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迫切地想離開西鎮(zhèn),一刻也待不下去了。我連夜檢查好車子,帶上小黑狗出發(fā)了。車子在柏油路上逆風而行。當導航儀提示拐彎時,我在一個岔路口停住了。小黑狗著了魔似的朝著一條灰白色水泥路叫喚。我轉(zhuǎn)動方向盤,拐進了水泥路。我已遠離西鎮(zhèn)七百多里。當眼前出現(xiàn)連綿起伏的群山時,我降下了車速。我進入了坤都冷山地草原的懷抱。山坡上不時走過羊群和騎馬的牧人。朝陽下,幾行“一\"字排開的院墻里挺立著紅磚紅瓦的房子,一條條炊煙正在緩慢上升
我領著小黑狗在村子里轉(zhuǎn)了一圈,接著走到村前的山坡下遙望不遠處的山谷。一片樹林在陽光下晃動。我靠著一棵樹睡著了,恍惚中聽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叫聲里帶著歡悅。我睜開眼看到一個蓬頭垢面的男人,衣服臟兮兮的,手里握著一根木棍,正彎腰沖我傻笑。小黑狗躲在我身邊不安地哼哼。陽光照在男人的臉上,男人一會兒緊握木棍,一會兒又松開一些,伴著粗重的呼吸聲,他不停地重復著這個動作。在坤都冷草原上,經(jīng)常做這個動作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我兒時的伙伴普日布。相隔二十年了,我的模樣完全變了,他卻一眼認出了我,
普日布呆呆地看了我一會兒,確定是我之后,興奮地喊:“走,去我家。”他牽著我的手向村子邁步,就像當年牽著那頭花牛犢向草原深處走去。他的動作很夸張,我像是他的戰(zhàn)利品似的,我越表現(xiàn)出不情愿的樣子,他就越興奮。他的阿爸和額吉高興地宰了一只綿羊。綿羊死前沒有絲毫掙扎,定定地看著我。當天中午,我們圍著炕桌吃飯。普日布只顧著吃肉,似乎已經(jīng)忘記我的存在。他的額吉悲傷地說:‘二十年前的秋天,普日布走出去許久沒有回來,被發(fā)現(xiàn)時,他躺在山谷里,腦后有傷,我把他叫醒后,他中邪了似的原地轉(zhuǎn)圈后來他就傻了。\"普日布的阿爸深深地嘆了口氣。
我沒有說話。兩個老人似乎意識到話題有些沉重,便一個勁兒地勸我喝酒吃肉。我已經(jīng)二十年不吃肉了,更沒有喝過一滴酒,只能尷尬地夾點素菜。普日布的阿爸聲音低沉地說:“等我們都沒了,也不知道這孩子怎么活?。 蓖高^窗子,我茫然地望著遠處的群山,問:“我記得那片樹林里有很多布谷鳥?!逼杖詹嫉陌终f:“本來年年有布谷鳥,今年突然就沒了,連一只都沒來,那片樹林安靜得像一片死水。
沉悶的暑氣裹著坤都冷草原,人和牲畜又濕又熱,連草葉上都黏黏的。
我住在普日布家。深夜從另一個房間傳來一陣窸窣聲。普日布咯咯笑著走出了院門。我想跟著出去,卻被他的阿爸攔在了門口。我問:“他出去干什么?”老人點燃一根香煙,猛吸一口,說:“我兒子小時候腦袋被一頭紅白花瘋牛頂撞了一下,之后得了奇怪的夢游癥,會沒有規(guī)律地發(fā)作,有時白天,有時夜里。他能很準確地找到落單的牛犢,然后拿木棍去抽打。唉!不怕你笑話,到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賠別人七頭牛犢了。\"我被電擊了一樣,無數(shù)個暗物質(zhì)穿過我的身體。我抖動著雙唇,說不出話來。老人掐滅香煙,繼續(xù)說:“這二十年來,我們兩口子四處尋醫(yī)問藥…還好,他現(xiàn)在至少不再抽打牛犢了,只是成天拿著木棍到處跑,不過不傷人,甚至躲著人走?!?/p>
那夜,即使普日布回來了,我依舊無法入睡。我一夜無眠。第二天,普日布拉著我的手爬上了山。他一會兒指著羊群說:“羊!”一會兒指著坤都冷村說:“村子!”我必須用力點頭,他才滿意地笑,再松開我的手。夏風浩蕩,我俯瞰著坤都冷村,就像俯瞰著西鎮(zhèn)。小黑狗始終緊緊地挨著我,不肯親近普日布。我問普日布:“你還記得那年的布谷鳥嗎?\"普日布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驚恐。我接著說:“還有那頭花牛特。\"普日布的身體抽動了幾下,然后驚慌失措地跑下了山,直到我離開時,他也沒有再出現(xiàn)坤都冷草原上飄浮著灰蒙蒙的烏云。我匆匆告別普日布一家,返回了西鎮(zhèn)
這次出門并沒能讓我徹底擺脫困惑,反而加重了我內(nèi)心的負累。漸漸地,我不再猶豫,開始做最后的打算。我對西鎮(zhèn)感到陌生,仿佛從未來過這里。我對自己也感到陌生,仿佛體內(nèi)住著三個人一二十年前的我、二十年間的我和現(xiàn)在的我。
二十年前,我離開坤都冷村,在西鎮(zhèn)開了一家五金店。起初我不懂做生意,起早貪黑地瞎忙了幾年,等穩(wěn)定下來后,雇用了一對中年夫婦照看店鋪,沒什么要緊事,我很少過去。再后來,我賣掉鎮(zhèn)里的樓房,在郊外買了個帶院的平房。院子后面有一座山,山上胡亂地長滿了樹。若沒有特殊情況,我每天至少爬一次山,有時還會一整天無所事事地逗留在山林。二十年來,我一直保持著這個習慣。我對山林的四季變化了如指掌,能敏感地捕捉到極輕微的細節(jié)。說來奇怪,今年夏季,我總能聽到布谷鳥的叫聲,尤其下過雨的午后,布谷鳥的叫聲會更加清脆、頻繁。往年在這片山林里沒有布谷鳥的蹤跡,它們的突然到來,令我驚喜,又令我不安。
西鎮(zhèn)人口少,周邊卻有很多美景東邊有祭祀敖包的圣山,南邊有河流和草原,西邊有怪柳林。很少有人造訪這座野山。我像個主人似的帶著小黑狗在山林中穿行。這條黑狗原來是照看店鋪的夫婦養(yǎng)在鐵籠里的。它每次見到我就會不停地點頭。我們對視時,我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它讓我想起了童年時一起玩耍的那頭花牛犢。它們有同樣的眼睛,我甚至有種錯覺,認為是那頭花牛犢把眼睛給了小黑狗。我覺得這是某種極其特殊的緣分和暗示,便把小黑狗買了下來。小黑狗特別依戀我,即便到了山上,它也會不離我左右,隨時聽我口令。我們就這樣日復一日地過著單調(diào)的生活。
我只有一個鄰居,他是個獨居老頭,守著離我院子三里遠的一小片果樹園。從立春到深秋,他一直待在果園,天冷的季節(jié)則不知去向。我們很少接觸,我對他一無所知,偶爾從山上透過樹林能看見他駝背干活的身影。也許我們都很好奇彼此的存在,可誰也無意向?qū)Ψ竭~出一步,就這樣守著各自的天地。
我越來越喜歡簡單的生活,就連我的屋子也裝修得極其簡單。若說有什么特別之處,那就是在角落里有一張草墊。每到深夜,我跪坐在草墊上,拉上灰布簾子,閉上眼睛冥想。房間里彌漫著淡淡的老山香,小黑狗早已在門房睡去。我在狹小的空間里,試圖放空自己,進而看到更廣闊的世界。起初,我覺得刻意放空自己是個自欺欺人的想法和行為,但習慣了就很容易沉浸在里面。像我這樣的人,在社會上被認為是在逃避現(xiàn)實,可我越來越感知到,一個人想從內(nèi)心深處往外逃離的時候,并不是要與現(xiàn)實脫節(jié),而是想更理想地活著
當然,在我的生活里也有一些有趣的事情,比如養(yǎng)花。我對花草并不了解,也叫不出它們的名字,但是五顏六色的花草能讓我心情愉悅。于是我在院子里養(yǎng)了很多野花,這些花草恣意生長,帶來滿院花香。野花的生命力極為頑強,我對它們不管不顧,它們卻不懼風雨和暴曬,綻放得異常熱烈。我的院子地勢較高,像個空中花園,我常站在院子里,俯瞰西鎮(zhèn)全貌。黃昏時分,彩霞包裹著大地,溫暖的余暉柔情地撫摩著萬物。我喜歡在昏暗的光線下看事物的輪廓。抽象的事物容易與我的心產(chǎn)生共鳴,能撫慰我的心靈。我這種少言寡語的性格和看似奇怪的舉動,也曾引起過人們的非議,可時間一長,大家也就見怪不怪了。再說,世界上奇怪的人多了,我這算什么。
照看五金店的夫婦也是一對奇怪的人。聽說他們曾經(jīng)能說會道,在外地開飯店掙了不少錢,可不知道什么原因,飯店突然倒閉了,兩個人四處討生活,輾轉(zhuǎn)來到了西鎮(zhèn)。我與他們第一次打交道時,他們表現(xiàn)出從未出過門的那種老實、緊張的樣子。我在心里,把眼前的他們和做生意時左右逢源的他們進行過比較。他們是他們,他們在暴露自己。他們又不是他們,他們在隱藏自己。我又何嘗不是呢?我雖然在他們面前表現(xiàn)出不茍言笑的樣子,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這樣做是為了掩飾內(nèi)心的恐慌。想到這里,我苦笑一聲。西鎮(zhèn)接納了這一切,所有的人、牲畜、植物,還有那些風雨。西鎮(zhèn)是沉默的,它不在乎人們的喜怒哀樂,那些看得見的和看不見的,它統(tǒng)統(tǒng)接納。沒有人是這個世界的主人,就連自己的主人都很難當。我越是感到自己的渺小,就越想遠離人群,像一株野草一樣生活。
我不是什么經(jīng)歷過大風大浪以后有所徹悟的人。我過往的人生軌跡近乎單調(diào)。我生長在坤都冷草原,初中畢業(yè)后進城,到叔叔的五金店里打了兩年工,之后回到坤都冷村待了一個夏天,又在一個秋雨綿綿的午后離開了村子。從那以后的二十年,我一直生活在西鎮(zhèn)。我的哥哥在城里工作,阿爸和額吉跟哥哥一起生活。每年春節(jié),我過去看他們。我曾經(jīng)有過一次短暫的婚姻,只維持了兩個月。前妻受不了我的沉默便離開了我,她說我體內(nèi)流淌的不是人血。那時我與前妻租住在簡陋的屋子里。她走的那天,窗外一會兒下雨,一會兒放晴,她收拾好行囊,拎著兩個大皮箱走了。她的腳步敲擊著濕漉漉的路面,身影逐漸消失在往車站方向延伸的柏油路上。
與前妻分手后,我再沒找過女人。我一度對生活感到無望,可彼時,我的生意卻做得越來越好。顧客有任何問題,我都會第一時間解決,日積月累,積攢了很多回頭客。而當生活越來越好時,我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空。我所表現(xiàn)出來的僅有的熱情,也只是出于禮貌,并非本心。人有本心嗎?如果有,人的本心是什么呢?我陷入了持久的困惑。前妻香無音信,我常產(chǎn)生錯覺,覺得她是我意念中的人,根本就沒有來過,也沒有所謂的走過,她是我無助時幻想出來的一個女人而已。有一天,我莫名其妙地踏進圣山腳下的吉祥寺,跟一位年邁的僧人吐露心聲:“到底什么是生活呢?”老僧人沒有說話,目光從我臉上移到了天空。老樹上的經(jīng)文彩帶在風中飛舞,像看透世事一樣漫不經(jīng)心。
但我不敢常去吉祥寺,那里的氛圍一方面讓我感到輕松,另一方面也讓我陷入更深的絕望。我心里產(chǎn)生了更大的矛盾,那就是熱愛萬物的同時,更加憎恨自己。我無法找到萬物與自己之間的平衡點。我看了一些關于人類原罪方面的書,但害怕自己變得過于偏激,常用另一個聲音安慰自己一好在人有善心。
一頭花牛特慘烈的叫聲將我從睡夢中驚醒。星空燦爛,山里的夏夜異常安靜。我起身走出院子,在黑暗中尋找花牛犢,小黑狗緊跟著我。我辨不清方向,花牛犢在黑暗中叫幾聲又不再叫,反反復復。過了一段時間,花牛犢徹底沒了聲音。我像個小孩子一樣迷路了,靠小黑狗的引領才回到了家。我從小能通過牛的叫聲分辨出牛的顏色,甚至能感應到牛的喜怒哀樂。這個特殊的本領,讓我從小把眼晴看到的和心靈感應到的混在一起,我不知道到底哪個才是真實的存在。在坤都冷草原上,我感受到了生靈的掙扎,甚至認為,如果沒有生就沒有痛苦。
第二天上午,天氣晴朗,我破天荒地走進了獨居老人的果樹園。我的頭頂掛滿了星星一樣的青蘋果,它們在陽光下、在風中,閃閃發(fā)光。我問老人:“老人家,您昨晚有沒有聽到花牛犢的叫聲?”老人對我的突然造訪沒有表現(xiàn)出驚訝。他說:“嗯,聽到了。\"我問:“在哪里聽到的?”他揮動細長的手臂搬動著水管,說:“在空中?!蔽覇枺骸澳窃趺绰牭降哪??”他說:“到了我這個歲數(shù),什么也聽不到,什么也都能聽得到?!崩先瞬辉倮頃?,繼續(xù)給果樹澆水。他拄著棍子,望著從塑料水管流出的水,自言自語:“今天的雨真是清涼??!\"我走出果園,慢慢爬山。等爬上山頂,一股涼風撲面而來,不知何時,天上飄來渾濁的烏云,開始下起淅淅瀝瀝的雨
那天下午,院子里的野花莫名地衰敗,布谷鳥的叫聲此起彼伏,它們霸占了山林。我有種與西鎮(zhèn)脫節(jié)的錯覺。為了擺脫這種令人不快的感覺,我專門去了一趟五金店,跟中年夫婦聊了一會兒日常。他們喜歡喝濃濃的紅茶,給我也倒了一杯。往常我不喝他們沏的茶水,但是這次喝了好幾杯,直到茶水徹底變淡。焦渴在我體內(nèi)蔓延,雨后的太陽更讓我難受。我領著小黑狗在西鎮(zhèn)的街道上瞎逛。以前種種的隱忍,或者說刻意的沉默和躲避,已經(jīng)到達了頂點,我有一種室息的感覺。盡管我的行為已經(jīng)出賣了內(nèi)心,但我依舊在臉上保持著原來那種既彬彬有禮又拒人千里的狀態(tài)。那天我不知疲倦地走到了深夜。
初秋,我相繼告別了吉祥寺的老僧人和果樹園的老人。我沒再向他們提出任何問題,而我的出現(xiàn)或離開,對他們來說似乎也無關緊要。我不是為了求得內(nèi)心的某種安撫,只是覺得人與人之間,要分開的時候需要告別。我把五金店出兌給了中年夫婦,然后賣掉房子,帶上所有的積蓄和小黑狗,重新踏上回坤都冷的路
一路上,我放任思緒。二十年來我不敢面對的過往,像電影鏡頭似的浮現(xiàn)在眼前。我通過幾個朋友要到了前妻的手機號碼,我們通了電話,但誰也沒有說話。我在電話里號陶大哭,仿佛要把這二十年來隱藏的眼淚一下子流完。原來,人是無法逃出過往的,那些經(jīng)歷過的事情,會永遠像當下的生活一樣鮮活
我再次逆風而行,坤都冷草原緩緩 進入了視野,還有普日布。
那時,普日布在眾人面前十分膽怯、懦弱,幾個淘氣的男孩無論怎么欺負他,他都不吭聲。只有跟我在一起時,他才顯得輕松愉悅,但是我們的友情在秋天的一陣涼風中出現(xiàn)了裂痕
那天中午,我本想找好幾天不見的普日布一起玩。等我走到他家附近的一棵樹下,正看見他手里拿著木棍,臉上掛著扭曲的笑容走出了院門。我從未見過他這樣的笑容,不自然中透著一股詭異。他這是要干什么?我心生疑問,好奇地偷偷跟在他的身后。他慢慢地走進了山谷,一頭落單的花牛犢正發(fā)出低沉的呼救。這時,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走到牛特旁邊,閉上眼晴,先是十分溫柔地撫摩牛犢的細毛,接著突然睜開眼,表情變得掙獰,舉起木棍照著花牛犢的前腿猛抽下去,花牛犢隨即跪倒在地。接著,他一下下地狠命抽打花牛特。他把我嚇壞了,我一動也不敢動。布谷鳥驚飛了,他就那樣不停地抽打…
那天下午,普日布變回了原來的樣子,高高興興地來找我,說:“我們?nèi)ド焦壤锿姘?。\"我不敢走出院門,站在鐵門后面故作鎮(zhèn)定地說:“我有點事,不出去了。”他似乎沒有聽出我的顫音,問:“有啥事???\"我慌慌張張地說:“那個…我家花牛犢不見了,一會兒要跟著額吉出去找呢。\"我說完就后悔了。他走到我家牛棚前,伸長脖子往里看了一眼,說:“你說的是這頭紅白花牛犢嗎?在呢,沒丟?!闭斘也恢绾问呛脮r,額吉從屋里喊:“兒子,你還沒完成作業(yè)呢。\"我一邊往屋里跑,一邊喊:“這就寫。”我全然不顧院門外的普日布,進屋后趕緊關了門。
之后的半個月時間里,普日布沒再出現(xiàn)。他的額吉帶他到外地看病去了。我心想,他永遠不回來就好了??砂雮€月后的一天下午,我在放學回家的路上被他截住了。他上來拉住我的手,說:“我們?nèi)ド焦壤锿姘伞!彼雌饋硪磺姓#菑埬樧屛覙O為不舒服。我沒有回應他的話,而是甩開他的手,快速往家里跑。當我跑出很遠的一段路后,回頭一看,身后只有一片空空的原野。他沒有跟著我,也不知去向。
幾天后的傍晚,額吉望著牛群說:“怎么少了一頭花牛犢呢?”我的心一下子突突作響起來,卻不敢說什么。我跟在額吉后面尋找花牛犢。還是在那個山谷里,我們找到了花牛犢。盡管額吉用手捂住了我的雙眼,可我還是看見了慘烈而血腥的一幕。從那以后,每到夜里,我總能聽到花牛犢和布谷鳥的叫聲。普日布不再上學,村里的大人們集體隱瞞了他的情況。小孩子當中,只有我一個人知道真相。普日布時不時拿著木棍到處游蕩。村里人都把自家的牛犢看得很緊,而那個山谷也不知有什么魔力,總能召喚到落單的花牛犢。后來,村里的孩子們也逐漸察覺到了什么,沒人敢再接近普日布。
我家那頭花牛犢有其他牛所沒有的靈性,它常走近我身邊,伏在草地上打瞌睡。我用小手撫摩它柔軟的細毛,給它唱兒歌??伤瓦@樣被普日布奪走了性命。普日布雖然傻了,但似乎感覺到了人們刻意的躲避。他的眼神里藏著一絲不易被察覺的失落。他主動遠離了人群。我和同學們很難看到他的身影,漸漸地,大家也不再議論他,他已是個無關緊要的人了。普日布偶爾過來找我,我也不理會他。他有時看起來非常正常,有時看起來瘋瘋癲癲。我總覺得有某種不可思議的力量在左右著普日布,因為從那年秋天開始,在我身上也發(fā)生了奇怪的事情
我常常做噩夢。夢里先是出現(xiàn)遼闊的草原,突然,一股神秘的力量將我從草原推入一片陰森的山谷。山谷里有一片樹林,天下著涼颶颼的小雨,我聽到了布谷鳥和牛犢的叫聲。天旋地轉(zhuǎn),伴隨著劇烈的疼痛,我的腦海中出現(xiàn)了牛犢的顏色。我從夢中醒來,告訴額吉:“我家那頭紅母牛生了一頭花牛犢。\"額吉摸著我的額頭問:“孩子,你哪里不舒服嗎?\"我說:“額吉,牛犢剛出生,就在山谷的樹林里,快過去,不然就晚了?!?/p>
額吉放下手里的針線活兒,匆忙走出了院門。過了好長一段時間,額吉懷里抱著一頭紅白花牛犢,身后跟著紅母?;貋砹?。額吉仰頭望望天空,低頭看看我,想說什么,終是沒有說話。
我的頭痛發(fā)作得越來越頻繁,學習成績因此受到嚴重影響,勉強讀完初中后就沒再繼續(xù)讀書。阿爸、額吉領著我去市里看病,后來我留在叔叔家,一邊治療,一邊幫叔叔干點零碎活兒。不久,我的頭痛徹底好了,但是腦海中似真似幻的景象還一直存在。后來,我到西鎮(zhèn)生活,其實也一直生活在過去。這二十年來,我活得并不真實。我在盡力修復自我。坤都冷草原、普日布、我—我始終無法正確地處理這三者間的關系。我在生而為人的痛苦中掙扎。在夢里,我好像變成了花牛犢,死后重生。
二十年前,普日布的病沒有治好,村里人都覺得他已經(jīng)完全變成了智障。但我知道他絕不是人們認知里的智障。他總是毫無征兆地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每次出現(xiàn)時,他既不是正常人,也不是智障。他穿著過于干凈的衣服,手里依舊拿著木棍,冷冰冰地問我:“你為什么總躲著我?\"我說:“沒有啊?!彼f:“你就是在躲著我。\"我沉默。他一步步走到我跟前,說:“你會后悔的?!彼莺莸晌乙谎?,然后轉(zhuǎn)身離開。這樣的行為發(fā)生了好多次,我逐漸不放在心上。后來我會生氣地對普日布說:“你給我走開?!幃惖谋砬樗查g消失,牽拉著腦袋懌離去。
那年秋天,妹妹從幼兒園升到小學一年級。阿爸被調(diào)到另一個村子工作,家里的日常負擔落在額吉一個人身上。每天都是我領著妹妹上學放學,可是就有那么一次,放學后,下著小雨,有同學說:“在小雨中更容易抓到魚?!庇谑俏腋鷰讉€男孩到河邊瘋玩,讓妹妹自己先回家。妹妹走時說:“阿扎,我去采蘑菇。\"我隨口說:“好。\"可是…妹妹永遠地躺在了那個山谷里…她那天穿著花裙子,枕著一塊尖利的石頭?,F(xiàn)場干干凈凈,妹妹的裙子上散落著幾只蘑菇,誰都覺得她是不小心摔倒的。額吉和阿爸也有過懷疑,但是沒有任何證據(jù)能證明這事是普日布干的。因為普日布從來都是害怕人的,村里人都覺得他不可能會對人下手。而且聽普日布家人說,他的病情已經(jīng)開始逐漸好轉(zhuǎn),甚至將來有望痊愈。只有我心里清楚,這就是普日布干的。他瘋瘋癲癲的,害怕地躲著人群,誰都覺得他是一個膽小的智障,只有我知道,他是可怕的瘋子,他的目光里甚至偶爾會閃過一抹十分詭異而狡黠的笑。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普日布經(jīng)常被他家人帶去外地看病。村里人只有空閑時才會提起他。他成了一個常常被忘掉的存在??晌也荒芡浰?/p>
那天,坤都冷草原下著綿綿秋雨。我走在空曠的草地上,心里涌動著愁緒。這時,我看見普日布手拿木棍向那個山谷走去。我偷偷跟著他走進了山谷。他突然轉(zhuǎn)身向我露出奇怪的笑容,我不由得一驚。他向我舉起木棍,我再也無法控制內(nèi)心的慌亂,沖上前去,一把奪過木棍,狠命地揮舞。咔察一聲,木棍撞擊到他的后腦,然后斷裂了。他軟軟地倒了下去。我猛然清醒過來,慌張地跑出山谷,躲在一個狹窄的山洞里不肯出來。我緊緊握著斷裂的木棍。雨越下越大,密密匝匝的雨簾把眼前的世界遮擋得嚴嚴實實。不知過了多久,我已經(jīng)忘了雨是下著,還是停了,恍惚中,又是白天又是黑夜,又是夏季又是冬季。我像是做了個夢,但我又真實地感受到了一股鉆心的疼痛,像是被雷電擊中了似的,又像是被烈日灼傷了似的。普日布是誰?我又是誰?我頭痛欲裂
往事如昨,我一直沒能走出去。
再次回坤都冷村時,我沒進村子。我依舊坐在山坡上。坤都冷草原還是原來的樣子,只是有些草變成了樹,有些樹變成了草。在遼闊的草原上,一切本就隱秘的心事都變得更加隱秘。不遠處的樹林在晃動,我渴望變成一只布谷鳥,想飛翔就飛翔,想駐足就駐足,可以選擇喜歡的樹林,可以躲避人們的眼睛。沒有風,秋陽把我曬得暈乎乎的,小黑狗在我旁邊睡著了,一如當年的花牛犢。
就像童年時的場景,普日布手拿木棍,從山腳高高興興地向我走來。
原刊責編 楊靜南
【作者簡介阿尼蘇,本名趙文,蒙古族。作品見于《民族文學》《青年文學》《長江文藝》《作品》《草原》《福建文學》《山西文學》《山東文學》《安徽文學》《當代人》等刊物,有小說被《小說月報》及《長江文藝·好小說》選載。出版有散文集《尋根草》小說集《西日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