心結。
蔣紅紅回重慶后,感知高天寶像是變了個人,她打電話過去,常常無人接聽,發(fā)信息,也是懸置。當時吞吐,著實有事,一連三天失聯(lián),近期來還是頭一次。蔣紅紅查到老字號門店電話,直尋高天寶,店里講,根本沒高天寶這人,蔣紅紅死活不信,咋可能?對方直接把電話掛斷,再打,變成忙音。一開始往好處想,當是高天寶聯(lián)合人的惡作劇,又過兩天,依舊毫無音訊,事態(tài)就嚴重了。蔣紅紅又生氣又著急,真有事情,高天寶向來不愛說,她去上海,他又躲她,她想是不是說錯了話,始終想不通。速到服務點買火車票,向師父請假,師父丟了會演表給她,接連十二場表演,場場不能缺席,哪兒來的假?她仰著臉,眼神里是疲憊,心想爭執(zhí)無效,無非徒勞,沒多講一句話背身出去。
當天晚上,蔣紅紅不顧演出,關了手機,上了火車。
演出臨場失控,無人替補,看客紛紛要求退票,場子亂成一鍋粥,師父聯(lián)系不上蔣紅紅,發(fā)了狠話,十二點再不出現(xiàn),就當紅星藝術團沒得了這人!
火車上,她滿臉倦意,頃刻睡著,夢里和天寶相遇,聽他講話,句句不清,耳朵像塞了棉花,只能看嘴型,遺漏字句無法拼湊,大意缺失不得而知。她講讓他等她,有啥事她要當面聽他說清楚,再無故消失,她要恨他一輩子。這會兒聽到他聲音了,講,我這輩子已經(jīng)過完了。一語驚醒,火車已過衡陽,車窗外風聲呼嘯,是另一種催急。
人生第一次到廣州,空氣的濕度潮了她的眼,過天橋,繞鬧市,打聽老字號,才知全廣州僅有一家店,從無分店。店鋪從1937年開業(yè)至今,1999年經(jīng)營不善,已由陳氏接盤經(jīng)營,歷經(jīng)兩任老板,才重整旗鼓,保住了老字號名聲,老板歲數(shù)大了,無心擴大。一切和高天寶描述的完全兩樣,她不信高天寶騙她。去往店里,門庭若市,客來客往,找到當家者,說店里從無高天寶一人,廚房眾人面面相覷,似對“高天寶”三個字真真陌生。
蔣紅紅回溯高天寶與她的次次對話,企圖從中拆穿一二,卻發(fā)現(xiàn)根本找不到真假交錯的節(jié)點。她站在天橋看夕陽殘紅,心里卻是為高天寶著急,高樓背后的破敗樓房里,是不是有高天寶伏案寫信的聲音,那些接打電話的間隙,是不是站在腐爛敗食藏匿的街道,表演著她能聽到的笑?當夜她走到長堤附近,看男男女女跳往燈紅酒綠,像是看到十八九歲的自己,端著酒杯蹦跳的樣子,有了距離,又覺得陌生,玻璃窗里照出黑黢黢的另一張臉,小哥給她遞了酒單,年輕人推推搡搡把她擁進大堂。連灌三瓶啤酒,聽到男人搭訕,起口粵語,探到她是外省人,她講她要找一個人,男人說,我不好嗎?要找他?她嗤笑了一番,沒有給對方好臉色,突然被拉住了手,以為是男人要動粗,才看到高天寶站在面前。
他坐在她對面,啤酒已空了半打,她等他解釋,肚子里的話卻全隨光影消散了。她已微醺,雙眼逮不住他身影,怕他又跑,心里疑惑更不敢多問他一句。他全神注視她,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講:“你不信我?”
少東家去了上海,見高樓叢生,人心澎湃,心中不免盤算,屆時世博會外賓云集,是難得的商機,回粵后立馬和當家者商量,召集股東,想要應允在上海大賺一筆,各股東并沒完全贊同,保守人士大有人在,有人講,原本老字號就圖獨有一家,算是當?shù)孛朗痴信疲虾?、廣州兩式口味,何況還有南下北上風水問題,萬一水土不服……少東家心里清楚,嘴上講的都是排面話,無非是利益分配問題,賺錢誰賺,虧錢誰虧。少東家早不想受老輩子管束,打算另起爐灶,對高天寶一直看好,也聊過兩三次,眼下時代給了機會,就此一意孤行,私下找到高天寶,讓他準備準備,帶他南上發(fā)展。
只是不曉走漏了風聲。
早七點,老字號正常開門,高天寶按往常提前一小時到店,清潔廚具,清點食材,方方面面準備工作就緒。進店后發(fā)現(xiàn)人人嘀咕,說話都背向他,連老師傅對他也沒好臉色。至午時,人多,大門口拿號排長龍,廚房忙得不可開交,為博翻臺率,人手處處不能歇。當天好幾個點金爪佛跳墻,此菜最考火候,原本都是老師傅掌廚,那天卻突然騰手給他,面露淺笑,講他是時候接手鍛煉了。高天寶見況猜到七八分,之前常在一旁守廚,按理說,基本已過手八成,倒不畏懼,只是大堂催急,又無其他人幫忙,一下手忙腳亂。中間他只上過一趟廁所,撒泡尿馬上回后廚,來回不到十分鐘的時間,大堂就出了事。外面服務員跑進后堂,講有客人倒地,渾身抽搐。高天寶跟出去看,食客確實面色蒼白,口吐白沫,疑似食物中毒,客人家屬扯著大老板要討說法,叫了高天寶過去,高天寶想到是誣陷,進退維谷,只講:“桌上這幾道菜都過我的手,不可能有問題,你們懷疑,我就吃給你們看?!比巳耸厮驴辏缘降谌啦?,他已感覺腹部絞痛,不等落筷下一盤,整個人也倒了下去。
蔣紅紅看他面色蠟黃,氣色不佳,“那你現(xiàn)在……”
“無所謂,賤命一條,死不了?!?/p>
“所以,從頭到尾也沒有你說的新店,當主廚也是假的?”
“有!馬上就有了!我馬上……”
她看他眼,像空了心的木頭人,眼前人間如同一場騙局,他不服氣,似依舊不肯低頭,想到人人相逼,他說只想找個口子喘氣,竟也這么難。蔣紅紅不懂,“只要你手藝在,隨時可以重新開始。”燈影晃到他臉上,看他眼瞼微紅,“有的人隨時可以重新開始,但我不行了。”蔣紅紅不解,“你為啥不行?”他講:“老天爺賞飯吃,總有收回去的一天,我現(xiàn)在口舌,嘗不出味道了……”
他多喝了兩口,要去解手,她說陪他去。廁所門口,醉醺醺的小年輕個個盯著她,渾身不自在,想,還不出來,再等,已過半小時,摩肩接踵到后半場,她找人進去看,講,空空蕩蕩,根本無人。她不信,沖進男廁,除了潮悶的尿臊味,尋不到高天寶半寸身影。沖出酒吧,人潮擠亂了她的視線,她回頭看空空如也的酒桌,橫七豎八斜倒的酒瓶,那張座位,好像從頭到尾就只有她自己坐過。
日子久了,他了解她的口味,調(diào)味用料總有偏好,她吃他做的菜,也漸漸吃出新鮮來。有時候開小灶給她留了飯后甜品,不上桌,像是隱藏彩蛋。她對叢小野,有了新認識,菜碟是他們之間的一種交流。他還想聽傳奇故事,蔣紅紅說,已經(jīng)收尾,并無后續(xù)。
他不信。
她逗他,或許還有遺漏的部分,但一時間想不起來。
夜里等老杜睡了,她拉窗簾,見他還沒走,蹲在樹下逗野貓。下樓倚著窗門看他,點了根煙,問:“還不走?”叢小野講:“貓餓了,一天沒吃東西?!笔Y紅紅走過去看那只貓,耳朵缺了個孔,輕笑講:“和你名字還挺配?!眳残∫安欢瑔柹兑馑??蔣紅紅說:“自己想?!?/p>
野貓?zhí)蛲昱枥锸澄铮瘍扇顺虺?,一躍上樹,消失在夜色里。
蔣紅紅問:“做啥想當廚師?”
叢小野說:“喜歡讓人開心?!?/p>
在中國,民以食為天,美食討人歡心,他只想所做之事有價值和意義。
叢小野講:“難道你不是?演戲不也是為了讓人開心?”
蔣紅紅說:“我不是,我只想賺錢?!?/p>
叢小野說:“所以那晚,你覺得你真的見到他了嗎?”
蔣紅紅沒回答,把煙扔進了貓盆里,刺啦一聲,然后轉身準備上樓。有些故事每多出一些細節(jié),就顯得多真實一點,講得多了,自己也忘了原本是啥樣子,全把編造當成了真實。她不喜歡看叢小野認真的眼神,灼得她眼睛痛,太熟悉的東西總讓人不自在,陌生一點,反而安全。
第二天,叢小野沒來上班,第三天也沒來。玲姐在廚房簡單做了點家鄉(xiāng)面食,蔣紅紅突然有點吃不慣,老杜問叢小野去哪兒了,玲姐說請假了。叢小野再來的那天,蔣紅紅在大門口撞到他,兩天沒見,胡楂長了,急急忙忙來上班,沒修剪,滄桑了十歲。她戲謔:“娶媳婦去了嗎?一整個玩失蹤?!眳残∫叭×祟^盔,把機車停到邊上,不好意思講:“女朋友出了車禍,在醫(yī)院守了兩天?!笔Y紅紅眼神懸在了半空,轉而笑了兩聲,她想不該笑,笑得收不了場。叢小野拎著食材,急匆匆地進去了,硬生生把蔣紅紅撇在了背后,她看他隨手帶上的門。
那天之后,蔣紅紅以為自己病了,總覺渾身不自在,往哪兒走,都像是有眼睛窺視她,夜里睡覺時,門口似乎站有人,她起身去推開,當前空空蕩蕩。她想是精神要出問題,又找不到緣由。有時候一點點人事的改變,總讓你覺得周遭的一切都變了味,玲姐從她身邊路過的時候,常掛在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她覺得那雙眼睛還在背后看著她,不僅僅是看,甚至在陰暗處報以微笑。蔣紅紅覺得身上發(fā)冷,直到她在不經(jīng)意間看到那個忽明忽暗的紅點。
她走近那個地方,是廚房洗手臺右邊拐角的縫隙,不仔細看,基本不會注意到,燒水壺的聲音還在嘶鳴,廚房早已空無一人,她坐在洗手臺上抽煙,想到家中還有多少縫隙里暗藏著凝視,她呼了口氣,朝著紅點嘟了嘴,吧嗒親一口,然后將帶著火星的煙蒂摁在了紅點上。
夜里終于睡了安穩(wěn)覺,只是,閉眼前,想起高天寶和她說的那句話,有的人隨時可以開始,但有的人不行了。
沒兩天,餐食里落了頭發(fā),她第一次見杜義強發(fā)火,叢小野鞠躬道歉,頭幾乎落到地上,晚上他給老杜遞了辭職信,女友需要照顧,他一時半會兒來不了了。送他走,蔣紅紅幾乎沒看他。
老杜喊“米蘭”,她如夢初醒,聽他講,他想吃她親手做的豌雜面了。
蔣紅紅站在島臺邊上,取下菜刀,看著砧板上的豬肉,切了一刀,她見過他切肉,嘗試跟他一樣的姿勢,她想她可以演得更像一點,這會兒,她是米蘭,不是蔣紅紅,她要做他喜歡吃的豌雜面,要讓他更開心一點。她隱隱覺得身后,有人輕輕握著她的手,一刀,兩刀,橫切,縱切,他貼著她,她聽到他的心跳,耳邊有他的鼻息,那天去廣州的醫(yī)院,在病床上,她看到了他,他原原本本就躺在那里,說不出一句話。他和她原本的角色,在同一天演到頭了,她低著頭,還來不及哭,下一秒,她切到了自己的手。
責任編輯:孟小書
(短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