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木一伸手,就把飛在空中的蒼蠅攏進(jìn)了掌中。蒼蠅在他的空心拳頭里嗡嗡嗡地亂撞,他的手心癢癢的。他左手取來礦泉水瓶,單手將瓶蓋擰開,然后把蒼蠅裝了進(jìn)去。
已經(jīng)有小半瓶蒼蠅了,它們一陣騷動,不知是對新進(jìn)入的一只蒼蠅表示歡迎呢,還是集體抗拒。
大概半個月前,他還只能捉住停歇在墻上或者桌上的蒼蠅。它在空中飛來飛去,畫著不規(guī)則的弧線,他的眼珠跟著它轉(zhuǎn)。他很有耐心,從不輕易下手。直到蒼蠅停在桌上像一粒土,或者在墻上像一個小孔,他便果斷揮出手掌,將蒼蠅一把拿住。他把它握在空心拳頭里,任它在掌心嗡嗡嗡亂撞。他的手心癢癢的,心里很滿足。
這是他每天的功課。他以此為樂。他已經(jīng)能夠做到只要蒼蠅停下來,便沒有逃走的可能。所有被他捉住的蒼蠅,都裝進(jìn)一只礦泉水空瓶里??粗该魉芰掀坷锏纳n蠅,老木心里感到滿足。它們在瓶內(nèi)徒勞地飛,徒勞地掙扎。他笑它們是傻瓜,飛啥呢?瓶蓋緊緊地蓋著,瓶身上的幾個小孔,只有針尖大。那是他特意扎出來的小孔,為的是透氣,不讓瓶子里的蒼蠅悶死。蓋子蓋著,只有幾個針尖大的小孔,你們又怎么飛得出來?就是孫悟空鉆在里面,恐怕也逃不出來。倒不如安安靜靜地待在瓶子里,省點力氣不好嗎?但是當(dāng)蒼蠅飛累了,一動不動的時候,他卻擔(dān)心它們是不是死了,搖一搖瓶子,它們又飛了起來。他笑了。
更早的時候,老木捉不到蒼蠅。即使它們停在桌上,或者墻上,他的手掌揮出去,有時候都碰到蒼蠅了,卻還是沒捉到。好像已經(jīng)被攏在了空拳里,可是輕輕打開手掌一看,空的,手心里什么都沒有,只有粗糙的皮膚和深刻的掌紋。有一次,他慢慢打開手掌,以為沒有,一只蒼蠅卻從里面飛了出來。當(dāng)他想再去捉的時候,它早就一個飄忽,飛出門外了。他感到懊惱,后悔自己的誤判。
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能把飛在空中的蒼蠅輕易捉住了。
他身手敏捷,身體箭射出去。與此同時,手臂像閃電一樣揮出,飛舞的蒼蠅,便在空中消失,落入了他黑暗的手掌。
塑料瓶里的蒼蠅達(dá)到一半多的時候,老木便會把瓶蓋打開,搖晃瓶子,讓它們飛出去。他放飛蒼蠅,因為他并不需要它們。它們不能作為食物,又缺乏太多的觀賞性。有一些體力好的,亂竄了幾下,就從瓶口飛出去了。而至少有一半以上,已經(jīng)振動不了翅膀,需將瓶子倒過來,向著地面搖晃,把它們水一樣從瓶子里倒出來。這黑水倒出來的時候,有一些勉強飛了起來,動作遲鈍。還有的在地面打轉(zhuǎn),根本飛不起來。當(dāng)然也有一些,其實在瓶內(nèi)就已經(jīng)死了。它們的尸體在發(fā)燙的沙子上,似乎被烤出了焦煳味。
老木來塔克拉瑪干沙漠看守水井房已經(jīng)好幾年了。五年還是六年?他有些記不清了。那時候,老七對他說,沙漠里有金子。老木不信,他雖然沒見過沙漠,但是聽他遠(yuǎn)房侄子強子在外地打工回來說,沙漠里的沙子,就像大海里的水,要多少有多少,強子說要是自己有輛卡車就好了,可以把沙子運回來給包工頭蓋房子。老木對強子說,你有十輛卡車也別去運沙子,沙子又不是金子,運回來能不能蓋房子不好說,運費要多少你想過沒有?見老木不信,老七說,錢,錢不就是金子嗎?老七這句話分成幾段,一段段從喉嚨里艱難地咳出來。老七勸老木跟他一起去沙漠,守著沙漠公路的水井房,也不費力,每月能有兩三千塊工資,那不是金子是什么?
老木當(dāng)然心動。什么都不用干,就是守著小屋兩頭十來里路的地方,看滋潤草木的水管是不是漏了壞了,是不是被蛇蟲野獸咬了,是不是被太陽曬化了。其他啥都不用干,餓了就吃,困了就睡。
可是老七咳得越來越厲害。老七的女人讓他別咳,用身子壓住他,用手捂住他的嘴,他咳得更兇了。老木也讓老七別咳,說咳這東西,你越想著它它就越來勁。別老想著它,也就忘了。
我,咳咳,我咳咳,真要,真的要咳,這一回真,真咳得要要要,咳咳,要死,死,死了,咳咳咳咳咳——老七咳出一句話來,零零碎碎的,老木聽不真切。老七的女人卻把它們拼成了完整的話,他說這一回他真的要死了,她說。
你可不能死,老木有些著急。老七要是死了,誰帶他去沙漠里淘金子呢?老木想去那個地方,有兩三千工資。餓了吃,困了睡,老七不能死??!
老七不搭理老木,只顧咳。老木看著躺在床上咳咳咳的老七,覺得他就像一頭怪獸。
終于老七不咳了,最后一聲咳,卡在了他的喉嚨口,就像一個塞子塞得緊緊的,老七吐不出來氣,也吸不進(jìn)氣,果真像他自己說的那樣,他死了。
老木覺得老七不太夠意思,說好了一起去沙漠的,可是呢,他卻死了。
老七的女人哭得眼淚鼻涕全流進(jìn)嘴里,她是個豁嘴。
埋了老七,女人拿出一張紙來,上面的字也不知是誰寫的,寫的就是能淘到金子的沙漠里的地址,還有一個電話號碼。
老七死了,老木就帶著老七的女人來了塔克拉瑪干。他們還帶上了一口鐘。
昨天,太陽落下去的時候,老木給鐘換上了新電池。電池是一個騎自行車走沙漠公路的小伙子送給他的。他換上電池,鐘又走了起來。他覺得自己是知道應(yīng)該把時針撥到幾點的,因為太陽落到了屋后那個最高的沙包后面,這時候應(yīng)該是傍晚十點來鐘吧。他把時針撥到了十點的位置。看著鐘咔咔地走起來,他想了想,又把時針退回去一點,退到十點缺五分的位置。他覺得這樣更精確一些。
不止十點了!女人含糊不清地提醒他說。
他沒理睬她。
這只鐘又精神飽滿地開始咔咔地走。一走又走了多久?是一年還是兩年?或者三年?后來它終于又像被關(guān)進(jìn)塑料瓶的某些蒼蠅一樣,越來越懶得動彈,最終死了。鐘是不會死的,時間不會死。只要再換上新電池,它就又會不緊不慢地走起來。
他請送菜的卡車司機買了一節(jié)五號電池,換下了舊電池。
時針應(yīng)該撥到幾點?這回他可以隨心所欲,愿意撥到幾點就幾點,邊上沒有人發(fā)表不同意見。因為女人已經(jīng)不見了。
這個女人以前是老七的女人,因為兔唇,她說話總是含糊不清。老七癱瘓以后,老木經(jīng)常去看老七,把手里的煙屁股遞到老七嘴邊,讓他吸上一口。老七每次都說自己要死了,這樣的話他說了幾十遍。老木每次聽到老七說快死了,都會笑起來。笑著笑著就變成了咳嗽。老七知道老木為什么笑,便吃力地說,這一次狼是真的要來了。但是老七還不死,就那樣躺在炕上只能眼睛動動嘴巴動動。
女人有時候會當(dāng)著老七的面摸一把老木,臉、胳膊,或者褲襠。老木覺得這樣不好,怕老七生氣,總是躲。但老七沒說什么,只是把眼睛閉上。老木看到,有淚珠子從老七眼皮底下拱出來。
老七一死,老木就把女人和那只時鐘一起帶走了。
塔克拉瑪干沙漠里的水井房是用彩鋼板搭起來的,白天太陽要把一切都烤化,把所有的東西都烤成沙子。幸虧有樹,為水井房遮擋著烈日。樹是水管里一滴滴流出來的水養(yǎng)活的。老木的工作,就是要守護(hù)這里的水管。繩子一樣細(xì)細(xì)的水管,養(yǎng)活了樹,養(yǎng)活了這條細(xì)細(xì)的公路。只要水管在,樹就能活,公路就不會被流沙埋沒。但是水管太細(xì)了,曬久了可能就化了?;蛘?,沙兔和甲蟲會把它咬破,那就須及時把水管補好。
老木對女人說,你的嘴唇倒好,口水和飯菜不會從缺口的地方流出來漏出來。
女人說,漏你個雞巴!
老木問,老七的雞巴,是不是也會放進(jìn)去?
老木指的是女人的嘴,她嘴唇上的豁口。
女人抄起大掃帚抽打老木,抽得很響,但并不痛。老木笑了,很開心。他愿意被女人抽打,劈頭蓋臉地一陣抽打,他很享受。
女人趁他不備,一把揪住了他褲襠里的東西。老木求饒,女人便松開了手。
女人不喜歡他們的床,覺得稍一動彈,它就吱嘎吱嘎地響,煩人。老木卻還嫌它響得不夠。他就喜歡聽到身子底下床板不安分的聲音。他像調(diào)皮的孩子走吊橋一樣,故意晃動身子,讓吊橋晃起來,讓床跳騰叫喚起來,這樣他才覺得女人真是個好東西。
女人覺得老木不正經(jīng)。老木說,你爹娘才不正經(jīng)。女人說,你為啥罵我爹娘?老木說,這哪是罵?你爹娘要是正經(jīng),哪來的你?女人說,那你爹娘不也不正經(jīng)嗎?老木說,老七怎么樣,是正經(jīng)還是很不正經(jīng)?女人不想說這些,說,別說這些,說出來就是不正經(jīng)。
女人突然有一天就不見了。老木翻過好幾個沙包,走得很遠(yuǎn),去找女人。他翻過好幾個沙包之后,差一點回不到水井房。四處都是沙子,沙子后面還是沙子,灰黃的世界就沒有個盡頭。太陽好像也不見了,他無法辨認(rèn)方向。他大聲喊著女人的名字,老豁——老豁——他一直這樣叫她,因為她是豁嘴,沒有正經(jīng)的名字。他的聲音傳不遠(yuǎn),一喊出來就被沙子吸沒了。
他一個人睡在床上,床在他晃動身子的時候,依然會發(fā)出吱嘎吱嘎的響。但是女人沒了,床的吱嘎聲不再讓他興奮,只讓他傷心。女人不知道是被狼吃了,還是覺得老木不正經(jīng),不想再跟他?;蛘?,她是實在忍受不了這地方的寂寞,跟著卡車司機跑了。也有可能啊,她去摘黑枸杞,跑得遠(yuǎn)了,認(rèn)不得回來,就被風(fēng)沙埋了。
老木聽不得床鋪響,他揪來一些干草,床板每一個可能發(fā)出響聲的地方都用草纏了,不讓它出聲。
他在床上挺了幾下身子,床不叫喚,卻好像聽到了女人的哼哼唧唧。摸了摸身邊,空的。
老木極想女人,但他似乎忘記了女人的模樣。他只記得她的豁嘴,兔子一樣。以及她含含糊糊說話的聲音。要是有一張女人的相片就好了,可以掛起來,掛在床頭,他搖晃床鋪的時候,床嘰嘰嘎嘎響起來,相片上的女人也會隨著這種聲音把她的豁嘴張大。他聽說過,豁嘴是可以用針線縫起來的,最后只留一條小小的疤,輕易看不出來,就跟常人的嘴一樣。但只有醫(yī)生才會縫,要打麻藥,要花很多錢。老木不知道存下三年的錢,夠不夠讓醫(yī)生縫上女人的豁嘴。
后來老木死了心,知道女人再也不會回來了。在夢里見到她的時候,老木對她說,他已經(jīng)不再想她,讓她也別惦記他,如果她一定要惦記一個人,那就老七吧。
老木有過覺得對不起老七,尤其是悔不該當(dāng)著老七的面跟女人干那事。老七身體一動都不動,但是眼睛會動。他一會兒睜大眼,一會兒又使勁閉上。淚珠子像一只小蟲,從他眼皮底下鉆出來,老木是看到的。他忘不了這個。現(xiàn)在好了,老木不再那么內(nèi)疚。女人不在他這里,如果她還活著,跟了別的男人,那就跟他老木沒啥關(guān)系了。如果她死了,那就是去了老七那里,老七應(yīng)該知道,也沒啥好恨的了。
一個徒步穿越塔克拉瑪干沙漠的中年男人,被老木巡路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他暈倒在灌木叢里。螞蟻爬滿了他的小腿,一只小趾甲被蜥蜴啃掉了一半。老木救了他,用草藥泡的酒洗了他的傷口。徒步者醒來,把老木的小半瓶藥酒都喝了。他告訴老木,他是中了邪,否則不會暈倒。他指了指太陽快要落下去的方向說,那里有一具干尸,還是個女的。老木聽了,怪叫一聲,跳起身來就要往西邊去。徒步者這才感到小腳趾痛得錐心,也沒追著老木去。
老木翻過幾個沙包,也沒見到干尸。起伏的沙丘,平滑得就像人的皮膚一樣。哪一處下面埋著女人?老木找了一根枯木棍,東撩西撥,沙子下面還是沙子,軟軟的,木棍捅下去深不及底。
他天黑才返回。月亮升了起來,又大又圓又亮,把沙丘照得就像一個巨大的裸體的女人。奶子高聳,小腹微微隆起,大屁股歪向一邊。老木在月光下有點發(fā)呆,見自己的影子小小的,都沒有躺著的女人腳丫子長。他踩了一下“女人”的腳,又踩了她的肚皮。她的奶子太過巨大,他深一腳淺一腳地爬上去,在最高處躺了下來。沙子還是熱的,手越伸進(jìn)去,熱度越高。老木在沙包上哭了起來。他忘記了這是不是他頭一回哭。他從小就不喜歡哭,爹死的時候是假哭,本不想哭,但娘讓他哭,娘猛抽了他一記后腦勺,說你個渾球,爹死了你都不哭。老木就號起來,卻沒有眼淚下來。后來娘沒了,跟人跑了,老木也沒哭,只是呆呆地站在村口,看著那條發(fā)白的細(xì)路,像一條白蛇向遠(yuǎn)處蜿蜒。
老七死的時候,女人哭得稀里嘩啦,老木沒哭,老七又不是他爹,他哭什么?他親爹死的時候他都沒哭。
他在沙包上坐下來,屁股底下軟軟的,熱乎乎的。頭頂?shù)脑鹿鉃⑾聛?,涼水一樣。他的耳朵和脖子覺得冷,但屁股底下卻是熱的??蘼暰拖窭青疲夏居X得有點可笑,便不再哭?;氐剿?,看見床鋪上直挺挺躺著一個人,干尸一樣。他吃了一驚,壯起膽推他,徒步者往里挪了挪,讓出一塊地方讓老木睡。
兩個男人擠在一個鋪上,老木睡不著。徒步者也不再睡,便跟老木說話,還說嘮嘮嗑腳趾就不再那么疼。他對老木說,很多博物館都有干尸,就像風(fēng)干的牛肉,頭發(fā)和衣裳還在。幾百上千年,幾千年的木乃伊,看上去怪怪的,面孔像哭又像笑。徒步者對老木說,多虧你救了我,否則我就變成了木乃伊,一千年以后被人發(fā)現(xiàn)了,放進(jìn)博物館讓人參觀。有豁嘴的嗎?老木問了一句。什么?徒步者覺得奇怪。老木不再吱聲,他想象幾百年以后,老豁的干尸放在玻璃柜子里給人看,每天都有人花錢買了票看她。要把被子蓋好,老木在心里叮囑她,把嘴也蓋起來,老是咧著被人笑話。
老木醒來,徒步者已經(jīng)不見了。他把老木的一袋黑枸杞干偷走了。
老木罵了聲娘,朝門外吐了一口痰。
老木沒事就抓蒼蠅,不抓蒼蠅心里就空虛得慌。到后來,蒼蠅只要被他看到,就沒有逃脫的可能。好像他只憑目光就可以將蒼蠅粘住,送入透明的礦泉水瓶中。
墻上的鐘越走越慢,直到有一天,老木給它換上新的電池,它也不走了。他便隨它,時針就一直停在2點不到,也不知是正午還是半夜。
女人要是知道老木捉蒼蠅,就會罵他,一只蒼蠅一條命,她會這么說。老木就說,要是你回來,我就不捉蒼蠅。女人說,我要變成蒼蠅我就飛回來。老木就說,哪一只蒼蠅是你?女人說,我也不知道,知道了也不告訴你。老木就說,那我見一只捉一只,總會捉到你。女人嗡嗡嗡地在老木頭頂上打轉(zhuǎn),老木伸出手抓了幾把,蒼蠅沒捉著,卻把脖子給扭了。
老木是睡落枕了,脖子僵硬酸疼了好幾天,蒼蠅也不捉了。想起夢中女人的話,一只蒼蠅一條命,就把塑料瓶子里的蒼蠅都放了。蒼蠅嗡嗡嗡地亂飛,翅膀勁健的飛上了天,掉在地上的則原地打轉(zhuǎn)轉(zhuǎn)。老木撿起一只半死的蒼蠅,放在手心里看。蒼蠅突然飛起來,沖入他鼻孔。老木打了一個震天響的噴嚏,把蒼蠅射出去五步遠(yuǎn)。
睡覺落了枕,一連兩天就睡不踏實覺。躺下不久就要起來小解。繞至屋后剛從褲襠里掏出家伙,便看到灌木下有兩點綠光閃著,分明是一雙眼睛。老木嚇得轉(zhuǎn)身就跑,脖子竟好了?;匚蓐P(guān)緊了門,轉(zhuǎn)了兩下脖子,活絡(luò)了,也不疼了。剛才吃了那一驚,便再也睡不著,一泡尿憋著,又不敢出去撒尿。想那雙眼睛或許是鬼,該不會是女人死了還想他,變了鬼回來找他?老木其實不信鬼,總想要是人死了都變作鬼,那上下五千年有多少鬼,再多的村子也容不下。女人要是真成了鬼,他也不敢再要她。
那多半就是一頭狼。但狼為什么不嗥叫?
天麻麻亮老木就起來,暢快地撒了一泡尿。仔細(xì)察看水井房四周,想要知道夜里是來了狼,還是看見的倒是女人的眼睛。灌木一陣哆嗦,后面竟躲著一只漂亮的狐貍。狐貍也看到了老木,拖著兩條后腿想逃,卻被老木一把摁住了。
狐貍的兩條后腿都廢了,走路就像拖著三條尾巴。它為什么跑來這里?怕是受了重傷,覺得自己快要死了,來向老木求救。狐貍長得很俊,眼睛水汪汪的,倒像一個可憐的娃娃。老木動了惻隱之心,把它輕輕抱起來,動作輕柔,就像抱著個嫩娃娃。他把狐貍抱進(jìn)屋里,放在床上,取了吃的給它??此缘美峭袒⒀剩胧且呀?jīng)餓了幾天。它猛吃幾口,就要抬頭望他一眼??此抗獯认椋惴判挠殖?。吃得太狠,最后吐了起來,在床上吐了一攤,又放了幾個臭屁,熏得老木差點跌倒。
老木心疼它,沒有怪它。把穢物抹了,又用自己的毛巾給它擦嘴擦臉。狐貍眼淚汪汪,好像感激得哭了。老木心里一陣酸,越發(fā)覺得要留下它好好照顧。他有信心治好它的腿,他有草藥。
不到半月,狐貍好了一條腿,另一條腿還瘸著。老木把它抱到屋外抱歉地說,三條腿走路不礙事了,快走快走。老木的意思是他已經(jīng)盡力了,另一條腿實在治不好了,但是三條腿走路是沒問題了,完全可以奔跑了,所以它可以走了,去它該去的地方。狐貍卻不走,小跑著進(jìn)了屋,跳上床,趴在枕頭上含情脈脈地看老木。老木見狐貍的樣子甚是妖艷,便覺得它就是女人變的——老豁雖然嘴巴像兔子一樣咧著,是個丑女子,但她的眼睛,她看人時候的神態(tài),老木喜歡。老木和老七都喜歡的女人,變了狐貍也勾人的。
白天和它說話,晚上讓它睡在腳邊。狐貍還會打呼嚕,響得有時會將老木吵醒。老木坐起身,看著狐貍,就不明白這小精靈是人還是畜,它是從哪里跑來陪伴他的?它果真就是老豁變化的嗎?他輕輕撫摸它,內(nèi)心蕩漾著溫情。
老木唱起了酸曲,嗓子沙啞蒼涼。老木唱給狐貍聽,覺得狐貍能聽懂。狐貍或許真能懂,抬起頭睜大了眼看老木,尖尖的耳朵靈巧地轉(zhuǎn)動,仿佛真把沙啞的曲子聽了進(jìn)去。女人還在的時候,老木也唱酸曲,女人也愛聽,說老木唱曲就像烏鴉叫,她喜歡聽烏鴉叫。老木卻覺得烏鴉叫很難聽,女人這樣說,就是說他唱得不如老七。老七沒癱的時候,一副好嗓門,也不咳,能連著唱曲半天都不累。老木知道他唱曲不如老七,但老七癱了,咳咳咳咳死了,老木還是比老七強。
老木開始擔(dān)心,怕狐貍哪天也像女人一樣不見了。出去巡路,之前門都不關(guān),現(xiàn)在卻把門窗關(guān)嚴(yán)實了,還上了鎖。關(guān)門的時候,看狐貍在床上熟睡,手腳便格外地輕,唯恐將它吵醒。
茫茫大漠,除了沙子還是沙子。老木不再一想到老豁就心尖一顫一疼,也不用每天靠捉蒼蠅來打發(fā)時間排遣寂寞。風(fēng)沙漫天看不見太陽的時候,他也不會迷失方向,他知道家的方向,水井房就是他的家,他的家里,有一只妖媚的小狐貍,它有著光亮的皮毛,有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它身上獨特的氣味,他即使是在三里路外也能聞到。而他隨口唱的酸曲,也能穿過風(fēng)穿過沙傳到狐貍的耳朵里。
巡路回來,狐貍不在床上。床底下,門角落,都沒有蹤影。老木急了,大聲喊,狐貍卻在他身后嘻嘻地笑。轉(zhuǎn)身看時,狐貍還是狐貍,并沒有變成女人。老木抓了一把黑枸杞喂它,它尖尖的嘴便在他掌中拱啊拱,吃得那叫一個歡。吃完了抬起頭,老木見它唇上染了一道紫色,就像豁了一個口子。
老木覺得狐貍該有一個名字,就叫妞妞好不好?還是叫尕妹子吧!尕妹子,尕妹子,老木叫喚狐貍的時候,它的尾巴像狗子一樣高興地?fù)u晃。它的叫聲卻像貓,有點奶聲奶氣,又像是女人撒嬌。
日子變得像老豁在的時候一樣踏實。墻上的鐘竟又神奇地走了起來,咔嚓咔嚓,那是老七的鐘。老七人沒了,他的鐘又活了過來,還走。
太陽曬得板房像烤箱的時候,老木把門窗都打開。熱風(fēng)輕輕吹進(jìn)來,還是熱,卻不那么憋悶了。尕妹子三條腿走路比人快,跑到門外的時候,老木追出去,卻見它已經(jīng)鉆到灌木叢里,只露一條尾巴在外頭。那兒涼快!老木輕聲說道,對狐貍的行為表示贊賞。若是他的身子也像狐貍一樣嬌小,他也想鉆到灌木的陰涼里。
狐貍的尾巴收進(jìn)了灌木叢,換作它一張媚臉朝著老木。老木見它腦袋一顫一顫的,覺得有些異常。走近看,竟有一只稍大的狐貍趴在尕妹子身上。老木血往上沖,覺得尕妹子受了欺侮,個狗日的!說著抄起一根木棍,就要砸向尕妹子身上的騷狐貍。木棍還沒揚起來,卻見尕妹子瞇花了眼,嘴角上翹,仿佛在笑。尕妹子的嘴接著又大張開了,讓他想起老豁被他壓在身子底下的樣子。老木瞬間明白了什么,心突突跳快了,那是我!那是我!他的腦子迷糊起來,傻傻地看著兩只狐貍交媾,竟有了自己就是那大狐貍的胡亂念頭。
待他回過神來,尕妹子從灌木叢里跑出來,抖忽了幾下,把毛甩得像是身子胖了一圈。老木往灌木叢仔細(xì)打量,什么都沒有。疑心自己剛才是做夢,或者是熱迷糊了,恍惚了。揉揉眼睛,盯著狐貍看,再也看不出任何異樣。
你個不正經(jīng)的!老木的耳朵里,響起了老豁說過的話。他給了自己一巴掌,打得有點響。清一清嗓子,揚起臉對著太陽唱了起來——
半碗碗綠豆半碗碗米,
端起個飯碗想起個你。
先挖糜子后挖谷,
哪搭想起哪搭哭。
玉米高來豆角低,
吃上兩碗放不哈個你……
老木對著灌木叢撒了一泡尿,熱騰騰的地面升起一股膻氣。他甩了甩家伙的時候,忽然覺得尿的氣味有點陌生。灌木上不知什么時候開出了兩朵乳白色的小花,比蒼蠅大不了多少。老木將鼻子湊上去,聞到了一股清香。他貪婪地吸氣,要把花香吸進(jìn)胸口。他摘下花來,一邊一朵,放在了狐貍的兩只耳朵上。狐貍甩了一下頭,花兒落到地上,它便把它們吃了。它嚼花的樣子很滑稽,好像花兒是燙到了它的嘴。
像是吞食了兩朵小白花就懷了孕,尕妹子胖了,肚子鼓起來了。老木對著狐貍看半天,又摸了它的肚子,這才相信那天看到的不是幻象,確實是有一只野公狐來把尕妹子日了。老木有點高興,眼看著尕妹子肚子一天天變大,他的腹中,也有幸福的感覺鼓脹起來。
尕妹子生下六只小狐,死了四只。老木將死狐貍在沙子里埋了,算是把它們制成了木乃伊。他覺得沙漠真是個好地方,死了誰都不會爛掉,死了就成了干尸,干尸都一直還在,百年千年過去,跟活著也沒啥兩樣。只是不再吃喝拉撒,倒像成仙了一樣。
下來就是精心養(yǎng)育幸存的兩只小狐。一只白肚皮,一只黃耳朵,老木就分別叫它們銀子和金子。幼崽能吃,吮奶吮得尕妹子像氣球一樣癟了下去,老木看了心疼,逮了沙兔給它增加營養(yǎng)。他還逮到了一條蛇,剔出蛇肉給狐老娘吃。尕妹子不吃蒼蠅。要是它愛吃蒼蠅,那老木就會使出早練就的絕活,徒手空中抓蒼蠅,一抓一個準(zhǔn),足夠尕妹子吃的。
老木就像個慈祥的老父親,有事沒事都飽含深情地看著金子銀子和尕妹子,仿佛他們是一家四口,其樂融融。老木不像老七,他不貪酒。但家里添了狐丁,心里高興,便每頓都要倒半碗藥酒,看一眼狐貍喝一口酒,狐貍下酒,喝得臉紅心熱,酒也越喝越多,先是半碗,喝空了碗再斟半碗。酒酣時看狐貍,就像一幫繞膝的孩子,尕妹子百般嬌媚,倆幼崽千種可愛。
他成了世界上最幸??鞓返娜恕?/p>
有天夜里老木發(fā)燒,胳肢窩里燙得可以焐熟雞蛋,身子卻冷得發(fā)抖。他有點害怕,擔(dān)心自己會死。怕死沒啥說的,更怕的是自己要是死了,狐貍母子怎么辦?他有了無從托孤的悲哀。他在這樣的夜里沉淪,身子重得就像一塊石頭,石頭滾到懸崖邊,一直往下落,卻總也落不到底。
老木吃力地爬起來喝水,見床鋪的一角三只狐貍緊擠在一起,睡得正香。呼嚕是尕妹子發(fā)出來的。它的肚皮夸張地起伏,將兩只幼崽一抬一放,就像在玩游戲。
老木咕嚕嚕喝了兩大碗熱水,發(fā)了一些汗,覺得身上好受了些。你可不能死,他這么叮囑自己。仿佛有了一種信念,無論生了什么病,都不能死,定要活著,活著不為別的,甚至不為自己,只為了三個小家伙。它們不能沒有老木。
發(fā)了兩天燒,終于扛過去了。老木跟老七一樣,一輩子都沒吃過藥。老七癱在床上幾個月,咳得像怪獸一樣,就是既不打針也不吃藥。老七說,生死有命,閻王要你三更死,不會留你到天明。燒得厲害的時候,老木想起了老七的話,但他更相信閻王不會讓他死。這不,他扛過來了,燒退了,頭腦特別清醒,身上也格外輕松了。
狐貍們像是懂事的,知道老木病好了,它們在屋子外打滾、追逐,這不就像村子里過年時耍皮獅子舞龍燈嗎?蹦蹦跳跳就缺嗩吶和鑼鼓了。狐貍們高興呢,慶祝呢,它們愛老木,它們曉得老木是最疼它們的人,它們不能沒有老木。
老木有些感動,心底熱熱的,又一陣酸,好像要落下淚來。
狐貍們除了在床鋪上睡覺,醒了就到屋子外玩耍。尕妹子是懂事的,它是個稱職的娘,看護(hù)著兒女不讓它們走遠(yuǎn)。每當(dāng)有其他小動物靠近,它細(xì)小的喉嚨里就會發(fā)出尖銳的叫聲。這叫聲誰聽了都會犯怯,不敢向它們靠近。
老木是放心的,他去巡路,不再關(guān)門。他知道它們累了困了要回床上睡覺,無聊了就會跑到屋外的空地上玩耍。它們追逐打鬧,在沙地上打滾,在灌木下躲貓貓。每當(dāng)聽到老木歸來的腳步聲時,它們的小腦袋便會齊刷刷地朝向他,六只亮閃閃的眼睛看向他。老木總是在這樣的迎接中回到他幸福美滿的家。
有天老木巡路到了三里地外,突然聽到一聲槍響。心頭一驚,掉頭就向家里奔。跑脫了一只鞋,撿起來也顧不得穿,拿在手上拼命跑。另一只鞋也掉了,干脆不撿,把手里的鞋也扔了,赤著腳飛奔。路面是滾燙的,像要把腳底燙出泡來。老木顧不了那么多。那一聲從水井房方向傳來的槍聲告訴他,家里一定出事了。他倒希望是旱天雷,或者是哪輛卡車爆了胎。
快跑到水井房的時候,見路邊停了一輛摩托車,心便更揪緊了。同時又一聲槍響,把老木的耳膜震疼了。
空地上躺著他的金子和銀子。兩個小家伙身子癱軟,就像兩坨駱駝屎。它們身邊的血,紅得比太陽還要刺眼。老木看到了提槍的人,他一手拿著長槍,另一只手里提著尕妹子。尕妹子的耳朵被持槍人緊緊地揪著,身子懸空,腿腳亂蹬,嘴里發(fā)出吱吱的叫聲,無比地凄慘。老木像一只被驚起的烏鴉,怪叫了一聲。
責(zé)任編輯:于文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