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為什么我們店里沒有一張紙,我想記下我想說的卻只有餐巾紙和衛(wèi)生紙。這里是省會城市,怎么比草原牧區(qū)還要缺乏紙張?又一想,紙張是學生的影子,店里只有員工沒有學生,紙張自然就不在啦。
我在餐巾紙上試著寫了幾個字,就發(fā)現(xiàn)原來柔軟不是一種屈服而是一種反抗,許多柔軟都有不可被強迫的天性,比如水和奶,比如面前的餐巾紙,那種不肯屈就的柔軟讓我既失望又歡喜。
我只好試著改變自己,不是使勁畫而是慢慢地描,奏效了。不禁在心里輕輕嘆息:我們又能改變什么呢?除了自己。而自己的改變也不是變得跟別人不一樣,而是更加適應。常說一個人變啦,其實就是適應啦。我適應了嗎,就像面前的餐巾紙?
半個小時后,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胡亂寫滿了整整一張。那是一種邊際有兩指寬壓花的純白色餐巾紙,四方四正,大小跟我的巴掌差不多。我又拿了一張,開始寫我的日記,直到老板多杰來到跟前說:“你干什么呢?叫你幾聲都不答應。”
這天晚上下班時,我偷偷地拿了一沓餐巾紙。是的,是“偷偷地拿”,不是直接“偷”,我覺得它們之間還是有區(qū)別的,而且區(qū)別很大。
一頁低賤而軟弱的餐巾紙,就像我;一片飄來城市的故鄉(xiāng)草葉,更像我。
想家啦。
今天是我來西寧的第十七天,冷雨在風中斜灑。這樣的月份,這樣的雨,到了阿多崗日草原就是雪。阿尼(爺爺)會在雪中吹響右旋海螺,告訴遠方的牲畜和放牧的阿爸,別迷失了方向啊,家在這邊。阿伊(奶奶)會佝僂著身子,坐在門外的石頭上,搖著小經(jīng)筒專注地祈福,直到完全融入四周的皓白。在她的感覺里,雪永遠是一個人的兩張面孔:這邊是微笑,那邊是狂怒。阿媽會把晾曬在草地上的曲拉(牛奶蛋白,也叫奶渣)收進帳房,盡量多地從牛糞墻上取一些干牛糞,倒進爐灶邊的燃料倉,再把奶桶提到遠離爐灶的地方,用一塊干凈氆氌苫上——很快阿爸就會回家,爐火會生得很旺,來不及打酥油的牛奶,可不要因為太熱而變壞了呀。還要看看水的儲存,如果不夠兩天的飲用,她會冒雪去河邊背水,萬一大雪封堵,又高又陡的河崖就下不去啦。
“阿媽啦,進去吧,你都快凍成冰疙瘩啦。”阿媽彎著腰忙這忙那時,不會忘了把阿伊拽進帳房。雪還下著,五月的雪,斷斷續(xù)續(xù)的,不到六月不會消停。
為什么阿伊是佝僂的?為什么阿媽的脊背是過早彎曲的?我不想重復她們,只想挺挺地挺挺地活著,一輩子都這樣,時時刻刻都這樣:挺直腰板,挺直脊梁,挺直脖子,挺直頭顱??墒俏蚁爰遥幌爰椅业念^顱就會低伏在城市的車水馬龍里久久不起。想家的凄涼就像躲不掉的天,天的下面是酸楚,是我離不開的地。我的天地怎么是這樣的呀?繁華和喧鬧是我的沙漠,我被自己丟棄在這里,像一只無家可歸卻又不習慣流浪的狗,不為人知地想念著——遠方的家鄉(xiāng)、過往的一切。
我想阿多崗日草原的每一朵雪花,它們就算消融了也會變成水汽滋潤到我臉上;我想五月的破土而出里那些最小的芽苗和最大的喜悅——我們跟冬蟲夏草的約定是那樣牢靠,彼此從來不會錯過;我想一地的云生毛茛又會把金黃泛濫到雪水河那頭,流水割不斷的燦爛里,有我從小到大的向往:那邊是什么?云霧后面是什么?大山擋住的是什么?我想流石灘上的雪兔子今年會是白花多還是紫花多?又有幾棵會在棉毛被里結(jié)出種子來啦,有了種子它們就會死掉。雪兔子媽媽呀,有了孩子就會死掉。我想夏窩子對面的草岡上,果日家族的成員不會又被狼吃掉了一只吧?它們是旱獺,我們叫哈拉。我想藏獒索加又要望著食盆發(fā)呆啦:少了的骨頭什么時候出現(xiàn)?走了的人什么時候回來?每天每天我都會把阿媽分配給我的肉拿一半給它,它有自己的份額,但是它更喜歡我給它的肉。我想我家的牛羊不是牛羊,是親朋好友的部落,來跟我們一起生活,我們?yōu)樗鼈儾賱?,它們讓我們有吃有喝。我想我擠過奶的三頭牦母牛比城里的所有人都要溫柔體貼,它們甚至知道家里的酥油沒有啦,酸奶吃完啦,所以在打酥油或釀酸奶的這一天,奶就特別多。我想我家的大白馬益西是如何地懂事,阿吾(哥哥)南木加死去的那些日子,它脫盡了渾身的毛,包括迎風飄舞的銀色長鬃,嘶鳴著,日夜不息,讓我第一次聽到了馬哭的聲音。
昨天是雙日,我照例沒記什么。
阿尼說雙日里做的事結(jié)果都不好,這是一個阿卡(修行者)告訴他的秘密,他沒有對任何人講過,只是悄悄告訴了我,希望我也不要泄露給別人。但我還是告訴了阿爸和阿媽。他們嚴肅地點著頭,事情卻照做不誤,不管單日還是雙日。漸漸我理解了阿尼,他不是保密,而是不想說。太陽不會等到單日照耀,季節(jié)不會等到單日流轉(zhuǎn),牧草不會等到單日生長、開花、結(jié)籽,牲畜也不會等到單日再去吃草、排糞和養(yǎng)育后代。家里有干不完的活,沒有人在乎一種神秘、遙遠而虛無的結(jié)果。
但是我不一樣,一個身心懸在半空里的人,每天都在尋找依靠,這時候想念和阿尼的話同時出現(xiàn)了。我要聽話,聽阿尼的話,是想念,也是依靠。
昨天和今天的客人都不多,比起門外雪豹街的人來人往和左鄰右舍的賓客盈門,我們“崗什卡雪峰”像是被長河波浪排擠在干河灘上,店里冷清,心里寂寥,連我這個初來乍到對經(jīng)商開店毫無知識的人也有些著急:一天的收入恐怕不夠支出吧?我們的工資、房租費、水電費從哪里出?聽說還有稅,好幾種呢。
崗什卡雪峰是一家藏餐店,有包間,有大堂,主要經(jīng)營藏式火鍋,另外還有咖喱牛肉飯、人參果米飯、藏式牛肉餅、手撕牦牛肉、奶豆腐、生牛肉醬、酸奶、青稞酒和白酒,酥油茶是贈送的,一桌一壺,喝完了再要,就得掏錢了,一壺三十元。
剛來那天,老板多杰問我:“你,為什么要來這里?”“這里”指哪里?是西寧還是崗什卡雪峰?看來尕桑沒告訴他我離家出走的原因。他看我一臉懵懂,又問:“是家里不好,還是個人不好?”這句話我理解了,“不好”指有難處。我說:“都不好。”卻沒說為什么。他也不追問,又說:“我們這里不缺人,但是尕桑的話我不能不聽,你看你想干什么?”我趕緊搖頭,城里的活哪里有我挑的份?“打雜怎么樣?哪里忙哪里閑,你自己看著辦。住的地方嘛,我讓達娃想辦法,你以后有什么事也可以跟她說?!薄班扪健!蔽掖饝鸵娨粋€眉眼俏麗、打扮時髦的姑娘走過來,翻起好看的雙眼皮,瞅一眼我身邊的鋪蓋和手提包,把我從頭看到腳,“就是你?。俊?/p>
我很快就知道,達娃住了兩天醫(yī)院才回來,身體有些虛弱。我問她什么???她無精打采地說:“婦科病?!庇指裢舛谝痪?,“我的病你可不能得?!?/p>
兩天后我就發(fā)現(xiàn),我成了崗什卡雪峰最忙的人。拖地,抹桌,幫廚,端菜,洗碗,除了不能頂替上灶臺的大廚和二廚,我什么都干。
然而,就算我是最忙的人,也還有不少空閑,因為長河波浪的排擠,因為干河灘上的冷清??臻e時,我就坐在吧臺后面收銀員兼會計諾布的椅子上發(fā)呆,或者寫日記。諾布一有空閑就會去廚房跟大廚才讓聊天,舉動透明得就像水晶:他們戀愛啦。
我一直不知道我一個月的工資是多少,想問問達娃,又不敢,害怕人家會說:能讓你待著就不錯啦,你還想著掙多掙少?但是掙多掙少的事我不能不想,我得活著。早晨離開出租屋時,達娃掐著指頭說:“后天上午才開會。”又告訴我,開會時老板要講話,講完話發(fā)工資,每個月都這樣。我期待著后天,期待著我第一個月的工資。我還想知道,打碎了酒杯怎么辦?會不會在工資里扣除?上個星期二,我一邊抹桌子,一邊把一只玻璃酒杯放進了達娃托起的盤子,不知為什么,盤子突然傾斜,酒杯滑下來碎裂在我的腳下。達娃說:“你怎么這么不小心?”我嚇得一陣哆嗦,“是我打碎的嗎?”達娃撇了一下鮮紅的嘴唇,瞪起一雙大眼睛說:“不是你是誰?”
今天我起得很早,等我洗了臉梳了頭要去上班時,達娃還在拉呼。又一次想:反差怎么這么大呀,她的白天和晚上?似乎一個眉清目秀的姑娘不應該和放肆的呼嚕聯(lián)系起來。但事實的確就是這樣:美麗是為了掩飾缺憾,很多時候缺憾越多的人越美麗,越需要用美麗孤注一擲。這么想著,我就略微愉快了些,對坐在被窩里一邊揉眼睛一邊看手機的巴姆說:“我先走啦?!薄坝植粫o你提前發(fā)工資,你急什么?”巴姆眼睛沒有離開手機,腿伸出被子擋了我一下。我沒有理睬。
我們?nèi)齻€人的出租屋深藏在二十二座大廈的祁連山花園,出了花園走一站路就是約古宗列金源廣場,繞過廣場再走一站就是雪豹街,崗什卡雪峰在雪豹街的中心地帶。天天走來走去,讓我意識到我學過的漢語許多都要翻新了,花園沒有花,廣場沒有場,都是一層層往天上摞的,雪豹是跑在夢里的,雪峰是立在招牌上的。達娃的一句話讓我信服:“城市是個騙子?!狈路鸾惺裁淳褪鞘裁吹娜兆訌拇私Y(jié)束了。
早晨的陽光像是給西寧的凹凸蒙了一層金箔,光從地上升起,裁剪著樓廈的模樣。涼涼的風穿街而過,開拓著城市的四通八達,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目標,所以就橫七豎八地有了路。地球之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踩踏,意義卻只有一個:往前走。所有的方向都是方向,重要的是你在什么地方,有定位才有遠方。
我來到崗什卡雪峰門口。守店的旦增聽到敲擊后打著哈欠開了門?!斑€沒睡醒啊?”“在西寧我就沒睡醒過?!钡┰稣f著過去推開了廚房的門,“你來得太早啦,酥油茶還沒燒好?!泵刻煳叶紩诘昀锍栽绮?,有現(xiàn)成的酥油茶和糌粑,不像達娃和巴姆,她們有時會去別處解饞。達娃愛吃牛肉面,巴姆愛吃羊雜碎。
我喝了半碗剩在暖壺里的昨天的酥油茶,吃了幾口糌粑,就開始拖地和抹桌,然后把門玻璃和窗玻璃齊齊擦了一遍。店里頓時亮堂了許多。我喜歡亮堂,草原是亮堂的家,更多的陽光會在那里聚會。而牧人和牧草一樣,有了亮堂才會千姿百態(tài)。
有人推門進來,看到里面如此寂靜,迷茫地問:“有早餐嗎?”沒得到回答就出去了,搖搖頭,像是說:藏餐居然沒早餐?我臉上也掛起了問號:藏餐的早餐有什么?我們是牧人,牧人的早餐除了酥油茶和糌粑,再沒有別的啦。
上午九點,老板多杰推門進來,把手里的黑色提包放到靠近吧臺的桌子上,坐下來大聲說:“開會啦。”我放下正在淘洗的人參果,從廚房出來,吃驚地看到,店里的人都已經(jīng)到齊。大堂有十二張桌子,靠前的四張桌子上都坐著人。我趕快走到后面,坐下又起來,緊著往廚房走。我并沒有想到阿媽,卻瞬間有了阿媽的樣子,因為我是阿媽的女兒,有遺傳,有模仿,更有教養(yǎng)。我的老家,阿多岡日草原,黑牛毛的帳房里,只要有人坐下,所有的阿媽都會先把酥油茶捧到跟前。我提著一壺酥油茶,拿著一摞茶碗,來到大家面前,發(fā)現(xiàn)他們都詫異地望著我,才意識到這事很可能做得不對,我不是崗什卡雪峰的主人,更不是大家的阿媽。
達娃不滿意地說:“開會怎么能喝茶?”又討好地望望老板多杰。收銀員諾布說:“拿來了就喝唄?!贝髲N才讓既認真又夸張地說:“要不要我再去煮一鍋手抓?”大家笑了。巴姆說:“隔壁店里開會,連白開水都不讓喝?!崩习宥嘟苷f:“我們是藏族人。”旦增仰靠到椅背上,雙手勾著后腦勺,無精打采地說:“那就倒吧,愣著干什么?”我趕緊給每個人倒茶。達娃起來幫我,小聲說:“我早晨沒吃飯,你去把糌粑也拿來?!蔽覜]有聽她的,倒酥油茶是剛剛卡碼,卡碼就是度,是法律,一過就不好。這個道理我還是明白的,盡管我沒有開過會。
老板多杰像一個高寒帶的牧人那樣享受著滾燙,吸溜著喝了一口酥油茶,才開始講話:“是不是我把新年忘啦?今天的玻璃怎么擦得這么亮?地面和桌面也跟以前不一樣,干凈得沒說頭。人活臉樹活皮,飯店活的是門面。天一臟太陽就不出來啦,草一黃牛羊就不愛吃啦,連哈拉都知道早晨起來對著太陽洗個臉。店名叫崗什卡雪峰,就是高大純潔,雪白雪白的樣子嘛。有了雪山,還要加上藍天,藍天就是我們的服務,酥油茶敬上,笑臉給上,香香的火鍋端上,客人不多了你問著我來。今天的好事誰干的誰舉手?!彼麙咭曋蠹?,立刻又說:“沒人舉手嗎?那我就一個一個表揚。”他從大廚才讓說起,依次是收銀員諾布、二廚旦增、服務員達娃和巴姆,最后提到了我:“卓瑪好不好,大家都是有眼睛的,我說了不算。天上的鷹很少有聲音,地上的鼠兔就會吱哇吱哇叫,最后呢,鷹把鼠兔吃掉啦。有的云彩,從來就是不吭不哈的,就知道下,沒完沒了,能把草原下成海;有的云彩,就知道噼里啪啦響雷,轉(zhuǎn)頭一看,藍底子已經(jīng)出來啦?!?/p>
多杰年齡比我們大不了多少,但他的漢話就像長輩們說的那樣,帶著濃濃的草原味。而我們幾個說的基本都是普通話,因為大家都是上過學的。
老板又說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然后拍了拍面前的黑包,“好好看,你們的藍天白云、太陽月亮就在我的這個里頭?!闭f著嘿嘿一笑,以為別人也會笑。但就連最幽默的大廚才讓也沒有跟上老板的節(jié)奏。好像大家都有點緊張,都知道太陽的照耀里,總是有溫暖也有威脅。
發(fā)工資了,每個人都拿到了一個信封,信封上寫著自己的名字。我望著“卓瑪”就像望著一頭陌生的牦牛:你是誰家的呀,怎么走到我跟前來啦?我四個指頭在下,大拇指在上,捏著一個裝錢的信封,期待一個聲音告訴我:卓瑪和錢是什么關系?如果我叫另外一個名字,比如卓嘎,是不是也會有今天的樣子?第一次掙到錢的日子里,我望著錢就像錢望著我,木木的,不帶任何表情。兩頭互相不認識的牦牛,在一片荒涼的草原上,交換著詫異的目光:得冒(你好),得冒。
決定來西寧之前,我從來沒想過我必須為養(yǎng)活自己而掙錢。現(xiàn)在錢來啦,活著的希望來啦,我卻不知道是卓瑪在掙錢,還是我在掙錢。很多人都叫卓瑪,但“我”只有一個,一個在寵愛中沒有發(fā)愁過吃喝的牧人的女兒和高中語文課代表。
拿到工資的感覺里少許有些悲哀。悲哀是因為想念,我怎么總是放不下已經(jīng)撲過去的浪花呢?不知道前面是什么的人,才會頻繁地回頭看。人的大部分行路,不是因為前面的吸引,而是后面的催促。前面是從后面長出來的,它的土壤在心里,喜歡與人同行。就像人必須有家的陪伴,家搖擺不定時,眼睛就會模糊不清,路也就不知道伸向何方了。
我家有一百多頭牦牛、兩百多只羊,有冬窩子的人舍、牛舍、羊舍和干草房,有夏窩子的黑牛毛帳房和白帆布帳房,有大白馬益西可以代步,藏獒索加可以放牧。我家的草場是平均十畝為一個羊單位的優(yōu)質(zhì)草場,除了放牧,還可以采挖冬蟲夏草,用不著擔憂子女的生活用度。
我家有喜歡把我揣在皮袍胸兜里走路騎馬的阿尼,上了學以后我才意識到我和阿尼多么像兩只袋鼠啊,阿多岡日草原上原來也有活蹦亂跳的袋鼠;有天天在我臉上抹酥油的阿伊,那是吉祥的陪伴,她希望云彩一樣多的吉祥堆積在我身上;有只要我一生病,就會放生一只羊的阿爸,放生就是不宰殺,不賣錢,不鞭打,好好伺候著,養(yǎng)老送終,我家的放生羊比誰家都多;有我?guī)缀鯖]見過睡覺的阿媽,因為她沒有一天不是比我睡得晚,又比我起得早,她默默地給我生活,給我家,給我人的模樣,就像草原的天,要晴有晴,要雨有雨。
還有我的阿吾南木加,他就像一座行動的玻璃房,罩著我,讓一枝他喜歡的乳白香青,始終沒有擔憂過曠野的風雨、山頂?shù)暮洹?/p>
阿吾不讓我去夏窩子放牧,因為那兒太高,不懷好意的紫外線會烙紅我的臉頰;不讓我騎馬走遠路,擔心我還沒有長結(jié)實的腿,被隆起的馬肚子寫成括號;不讓我背水拾牛糞,生怕腰身從此耷拉成狼尾巴草,而失去山的挺拔?!凹依镉形揖托欣?,背水拾牛糞的事就不要想啦,好好學習的要咧。”“可是,阿吾啦,草原上的男人是不拾牛糞不背水的?!薄斑@個怕沒有,我替我家的女人干活,笑話我的人,老鷹會啄瞎他的眼睛。再說啦,等我娶了老婆我就不干女人的活啦?!薄耙遣菰系墓媚锒枷裎遥憔腿⒉坏嚼掀爬??!卑⑽岷俸僖恍Γ院赖卣f:“放心吧,不會的,就算姑娘們都像我家的卓瑪,還得有跟我家一樣的阿尼、阿伊、阿爸、阿媽。他們的心明得跟月亮一樣,月亮只有一個,能照亮誰就是誰的,有些人的心是永遠照不亮的?!边@時候阿媽來了,生氣地說:“以后不要動我的水桶和背斗,這些活不是你們干的?!卑⑽嵴f:“我們家的月亮啊,大白天也會升起來。”
可是阿媽啦,水桶壓彎了你的腰,背斗壓彎了你的脊梁,你已經(jīng)變形啦,已經(jīng)失去一個正常女人的健康啦。
在我很小的時候,阿尼就說:“我們家的女娃娃一定要念書,只要我不死,就得讓她念書?!卑终f:“這個是對的,上了學才有出息嘛,以后就可以做公家人當干部啦?!钡任疑狭藢W,阿尼又總是捧著我,連什么時候轉(zhuǎn)場也要聽我的,“到底今天走還是雪停了再走,聽念書的卓瑪怎么說。”不識字的他無以復加地崇拜著文字,也崇拜著識文斷字的孫女,就像草原人永遠分不清經(jīng)文和念經(jīng)的阿卡到底哪個更重要。阿爸也總是點著頭,期待地望著小小年紀的女兒,好像她是家里的干部。阿伊和阿媽不會說什么,但她們明白:卓瑪將來不能再做牧人的老婆,牧人的老婆太苦太累啦。孩子要幸福,不苦不累還能有吃有喝就是幸福。
而我心里滿滿的都是疑惑:我前世積了什么德,讓我成了一個為幸福而生的女人?幸福是什么?滿足所有欲望而讓自己稱心如意是不是幸福?花是幸福的,它的盛開是為了求愛,它知道求愛之后便是衰敗,是結(jié)籽,是傳宗接代?;◤膩聿粫絮r艷到天長地久的期待。我家的牛是幸福的,它們在牧場的陽坡上饕餮鮮嫩的藏草和羊草,在陰坡上飽餐可口的邦扎草和水稗草,雪水河淙淙流過,全世界的純凈匯聚在這里,最終成了它們酣暢淋漓的一泡尿。牛沒有明天更美好的想法,因為它有記憶,更有預感,它知道明天一定是大雪紛飛的冬天,是雪災肆虐的日子。雪災是可怕的,人會死,長毛披紛的牛羊也會死。這么一想,我就萬分沮喪,欲望不受控制的人啊,不會有真正的幸福。
但是我的阿吾、親愛的南木加,以無比肯定的口氣說:“沒有幸福,人還有什么活頭嘛,我的幸福就是我的妹妹卓瑪將來比誰都好?!币馑际撬梅拍量钙疬@個家,而妹妹只管去上學念書,出人頭地,帶給他自豪就可以啦。我的從小不愛讀書只愛在草原上瘋野的阿吾,以自己的定位鋪墊了我的前程。他身體強壯,力氣大得能抱起一頭半大牦牛,準備好了要為這個家奉獻已有和將有的一切。他渾身都是熱愛,頭發(fā)上飄揚著勤勞,眼神里含滿了對風雨、牧草和牲畜的虔誠,連不斷邁進的腳指頭都帶著微笑,卻沒有得到生活的擁抱。他打馬而去,再也沒有回來。他和太陽一起出發(fā),留下牧人的苦累和苦累中的期待,無可挽回地夕陽西下了。
天空一片灰白,看不到一絲晴朗,卻沒有下雨的跡象。城市的煙霧就像馬路上的塵埃,能制造眼睛的迷茫。不像在草原,即便烏云翻滾,我也能用眼睛很快調(diào)動出地的秀綠、水的清澈和所有的干凈。阿尼說,眼睛干凈的人,看什么都是好的。
可我看到的怎么就不好呢?在城市,我的眼睛不干凈啦。
昨天,達娃又一次問我:“給你發(fā)了多少工資?”看我不吭聲,又說:“那就是心里有鬼?!彼呛馍缴粯拥难劬?,隱露的憤怒就像凸起的不毛之島。這又何必呢?不想說的原因是不想形成比較,她和我都明白:我不如她。但她也許會認為,沉默就是傷害,一個不如她的菜鳥是不能拒絕回答的。好吧,那我就告訴你:“一千五百元。”“什么?”她的一聲尖叫幾乎掀掉出租屋的房頂。我吃驚地瞪著她:有病?。俊澳阍趺纯梢愿乙粯??一個打雜的,都沒有干滿一個月,我是正兒八經(jīng)的服務員,客人都是沖我來的,我……”她咽下了自鳴得意的“漂亮”,又說:“你打碎的酒杯怎么沒讓你賠?你跟老板什么關系?”我硬邦邦地頂了她一句:“你想知道嗎?不告訴你?!痹僖膊幌敫_娃說話了,就像牛羊面對一朵帶刺的懸鉤子花,總要繞開了吃草。巴姆悄悄說:“肯定是你不對,保什么密?。 ?/p>
不是保密,是不想惹是生非。但是非是個看不見的哈拉洞,走著走著就陷進去了。草原上到處都是哈拉洞,沒有躲過的,只有踏平的。大白馬益西從來不躲,好像它的四個蹄子生來就是為了破壞穴居動物的安逸。只要它跑起來,哈拉們就會鉆出洞穴,遠遠地排成一排,唧唧嗚嗚地詛咒。大白馬益西在乎過嗎?騎手的需要才是它的需要,馳騁啊,只為了征服越來越開闊的空間,只為了撈起不斷掉下去的太陽。遺憾的是,突然有一天,騎手不見啦,失去了被寵愛被信任被鞭策的它,再也沒有踏平哈拉洞的勇氣啦。就像我,一個脫離了家的支撐的流浪妹,每一步都踩在水上,擔心被急流沖走。寄人籬下的時候,我看到需要仰視的眼色跟草原的星星一樣多。
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我并沒有疏遠達娃的資格,疏遠不疏遠由人家來決定。在達娃不理我的同時,大廚才讓和收銀員諾布也都扭過了臉去,兩個人在戀愛的瞬間,沒有忘記丟幾個白眼給角落。角落里有我,我正在水池前刷洗餐具。這本來是諾布、達娃、巴姆和我四個人的活,但我來以后漸漸就變成我一個人的事。我并不計較,客人不多,沒多少用過的餐具,計較的是我干了活還要受奚落。諾布說:“你能不能干快點?”他們的竊竊私語被碗碟的碰撞和流水的嘩啦聲蓋住了,在他們聽不清對方說什么時,才讓也煩躁起來,“又沒見下雨,怎么發(fā)大水啦?”我知道他們是在趕我出去,就嘟噥一句:“等一會兒,我還沒干完呢?!敝Z布吼起來,“不用你干啦?!辈抛尷话颜f:“你怎么敢跟卓瑪計較,人家是什么人?我們走?!边_娃進來了,夸張地哼哼了幾聲說:“什么東西嘛,專門給人找別扭?!蔽业椭^,使勁甩干手上的水,出去了,順手拉了一下廚房門,咣的一聲響,幾乎把門玻璃震碎。是風在推搡,不是我發(fā)脾氣,但我已經(jīng)說不清楚啦。
二廚旦增住在店里,幾乎每天都會燒好早餐用的酥油茶。但是今天上班時他告訴我:“你以后還是出去吃早飯吧?!薄盀槭裁矗课页圆黄?。”“那就別指望我啦,燒酥油茶是女人的事?!备屛译y以接受的是,老板當著所有人的面教訓了我一頓:“我們這個店,大家都是老牦牛,牛力氣要咧,牛脾氣不能要。進一個人不是往河里扔一塊石頭,濺起水浪的必要沒有嘛。”我一臉疑惑地瞪著他:你指的是我嗎?他又說:“卓瑪你給別人道個歉的要咧。俗話說骨頭是喂狗的,牛肉是人吃的。什么東西都是軟一點好,酥油是軟的,酸奶是軟的,奶皮子是軟的,糌粑是軟的,曲拉雖說硬一點,奶子一泡就軟啦?!?/p>
一個人的排擠變成了所有人的圍攻,我心里涼涼的,又恨恨的。從小到大,沒有誰能讓我學會咬著牙忍讓,就連吃羊吃得臉上淌血的狼我也敢甩著烏朵(拋石器)驅(qū)趕。但河流不是挖出來的,雪山不是染出來的,天一下就什么都有啦。阿尼說:看著太陽照耀,你自己也會燙起來。人生的真諦從來都不是漫長的教誨,而是瞬間的感悟。饑餓的狼埋伏了半個月終于叼走了一只失群羊羔的舉動里有忍耐,阿伊和阿媽雖然彎曲卻從來不會折斷不會失去柔韌的腰身里有忍耐。忍耐的種子埋入體內(nèi)的時間有長有短,卻一次也不會錯過長出來的機會。我不說話,繼續(xù)在地上拖出了沉默的亮光,在桌上抹出了隱忍的干凈,在玻璃上擦出了克制的亮堂。崗什卡雪峰一如既往地雪白著,似乎那就是我,我來了,我要聳立。
在給一桌顧客端送牦牛舌和羊心切片時,添加牦牛骨湯的巴姆說:“恭喜啊,你還有機會伺候客人。”我哼一聲,沒有理她。她又說:“達娃說要開除你?!薄八腴_除就能開除???店又不是她的。”“那不一定,說不定很快她就是老板娘啦?!蔽毅蹲×耍趺礇]看出這一層來?怪不得別人都在看達娃的臉色。“你拿了第一個月的工資,最好請大家一頓,讓達娃心里也舒服些?!薄安??!蔽揖拖癖酪粯痈筛纱啻嗟卣f,“是她先讓我不舒服的?!蔽矣X得自己應該像雪山草原教會的那樣做人:可以沉默,卻不能軟弱?!霸僬f我也請不起,工資里頭七百元是住宿費,剩下的只有八百元,我自己還要買日用品,還要攢錢買手機,除非有十元一桌的飯?!薄澳蔷唾I一包好一點的衛(wèi)生巾送給她,她來啦?!薄安弧!蔽野蜒蛐牡惯M沸騰的火鍋,用公筷狠狠搗了幾下。
我掃地,抹桌,擦玻璃,幫廚,給客人遞送吃喝,做一切我該做的和我能做的。盡管達娃并不承認崗什卡雪峰干凈明亮之后,客人比過去多了,但我相信大家心里有數(shù):廚房里明顯忙了一些,才讓和諾布上班時的戀愛會談少了許多,旦增閉目養(yǎng)神的時間縮短了,巴姆說她現(xiàn)在給手機一天充一次電就夠啦。達娃嘟嚕著臉,不時地拍拍腿,好像她是個最不經(jīng)跑前跑后的人。老板多杰負責進貨,他不會不明白食材消耗量的增加。我不主動跟店里人搭訕,就像今天,我沒說一句話。
店里的人也沒有誰跟我說話,大家都看著老板多杰的態(tài)度,因為現(xiàn)在的酥油茶是我燒的。我不是在燒開的奶茶里加酥油,讓它浮在面上,而是使勁攪拌著讓酥油乳化,這是阿媽教給我的?;疱伿顷笈9菧模€有許多肥牛肥羊,滿鍋都是脂肪和蛋白,再讓茶水漂起一層黃燦燦的酥油即乳脂肪,想喝的人就不多啦。乳化的好處是,既看不見酥油,又能成倍增加酥油的香味,還能去掉漢族人不適應的腥膩味。再放幾塊柴達木的青鹽和香而微麻的循化花椒,就是酥油茶和青海熬茶的混合了。店里的人都喝了許多,但就是不評價。唯一的安慰是,除了午餐和晚餐贈送給每桌的,還賣出去五壺,這在過去是少有的。老板不表態(tài),大家只好看達娃怎么說。當最后一桌客人散去,大家準備關門歇息時,達娃忍不住說了一句:“今天的酥油茶難喝死啦?!贝蠹亦培虐“〉?,不知道什么意思。我看了一眼老板多杰,他還是不說話,躲開我的眼光,拿出手機朝吧臺走去。
當“尕桑”的名字從吧臺那邊飛過來時,我摸了摸我的耳朵,心說它就像我的聽診器,聽到的永遠都是不想聽到的。老板是尕桑的朋友,他說尕桑的話他不能不聽。但是現(xiàn)在,恐怕他只能不聽了:對不起,你介紹來的人我不能留啦。
天是晴朗的,是墨藍色的夜晴。星星黯淡著,殘月如夢,頭頂?shù)母╊拖癜档乩锏男δ?,有些冷酷和超然。地上的心情一如既往地繁復著,光店門上的燈光就有幾十種。每天每天,當我從崗什卡雪峰走回祁連山花園的出租屋時,心里總會升起一盞燈,那是陪伴我長大的酥油燈,不刺眼,不輝煌,適度地明亮著,在雪豹街上閃閃爍爍,在約古宗列金源廣場迎風顫抖,在二十二座大廈之間獵獵地飄揚而過。一個人心里不一定有燈,卻一定要為點亮而活著,或者說只要點亮就是燈。不停地熄火,不斷地點亮,風走過,既可以吹旺,也可以吹滅,卻永遠無法阻止你的點亮。不管那些陰暗的存在了,我只需點亮了做人,并抱著酥油燈進入夜晚,就像很快便會忘記人的呵斥和狼的追蹤的牛羊,靜靜地反芻睡眠。
尕桑來找我的那天下午,雨就像牦牛甩過來的尾巴抽打著臉。我們朝操場邊的主席臺跑去,那兒有鋼架撐起的白色陽棚,像一只展翅欲飛的蓑羽鶴。她邊跑邊說,腳下是一陣急促的噼啪聲,聲音如同面前的雨水,沉甸甸地砸在地上,轉(zhuǎn)眼就汪成一片了。“已經(jīng)說好啦,我和拉珍都去。扎曲旦巴林指定了規(guī)范師,她把進門的日期定在了下個月十五,我來給你說一聲?!彼盐依剿蛴瘊Q的翅膀底下,抹去臉上的水珠又說,“拉珍要拉上一頭帶牛犢的牦母牛做進門禮,我想拉一只羊,我阿爸不給?!薄把蛭铱梢越o你,但不是大羊,大羊我阿吾舍不得?!薄按笮]關系,反正能長大。不過晚上牧歸時怎么辦?你阿爸數(shù)羊數(shù)得比誰都準?!薄拔医o我阿吾說,讓他賴給藏獒索加?!薄澳悄惆志筒粫o索加丟骨頭啦。”“阿吾會說索加趕走了三只狼,沒防顧背后還有一只?!薄班扪?,我就沒有這么好的阿吾。那我走啦,明天來學校抱羊?!薄澳阍傧胂耄瑢砗蠡谠趺崔k?”“后悔了再說?!?/p>
就這么決定啦,尕桑和拉珍要去扎曲旦巴林修行啦。人生的路,都是在別無選擇中做出的選擇。
拉珍是家里讓去的,阿爸有大骨節(jié)病,阿媽有包蟲病,覺得家里有一個虔誠念經(jīng)的子女他們的身體就會好起來。她有兩個阿吾,小阿吾過繼給了不能生養(yǎng)的叔叔一家,大阿吾要經(jīng)營草場,放牧牛羊,能出家的就只能是她了。拉珍是我們?nèi)齻€里頭學習最好,也最想離開草原的,但是現(xiàn)在她只能面對現(xiàn)實了,比起阿爸阿媽的身體,她的愿望又算得了什么?太不應該啦,我們班的學霸,考上大學的概率百分之百。
尕桑的選擇倒是跟自己有關,初中二年級時她就說:“我要么出去,要么出家,獎勵我一千頭牦牛,我也不當牧人的老婆。你看我阿媽,才四十多歲,就老成猴子啦!草原上不公平,女人可以替男人放牧和紡線,男人卻不能替女人背水、擠奶、打酥油、熬曲拉、拾牛糞、掃羊糞、燒茶做飯、傳宗接代,我才不干呢?!蔽艺f:“你不想過牧人的生活,也沒有阿爸阿媽一樣的虔誠,你是想躺平不干?!薄澳怯衷趺礃?,躺平不干的又不是我一個?!彼陌职寷]想到,吃辛吃苦養(yǎng)大的女兒,好心好意供幫著上完了初中的女兒,帶給他們的卻是落空。
尕桑走了,校園里沒有一個人,雨還在下,操場上紅色的塑膠跑道就像一個啟示:人生沒有直線,它是無數(shù)個圓的疊加,所有的終點都會回到起點。
我想象尕桑在雨中呼哧呼哧跋涉的情形,她家離縣城不遠,一座平頂?shù)纳绞羌依锏娜坎輬?,草長得特別好,尤其是蓄水量很足的陰坡,一個羊單位的面積只有五畝地,陽坡的牧草差一點,長出的冬蟲夏草卻又粗又大,是我們村乃至整個阿多岡日草原品相最好賣得最貴的。不知道她去了牧場的帳房,還是去了定居點的房屋?但不管去哪里,她都躲不過阿媽的哭泣和阿爸的憤怒。作為牧人,他們信仰別人信仰的一切,甚至做好了磕著等身長頭朝拜岡仁波齊和圣城拉薩的準備,但要讓一個女兒用一生的寂寞去換取精神的安妥,他們還是意有不舍,心有不甘。
我想象著她阿吾和阿佳(姐姐)的不知所措。阿佳正準備嫁人,她會說:“你為什么就不能跟我一樣,找一個富足的人家,嫁一個疼你愛你的丈夫?”“哪個丈夫是疼愛老婆的?他們就知道去城里胡亂花錢,花完了再回來,什么也不給家里買?!辨厣Uf的是她阿爸,阿爸曾經(jīng)的樣子傷透了阿媽的心,也給了女兒一個決不做牧人老婆的理由。她曾說:“女人最倒霉的,就是嫁一個我阿爸那樣的男人。”我打她一下,“你怎么這樣說你阿爸?”“我都敢當著他的面說?!薄翱隙獬膳6亲恿税??小心打掉你的門牙。”“阿爸還笑呢,喝醉的人,哪里分得清話輕話重。”
我想象的辭退并沒有發(fā)生,生活之水在郁悶中流淌,天氣也來烘托心情,既不晴,又不雨,厚厚的云彩,淡淡的風,無聲無息的崗什卡雪峰。我還在按照我的辦法制作酥油茶,既然老板沒說什么,我又何必要急著否定自己呢?達娃當著我的面把酥油茶潑在了地上,意思是越來越難喝啦。接著諾布和巴姆也潑掉了自己的酥油茶。才讓說:“我們都是帳房里出來的,就不會潑到盆子里喂牛羊嗎?”看到旦增端起碗抿了一口,就指著對方的鼻子說:“原來你就是牛羊,以后大家再不要亂潑,倒到他碗里就可以啦?!蔽也还芩麄兊睦涑盁嶂S,喝了三碗,吃了五塊糌粑,心說即便今天我沒有飯吃,也有力氣跟他們抗衡到底。老板多杰進來啦,看看地上的酥油茶,也不問怎么回事,沖著我說:“你就不會打掃一下?”我無聲地走進衛(wèi)生間,又讓拖布無聲地擦干凈了地面。我一如既往地勤快著。達娃一見我勤快就生氣。于是我知道,他們拿我沒辦法的就是我的勤快。
下午,來了一個穿白色工作服、系藍色圍裙的青年,一看就知道是雪豹街上哪家飯店的服務員。他說有客人點名要喝我們店里的酥油茶,問我們單賣不單賣。我問:“他們?yōu)槭裁床粊砦覀兊??”“大概不愛吃你們的火鍋吧?!薄澳銈兊杲?jīng)營什么?”“青海本幫菜?!蔽屹u給他一壺,又追出去說:“需要酥油茶再來啊,以后我給你們二十五元一壺,你們?nèi)u出去,跟我們店一個價?!鼻嗄晏嶂鑹刈吡?。我看到收銀員諾布從門里探出身子,驚訝地望著我,像是說:定價的事你也敢做主???我一笑,算是回答,好像我跟老板已經(jīng)商量好啦。心說我做的酥油茶有人要啦,你們想潑就潑吧,就知道浪費,才過了幾天吃穿不愁的日子?
曾經(jīng)的阿多岡日草原,貧困是所有牧家的影子。突然有一天,他們承包到了草場,開始養(yǎng)殖屬于自己的牛羊和采挖冬蟲夏草,錢來了,一來就很多,他們沒有儲蓄的習慣,完全不知道怎么辦好,互相攀比著,看誰家掙得多,也看誰家花得多。有那么一段時光,尕桑的阿爸每年都會帶著家里的幾乎全部收入,去城里逛逛。他去過西寧、拉薩、成都,最后一次去了瀾滄江末端的西雙版納,中暑暈倒了幾回后,才疲憊不堪地回來。一年至少十五萬的收入,就這樣被他割草一樣拿走,揚撒到風中煙消云散了。問他是怎么花的,他不說。收入的葳蕤換來的卻是生活的枯黃,家里人漸漸反應過來:全家人勞忙的結(jié)果憑什么要讓你一個人花掉?尕桑的阿媽和阿爸先是吵,后是廝打,多嘴的山鴉看不下去,立馬傳向了四面八方。
村委會的婦女主任米瑪騎馬跑來,對坐在草地上哭泣的阿媽說:“起來說嘛。”“他打得我起不來啦。”“怎么打啦?”“用拳頭打啦?!薄按蛄藥紫拢俊薄岸喽嗟卮蚶?,幾下我記不清啦。”米瑪主任走向尕桑的阿爸,一拳打在皮袍領子上,又一拳打在袖子上,第三拳好像沒處打啦,虛晃一下收回了拳頭,回頭對尕桑的阿媽說:“多多的拳頭我已經(jīng)還上啦,你要是心里不肯,我再還,把你男人打壞了沒人去放牧我可不管。行啦,虧他已經(jīng)吃上啦,起來好好過日子的要咧,再不要打仗啦?!卑屨酒饋碚f:“他把錢都花光啦,日子怎么過嘛?!泵赚斨魅螁枺骸耙稽c都沒剩嗎?”阿媽說:“沒有?!背鲇趯Ω刹康淖鹬?,阿爸老老實實說:“還有三萬賣羊的錢,我剛剛拿回來?!泵赚斨魅紊斐鍪秩ィ岸冀o我。”阿爸捂著胸兜后退著說:“那你再打我?guī)兹?,錢不能給?!泵赚斨魅螕溥^去,從他胸兜里拿出錢來,一沓一沓拍到阿媽手里說:“這個錢現(xiàn)在是你的,他的錢他已經(jīng)花掉啦,你藏起來的要咧。”阿媽趕緊把三萬元用邦典(圍裙)兜起來,雙手牢牢捂著。米瑪主任說:“這就對了嘛,有什么大不了的。以后家里的所有錢,男人有份,女人也有份,一人一半,公平合理,不能再像從前,吃苦是女人的,享福是男人的,聽清楚了沒有?”阿媽“噢呀”著,阿爸不吭聲,臉色難看得就像被采食過度的黑土灘。米瑪主任呵呵一笑說:“山高的地方,大雪獅和小雪獅在一起;河深的地方,大龍王和小龍王在一起。好啦,問題解決啦,酥油茶不給喝一碗嗎?”阿媽趕緊進屋,等她提著壺,拿著碗出來時,米瑪主任已經(jīng)騎著馬揚長而去了。
那一年冬天,一場大雪教訓了阿多岡日草原的牧人,因為沒有封閉的牛棚羊圈,沒有儲備足量的青干草,沒有接羔育犢的暖棚,一半多的牲畜被凍死餓死。尕桑的阿爸再也不會揣著錢去城里瀟灑了,他用出售牛羊和冬蟲夏草的錢,蓋起了干草房和可以圈養(yǎng)全部牲畜的暖棚,增加了人住的房屋面積,還買了家具、電視機和牛奶分離器,安裝了自來水管道。日子好起來,隨之而來的卻是女兒尕桑的越來越不安分,“再好的日子也是牧人的日子,我才不過呢。”我勸她,“以后做牧人的老婆也不會太苦了吧,也許家家都會跟你家一樣,女人不用背水和打酥油啦?!薄凹覄栈钍歉刹煌甑??!薄耙嵌寄軐崿F(xiàn)自動化呢?”“那我就回來,看看擠奶拾糞、燒茶做飯、生兒育女的自動化是什么樣子的?!?/p>
尕桑已經(jīng)把牧人的生活跟扎曲旦巴林對立起來了,而且是苦難與幸福、人間與天堂的對立。但我覺得過早得到的一定不是幸福,過快到達的一定不是天堂。更何況我們追求的是人間的幸福,天堂沒有苦難,自然也就沒有幸福。但尕桑天長日久的決心,又怎么能因了我的幾句勸而改變呢?射出去的箭,如果可以拐彎,那就跟輕飄飄的羊毛一樣,一直向前的,都需要堅硬。扎曲旦巴林的修行人里,又多了一個追求自由的人,為了生活舒適、心情愉快,她說不干什么就不干什么。
昨天一上班,達娃就讓我明白,“酥油茶的價錢是老板定的,你沒有資格隨便降價?!眮磉€茶壺,又想買走三壺酥油茶的青年疑惑地望著我:不是說好二十五元一壺嗎?我望了一眼插手而立的達娃和擺弄計算器的收銀員諾布,就像望著兩只串通一氣圍攻我的狼,不,還有一只,那就是老板多杰。他遲遲不來上班,就是想讓達娃教訓我一頓:崗什卡雪峰,所有的一切,都不是我說了算的。我問青年:“還要不要啦?”“我去問問我們老板?!睅追昼姾笪易妨顺鋈?,我提著三壺酥油茶,奔跑在店鋪林立的雪豹街上,尋找青年的背影,就像在花海草叢里尋找一只被狼嚇跑的羊。等我追上他時,他差不多已經(jīng)到了。他家的門臉是幾根原木的疊加,樸素而考究,似乎象征了里面的菜品,店名叫“海吃海喝本幫別墅”——又是一個叫什么不是什么的例子,街邊鋪子也“別墅”起來啦?!拔梗€要不要酥油茶?”“多少錢?”“你給二十五元。”“這就對了,說好的怎么能變呢?!薄澳銈兊瓴还杷。俊薄拔覀冇猩w碗茶?!薄昂鹊娜硕嗖欢??”“挺多,但還是有人想喝酥油茶。”“蓋碗茶是什么茶?”“你連蓋碗茶都不知道?進來看看唄?!?/p>
回到崗什卡雪峰后我一直在想:蓋碗茶里有冰糖、桂圓、紅棗、枸杞、葡萄干和茉莉花茶,這些內(nèi)容可不可以加到酥油茶里呢?
老板下午才來上班,他沒事找事地跟所有人說了話,唯獨落下了我。我主動走過去,想跟他打個招呼,他扭頭走開啦,空氣中飄來一層濃濃的鄙視。大家看著我,我低頭不語,倒不是尷尬,而是憤怒:如果我是個男人,如果我有一把刀,如果他們持續(xù)不斷地欺負羞辱我,我一定會殺了他們。我想我是待不久了,必須離開崗什卡雪峰,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咬緊牙關,堅持到下個月15號發(fā)工資,回家,回家,雖然不是去做牧人的老婆,但也一定要把自己安放在阿多岡日草原結(jié)實而柔情的土地上。
也許僅僅是為了讓他們不高興,我繼續(xù)勤快著,干我自己想干的事。店里沒有蓋碗茶的原料,我就去海吃海喝買了幾包,想到酥油茶里已經(jīng)有黑茶,就把花茶減掉,只留下了茉莉。一晚上我都在琢磨:蓋碗茶是泡出來的,喝到最后才有滋味,我的酥油茶是熬出來的,喝之前就應該聞出濃郁的香味。
第二天,我又起了個大早,來到崗什卡雪峰,沉浸在廚房里。酥油茶燒好了,自己連喝三碗,提了一壺,漠視著店里的人,去了海吃海喝。“今天的新茶,要嗎?”我說著打開了壺蓋。熱騰騰的氣息按照我的愿望飄進了青年的鼻子,他吸了一下說:“怎么這么好聞?那就放下吧。”他給了我二十五元。
等我回到崗什卡雪峰時,他們幾個都在喝茶,嘰嘰咕咕說著什么,一見我就打住了。我把三十元放到諾布面前的吧臺上,徑直去了衛(wèi)生間,拿來拖布,等著他們把酥油茶潑在地上,但我等來的卻是另一種莫名其妙。
老板多杰進來了,冷著臉,對大廚才讓和二廚旦增說:“出來幫下忙。”他是去進貨的,除了火鍋和菜肴的食材,還有一大塑料桶鮮牛奶和一包酥油。
既然老板討厭我和我制作的酥油茶,為什么還要進這么多鮮奶和酥油?我的疑惑很可能也是大家的想法,所以他們才沒有把今天的酥油茶潑掉吧?
從一輛小面包車上搬東西的除了才讓和旦增,還有我。我一如既往地勤快著,心說:殺死他們。
來風了,風頭上有些涼意,是下雨的征兆。對面咖啡屋立在門口的招牌劇烈地抖動著,像是要把噴繪上的拿鐵從杯子里倒出來。一輛摩托車駛過,想躲人卻撞倒了招牌。我跑過去扶起來。屋里,一個細高挑的姑娘朝我嫣然一笑。我抬頭望望,天被一片白榆的葉子擋住了。我跳起來,從樹上扯下這片樹葉,揉了揉,扔到了地上。又想:人家樹葉礙我什么事啦,我換個地方不就可以看到天啦?
快到中餐時,海吃海喝的青年來了,買走了四壺酥油茶,又為晚餐預訂了六壺,加上本店的需要,早晨燒的酥油茶遠遠不夠。我跑向海吃海喝,又買了些蓋碗茶的原料,手忙腳亂地制作起來。廚房里依然沒有人跟我說話,但是大廚才讓和收銀員諾布以及二廚旦增都讓出地方,不再礙手礙腳啦,而在過去,干活時我總要繞來繞去地躲開他們。我滿頭大汗,每一滴晶瑩里都有一顆心,那是為酥油茶而興奮而跳動而芬芳的心,是對他們——一種敵意和排擠的回答:你們雖然不一定臭,但我一定比你們香,因為一天賣出去二十壺的酥油茶是我燒的。
晚上下班時,老板多杰說:“今天大家很辛苦,多多的酥油茶賣出去啦,是崗什卡雪峰開業(yè)以來最多的。我賣的是地道的酥油茶,賣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地道的酥油茶在草原上,這里不是草原,喝茶的也不是牧人。羊到了城里變成了牛,牛到了城里變成了狗。這樣變來變?nèi)ノ以趺茨芟氲??到底怎么辦?酥油茶還賣不賣啦?崗什卡雪峰的牌子還要不要啦?我們是開店掙錢的,還是立個牌子叫人參觀的?”
老板終于表態(tài)了,卻又等于什么也沒說。我聽著很生氣,其實只有我一個人辛苦,酥油茶是我一個人賣出去的,他為什么不提?我?guī)缀鹾鹌饋?,卻又忍住了。也許城市本來就是這樣,表面的熱烈是為了隱藏無邊的冷漠,支撐溫暖的永遠是鋼筋水泥的堅硬冰涼。不像草原,高寒缺氧的外表之下,到處都是熱情,哈拉恨不得脫下綿軟的皮毛暖你一把,牧草恨不得直接變成干牛糞瞬間化開你懷里的冰雪,連狼都會時不時朝你哈一口熱氣。但問題不在于城市有沒有溫熱,而在于我不是人家的需要,我錯啦,我是一朵來自荒野的馬先蒿,扮不出城市的花紅柳綠。
一朵花并不知道別的花比自己更美麗,因為它們都為自己活著。但一朵花卻知道別的花也會和自己一樣凋零,因為一到地上,花瓣們就混到一起了。
大晴天的出現(xiàn)染藍了我的眼睛,心情也豁然起來。曾經(jīng)我整個人都是蔚藍的,就像一碧如洗的日子里,雪山頂上的清透。我突然想,既然這個店叫崗什卡雪峰,為什么不可以是藍白相間的色調(diào)呢?再加上綠,我們的桌椅應該有綠的鋪墊。我一邊抹桌一邊呆想,就見老板多杰朝我走來?!澳沐X多唄?”他先挖苦了一句,然后把一沓錢放到了我面前,“我給諾布說啦,以后就按你定的價進賬,這叫批發(fā)價。你數(shù)數(shù),少了沒有?!闭f著,轉(zhuǎn)身就走,害怕別人看見似的。我丟開抹布,趕緊數(shù)錢,不多不少,正是我在出售酥油茶時,倒貼給海吃海喝每壺五元的那個數(shù)。
可是還有呢,我加進去的冰糖、桂圓、紅棗、枸杞、葡萄干和茉莉花,都是我自己掏錢從海吃海喝買來的,你從來沒進過這些貨,你不知道???我張著嘴朝老板走去,快到跟前時,突然又繞開他走向了門外。我跑起來,一刻鐘后,我提著一包東西走了進來,想讓老板親眼看到,如今本店的酥油茶里都有些什么。遺憾的是,他走啦,他是老板,老板的意思就是苦樂自主,來去自由,可以讓你走運,也可以讓你倒霉。巴姆悄悄過來,小聲對我說:“酥油茶太好喝啦,但你這樣做是為了什么?自己掏了錢,還讓別人不高興,劃不來的?!蔽易笥铱纯?,發(fā)現(xiàn)達娃沒來上班,心說怪不得她敢跟我說話。我挑了一下嘴唇,輕蔑地問:“我讓你不高興啦?”“我高興不高興算什么?你沒發(fā)現(xiàn)只要老板不在店里,達娃就不來上班?”我搖搖頭,真的沒有意識到?!澳氵@個人就是太軸?!薄笆裁唇休S?”“你去問旦增,他就是這樣說你的?!薄安粫橇R人吧?”“不知道。我們都覺得你應該請達娃吃頓飯,主動一點。”“不?!薄澳銜蕴澋?。”“我不管,反正已經(jīng)吃虧啦。”
我皺起眉頭,走進廚房,看都沒看抱在一起的才讓和諾布,就又開始面對屬于我自己的酥油茶?,F(xiàn)在我整天都在制作酥油茶,不這樣就供不應求。腦子里有一只斑頭雁飛來飛去,“軸軸”地叫。不會是尕桑說我的“死硬”吧?我說:“你比我還死硬?!薄澳蔷褪俏覀儍蓚€都死硬啦?!辈幌窭洌苍S拉珍才是對的。人生如水,總要往低處流,流著流著就不是原來的樣子啦,滴淌變成溪水,變成河,變成湖,變成海,汪洋一片時,我們就找不到自己啦。一個人活著,到底是為了強調(diào)自己,還是為了消隱自己?強調(diào)自己的終究會被同樣也強調(diào)自己的別人代替,消隱自己的就不一定了,因為你是海的一部分,海在你也在。強調(diào)的結(jié)果是消隱,消隱的結(jié)果是永在。我到底在追求什么?卓瑪,念書把你搞壞啦。
我家、尕桑家和拉珍家都是一個村的,距離卻很遠,我家在西頭,拉珍家在東頭,開摩托車得三個小時,騎馬至少得一天。尕桑家差不多在中間,離學校又最近,從小學五年級開始,便成了我們常去的地方。每次去,尕桑的阿媽都會高興地招待我們:酥油茶倒上,糌粑盒端上,風干肉擺上,不時還會有酥油炸出來的卡色和賓朵(兩種面果子),有蕨麻酸奶和麻森(混合糌粑、酥油、曲拉、紅糖、干果后用模具制成的糕點)。我們一起做作業(yè)一起玩,玩餓了就吃。有時還會住下來,聽尕桑的阿爸說諺語講故事,然后做一個門前的河變成牛奶河的夢。
我們?nèi)ミ^她家的夏季牧場,尋找雪線巖石下的雪雞,想知道它們的鳴叫里有沒有拉珍阿爸的咳嗽聲,還想得到幾根珍貴的羽毛,因為拉珍阿爸說是雪雞在他小時候教會了他咳嗽,所以他的咳嗽不是治不好,而是改不掉,除非求幾根雪雞的羽毛泡水喝。就在我們看到雪雞從山上飛下來時,一只皮毛锃亮的灰狼跑來橫在了前面。拉珍用石頭驅(qū)趕,狼不怕,邁著輕快步靠近著,靜靜坐在她面前,好奇地看著。我和尕桑驚呆了,也嚇壞了山坡上放牧的尕桑的阿吾,他打馬跑來,吆喝了幾聲,狼才慢騰騰起身,望著飛遠的一群雪雞,優(yōu)雅地奔跑而去。
我們?nèi)ミ^她家的秋季牧場,翻滾在滿地的邦錦梅朵(花)上,比賽撓癢癢不笑的第一名,突然看到三只不同顏色的鳥分別落在不遠處的三個草墩子上。我們用認識的花給它們起名字:紅胸腹的鳥叫紅景天鳥,黃脖頸的鳥叫絨線蒿鳥,藍翅膀的鳥叫邦錦梅朵鳥;紅景天鳥是尕桑的保護鳥,絨線蒿鳥是拉珍的保護鳥,邦錦梅朵鳥是我的保護鳥。我們跪在草叢里,祈求對面的雪山允許我們的保護鳥永遠跟我們在一起。雪山撥開霧簾點了點頭。但后來發(fā)現(xiàn),只有拉珍的絨線蒿鳥會時常來到她的頭頂身邊,送來清脆的啁啾,尕桑和我的保護鳥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我們?nèi)ミ^她家的冬季牧場,那兒有磚木的房屋,有一條清澈到魚能看見我們的小河,有一道被河水撕裂后又被上游滾石差一點堵死的峽谷,有一片草高一尺、花開滿地的河邊三角洲。我說:“我們比賽騎牛吧?!苯Y(jié)果尕桑的黑牦牛把她掀翻在割下來晾曬的青干草上;我挑選的那頭看著異常溫順的藍牦牛,直接跑向河邊,把我丟進了水里。只有拉珍的白色牦母牛按照規(guī)則和愿望,沿著三角洲的邊際,一連跑了五圈才呼哧呼哧停下。尕桑的阿爸、阿媽、阿吾和阿佳笑得比我們還要開心。阿爸說:“賽牛會結(jié)束啦,喝青稞酒的要咧。”阿媽趕緊朝帳房走去。
過了幾年,我們才意識到,熱情的招待里有著殷切的等待,尕桑的阿爸阿媽希望我和拉珍中的某一個,將來能嫁給尕桑的阿吾。都是牧人,都有能讓全家吃好喝好的牧場和牲畜,算是門當戶對了。上初中二年級時,拉珍先反應過來,知道自己不會嫁人,就托故不去尕桑家了。我傻呵呵地一直到初中快畢業(yè),才從尕桑嘴里聽出了點意思。“我阿吾好不好?”“沒說的,每次去他都會讓我騎他的棗紅馬?!睏椉t馬讓他在鄉(xiāng)賽馬會上得過第一,他珍愛無比?!八呀?jīng)到結(jié)婚成家的年齡啦。”“那就趕緊找姑娘唄?!薄罢艺l?”“我怎么知道?”“你要是不知道的話,就不要再到我們家來啦?!薄盀槭裁矗俊痹捯怀隹谖揖陀悬c明白啦,呆愣了半天才“噢呀”一聲。我看到幾只馬鹿出現(xiàn)在對面山上,佇立一會兒,順著山脊魚貫而下。
初中畢業(yè)后,尕桑就不再上學了,后來又去了扎曲旦巴林,我們還會見面,都是她來學校高中部找我。我只找過她一次,當我翻過五座山,走過兩條封凍的河,跋涉到扎曲旦巴林,在一座赭色房屋的古舊院子里看到她時,我哭啦。
酥油茶賣到每天四十壺后,就開始下滑,下滑到三十三壺后又開始上升,然后就是上下浮動,而我卻不得不退出啦。老板只提供鮮牛奶、酥油、青鹽和循化花椒,卻假裝沒看見我每天自掏腰包從海吃海喝購買的冰糖、桂圓、紅棗、枸杞、葡萄干和茉莉花。我已經(jīng)花掉了三百多元,再花下去,就連肥皂牙膏都買不起,更別說攢錢買手機啦。酥油茶恢復到了從前的模樣,讓海吃海喝的青年非常氣惱,“我們已經(jīng)決定,就從你們這里進貨,每天給顧客提供四十壺酥油茶,賣完為止。我來就是要跟你商量這事,怎么突然又變了?”我追了出去,我和他的話總要追出去說。“可不可以這樣,我到你們店里去做酥油茶?”“你想跳槽?”“也不是,我還不想離開崗什卡雪峰?!薄澳悄闶窍氪騼煞莨ぃ课业脝枂栁覀兝习??!闭f著,對面咖啡屋里走出了那個細高挑的姑娘,“進來說唄?!蔽覀冞M去了。
“你們店人怎么這么少?”我明明知道她家中午以后顧客才會多起來,但還是這樣問了一句,以表明我所在的崗什卡雪峰并不是雪豹街上最差的。姑娘聽懂了我的意思,寬容地一笑,問我們喝什么。我趕緊說:“不喝不喝。”姑娘說:“送的,干嗎不喝?”青年說:“那就美式吧?!薄澳隳??”“我也一樣?!焙攘藥卓诿朗剑胰滩蛔≌f:“這有什么喝頭?苦兮兮的?!惫媚镎f:“給你加點糖?”“可以加糖?”青年說:“還可以加奶呢?!蔽野驯油平o姑娘,“那麻煩你都給我加上。”果然好喝了許多,突然想:要是加進去酥油呢?我站起來說:“你們等等?!?/p>
幾分鐘后,我讓青年和姑娘平生第一次喝到了酥油咖啡。青年說:“你們的酥油是萬能的?”姑娘連聲說好喝。我說:“那你們以后就賣酥油咖啡嘛?!惫媚镎f:“我覺得可以,但是得老板同意,萬一沒人要呢?”青年一飲而盡,先我走了。過了一會兒,他來咖啡屋告訴我,他們老板說0K。我有些激動,“什么時候開始?”“你怎么不問工資是多少?”“忘了,多少?”“你可以開價。”“我不會,你說吧?!薄拔迨趺礃??”“一個月?”“一天。”“那一個月下來,不就一千五啦?跟崗什卡雪峰給我的一樣?!惫媚镎f:“你傻呀,不能告訴人家你掙得這么少,海吃海喝會認為便宜了你?!蔽亿s緊用手掌捂住了嘴。青年笑了,“放心,我不會給我們老板說?!薄翱刹豢梢园刺旖Y(jié)賬?”“你是臨時工,應該可以的。”突然意識到,我不能在上班時間去海吃海喝,也不能晚上下班后去,那樣就成了隔夜茶,最好是早晨,我來崗什卡雪峰上班之前,就搞定他們家的酥油茶。
好啦,就這樣定啦。我是一朵卑微的龍膽花,即便風摧雨淋,也要使勁瓦藍,這是屬于我的晴朗,匍匐在地,照耀世界,盡管這個世界小得連蜜蜂都不知道它。
今天是我去海吃海喝制作酥油茶的第二天,因為加大了各類材料的用量,他家的酥油茶比我在我們店做的還要好喝?;貋頃r路過對面的咖啡屋,看到細高挑的姑娘正在擺放噴繪廣告,走過去問道:“酥油咖啡做了沒?”“我們老板不同意?!薄盀槭裁矗俊薄八f純粹和正宗是咖啡的靈魂,高雅和經(jīng)典是咖啡的生命,酥油咖啡就是把歐羅巴和鄉(xiāng)巴佬攪和在一起,互相都是一種破壞??Х壬厦婊\罩一層白霧,那叫陽春白雪,漂一層黃油,那叫下里巴人?,F(xiàn)在誰還愿意吃喝肥膩?想一想就明白?!蔽也钜稽c沒聽懂她家老板的話,遺憾地咂咂舌頭,“可惜啦,你們失去賺錢的機會啦,來雪豹街的大部分人是吃酥油的,不是什么歐羅巴?!?/p>
我走進崗什卡雪峰,看到達娃正在給另外幾個人說著什么,見我進來,腔調(diào)突然變得激憤而夸張,簡直就是罵人了,“她以為只要是牛就是群里的老大,那還要看有沒有犄角呢;就算有犄角,那還要看犄角大小呢;就算是大犄角,那還要看是家血牦牛還是野血牦牛呢;就算是野血牦牛,那還要看野的是祖先的血還是阿爸的血呢;就算野的是阿爸的血,那還要看野血的遺傳到底有多少呢;就算她渾身都是野血,那還要看關系遠近,還要看門前的流水是渾是清呢。崗什卡雪峰下的流水清得明鏡兒似的,她有時間牦母牛一樣飲水,就沒時間照一照自己嗎?看她長的什么樣兒,到底是母黃牛還是母犏牛(公黃牛和牦母牛的雜交),能比得過誰?有本事晚上不要回圈,出租屋是我聯(lián)系的房主,她來了往床上一躺,好像別人伺候她是應該的。阿媽啦,我可算見到了一個比尕里巴(公黃牛和母犏牛的雜交,個小、難看、孤僻、病態(tài)、蠢笨、好吃懶做——達娃罵我是丑陋的雜種)還要惡心的人,為買面子掏錢的是她,裝可憐要錢的是她,臟了崗什卡雪峰的人還是她,誰知道她跟海吃海喝那個公黃牛是什么關系,吃的是糌粑,拉的是稀屎,牦母牛的樣子一點點都沒有。”聽得出她是真的生氣了,原因就是老板多杰退還了我倒貼的錢。誰告訴她的,諾布還是老板自己?我想拿起抹布扔過去,想抄起笤帚打過去,想去廚房攥了剔骨刀戳過去,但最后我什么也沒做,只是既憤怒又同情地望著達娃。諾布給才讓擠了擠眼,拉起他進了廚房。旦增望著窗外大聲說:“別生氣,都別生氣,有話好好說?!卑湍纷Я诉_娃一把,示意她閉嘴。我有點吃驚:他們居然在乎起了我?但立刻就明白,是老板多杰進來啦。
老板站在我身后呵斥道:“卓瑪你想干什么?”我回頭,嘴唇抖顫著說:“不想干什么?!薄澳悄惆咽稚扉_嘛,不要攥得這么緊,就像兩個鐵疙瘩?!焙冒?,我伸開。我在頭頂揮了一下巴掌,雙腿一彎,跳上了桌子。老板嚇得后退了一步,“你別亂來?!蔽也豢月?,彎腰拿起抹布,摁在玻璃上,吱嘎吱嘎擦起來,心里想的是:殺死他們。幾只喜鵲落在了窗外的樹上,嘰嘰喳喳的,好開心啊。
晚餐只有三桌,一桌九人,一桌七人,一桌四人,真的是慘淡經(jīng)營了。達娃沒有上班,我管九人的一桌,巴姆管另外兩桌。雖然不忙,卻挺操心的,因為我這一桌幾乎所有人都喝酒,六十五度的藍青稞原漿,都醉了,前言不搭后語地要我倒酒。我沒倒,聽醉漢的,就是聽魔鬼的。阿尼說:魔鬼把酒賞賜給了一些沒有靈魂的人,最后他們都變成了酒鬼。再說酒是客人自帶的,我絕對不伺候。快下班時,替諾布守吧臺的旦增喊我去接電話,是出租屋的房東打來的,說是不給我租了,因為有人出價比我高。“誰?”“這個你就別管了?!薄拔覀兪怯泻贤??!薄昂贤皇歉愫灥模歉_娃簽的。你今天晚上就搬走,東西已經(jīng)拿出來,放在門口過道里?!薄澳銈儧]有權(quán)利動我的東西……”對方冷笑一聲掛了。旦增和走出廚房的諾布面無表情地望著我,好像他們都知道我會接到這樣一個電話。
送走了客人,收拾掉桌子上的餐具,磨磨蹭蹭清洗干凈后,我才朝出租屋走去。轉(zhuǎn)眼我就無處可棲了,是夜晚,睡覺的時候,我變成了一只被人驅(qū)趕的流浪狗。阿尼啦,阿伊啦,阿爸啊,阿媽啦,還有親愛的阿吾南木加,在凄涼的西寧大街上,我想你們啦。星星遙遠到不可企及,卻還是給崗什卡雪峰的脊頂鍍上了一層冷冷的白光。街道的延伸像一只行走的雪豹,在筆直中搖頭擺尾,像是在踅摸吃掉的對象,是我嗎?是的,我的肉體已經(jīng)被它吃掉啦。我是約古宗列金源廣場的一個鬼魂,正在走向擁有二十二座大廈的祁連山花園,那里潛藏著一個壞蛋,我要殺死她。我望著路燈,生怕它們頃刻熄滅,變成我最后的照耀;望著星光,生怕它們立馬掉進宇宙的深坑,變成我結(jié)束時的印證;望著幽暗的路,生怕它瞬間消失在地球的那一邊,變成我一生的里程碑。我想加快腳步,卻又以極其緩慢的走動,接近著出租屋。出租屋的燈眼睛一樣眨巴著,炫耀著人世的狡黠和殘酷。我對自己說,你害怕啦,你在猶豫,你一點也不“軸”,馬上就要一聲嘆息,然后放虎歸山啦。不,我只是想讓達娃多活一會兒,多一點臨死前的得意。馬上我就會開門進去,沖向達娃,大喊一聲:“卑鄙的惡狼,別以為受欺負的都是羊,我也是狼,一只憤怒的草原狼?!比缓蟆?/p>
我摸了摸口袋,似乎連我自己都想不明白,什么時候這把剔骨刀來到了里面。
幾分鐘后,我站到了樓梯口,燈光下,一個長長的黑影罩住了我。我打了個寒戰(zhàn),仰頭一看,居然是二廚旦增。我惡狠狠地瞪著他,“你在這里干什么?”他小聲說:“我來找你。”“找我?”“想請你幫個忙?!薄拔夷軒湍闶裁矗俊薄拔壹依镉惺?,以后恐怕不能守店了,想來想去只有你能替我。”我有點蒙:不會又有什么詭計在等著我吧?“我的意思是你可以睡在店里?!蔽易屑氁豢?,他居然背著我的鋪蓋和手提包,抱著我的紙箱子。“行不行?我可是很少求人。”“你說你家里有事?”“對啊,阿爸阿媽在西寧買了房子,離這里不遠,我想回家去住?!蔽页聊吹剿麖臉翘萆舷聛?,繞開我朝前走去,便慢騰騰轉(zhuǎn)身,跟在了后面。
有一種燦爛叫黑暗,有一種溫度叫冰寒,當云霧遮擋,星月逃散,風會從高處走來,帶著云端雨雪的風情,讓你的頭腦煥然一清,你醒了,突然發(fā)現(xiàn)有人殷勤地走在前面,為你點亮腳下的路:看看啊,懸崖邊的你是多么危險。
如果你走進黑暗是為了迎接明天,就一定有光亮等著你。
路過約古宗列金源廣場時,旦增突然說:“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能把自己搭進去?!笨次覜]有反應,便直截了當?shù)卣f:“以后你進廚房可以,但不要動割肉的刀子?!蔽页聊?,直到走進雪豹街,才用感激的口氣回答道:“不會再動啦?!?/p>
達娃把我排擠出出租屋的事件,幾乎成了我的一個轉(zhuǎn)折點,我覺得我的錢會多起來,從下個月開始,我不用再交住宿費啦,每個月能節(jié)省七百元,還能多拿三百元的守店補貼。同時我能更方便地為海吃海喝制作酥油茶,早晨五點過去,七點回來,再忙活自己店里的事。為此,我做夢都在感謝旦增。“我請你吃頓飯吧?”“為什么?”“我要富啦?!薄澳惆阉钟筒柙贌饋砭退闶钦埨玻攘思舆^料的,再喝原來的,一點味道都沒有?!彼目跉庀袷钦埱?,我不能不點頭。
我開始從海吃海喝每天給我的五十元報酬里,拿出三十元,購買冰糖、桂圓、紅棗、枸杞、葡萄干,還在海吃海喝老板的建議下,把茉莉花變成了香味更濃的玫瑰花醬和白蘭花醬。我的創(chuàng)意酥油茶又出現(xiàn)在崗什卡雪峰,而且比以前更好??粗腿艘粔匾粔氐睾裙?,我心里的舒服就像盛開了一朵鳶尾花。老板多杰依然裝作沒看見,連旦增都有點看不過了,當著老板的面故意問我:“玫瑰花醬和白蘭花醬很貴吧?”“還行?!崩习宥涿@了,望著一桌食客說:“點了那么多,能吃得完?你給他們說說的要咧,吃多少點多少。”我也裝作沒聽見。旦增不依不饒地又問:“我聽說桂圓和枸杞漲價啦?”我說:“是啊?!崩习遛D(zhuǎn)身離開啦。
雖然為了做我想做的事,我并不特別心疼錢,但對旦增的感激和親近還是油然而生:我又有了一個阿吾,在我孤單無靠時,他變成了呵護我的南木加阿吾。
南木加阿吾趕著我家的一百多頭牦牛,去了冬格措,那里是野牦牛出沒的地方。他將在那里度過整整一個九月或者更長一段時間,直到我家的牦母牛有機會懷上公野牦牛的后代。前年懷了十三頭,去年懷了十六頭,讓阿吾高興得逢人就夸耀:“阿多岡日草原的野牦牛越來越多啦,有黑牦牛,有金牦牛,牛老大都變成我家的親戚啦,一個個把娃娃留給我們拉扯,你說怪不怪?世上的牛群還有比我家更好的嗎?我不是壓不到鍋里的羊肺肺,大家的眼睛長在自己身上,看就是啦?!惫瓣笈5暮⒆芋w格大,耐力好,抗病和抗冷能力強,產(chǎn)肉產(chǎn)毛多,價錢是家牦牛的三四倍。這一次的結(jié)果比往年更好,懷孕的牦母牛少說也有二十一頭。他興奮得不能自已,三番五次地確認著,沒發(fā)現(xiàn)一頭碩大的公野牦牛又一次走進了牛群。公野牦牛以為他是來跟自己搶奪牦母牛的,氣得渾身發(fā)抖,瞪著眼睛沖向了他。阿吾聽到大白馬益西一聲嘶鳴,聽到一陣擂鼓般敲打地面的蹄音從身后傳來,回頭看了一眼,卻來不及逃走,能頂翻一輛中型卡車的犄角就已經(jīng)來到跟前,他飛起來,落地的同時牛頭重重地夯在他肚子上。承擔著家里的主要活路,為家里的牛羊操碎了心的南木加阿吾,就這樣走啦。阿多岡日草原的藍天上飄過了白云,那是阿吾;白云下飄過了九月雪,那是阿吾;雪里頭飛走了一只白鹡鸰,那是阿吾。我的阿吾對我說:“家里有我就行啦,背水拾牛糞的事就不要想啦,好好學習的要咧?!蔽业陌⑽釋ξ艺f:“我的幸福就是我的妹妹卓瑪將來比誰都好?!本驮谧蛲淼膲衾铮业陌⑽嵊謱ξ艺f:“草原的家是你想的,不是你住的,千萬千萬不要回來,回來你就不是我希望的卓瑪啦。”
阿吾的死就像塌掉了一座山,接著失去了一片被山撐起的天,又接著太陽和月亮沒有了,再也照不亮阿尼、阿伊、阿爸、阿媽的心啦。烏黑來臨時,所有的心變成了夜空。
一個月以后,阿爸對我說:“卓瑪聽我的,你不用再去念書啦?!蔽覞M臉都是為什么。阿媽接著說:“念書太多了以后怎么辦?”好像我的上學一下子變成了全家的累贅。我去問阿尼和阿伊。阿尼說:“你阿吾這么早就走啦,你得想想這個家,草場離不開你,牲畜離不開你,一家人的吃喝離不開你?!卑⒁琳f:“我們知道委屈你啦,不委屈的話,我們家的日子就過不下去啦?!本拖裣奶毂厝徊菥G,冬天必然下雪,家里的所有人、所有牲畜,包括大白馬益西和藏獒索加,都默契地挽留著。遠方的路已經(jīng)被阿吾的離去挖斷啦。
親人們心里的光亮一旦消失,我立刻變成了一坨點不著的濕牛糞。泯滅是何其殘酷,讓我在冬天看到了火焰,卻不是為了暖熱我,而是為了送給我一種被灰燼掩埋的人生。我用一個字回答著所有人的變卦:不。心里依然是未來的迷蒙和迷蒙后面的燦爛——一個考上大學的城里人,一個命運如花的草原姑娘。
婦女主任米瑪來到了我家,她是在阿爸的央求下,前來說服我的:“大人怎么說兒女怎么做,我們都是這樣過來的?;丶襾戆桑抟粋€牧人的話,讀高中的必要就沒有啦。俗話說順風的鳥兒飛得遠,聽話的娃娃吃得飽。一腳踩到牛糞上,不怪靴子怪眼睛;一口咬到骨頭上,不怪嘴巴怪手抓。雪疙瘩不消,是天氣不晴;帳房里進水,是褐子不新。你遇到了不好的天氣,生在了進水的帳房,命里頭的事誰也不能怪?!彼谖壹业哪绢^沙發(fā)上,喝了一大口阿媽端給她的酥油茶,又說:“卓瑪對不起,我只能這樣說啦;我不這樣說的話,下一屆你阿尼、阿伊、阿爸、阿媽就不會選舉我啦;不選舉我的話,我就不是婦女主任啦;不是婦女主任的話,面子和誤工補貼就沒有啦;沒有面子和補貼的話,我就變成一個擠牛奶拾牛糞的女人啦;天天擠牛奶拾牛糞的話,心里就不好受啦。我的文化怎么辦?念了那么多的文件白念了嗎?我又不能去調(diào)節(jié)公牛和母牛的關系,不能說公羊欺負母羊是不對的。男女必須平等,這個一點點問題都沒有。但是公牛和母牛怎么平等嘛?野牦牛和家牦牛怎么平等嘛?野牦牛是保護動物,家牦牛不是,養(yǎng)大了就得宰掉。你們誰擠過野牦牛的奶?擠過的話,就可以平等,你擠它的奶,它一蹄子踩死你,這就不叫平等。平等是什么?就是我的話你聽,你的話我聽;就是你做八尺氆氌的袍子,我做三尺牛皮的靴子,價錢是一個樣子的。有條件的平等,沒條件的不能平等,你說對不對?不對也得對,我是婦女主任嘛。不說啦,越說越遠啦。選舉快要開始,別忘了給我投票?!?/p>
米瑪主任喝了三碗酥油茶,也不管是不是真的說服了我,站起來要走。阿爸恭恭敬敬彎了彎腰,對我說:“主任說了這么多,我的耳朵都亮啦,你要好好聽?!泵赚斨魅巫孕诺卣f:“卓瑪會聽的,她是婦女,我是婦女主任嘛,我的話不聽她聽誰的?水來啦,泥沙就得讓開;風來啦,牧草就得趴下。蜜蜂叮過的花,來年還會在老地方吐香。放心吧,你們的女兒不會再去上學,也沒有遠走高飛的打算啦?!卑终f:“噢呀,山上滾下來的石頭就是厲害,我們的烏朵甩了半天,輕飄飄的石頭飛到哪里去了不知道。”全家人信任著米瑪主任的說服效果,而我的心卻朝相反的方向堅定起來:也有不讓開的泥沙,不趴下的牧草。蜜蜂叮過的花,更多的時候會變成遠地方的綻放。米瑪主任你趕快走吧,我要做作業(yè)啦。
接下來的日子里,阿爸和阿媽開始到處托人打聽,哪里有小伙子愿意做我家的上門女婿。因為只有這樣,我留在草原做一個牧家女的作用才能全面顯現(xiàn)出來:將有另外一個男人接替阿吾南木加,成為家業(yè)的繼承人,承擔起傳宗接代的責任。
天很藍,藍得有點瘋狂,就像撈走了酥油,又濾盡了曲拉的水,清亮得能望見沉淀在深處的雜質(zhì),但又不是澄澈見底,澄澈的水往往缺少內(nèi)容,而它卻是藍天乳化了所有白云后的那種樣子。有一種牛奶是從天上擠出來的,我把它叫作藍奶。沐浴著藍奶,我來到崗什卡雪峰,制作我的第一杯酥油咖啡。
是對面咖啡屋細高挑的姑娘教會我的,她送給我一只被他們廢棄但還能湊合著用的摩卡壺,又用批發(fā)價買給我一罐咖啡粉,教我如何掌握水溫,如何萃取。沒想到他們的所謂純粹和正宗、高雅和經(jīng)典竟是如此簡單。我做了兩種,一種是直接放酥油的漂花咖啡,一種是乳化之后的酥油咖啡,加奶加糖嘗了嘗,保留了前一種。下里巴人也是花,而且是可以遍地盛開的花,在阿多岡日草原,牛羊喜歡吃的許多草,都會開出一種樸素而細碎的花,就像咖啡上面的酥油花。
然后便開始贈送,有喝了之后還要的,那就要收錢了,一杯二十九元,比對面咖啡屋的便宜五元。我覺得我又開始賺錢了,一天快結(jié)束時,收回的錢已經(jīng)抵償了那罐咖啡粉和送出去以及賣出去的全部成本。我決定,明天開始就不再送了。
在我清洗摩卡壺和用來盛咖啡的茶碗時,諾布不屑地問:“我們是藏餐館,你賣這個干什么?”“什么賺錢就應該賣什么,如果光靠火鍋的話,賺的錢還不夠發(fā)工資吧?”“你管那么多,又不是你的店?”她說著,求助地望了一眼大廚才讓。才讓正在案板上切牛舌頭,裝作沒看見,揚起肉鼓鼓的脖子吟唱著一支不著調(diào)的歌。我知道這是為什么,因為老板多杰對我賣咖啡的舉動又一次保持了沉默。
旦增進來了,開始在我身邊忙活,他要為明天的藏式牛肉餅提前和好面。我小聲說:“你猜,下個月發(fā)了工資,我會干什么?”“我怎么知道?!薄拔乙员檠┍?。”“你不是個嘴饞的人。”“那不一定,有錢就饞啦?!薄梆捰叙挼暮锰?,知道什么東西好吃。我們老板好像見什么都不饞,吃什么都不香。”“所以我們家的火鍋就是火不起來。雪豹街上還有兩家火鍋店,一家是重慶火鍋,一家是云南火鍋,都比我們熱鬧,為什么?”“人家追求的是刺激?!薄拔乙策@么想,藏式火鍋跟我們藏族人一樣,太溫和,吃不出滿頭大汗的樣子。我看過人家的廣告,就三個字,麻、辣、酸,反正就是刺激得你又恨又想?!薄叭思野殉曰疱伄斪鲿槿?,情人都是又恨又想的。”諾布過來擠我一下,手里什么也沒有,卻在水龍頭上又沖又洗。我知道她是想讓我離開,她不希望我跟店里任何人有一點點親近的關系。
昨天和前天我的酥油茶和酥油咖啡都賣得不錯,看到我又買進了一些茶料和三罐咖啡粉,而旦增一再地故意問我“多少錢”,老板多杰再也無法做到視而不見啦。他問我:“羊毛出在了牛身上,到底貼了多少嘛?”“沒算過,不知道?!彼闳グ膳_,讓諾布給了他一千元,來到廚房交給了我,“不夠的話,你再說,反正不能讓你個人吃虧?!敝Z布跟在后面,看了一眼就出去了。我沒想到她是去挑唆達娃的,好像她跟達娃一樣,忌諱老板對我的態(tài)度就像忌諱狼跟狗的結(jié)盟一樣。
在崗什卡雪峰,我住在儲藏室里,儲藏室角落里有一張床,床下放著我的紙箱子。就在送走了最后一桌客人,我要去廚房準備明天制作酥油茶和酥油咖啡的材料時,達娃端著我的紙箱子,從儲藏室沖出來,在桌子上一蹾,喊道:“有人又偷又拿,大家快來看啊。”我望著她,就像望著那頭沖向阿吾南木加的野牦牛,不禁慘叫一聲:“你要干什么?”諾布走過去打開紙箱蓋,瞪鼓了眼睛,假裝驚訝地說:“原來是家賊難防啊,我就說嘛,怎么少了那么多!”又是她在戳弄是非,因為只有她能監(jiān)視到我:吧臺上的餐巾紙被我偷偷拿走了。巴姆好奇地走過去看看,釋然地哦了一聲,“不就是餐巾紙嗎,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她要合上紙箱蓋,達娃撥開她的手,翻起紙箱,把我摞得整整齊齊的日記和兩支圓珠筆倒在了地上,然后便又踢又踩。日記的破碎和圓珠筆的稀爛如同惡狼咬碎了羊腿骨。
我再也忍不住了,一聲哽咽,眼淚嘩啦啦流下來。那不是餐巾紙,是我對阿多岡日草原的思念,是我日日夜夜想著阿尼、阿伊、阿爸、阿媽的記錄,是我和阿吾南木加的交流,我在告訴他:我按照你的想法出來啦,我好著呢。那是我活著的證明,是我心臟的搏動,沒有這些搏動,我早就死啦。我撲倒在地,從達娃繼續(xù)踐踏的高跟鞋下,撿拾著我的日記。我和我的日記經(jīng)受著達娃肆無忌憚的蹂躪,在崗什卡雪峰腳下變成了被牲畜蹄子踩爛的積雪,變成了陽光下的泥濘。
老板多杰出現(xiàn)了,撿起一張餐巾紙看了看,沖著達娃呵斥一聲:“你要干什么?”達娃一臉通紅,朝后捋了一下紛披的頭發(fā),下意識地停止了踐踏。才讓用指頭在諾布頭上使勁搗了一下說:“聽說過風把眼睛吹瞎的事吧?老鷹的羽毛落下來也能砸死人。什么事該做什么事不該做你不知道嗎?”旦增蹲在地上一邊勸我一邊幫我撿,撿起的不光是日記,還有我的眼淚。巴姆拿起踩扁的紙箱子,整理了一番,放在了我面前。我把踩爛的日記一張一張放好,抽搐著抱起了紙箱子。但我沒想到,達娃的發(fā)飆這才開始。
她撕住老板多杰,聲嘶力竭地喊著:“她是你什么人啊,又是給錢又是安排住處?鼠兔的災難哈拉頂上,割爛的傷疤雪末子蓋上??吹搅速\娃子不能抓一把嗎?羊糞蛋掉進了奶桶里,哪個黑哪個白你分不清楚。對你好的你忘啦,禍害你的你倒放不下。雪山,雪山,你是不是把他刺成瞎子啦?”多杰推了她一把,她便順勢倒在地上,號哭著,兩手拍地,在桌子之間翻來滾去,“你把我打死算啦,我再活下去還有什么好啊?崗什卡雪峰塌啦,塌啦,今天就塌啦?!笨礇]有人勸解,她便跳起來,掀翻了兩張桌子,踢倒了三把椅子,然后拿起作為擺件的花瓶,扔了過去,啪啦一聲,窗戶玻璃碎啦。老板多杰這才撲過去,抱住了她。她掙扎著,嘶喊著,直到再也喊不動了才罷休,喘著粗氣,嗚嗚嗚地哭起來。
下雨了,是過雨,隱隱的雷鳴如同牛蹄子踩踏冰面的腳步聲,冰面在秋天的頹喪中還沒有凍結(jié)實,或者在春天的懶腰里正在走向消凍,總是嘎嘣嘎嘣響,明顯的斷裂意味著新一輪的彌合,要么冰蓋,要么水漫,在傷口上誕生平滑,滋長挺拔,就像人的活法,所有的坦蕩與升高,都是刀割血流之后的成長。
昨天,旦增送給我一個棕色硬皮面的日記本、一支簽字筆和一盒筆芯。我苦澀地一笑,刻板地說了聲“瓜真切(謝謝)”。他笑道:“好好寫日記,最好把我也寫進去?!蔽覜]心情跟他說話,眨巴著眼睛望著窗外,時多時少的人流,忽晴忽陰的天氣,或清或濁的人生,只有時間既不會變化,也不會停頓,無盡的流逝里,是無限延伸的情緒的間隔,低沉在夢想高亢,悲傷在懷念喜悅,當苦澀聯(lián)手甜蜜時,逃逸立刻代替了平靜。旦增說:“你別跟達娃計較,她就是那么個人。牛的想法跟羊不一樣,你把自己當成牛,把她當成羊,一切就過去啦?!薄拔矣惺裁促Y格跟她計較?就要走的人啦,能讓我在崗什卡雪峰多呼吸一天的空氣已經(jīng)感激不盡啦?!薄澳阋ツ睦??”“先在海吃海喝和對面咖啡屋過渡幾天,攢點路費和給阿尼、阿伊、阿爸、阿媽買禮物的錢,然后回家?!彼聊税肷尾耪f:“也對著呢,女人的一輩子就是尋找依靠,做一個牧人的老婆也沒什么不好?!薄拔乙呀?jīng)想明白啦,就算我一輩子不嫁人,也要活在親人們的眼皮底下?!?/p>
眨眼到了我離開的日子。我做了最后一次酥油茶和酥油咖啡,用掉了所有的材料。香味飄蕩在崗什卡雪峰的里里外外,就像我獻給雪山的煨桑,我都有了跪下來磕幾個頭的想法,卻發(fā)現(xiàn)身前身后并沒有讓我情不自禁地去敬畏和仰視的冰白與雪亮。那就算了吧,一旦心里有了狼藉,世界就是一片垃圾。我有點惡心,盡管餓著,卻沒有給自己準備最后的酥油茶和最后的糌粑。我走進儲藏室抱起了紙箱子。旦增立刻進來,背起了我已經(jīng)捆扎好的鋪蓋。巴姆也進來,拎起了我的手提包。老板多杰不在,肯定是故意躲開的。達娃和諾布在吧臺后面,我們彼此都沒有理睬。才讓在廚房里忙活,聽到響動,突然跑出來說:“我知道鷹不會在房檐底下做窩,遲早會飛走的,就是沒想到這么快翅膀就硬啦?!?/p>
酥油咖啡賣得不錯的消息對面咖啡屋的老板已經(jīng)知曉,通過細高挑的姑娘告訴我,我可以去他家打工,管吃管住,日薪三十元。畢竟他是商人,立刻放棄自己沒用的咖啡理念,朝著盈利張開了雙臂。但我接下來的目的是盡快掙夠回家的錢,所以還想繼續(xù)我在海吃海喝的工作。咖啡老板想了一會兒才答應,叮囑細高挑的姑娘:“你跟她好好學手藝,盡快學會。”其實沒什么手藝,只有感覺。酥油是情感的潤滑劑,是止不住的懷戀對童年的一次訪問,是記憶帶你回家,看到房前屋后還有溫馨和香甜朝你招手時的激動,是阿尼的蒼顏白發(fā)又一次撩撥出了你的癢癢,而給你撓撓的卻是阿媽剛剛團捏過酥油的手上那根白白凈凈的無名指。有一種寄托叫依舊,有一種儲藏叫過往,有一種深入骨髓的感動叫酥油。
冬天,扎曲旦巴林那座赭色房屋的古舊院子里到處都是酥油燈。院子中間的煨桑爐邊,我抱著身穿紫色僧衣的尕桑就像抱著唯一的救星,稀里嘩啦哭起來。尕桑也哭了,“你阿吾的事我已經(jīng)知道啦?!薄罢l告訴你的?”她不回答,我知道有風就有消息,吹過我家牧場的風,也會吹進尕桑和拉珍的耳朵。我哭得更厲害了。尕桑說:“聽說你家不讓你上學啦?”我在她的肩膀上頓一頓下巴,“誰告訴你的?”我知道她不會回答,聽到了阿尼勸說、阿爸央求的山椒鳥,也會來這片幽靜圣潔的地方嘰嘰喳喳?!版厣D阒牢覟槭裁磿碚夷??”她說:“知道。但你跟我不一樣,跟拉珍更不一樣,扎曲旦巴林不是你來的地方?!薄拔矣惺裁崔k法?家里已經(jīng)找好了上門女婿,我已經(jīng)看清楚我的將來啦?!薄澳芸辞宄膶硪欢ú辉趺礃樱憔筒灰倏蠢?,頭抬得高高的,往天上看的要咧?!薄拔铱吹降氖窃撇剩皇菍?。”“你不會往云彩背后看嗎?我是說你到西寧去,找多杰。”
尕桑第一次給我提到多杰,也說起她跟多杰的關系:丟失的兩頭公牦牛跑到他家的牛群里去啦,他送回來時看到了尕桑,就說:“送還牦牛是要給報酬的,但要是我們兩個賽馬你超過我,我就不要啦,下次還會把來我家牛群談情說愛的牛情郎送回來?!辨厣M饫?,卻也不出意料地失敗啦,因為多杰騎的是一匹爆發(fā)力和耐力都很好的長腿河曲馬。他又說:“你騎上我的馬就超過我啦?!薄斑@樣也算數(shù)?”“噢呀?!庇谑撬T上了他的馬。沒想到他一聲呼哨,河曲馬奔馳而去,根本就不受她的控制。他哈哈笑著,騎著她的馬跟了過去。又一聲呼哨后,他們停在了一個雪山高聳的地方,這里只有花朵沒有帳房,安靜得能聽到云彩走過天空的腳步聲。長尾山雀驚叫著掠過頭頂:來看,來看。黑鳶扇動翅膀驅(qū)趕著它:你敢看我就吃了你。一個多月的時間、頻繁如月落日出的約會、數(shù)不清的情話,她就像陽光陷在湖水中,暖熱了水底的魚和石頭;而他卻絲毫沒有扎根不動的意思,心思飄來飄去的如同一片失根的草葉。突然有一天,他說他要走啦,他賣掉了家里的大部分牲畜,出租了一多半牧場,要去西寧掙大錢啦。尕桑吃驚地問:“你不要我啦?”“要你可以,但你得留在我家的牧場,代替我阿爸阿媽管好剩下的牛羊?!笨此龘u頭,他又說:“這樣的話,就不是我不要你,是你不要我啦。”尕桑一馬鞭打在多杰臉上,轉(zhuǎn)身就走。她是堅定的,不想一輩子復制阿伊阿媽的打算就像草原一年一度的綠,有消失的時候,沒有死掉的可能,隨時都會復活,一復活就蔥蘢無邊。
尕桑生怕我不聽她的,一定要帶我去她家,說她會請一個有力量的人再給我講講道理。我想去看看拉珍。她說:“拉珍你見不上,她不像我,我的閉關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她的閉關比規(guī)范師還要嚴格,一分鐘都不肯落下。”說著指了指院子后面的山上一個小小的窯洞,“她肯定已經(jīng)看見你啦,你招招手吧。”我沒有招手,仰望著窯洞喃喃地說:“拉珍我走啦,扎西德勒。”我們下午離開扎曲旦巴林,午夜來到她家,吃了幾口糌粑,睡到天亮,尕桑就騎馬出去,請來了那個可以徹底說服我的人。我一看嚇了一跳,居然是再次當選為村委會婦女主任的米瑪。
米瑪主任就像來到自己家里,沖著尕桑的阿媽叫了聲“阿媽啦”,在沙發(fā)上盤腿一坐,就開始說話:“我這個婦女主任是全票通過的,說明大家都擁護我,那我就豁出去為大家做些好事唄。我知道你家里人不同意你離開牧場,他們糊涂啦,女娃娃不進城的話,會苦累一輩子的。他們不心疼,我心疼,我是婦女主任嘛。男娃娃留下來可以,反正牛羊總得有人放。俗話說兒女不是揣在懷里的木碗,想飛就飛啦。黑老鴉聒噪一冬,不如百靈鳥鳴叫一聲。老人的恩情要記,老人的話不能聽。要聽就聽我的,我是婦女主任嘛?!彼駪B(tài)坦然,口氣自信,好像從來沒有在我面前提過不要上學和留在牧場的事。更讓我意外的是,米瑪主任還順便制訂了出走的計劃:“悄悄地走,半夜里走,什么也不要帶,多穿些衣服的要咧。鋪蓋村里有公用的,我給你拿上,需要的雜七雜八讓尕桑給你準備,你只要把藏獒拴好就行,我們在離你家不遠的冰草埡豁等你?!蔽衣犞钜稽c給米瑪主任跪下,她怎么這么敢于擔當???更讓我感激的還是下面的話:“出去了以后把自己管好,家里的事不要操心,有我呢,我是婦女主任嘛,口才還是可以的,送走了你,我就去你家喝酥油茶。馬棚里養(yǎng)不出千里馬,牛圈里配不出野血牦牛,飛得越高翅膀越硬,走得越遠本事越大。這個道理連螞蚱都知道,所以要拼命往高處蹦嘛。我只要給你阿爸阿媽下保證,他們沒有不相信的道理,我是婦女主任嘛?!?/p>
我從尕桑阿媽手里接過酥油茶,半跪著獻給了米瑪主任。
尕桑說:“我用米瑪主任的手機給多杰打了電話,他會像對我一樣對你,放心去吧?!?/p>
好像離開餐巾紙就不會寫字啦,我好幾天沒有動筆。日記本上的紙?zhí)饣?,寫不慣,心說莫非滯澀和皺紋才會讓人留戀,情緒和欲望偏重的都是柔軟?更重要的是這些日子風平浪靜,沒什么可記的。一個篤定要走的人,起早貪黑,打工掙錢而已,值得糾結(jié)的事越來越少啦。咖啡屋的玻璃門能讓我隨時觀測到崗什卡雪峰:巴姆每次進門前都要回頭瞅瞅我這邊,似乎希望我能露一下面,彼此打個招呼,但是我沒有。大廚才讓總是聳起肩膀,擺出一副面對案板切肉的架勢從東邊走來,拉開一條門縫,斜著身子擠進去。諾布天天低著頭,搖晃著永遠亂糟糟的長發(fā),從西邊走來,把門全部打開,鑲進去瘦小的身體。一直都是出雙入對的才讓和諾布怎么啦?像是一種錯開正在左右著他們,錯開了時空,也錯開了表情,他們不再有調(diào)笑啦。達娃跟先前一樣懶洋洋、慢騰騰地走進走出著,眉眼依然俏麗,神情卻暗郁了不少。每次看到她,我都有一種雪豹藏在巖石后面打量人的感覺:這是一個什么人???
我很少看到旦增,他又開始守店啦,幾乎不在門外出現(xiàn)。我覺得這樣也好,我并不期待可有可無的對視,跟信得過的人,見一次就應該有一次的質(zhì)量,隨隨便便地看見不如不見。我再也沒看到過老板多杰,不奇怪,卻有些擔心:他要是消失不見了怎么辦?我還等著他大發(fā)慈悲呢。上個月我沒干滿,他發(fā)了我一個月工資,這個月也沒干滿,而且已經(jīng)離開,不知道他會怎樣待我。當然他也可以當我不存在,我的渺小完全不值得他去惦記。但我總覺得他不會對我不起,他是尕桑曾經(jīng)的相好,我是尕桑最好的朋友,這樣一層關系就像牛糞和牧草,一個秀綠一片,一個黢黑一坨,卻都依附在地上,提醒人們注意,它們其實是一個東西。
但是我想錯了,崗什卡雪峰發(fā)工資的那天,太陽白照了一天,星星白亮了一夜。我等到零點過去,哈欠能把嘴角繃裂時,也沒等來慈悲的光芒穿透黑夜。睡吧,明天還要起早,去海吃海喝制作酥油茶呢。我告訴青年,想學就趕快學,最多一個星期,我就要走啦。青年不學,他說那樣就會把他拴死在茶爐前,因為喜歡喝的人越來越多了。“你走了也好,把卓瑪酥油茶留在記憶里,會讓我們經(jīng)常想到你?!?/p>
卓瑪酥油茶?原來也可以用我的名字命名酥油茶。
雪豹街冷清下來,星星明亮而孤遠,風從天上走來打掃著街面,簸箕撮起的,是一堆堆的黑暗和黑暗擁摟的光。不管街燈如何輝煌,夜色從來沒有丟失過自己,它是光的土壤,就像牧草在地上生長,花在草上開放。我突然明白,心里裝得下黑暗的人,才會有真正的光亮,如果裝得下整個世界的夜晚,那就會擁有充滿燃燒的宇宙。這么想著,就長長地打了一個哈欠,已經(jīng)來到又一個雙日,不能再寫啦。
今天的事讓我猝不及防,好像每天都去山坡上吃草的牦母牛,突然看到枯草叢里長出了饅頭,還沒來得及啃一口,奶就開始滴答啦。
早晨,我剛從海吃海喝歸來,想喝一杯酥油咖啡,吃幾口面包,然后忙活咖啡屋的事,就見旦增推門進來,無聲地笑著,把一個紅包放在我面前。“什么?”“你的工資?!薄岸嗌伲俊薄澳阕约簲?shù)?!蔽耶斨拿鏀?shù)起來:一千五百元,加上三百元的守店補貼,一共兩千一百元?!安粚Π?,雖然我的數(shù)學沒有語文好,但錢還是會數(shù)的?!薄岸喑鰜淼娜偈仟剟?,每個人都有?!薄盀槭裁??”“上個月的營業(yè)額還不錯,是崗什卡雪峰開業(yè)以來最好的?!薄瓣P鍵是盈了還是虧了?”“這個你去問老板?!薄八呀?jīng)不是我的老板啦?!钡┰鑫艘豢趶奈业目Х缺锩俺鰜淼臒釟猓?,又回頭說:“老板問你什么時候有空?!?/p>
中午,老板多杰走了進來,要了兩杯酥油咖啡、兩份披薩、兩份水果沙拉,邀請我跟他一起吃。我有點緊張,從來沒有誰這樣對待過我,何況還是一向?qū)ξ覜]有好臉色的前老板。“坐吧,我有話要說?!蔽异话驳刈谒麑γ?,聽他一邊吃一邊說:“我回了一趟阿多岡日草原,見到尕桑啦,她問你好不好,我說別人看的話她好得很,她自己看就不一定啦。至于將來以后嘛,那就要看她本事大不大啦。雖說云彩里不能跑馬,但不算長了翅膀的天馬。人的翅膀是長在心里的,你說對不對?”我苦澀地翹了一下嘴唇,神情里帶著迷惑聽他繼續(xù)說?!拔疫@次回去,是想請我阿佳來,她的酥油茶比你做得好,其他飯菜也能來兩下,女人嘛,天生就是灶火邊的神仙。我說我是男人我回去,騎馬放牧是祖先給我的遺傳,你來城里開飯館,我就不信藏餐館開不下去??上野渍f啦,流水聽不懂牧草的話,別看都會嘩啦啦響。山鴉是嘎嘎的,喜鵲是喳喳的,聽起來都是鳥叫,互相是不懂的。一個人心里不長翅膀,怎么能希望飛到天上?給她說西寧有條雪豹街,等于給牛說大雁在云端里有多自在。我也是沒有辦法,只能低三下四啦?;貋戆勺楷敚o我個面子的要咧,不然的話尕桑會收拾我的?!?/p>
我搖頭,不想回去,真的,一想到達娃的憤怒和諾布的丑惡,我就發(fā)怵。
多杰吃掉了一份披薩,又開始對付水果沙拉,大概心里頭淤積的事太多,咀嚼絲毫沒有影響他的講話:“我知道達娃對你不起,她確實有些不對,但你也要體諒她,她除了鬧騰幾下,還能有什么辦法?一匹沒有調(diào)教好的馬,立起來也好,尥蹶子也好,就是為了發(fā)發(fā)脾氣,你不要讓它緊張,它就不會撲過來踢你一蹄子。她家也是阿多岡日草原的,弟弟承擔了家里的一切,說:‘好阿佳你去吧,做一個城里的白度母(女神),再也不要回來啦。’她人長得好,剛來時我喜歡得不得了,慢慢慢慢就發(fā)現(xiàn)她的毛病太多,好像不是草原上長大的。駿馬都好看,能馱著你奔跑,不讓你摔跤的就那一匹。達娃知道尕桑為什么把你介紹給我,害怕你把她擠掉,就開始胡思亂想,跟你過不去,也跟我過不去。實話說我也不喜歡你,你這個人主意太大,我們兩個在一起的話,你就成老板,我就成打工的啦。母羊做頭羊的羊群走不遠,它想的是娃娃嘛,娃娃在后面。牛奶里頭,我是酥油,你是曲拉;同樣的燒火做飯,我是牛糞,你是羊糞。但水的話浪來說,云的話雨來說。昨天的諺語,今天的俗話,時間一過意思就變啦。我今天讓你回去,就是牛群里頭公牛的本事太小啦,不讓母牛領頭牛群就散啦。你就照顧我一下,畢竟我們都是一個草原的,幾百年前的親戚是咧。你有好本事就應該施展給自己人嘛,讓阿多岡日草原的人都看看。達娃的事你就不要在意啦,她要真是母老虎,自己的傷疤自己舔?!彼檬终撇亮艘话炎旖堑耐倌€想說什么,張張嘴又咽了下去。
我想:他湯湯水水說了半天,就沒有利利索索把最重要的意思表達清楚,別的事我可以不在意,但這句話一定要追問到底:“尕桑為什么把我介紹給你?我就一個打雜的,怎么可能把達娃擠掉?她擔憂什么?”多杰眼皮一張,蹦出一串問號來,“你這么一問,我就糊涂啦,尕桑沒給你說過嗎?”“說過什么?”“我跟她不是兩個人,是一個人,你怎么對待我就怎么對待她。這都是尕桑在電話里說的。接電話時達娃也在場,她受驚的母鹿一樣跳了起來。我表面上噢呀,心想這里有達娃,我怎么還能把這個人當成尕桑嘛。你知道我對你冷淡得很,就是想讓你明白,我不想跟你交朋友?!蔽一腥淮笪颍哼@才叫物極必反,尕桑為了讓他好好關照我,強調(diào)得太過,變成一場誤會啦。“我也沒想跟你交朋友,你緊張什么?你越緊張達娃就越以為是真的,你必須跟她解釋清楚?!薄拔业慕忉屵€有用嗎?自從我讓她住了一次醫(yī)院,她就開始疑神疑鬼啦?!薄白≡焊墒裁矗坎粫谴蛱グ??”“噢呀,她鬧騰是鬧給我看的。她說啦:你要是背叛我,我就死給你看?!薄澳蔷挖s緊結(jié)婚,心里踏實了,她就不鬧了嘛?!薄澳擎厣T趺崔k?”我?guī)缀跆饋恚澳氵€想著尕桑?”“我沒辦法不想嘛,她太好啦?!薄澳悄惝敵鯙槭裁窗阉齺G下啦?”“瞎熊挨了打才知道帳房進不得,狼吃了槍子才知道羊群有危險。人嘛,不做后悔的事長不大。我這次回去,一見她就說:哦嘖嘖,我把白度母錯過了唄,怪不得我遇到了達娃,達娃是對我的懲罰。當初我給尕桑說,我阿佳是指望不上的,你想跟我好就得老老實實陪伴我阿爸阿媽和我家的牛羊。她不愿意,就去了扎曲旦巴林。我錯過了一次,怎么還能錯過第二次呢?這次來就是想把多多的問題解決好,你不回去問題就不好解決嘛?!彼l(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吃完水果沙拉,端起酥油咖啡一飲而盡,“光說話有什么用,事情做起來的要咧,你現(xiàn)在就跟我走,不然的話我的心就不是心啦,是抓不到鼠兔的老鷹,一直懸在天上,落不下來的感覺就是用刀刮你的腳掌心,說疼不疼,說癢不癢,難受得很?!?/p>
今天是陰天,有雨,但太陽依然在天上照耀。好像并不存在什么陰雨天,你心里陰著,就有雨啦,心里晴著,太陽就不會藏起來,也不會掉下去啦。
我從咖啡屋走向崗什卡雪峰,中間是一條街,叫雪豹街。雪豹街是一條河,你可以尋找橋梁跨過去,也可以游過去,是人就會跨過去,是魚就會游過去。我是半人半魚的一個存在,沒有居高臨河的資格,也沒有如魚得水的自信。我熟悉河兩邊的每一個店鋪、每一塊招牌、每一種經(jīng)營項目,卻不認為自己跟它們有任何關系。我就像一只昆蟲在巡視自己熟悉的環(huán)境,卻并不理解環(huán)境內(nèi)的大部分事物,包括我自己的存在。我從阿多岡日草原的一個夜晚出發(fā),來到離家不遠的冰草埡豁,見到了等著我的米瑪主任、尕桑和一匹黑馬。公路把我們帶向了車站和黎明,又把我一個人帶向了省城和傍晚。雪豹街迎面而來,于是就有了那么多被挫敗、被撕裂、被苦惱糾纏的機會,有了再一次走向崗什卡雪峰的今天。生命的出走是為了擺脫困厄,卻發(fā)現(xiàn)困厄的另一個名字叫連環(huán),不是你走出去了,而是你習慣了,被習慣的困厄混淆著它跟舒適的界限,甚至都可以讓你親切起來。我重新面對崗什卡雪峰下的人群時,不期而至的就是一種匪夷所思的親切感。也許培養(yǎng)即是占有,就算是痛苦對你的占有,你也有回望和懷戀的情不自禁。
我又一次成了崗什卡雪峰的守店人,卻沒想到老板多杰請我回來,并不僅僅是為了讓我繼續(xù)制作酥油茶和酥油咖啡。今天的宣布,幾乎讓我驚掉大牙。
“以后大家要好好的,不要再像公牦牛搶老婆一樣,你頂我一下,我頂你一下。狼跟狗都能是一家,人跟人還能一輩子打仗?雪雀來到鼠洞里,冤家就是親家。鷹吃鴿子牛吃草,沒有互相過不去的地方嘛。”他喝了一口我制作的酥油咖啡,吧嗒著嘴品了品味道說,“卓瑪回來啦,大家歡迎不歡迎我不知道,我要說的是,不歡迎的話自己吃虧。我物色了很長時間,想來想去,經(jīng)理就是她啦。我這個老板忙得很,阿多岡日草原還有一山一河的事離了我不行,你們以后要聽她的。她說啦,先前是石頭碰石頭,碰到一起就沒有響聲啦。吃掉的草過一夏還會長出來,說過的話風一吹就不見影子啦。你是臭牡丹,她是虎耳草,一起開了才好看。她的心胸嘛,大家都看到啦,望不到頭的草原是咧。大家都要向她學,千萬不要風掃落葉,崗什卡雪峰塌掉了對誰都不好。”
我吃驚多杰會當面撒謊,我什么時候說過這些話?而且讓我當經(jīng)理的事他也事先沒跟我商量,要是我不答應呢?又一想:多杰真是太聰明啦,知道有沒有商量我都不會拒絕。既然已經(jīng)回來啦,他替我說的那些話,不也正是我想說的嗎?
晴朗的天上,白云匆匆飄過,似乎在尋找著什么,卻又不知道目標在哪里,迷茫而著急地翻卷著,漸漸消失了。我喜歡潔白的云,喜歡它的從容不迫、大道無心。云從來不在乎自己的失去,一生都是這樣:在不斷的失去中不斷增長,時而花開朵朵,時而鋪天蓋地。
老板多杰走啦,又去阿多岡日草原啦。我訪遍了雪豹街的所有飯館,還請大廚才讓和二廚旦增吃了一頓剛剛開業(yè)的北京銅鍋涮。兩天下來,滿腦子都是計劃:供應早餐,正式推出卓瑪酥油茶和卓瑪酥油咖啡,改進藏式火鍋,最重要的還是增加飯菜品種:手抓、蒸牛舌、烤藏香豬、炸灌肺、羊肉燴菜、蟲草松茸雞、藏雞炒香菇、烤牛排、土豆燒牛肉、鹽堿肉、血腸、汆灌腸、白腸、酥酪糕、奶渣包子、酥油炒青稞、洋芋飯、肉炒面疙瘩、羊肉包子、酥油面糕、藏式薄餅等。我跟大家商量,大廚才讓說:“夜晚明不明月亮決定,你是月亮,你說吧,我們照著做就是啦?!倍N旦增說:“這么多品種,恐怕人手不夠?!蔽艺f:“一旦顧客多了,就可以考慮進人?!卑湍氛f:“是不是這樣就能火起來?火起來的話對大家都有好處?!敝Z布冷冷地說:“客人增加啦,工資也得增加。”我特意征求了達娃的意見。她說“隨便”,好像跟自己沒有半根羊毛的關系。
我問才讓和旦增:“你們覺得誰負責進貨合適?”才讓說旦增,旦增說才讓。我說:“讓諾布負責進貨怎么樣?”才讓說:“你把她當成母雪豹了吧?母雪豹比公雪豹厲害?!薄翱梢怨腿斯蛙?,不用她動手,再說去哪里進貨,她都有記錄,熟悉?!辈抛屵€是搖頭。但我已經(jīng)想好:進貨是飯店最重要的一環(huán),交給諾布,表明我對她的信任,她應該不會再跟我對著干了吧?我來到吧臺前,說出了我的想法。諾布想了想,答應啦。
下來便是印制訂餐卡,寫文案,做宣傳,我們雖然還沒有能力在媒體上做廣告,但有手機的員工可以轉(zhuǎn)發(fā)給朋友,飯店的門內(nèi)門外也應該有全部經(jīng)營項目的介紹。大家都忙起來。后天,就是崗什卡雪峰重新起步的日子。
對啦,必須增加一套研磨、煮制咖啡的器具,代替原來那只摩卡壺。還要裝一塊新窗戶玻璃,它被達娃用花瓶砸碎后,一直用透明塑料板遮擋著。
早餐開張啦,吃的有酥酪糕、奶渣包子、羊肉包子、牛肉餅、藏式薄餅、肉炒面疙瘩、人參果米飯、奶豆腐、酸奶;喝的有酥油茶、酥油咖啡,還增加了卓瑪甜茶——我試驗了好幾次,最后確定的做法是:先放酥油,跟紅茶一起熬煮,再加牛奶,牛奶必須濃,最好是脂肪和蛋白質(zhì)含量超過黃牛奶和黑白花奶的牦牛奶,其間要用木勺不停地攪拌,順時針和逆時針的次數(shù)和力度必須相等,切忌用鐵勺,最后加白糖。我希望這樣的甜茶老年人、青年人和孩子都喜歡。我一邊端茶遞飯,一邊數(shù)著顧客。還不錯,從七點到九點半,有三十一個人光顧。其中七個人是自己吃了,又另買一份或兩份打包帶走的,說明他們感覺還可以,很可能以后全家人都會來崗什卡雪峰吃早餐。
中午,火鍋有三桌,都是六人以上的;點菜有五桌,最多的一桌是十個人,最少的一桌是一個人——他問能不能給他下一碗食譜上沒有的藏面,多加幾片牛肉。巴姆毫不猶豫地說:“可以?!蔽伊⒖探o她翹了一下大拇指。
晚上,火鍋還是三桌,都在包間里,人增加了七個,點菜先后有十一桌,兩人到六人不等。另外還有兩份外賣。
一天結(jié)束啦,我的心笑成了花,是絨線蒿嬌艷、張揚、粉嫩的紅色花朵,綻放在海拔5255米的崗什卡雪峰。崗什卡——雪山之尊。
我望著達娃問大家:“我們自己吃什么?”巴姆說:“火鍋。”我說:“我也這么想。”但一起吃火鍋的只有才讓、旦增、巴姆和我。達娃說不餓,冷著臉走了。諾布說她有事,用打包盒裝了幾塊手抓,也要走。我說:“把今天的營業(yè)額算一下再走唄?!薄斑@么晚啦,明天再說?!蔽蚁肓讼?,也行,肯定是盈利的,就是不知道盈了多少。才讓說今天是崗什卡雪峰開業(yè)以來,客人最多的一天。
我們四個人還喝了點酒,是自釀的青稞酒。旦增說:“就叫卓瑪青稞酒,以后崗什卡雪峰的所有飲品都是卓瑪系列?!辈抛屨f:“不好吧?要是人家不喝青稞酒,不喝酥油茶,不喝酥油咖啡,直接把卓瑪喝掉怎么辦?”巴姆說:“你們兩個男的不會保護???”才讓望著旦增說:“我不敢。”旦增說:“稍微喝一點酒,你們就上頭。卓瑪是一條河,喝不完的,源頭是崗什卡雪峰嘛。”我心里美滋滋的。
夜風襲來,夏天的溫暖里有一種迷人的撫摸,就像阿媽粗糲的手上帶著母性的柔軟,就像有我日記的那些餐巾紙在輕輕揩拭我的臉頰,就像我悄悄忍住了堵在喉嚨里的咸澀而幸福的淚水,淚水回流著,引起一陣內(nèi)心的酥癢。窗戶玻璃上有了噼里啪啦的聲音,下雨啦,天氣要變啦,但絕不是變壞。蒼穹之下沒有惡劣,河流需要漲滿,草原需要滋潤,雪山需要冰白,莊稼需要澆灌,自然而然就有了雨雪冰霜。我也是,崗什卡雪峰也是,遇到過路途的艱難,卻沒有遇到過真正的惡劣天氣。
半個月過去啦,忙得我都沒時間記日記。崗什卡雪峰漸漸有了座無虛席的景象,才讓和旦增天天都是滿頭大汗,餐巾紙用掉了一包又一包。旦增說:“恐怕我們得進人了吧?”才讓說:“先別,我們忙一點沒關系,等客流量穩(wěn)定了再說?!蔽艺f:“這個主意好。不過就算不穩(wěn)定,我們也得趕快進一個管賬的。”過去是諾布和老板多杰兩個人管賬,現(xiàn)在變成了諾布一個人,我有點不放心。
中午,正忙的時候,吧臺上的電話響了,是尕桑打來的,口氣平靜得就像喝了一口夏天放涼的酥油茶,“告訴你一件事,我還俗啦。”我吃驚地喊起來:“為什么?”“想結(jié)婚?!薄笆裁磿r候?”“已經(jīng)結(jié)啦!”“怪不得多杰舍得丟下崗什卡雪峰。為什么不早說?”“早說有什么用?你又不能不管飯店,來參加我們的婚禮。”“也是,你讓多杰快點回來,我去看看你?!薄八峙伦卟涣死?,走掉的話牛羊怎么辦?”“他不是把牛羊賣了嗎?”“又有啦,以后還會越來越多?!薄霸瓉硭阋粯樱炀G,夏天白,都是反著來的。你不是不做牧人的老婆嗎?”“別提這個好不好?我也說不清楚,偏偏就對他喜歡得不得了。我現(xiàn)在想通啦,他為了我,能把大城市放棄,把仙女一樣的達娃放棄,我要是還堅持自己的,那對他就太不公平啦?!薄斑@么想就對啦。拉珍好不好?”“好得沒說頭,已經(jīng)考上了協(xié)然巴,就是扎曲旦巴林的碩士,再過幾年就成神啦。她也同意我還俗,說人都是神,在哪里修行都一樣。我說既然人都是神,那就沒必要修成神,修成人就可以啦?!薄班扪?,拉珍從人修成神,我們從神修成人,都算是大徹大悟。”
我很高興,尕桑的選擇是對的,她是一個生來有愛的人,不能因為走了很遠,就忘記為什么出發(fā)。生活是妥協(xié)的藝術(shù),很多時候變通比執(zhí)著更重要,避開太陽是為了得到月亮的關照,如果月亮不在,星星就會出來。我放下電話,又開始忙活,就見諾布離開吧臺,快步走向了達娃。我突然就很后悔:怎么能讓別人知道尕桑和多杰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呢?我想叫住諾布,讓她不要告訴達娃,看她已經(jīng)一臉神秘地把嘴貼了過去,也就沒再說什么。
達娃不見啦,她中午沒吃飯,下午也沒來上班,我覺得有點不對勁,但晚餐的座位已經(jīng)全部預訂出去,手頭有干不完的活,轉(zhuǎn)眼就把她丟在了腦后。正在大家忙得不可開交時,吧臺上的座機響了。接電話的諾布一臉慘白,抖抖索索喊一聲:“卓瑪快來?!蔽医舆^話筒,就聽里面?zhèn)鱽硪粋€冷冰冰的聲音:“你是老板嗎?需要你來北川河大橋,辨認一下尸體。”“你打錯了吧?”“死者身上有你們的訂餐卡,還是麻煩你來一趟?!蔽覈樀脺喩戆l(fā)抖,跑進廚房大喊一聲:“北川河在哪里?”旦增攥起我的手,跑出店門,跑過了雪豹街。
我第一次看到北川河,這條混濁的河洶涌在城市的樓廈之間,澆灌了無數(shù)的植被,兩岸蔥蘢著青楊、國槐、旱柳、油松、云杉、圓柏、檸條,還有花,丁香花、山桃花、沙棗花、郁金香、榆葉梅、波斯菊、三色堇什么的。女人如花。花希望自己怒放,怒放了又害怕凋零,沒有一刻不提心吊膽。人世間的許多花,都是來不及爭艷吐香,就被風雨摧折在林莽草叢里。我恨風雨,恨老板多杰:既然你舍不得尕桑,為什么還要跟達娃有那種關系?她除了長得好看,沒有別的本事,文化程度也不高,是生活中的極弱者,卻不切實際地希望出人頭地,一躍而為老板娘。她用聲嘶力竭表達懦弱,用極度敏感闡釋卑微。她沒有安全感,在緊張中提防,在提防中刻薄,至死都不明白,人生的路沒有捷徑,捷徑的前面通常都是懸崖。她是我的影子,卻在日照中天時,飄移到了別人腳下,一去不返。
辨認過后,回來的路上,我的眼淚遮蔽了凄紅的晚霞和城市的一切。我想起她的點點滴滴,想起我的所作所為,真是后悔啊,當初怎么就沒聽巴姆的話,主動一點,請達娃吃頓飯呢?也許吃飯時就能解除她對我的誤解,也能讓我有機會觸摸她的頑梗,化解掉她想不開的一切。更后悔自己跟多杰一樣忘記了她的警告:“你要是背叛我,我就死給你看。”拉珍說人都是神,來到北川河,見到達娃,才明白是什么意思:我們帶著神性的光輝來到這個世界,卻忘了寬恕和善良,忘了變通是善良的一部分。我是那樣地軸,卻沒想到她比我還要軸,一朵草原上的格桑花,如此迅速地放棄迎風綻放的時光,向著敗落低下了頭。她告訴我:做一個草原人和做一個城里人,都要有同等的付出和代價。人有那么多欲望和理想,而生命卻只希望活著,活著是存在的依據(jù),是一切的開始。只要活著,每天都能開始。
然而,我又不得不承認,在達娃對老板多杰的愛里,充滿了別人的匱乏和自己的富有,那就是以命相搏的勇敢,是以愛為終點的真誠,是形成人生骨骼的剛烈。一個有硬度的生命,才會把自己刀刻在大地上,閃爍磨滅不去的鋒芒。
一種寂靜也已經(jīng)開始,崗什卡雪峰突然關閉啦。
前天,達娃的弟弟坐長途汽車連夜趕來,接著老板多杰也到了。我很擔心他們兩個會打起來。但很快發(fā)現(xiàn),老板多杰的化解能力就像一個牧人在牛群里制止兩頭公牛的打架,輕輕一甩烏朵,啪的一聲響,頂在一起糾纏不休的犄角就自動分開了。當連縣城都沒去過的達娃的弟弟,面對省城的高樓大廈,帶著悲淚漣漣的朦朧,驚訝地幾乎要仰翻身子時,多杰說:“眼睛一直朝上的話,淚就會從后腦勺流出來,城里人叫腦子進水,會讓你做傻事的。你現(xiàn)在要站在最高的地方往下看,把眼淚掉到地上,這樣的話你就會越來越聰明。走,我?guī)闳??!彼麕е_娃的弟弟坐電梯登上了西寧第一高樓的觀光平臺,灑下了淚水,也灑下了驚怕的汗水。達娃的弟弟第一次知道,還有可以直上直下的汽車,還有幾乎可以伸到云端里的房子,還有從上往下看比糞金龜還小的汽車和比螞蟻還小的人,不禁感嘆一句:“我的阿佳就像螞蟻一樣隨風走掉啦?!倍嘟苴s緊說:“從天上看,人都是一樣的,遲早我也會是風里的一粒塵土?!币馑际悄憔蛣e跟我計較啦。達娃的弟弟實在想不明白,這么雄偉的房子,人怎么可以一層一層摞到天上?多杰便開著小面包,帶他走遍了西寧的繁華街道,請他吃,請他喝,又去了一處建筑工地,不厭其煩地給他講。一知半解的建筑知識把達娃的弟弟搞得越來越糊涂,也就越來越覺得多杰是個很了不起的人,自己雖然恨他,卻沒有膽量揍他一頓。
多杰又動員達娃的弟弟來城里生活,“你這么年輕,將來還要娶老婆生娃娃,娃娃掉在草原上就是一棵草、一個小山包,掉在西寧就是一座高樓、一棵大樹。大樹是干什么的?是落鳳凰的。想不想來?我給你安排?!边_娃家的牧場在阿多岡日草原北部,高曠寒冷,植物都是貼著地皮長的,最高超不過一拃,西寧的樹讓他贊嘆不止:“哦嘖嘖,在這里放牧一只羊吃一棵草就長大啦?!薄把虺缘袅藰澍P凰吃什么?你看大街上哪里有羊?在城里生活,不是有了牛羊就有一切,是有了錢就有一切。你阿佳就是來掙錢的,可惜她走啦,把位置讓給你啦,她不走的話你還來不了?!边_娃的弟弟一臉迷茫和無助:我到底怎么辦啊?才來了幾天,就已經(jīng)脫不開城市的誘惑啦。
達娃的出殯定在今天,除了諾布,大家都去了火葬場。隨著阿佳的尸體火化,高聳的煙囪里青煙冒出,弟弟的火氣也就煙消云散:阿佳上天啦,她是去轉(zhuǎn)世的,那就快點去吧,活著的人還能怎么辦?祝福而已?;鸹?,我們?nèi)w把多杰和達娃的弟弟送到了機場。我問多杰:“你怎么也要走?”多杰指著達娃的弟弟說:“我給他買的飛機票,他第一次上天,我不在跟前的話,他不敢上嘛。再說啦,草原上事情多得牛毛一樣,數(shù)不清不說,還一個比一個重要?!薄皪徥部ㄑ┓逶趺崔k?”“你看著辦?!薄澳蔷途弮商煸匍_業(yè)吧?”“噢呀,你隨便?!?/p>
崗什卡雪峰已經(jīng)無法開業(yè)啦,不僅僅是因為達娃的去世,還有諾布的失蹤。吧臺里面鐵鑄的保險柜一拉就開,里面除了一張借條和一沓沒用的進貨單據(jù),什么也沒有?,F(xiàn)款呢?戶名是崗什卡雪峰的銀行卡呢?攜款逃逸是如此明目張膽,就像拿著自己的積蓄,搬了一次家。我跟才讓和旦增商量:到底怎么辦?才讓說:“我和諾布已經(jīng)結(jié)束啦,她是她,我是我,不會替她說好話。但有些你們不知道的事,我還是想說出來,最后的主意你們拿,到底報案不報案?她家的牧場靠近阿多岡日草原沙化最嚴重的地方,放牧條件差,加上阿爸阿媽有病,三年前就成了無畜戶,牧場租給了別人,里面沒有冬蟲夏草,草長得也不好,掙不了幾個錢。好在她上過學,腦子活,漢話說得也流利,來城里打工已經(jīng)好幾年啦,全家就靠她養(yǎng)活。上個月她阿爸住院,要做心臟手術(shù),成功了沒有不知道,但就算成功,他們也回不去啦,海拔和心臟是一對仇家,我不說大家也知道??床⌒枰X,租房也需要錢,你說她怎么辦?”我沒想到五大三粗的才讓眼里,會冒出一種如此細膩的乞憐和哀慟,不是為了自己,也不是為了曾經(jīng)的戀人,而是為了對貧困和窘境投去溫和的一瞥。我瞅了一眼旦增。旦增搖頭。我問:“什么意思?”“難。”“誰難?”“都難。”才讓突然又不離本性地幽默了一句:“男就是難,女就是不難?!?/p>
據(jù)說因為大氣變暖,西寧比往年同期更熱啦。崗什卡雪峰正在消融,冰體開始滴答,漸漸退縮,水激越而下,流走啦。什么時候還能回到天空,還能變成仁慈的雨雪,覆蓋在雪峰之上?就得問問太陽啦。太陽永遠都在循環(huán),循環(huán)便是主宰。
我又想起了拉珍的話:人都是神。我給老板多杰打電話,告訴他崗什卡雪峰已經(jīng)無法開業(yè),我不想無所事事地待著,想立刻回家。卻沒有提到諾布的事。
多杰說:“你先不要急著回來,阿多岡日草原不需要你,到處都是牲畜嘛,你又不會放牧不會打酥油,回來干什么?牛皮船底下是波浪,不坐船怎么知道?黑帳房上面是太陽,沒有天窗怎么看得見?路的前頭是什么,走過去才知道。山擋住的是巖羊不是雄鷹,過不了河的兔子只要敢下水就能變成魚。你再幫我守些日子,五天、十天、半個月,等我把這邊的事辦好啦,你再說你的事?!?/p>
今天是我守店的第十天。守店以來的日子乏味得就像啃一截糟木頭,我都快變成蟲子啦。蟲子還記什么日記,記日記的前提是有事情,有情緒,有興趣,現(xiàn)在我什么也沒有啦。每天除了醒著,就是睡著,吃喝也是胡亂湊合,開水饃饃、清茶饃饃、干啃饃饃,連泡碗方便面都覺得是麻煩和奢侈。生活到了如此原始的地步,證明我又回到了很久很久的從前。仿佛人生就是父輩們的轉(zhuǎn)山,轉(zhuǎn)到哪里都是山,都是起點。而路就是無數(shù)個起點的連線,每一個起點都有自己童年的影子。
偶爾我也會在雪豹街上走走,朝海吃海喝的青年點點頭,朝對面咖啡屋的細高挑招招手。青年希望我再去他們店制作酥油茶,我拒絕了,已經(jīng)沒有了往前走的心勁,就想停下來揉揉眼睛,打打哈欠,渾身上下,里里外外,都懶著。細高挑的姑娘端出來一杯酥油咖啡,逼著我當街喝下去,問我味道怎么樣?我說比我做的好多啦。她明知我是敷衍,卻還是喜笑顏開地回去了。才讓和旦增每天都過來,他們是藏餐師傅,想找到合意的工作并不容易,何況還有對崗什卡雪峰的戀戀不舍。巴姆這幾天沒來,應該是去別的飯店當服務員了吧?不掙錢就沒有吃的,這是城里人和草原牧人的區(qū)別?,F(xiàn)在想想,做一個不愁吃喝的牧人,也沒什么不好。
下午,我正躺在儲藏室的床上昏昏欲睡,突然聽到一陣敲門聲,趿拉著鞋過去拉開了門,不禁有些恍惚:怎么門外已經(jīng)不是雪豹街啦?而是阿多岡日草原我家的牧場,正有一盆雪水朝我潑來,淋得我有些冷涼,是夏天的冷涼,帶給我的不是寒戰(zhàn),而是清醒。我大叫一聲:“阿爸啦?!痹僖豢矗磉吺前?,身后是阿伊,而在稍遠一點的地方,孩子一樣羞澀地站著阿尼。我毫無準備地變成一只大鳥,張開翅膀飛了過去,那是山脈的形狀,是草原的樣子,是擁抱的姿勢。我抱住阿伊時,想到丟失的那顆紫瑪瑙終于找回來啦;抱住阿媽時,想到?jīng)鱿氯サ乃钟筒璺诺脚<S火上就好,失去的香甜熱一下就又有啦;抱住阿尼時,想到在他仰望星空的習慣里,總有一顆星會突然不見又突然出現(xiàn)。我想緊緊抱住阿爸,就像小時候那樣,收獲一個貯滿愛意的吻,但是阿爸背著一個包,提著兩個包,再加上我的重量,說不定會倒下去的。如牛負重的阿爸啦,我怎么能讓你倒下呢?
我說:“快進來,快進來?!眳s發(fā)現(xiàn)第一個進來的是婦女主任米瑪。她牽著另一個人,竟是達娃的弟弟,他怎么又來啦?他手里提著一個牛皮口袋,笑嘻嘻的樣子如同來到了親阿佳跟前。我趕緊接過口袋放到桌上,好奇地看看這個,望望那個。米瑪主任說:“我把你家里人送來啦,你用什么感謝我?連個貼面禮都沒有的話,我就帶他們回去啦。阿尼啦,我們走。”我趕緊抱住她,把臉頰貼了過去。
米瑪主任笑著坐下來,也讓大家坐下來。我扭身去了廚房,意識到什么也沒有,便去吧臺前撥通了旦增的手機:牛奶、酥油、茶葉,還有你,都過來,快點。親人們從那么遠的地方來到跟前,我連一碗酥油茶都端不出來,太寒磣啦。
我難為情地望著大家說:“飯店關門啦,我們老板多杰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這里什么都沒有。”米瑪主任說:“多杰回來干什么?他不回來啦?!薄澳阍趺粗??”“我是他阿佳,他來不來我說了算。尕桑沒給你說過?”我詫異得就像風吹花開又花落,眨眼拐了幾個彎,“尕桑還好嗎?”“尕桑好不好你別管,你就管管你家里人,他們怎么辦,都來投靠你啦?!蔽也t了一眼阿爸和阿媽,他們忐忑不安地坐著,東張張西望望,像是說飯店還不小呢。瞅了一眼阿尼和阿伊,他們正站在窗戶前,望著雪豹街上的人流有些疑惑:不趕牛不趕羊,走來走去干什么?我一臉愧疚,說不出話來,不知道怎么辦好。米瑪主任笑了,“我就知道你沒有辦法,辦法是我給你想出來的,我是婦女主任嘛。天好的時候,太陽和云彩在一起;草好的時候,牛羊和花朵在一起。跌下山崖的水,容易四分五裂;升上天空的斑頭雁,都是一個跟著一個。弄渾水的牛是等著挨鞭子的,尥蹶子的馬是需要調(diào)教的,冬天的風是要躲的,我的話是要聽的。我是婦女主任嘛。”接著又說了一大堆。我聽著,就像看到了冬天的冰雪和春天的消融,看到夏天的阿多岡日草原正在把一地的葳蕤推送到我面前,到處都是草的茁壯、花的爛漫。
兩年前,多杰賣掉家里的大部分牲畜,出租了一多半草場后,來到西寧,買下雪豹街的鋪面和一套住宅,開起了崗什卡雪峰藏餐館?,F(xiàn)在,他又想用崗什卡雪峰的全部價值、一套住宅和一輛小面包車,買下我家的牛羊、大白馬益西和藏獒索加,租下全部草場,成為一個地道的牧人。也就是說,只要明天去辦一下過戶手續(xù),我就是崗什卡雪峰的老板啦,我將在城里和家人一起生活一起開店啦。阿尼啦,阿伊啊,阿爸啦,阿媽啦,你們是自己想到的,還是被多杰或者米瑪主任說服的?我覺得喜悅之潮正在淹沒悲傷,又覺得深處的悲傷正在穿透喜悅。我不知道我應該哭還是笑,家里人為我放棄了自己的生活,我給他們的就一定要更多更好,能做到嗎?我知道失去的總是更寶貴,但如果還可以往前走,我又何必在乎已經(jīng)不存在的寶貴呢?前面是什么,我并不知道,但也許就是這個“不知道”,才是我走下去的真正理由。我又哭又笑,把面前的所有人都變成了雪花的紛揚、水光的閃爍。
那么達娃的弟弟呢?他是怎么回事?米瑪主任說,他把自家的大部分牲畜和草場交給了多杰,不是賣,而是以每年五只羊、兩頭牛、兩百公斤酥油的酬勞,交給他代牧,只留下幾只可以冬宰的羊和三頭擠奶的牦母牛,用來陪伴阿爸阿媽的生活。達娃弟弟的想法是,過幾年也把牛羊賣了,接阿爸阿媽來城里住。多杰在阿佳的幫助下成立了一個牧業(yè)合作社,雇人放牧自己的牛羊,也代牧達娃弟弟家和另外一戶人家的牛羊,他天天騎著摩托車,去各個牧場收取牛奶,然后由尕桑用牛奶分離器提煉出酥油,再賣出去。尕桑忙不過來,也雇了一個人。
我不知道說什么好,有一點不知所措,更有一點無可奈何。如同你祈求雪山永遠潔白,它帶給你的卻是極度寒冷;祈求雨雪不要太多,它帶給你的卻是草綠牛肥。生活拒絕設計,沒有軌道可以遵行,往往是求之不得,得之不求。
旦增來啦,他同時也叫來了才讓和巴姆,每人都提著兩大包東西。他們想做一桌豐盛的藏餐招待突然來臨的客人。我拽著達娃的弟弟對他們說:“準備開業(yè)的要咧,他是來頂替他阿佳的,服務員暫時夠啦,廚師恐怕還得進一個?!彼麄?nèi)齻€到處看看,“老板呢?”米瑪主任笑著說:“老板換啦,現(xiàn)在叫卓瑪?!?/p>
今天是崗什卡雪峰重新開業(yè)兩周年紀念日,我坐在吧臺后面,翻看原來的日記,發(fā)現(xiàn)臺面上有不少劃痕,顏色也陳舊了不少,立刻就有了牛羊和牧人看到枯草荒地時的不爽,心說要不要重新裝修一下?藍白相間的色調(diào),再加上綠,如同阿多岡日草原的天然搭配,永遠都是年輕亮麗的樣子。我看到旦增走來,便跟他商量,他卻神秘兮兮地問:“你是不是想在我們店開辦婚慶典禮啦?”“什么意思?”“你發(fā)現(xiàn)了沒?才讓跟巴姆好上啦,達娃的弟弟跟新來的服務員好上啦,加上我們兩個,簡直就是放牛放到了冬格措,配對率這么高?!蔽掖蛩幌?,“你應該說崗什卡雪峰是成功率最高的相親舞臺?!薄班扪剑院笪揖瓦@么說?!?/p>
下午,尕桑和我在手機上私聊,說諾布去了她家?!案墒裁??”“還錢。她阿爸阿媽已經(jīng)去世,自己回到阿多岡日草原出租牧場攢了點錢,想還給多杰,說是她欠崗什卡雪峰的。多杰說你還給卓瑪,不要還給我。她放下錢就走,說不會再去西寧啦?!薄澳撬ツ睦铮俊薄霸┌土?,你猜她的規(guī)范師是誰?拉珍。”
晚上,崗什卡雪峰一如既往地紅火著。我想起遼闊的阿多岡日草原,寂寥的扎曲旦巴林,被靜默點亮的酥油燈,排列成幽幽的清溪,流淌出這個世界的血脈,是那樣的深遠。我來到門外,站在雪豹街的街心,望著頭頂?shù)蔫?,突然流出幾滴淚,落在了星星上。
2024年9月7日初稿
2024年9月20日改定
責任編輯:王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