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青色的蟬蛻

夏日，蟬聲如水，午睡的我如蟬在殼里，怎么掙也醒不過來。

“嗯——嗯—”睡夢中的我，動彈不得，腿不能伸，腳不能踢，手好像是隱了形似的，嘴巴想呼張不得。有在半夜，有在黎明，有在午后。媽媽總把我搖晃醒，一次，兩次，媽媽發(fā)愁了：“為什么這孩子總是被魔住呢？”

就在巷子里的阿霞姐姐和跛腳哥哥搬到天上住之后的一段時間里，我常常做這樣那樣的噩夢，有時候還會夢到阿霞姐姐給我汽水喝，或者夢到跛腳哥哥伸手送給我他編的小金魚 而我總是動彈不得，伸不出手去接，抬不起腳走過去，也就喝不到、接不到他們要送給我的東西…

我把我的夢講給媽媽聽，媽媽叮囑我：“可不能接，可不能跟他們走\"滿臉擔心夾著一縷不安，于是，睡夢里的我更堅定地拒絕：“我不要，我不要！我不去，我不去！”有一次我就這樣喊著，如蟬蛻了殼一般，醒來了，一身汗水，濕又涼，感覺無比輕松

爸爸媽媽跟爺爺奶奶說哥哥上學的事。他們想把在鄉(xiāng)下跟著爺爺奶奶讀書的哥哥也接來城里上學，以前奶奶總是不想讓哥哥離開她，說她的孫子她得自個兒看著，還說：“跟你娘我不放心?！蔽液芷婀值叵?，為什么我跟著我媽，她就放心？可能我沒吃過她的瞎咪咪吧，媽媽說，哥哥從小跟著奶奶，小時候還老是吃奶奶的瞎咪咪，就是沒有奶水的咪咪。哈哈，我哥最怕我說他這個了，我一說這事揭他的丑，他就揪著我的辮子打我。我自已想著，聽見爸爸在跟奶奶講情：“娘，您要是真疼愛大頭，還是叫大頭去城里念書吧，毛丫也該上一年級了，他倆上下學也好做個伴，到底是城里先生教得好?！睜敔斠苍谝慌詭颓唬骸澳銊e老糊涂，不讓孫子離開你！趕明兒把孩子誤了，你個老婆子后悔都來不及！”媽媽還給奶奶許諾：“您老要是想大頭了您就去，還有，一放假就讓他回來看您?！备绺邕@一次倒聽話，沒有再像以前一樣，態(tài)度堅決地不進城，說什么不喜歡城里，沒地方跑，沒地方跳，也沒地方打馬車轱轆。哥哥是個好動的人。

秋天蘋果樹葉子漸漸黃的時候，我跟哥哥一起上學去了，哥哥是轉學，他上小學五年級，我是新生，上一年級。我很乖，從來沒有被請過家長。可是哥哥，我的長著兩個頭發(fā)旋兒的哥哥，不知道怎么了，上學第二天就跟人打了一架，老師把爸爸請到學校去了。

回來爸爸自然是又把哥哥訓了一頓，還動了手，打著哥哥的屁股說：“真是鄉(xiāng)下的野孩子，沒有教養(yǎng)，來了就跟人打架。

看著爸爸打哥哥，我嚇得大氣也不敢出。哥哥卻不哭，等爸爸不理他了，他才對著我哭出聲來。因為我把存了好久的一盒子花糖紙端到哥哥面前，“哥，花糖紙給你?！?/p>

因為哥哥第一次見到它們的時候，我一張也沒舍得給他，只讓他看一看，哥哥想摸一下，我還“咦”一聲阻止了，我怕哥哥把它們弄皺了。哥哥說我小氣，我就揭他的短，他惱了，一把揪住我的辮子，“以后再不給你捉蜻蜓，更別想讓我爬樹給你掏小鳥！”還要把我的辮子揪掉?？墒沁@一會兒，看哥哥被爸爸打了屁股哭得傷心，我就忘了辮子疼的事了，我把糖紙盒拿出來，也許媽媽說得沒錯，“毛丫是一個心腸最軟的孩子”。我想哄哥哥不知道怎么哄，就把我的寶貝舉到哥哥眼前了。

哥哥這時卻又不要，他推開：“哥不要，你留著吧。”他還帶著哭腔，開始把書包里的書拿出來，跟我一起趴桌子上寫作業(yè)

那一晚哥哥也睡著撲騰醒了，說是有一個黑臉的人追他，他跑不動，一急，就踢騰醒了。媽媽奇怪地說：“怎么你也魔住了？男孩子的稟性強呢。然后她勸爸爸：“你以后別打孩子了，看把他嚇的！”爸爸只是略略地回：“別迷信，男孩子就得管。‘

蘋果樹使勁長著它的葉子，就是很少見到掛果子。路過的人們說，應該修修枝了。

一個午后，我和哥哥一起去上學，手上還拿一個蘋果啃著，正跟哥哥一起說魔住的時候怎么難受，怎么不能左右自己，一動也動不得，想做什么動作也做不來。

這時，有人在馬路對面喊叫：“野孩子—野孩子—\"“鄉(xiāng)巴佬—鄉(xiāng)巴佬——\"我還沒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見哥哥已經小旋風一樣沖過去了，一個小個子首先被畧倒了，開始趴在地上哭，兩個大個子一起把哥哥圍起來打，哥哥一點不示弱，我嚇得都把眼睛蒙起來了，不敢靠近他們，感覺周圍已經是天昏地暗。

“別打了，你們別打了！”我哭著喊著，哥哥一扭頭，對我說：“毛丫，別哭，你自己上學去吧?！背眠@會兒，那個大個子男孩子就把哥哥壓在地上了，他們拿書包砸哥哥的頭，我顧不得哭了，揮著手里的半個蘋果，照著一個就砸，砸中他的眼睛，他松了哥哥，哥哥一個鯉魚打挺站起來，把那個還在摁住他的男孩踩在腳下。那被蘋果砸中眼晴的，并沒過來打我，卻蹲地上捂住眼猛哭起來。哥哥一看，松開了腳，走過去扒開他的手，他還嚇一跳，以為哥哥要怎么樣他，哥哥說：“我看看，你沒事吧？”看他沒紅沒腫的樣子，哥哥撿起書包，拉起我，正要轉身走，卻又停住了，“給你十塊錢，有事去醫(yī)院，沒事就不要告老師，才算有種！哥哥用農村腔跟他們說著，從書包底層摸出一張錢塞在他衣袖子上，回頭對我說：“毛丫，我們走。

走了好遠，我跟哥哥說：“你別打架了，我害怕。”“你都看見了，不怨我，他們先罵我?！比缓螅绺绺艺f，“回家別給咱爸咱媽講?！蔽掖饝耍蝗幌肫饋恚骸案绺缒隳膩淼腻X？”“來的時候奶奶給我的?！辈恢獮槭裁?，說著這話，哥哥的眼睛紅了，他剛才打架，把錢舍給人家，都沒有要哭的樣子。

那是一張很大的錢啊！我看見媽媽數(shù)她的工資，從來沒有超過三張的。哥哥把那么大的錢給了人家。

想是那張錢太大，起了作用，好幾天過去了，風平浪靜的，什么麻煩事也沒發(fā)生。爸爸媽媽不知道，學校老師沒找事，哥哥脖子里被人家掐的指甲印都長平了，也沒什么事，想著這一回打架的事像一頁書一樣，是掀過去了。

有一天放學，我自己一個人走在路上，突然在拐彎的地方竄出來兩個大個子，是跟哥哥打架的那兩個大個子男生，我嚇一跳，不敢走了，站在那看著他們?！案蓡幔俊蔽掖舐暯?，其實是在給自己壯膽兒

“啊—”他們倒是嚇得一哆嗦，“毛丫一—你—是這樣，你別喊啊。這個一一給，把這給你哥，就說我們愿意跟他交朋友！”他們終于把話說圓了。我放下心來，接過他們遞給我的紙團，打開一看，是那張十元紙幣

我翻眼看他們一下，拈著那張十元紙幣往前走，他們晃晃悠悠跟在我身邊，“我叫一”他倆自己說自己的名字，又互相指著說外號。他們居然叫小兔子和大鯽魚。大鯽魚真是一條魚呀，走著走著，我一個沒留意，他就溜了。“哎，那個跑哪去了？”“啊，他到家了，他拐了?！笔Ｏ逻@個是那天被我砸了眼睛的男生，他們叫他小兔子他就住在阿霞姐姐家原來的房子里。阿霞姐姐出事以后，林伯伯他們搬走了，住進了礦上給領導們蓋的小紅樓，那個房子空了幾個月，后來成了小兔子家！

路過我家，我說：“我到家了，你要想跟我哥哥當朋友，自己來跟他說好了，我只是把錢給他！”

我正找脖子上的鑰匙開門，卻發(fā)現(xiàn)鎖是打開的，哥哥先回來了，他說：“誰想跟我做朋友？”我把錢給他，指著外面，小兔子站在門前空地上還沒有走，“我一是我一”他支吾地應答，“還有大鯽魚，他先回家了。大頭你挺夠朋友的，我們決定跟你做朋友，你同意不同意？”我哥點點頭：“只要你們別罵我就行！”小兔子樂了，張著一張有點豁豁的嘴巴一怪不得他們叫他小兔子，這會兒我才看到了，他的嘴巴有點豁，而且走起路來一跳一跳的。我正琢磨著他的樣子怎么有點怪，聽見他跟我哥說：“那肯定，肯定不能罵人了，你別生氣了，啊？”然后，他們一起又出去了，我看到大鯽魚不知從哪里冒出來跟他們一起走?！拔一丶曳艜チ?，我一”他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眼看著他們走過巷子口的蘋果樹，聽見我哥反身回頭沖我大聲說：“毛丫，你先回去寫作業(yè)，我玩一會兒就回來。

從此，哥哥就跟小兔子、大鯽魚，還有那個小個子的叫花豆兒一因為他長著一臉雀斑，個子又小，小得像一顆豆一一他們一起玩，玩得昏天黑地。

大鯽魚說是因為他好吃鯽魚，還卡住過兩回，都去醫(yī)院上不了課了，他們從此都叫他大鯽魚。我哥哥因為頭大，家里一直叫他大頭司令，他們也管哥叫大頭司令。

他們一起玩，我哥哥從來不帶我，我也就不知道他們玩什么、怎么玩。我感到哥哥從農村來城里之后離我更遠了，以前，我會聽到爸爸媽媽念他寫來的信，雖然信寫得短，但是每過些天，就有一封他寫的信，信里也經常叫我“毛丫”，說“毛丫好不好？我想她了”現(xiàn)在他來了，反倒十天半個月沒有理過我，就是吃飯，他也是要么吃得晚，要么快快地吃完就跑出去。門前空地上總有小兔子他們在等著他，上學也去得早，放學總是天擦黑了才回來，有時候天黑透了才回來

只是我在學校里，一個人來來往往，再也沒有人像以前一樣有意無意地欺負我。我們上的是礦上的小學校，人不是很多，好多孩子都相識，時不時會有人在背后指著我說：“她是大頭的妹妹。”或者會說：“大頭司令的妹妹是她?。"那語氣和神情里有我所不知道的哥哥的樣子

一天到晚不著家的哥哥，在期末露出馬腳來，他的語文不及格。連拿手的數(shù)學也沒有及格。他跟我商量，讓我也別把通知書拿給爸爸媽媽看，我沒法子不答應他，他是哥哥，再說了，我要真不答應，他又會楸我辮子或者還會端我兩腳一一我只有答應，可是心里真不愿意，因為我考的是雙百。

想是爸爸給礦上寫公文材料，總是加班，媽媽的圖書室正搬家，登記、捆書、上架、整理，一大堆的活兒，真也是太忙了吧，或者他們壓根兒沒在意，反正爸爸媽媽他們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過完新年，過了元宵節(jié)，差一天就開學了，老師要看簽字呢！我不得不拿出來讓媽媽簽字，媽媽才突然想起來，問：“你哥的呢，他考多少？”“大頭！”媽媽叫他，他早沒影子了。哥哥跟他那群弟兄玩了一假期，“瘋”得很！我不知道他們說的“瘋”是個什么玩法，但是他從來沒有帶我玩過，雖然爸爸和媽媽都說過：“放假了，你把妹妹帶好！”他從來沒帶過我，有時候，我想跟著他，他也會說：“你跟珠兒她們玩，丫頭玩丫頭的，小子玩小子的！你不能跟著我們！等我回來，給你帶好吃的！”我就只當他還在農村沒有來，就自己玩。

媽媽不讓去鐵道那邊玩了，說是那地方“緊”，會出鬼之類。我倒是喜歡看一眼阿霞姐姐和跛腳哥哥顯形呢，只是自從我總是在睡覺時魔住，也真的不敢再去那邊玩了。我就在家寫作業(yè)，在門前空地曬太陽、踢鍵子、跳皮筋，也在巷口蘋果樹下看螞蟻…哥哥說得對，丫頭有丫頭的玩法。況且哥哥說話算數(shù)，他幾乎天天都給我?guī)Ш贸缘幕貋?，泡泡糖、花米團、果子糕，還有各種糖果一一開始是一角錢八粒的廣西硬糖塊和高粱飴，后來還有各式各樣的高級牛奶糖，糖紙?zhí)貏e漂亮，我的糖紙盒子里越來越豐富了。我想著，他是不是用的奶奶給他的錢？那十塊錢真經花呢。不對呀，那十塊錢他后來不是交給媽媽了嗎？媽媽還夸他懂事，好孩子，不亂花錢，真孝順！

怪呀，我問他，哥哥說，是小兔子他們給他的。我想，真是好啊，他的朋友們這么好。那時候我忘記了，小兔子他們也一個比一個沒錢呢，大鯽魚看見我吃包子，還讓我跑回家偷偷給他拿一個呢。

可是這一會兒，媽媽要找哥哥哩他去哪了，誰知道呢？

到天黑，哥哥還不見蹤影。我悄悄地去最近的小兔子家、前排房里的花豆兒家、最遠那一排房里的大鯽魚家找他們。小兔子爸爸下井挖煤，他的媽媽推著小車賣烙饃，過年過節(jié)生意好，從來是不過半夜不回家?；ǘ箖焊棠踢^，他奶奶說：“沒回來！”大鯽魚的后媽罵咧咧地說：“狗崽子死在外邊了，還沒回來。

我沒趣地回到家，卻發(fā)現(xiàn)家里沒有人，爸爸媽媽也不在家，他們也不知哪去了。

其實，就在我挨家去找他們的時候，有人到我家把我爸爸媽媽叫走了。

家門鎖上了，我只好一個人坐在門前空地上等，因為我忘記把鑰匙掛脖子上了，打不開鎖就進不了家。天黑了，前幾天下的雪還沒有化干凈，空氣冷得很，我進不了家，只能在外面等。到星星都出來了，月亮也高高地掛起來了，我坐著打瞌睡，還是沒有一個人回來，只有流浪狗的叫聲，最后流浪狗也安靜了。

小巷里靜極了，我有些害怕，又搬了門前的一個小板凳到巷口蘋果樹下坐著?；棠桃婚_始還陪著我，后來她躁躁腳嫌冷，讓我去她屋里等，我不去，她就自己轉身進屋去了，一開始開著燈，后來也關了燈睡了，窗戶上黑乎乎的，像個洞。我還坐在蘋果樹下等，偶爾看見一個人影，走近了，又走過去了，走遠了。

我坐在蘋果樹下，沒化盡的殘雪，斑斑點點地睡在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上，我瞌睡了，快要睡著時，不知是樹上的枯葉子還是雪渣子落下來，掉在我的臉上，趕走了我的瞌睡蟲。我四處看看，沒有人影，再坐下，這時聽見遠遠地有腳步聲，熥熥熥一察嗪喀一一是一群人的腳步聲，踩著地上的冰碴越來越近，我站起來張望，看見是哥哥，還有爸爸媽媽，哦還有，大鯽魚、大鯽魚的爸爸，小個子的花豆兒被他姑媽領著，他說過他只有奶奶和姑媽親他，那走路有點跳的小兔子，他的爸爸居然還穿著下井穿的黑衣裳。都走到巷子口了，小兔子爸爸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說：“我得去洗澡換衣裳，你們先回去吧。”小兔子媽媽今晚也沒有去賣烙饃。這些人怎么還一起回來？

我很高興，趕緊上去拉住哥哥：“哥，你們可回來了。爸爸媽媽”哥哥只是做了一個搭理我的樣子。爸爸明顯一歪身子，我感覺他在瞪眼。媽媽倒是牽住了我的手，拉得緊繃繃的，好像在惡狠狠地用力似的。我很瞌睡，就往她身上躺，“毛丫，別鬧！\"媽媽聲音低，但是嚴厲得很。

我一激靈，只好又松了她的手，回頭去搬我放在蘋果樹下的小板凳，我看見他們都路過蘋果樹回家去了，我也趕緊跑進屋里去，屋里真暖和，我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聽見哭聲，粗粗的壓低了的哭聲，跟林伯母哭阿霞姐姐的聲音不一樣，像是那條流浪狗被打的時候哭的聲音，鳴鳴嗥嗥的一一我睜開眼，以前我要是自己睡著了，媽媽會把靴子給我脫去，還會為我脫衣服蓋被子，今天我是被凍醒了。我睡的時候什么樣，這會兒還什么樣，我自己沒有拉開被子蓋上，這會兒就被凍醒了。

我發(fā)現(xiàn)自己還穿著靴子，就下床看，聽明白了是哥哥的哭聲，在小客廳里。我睡的小屋的門是關著的，我貼在門縫上看，呀，我差點驚叫起來，爸爸正在狠狠地教訓哥哥，

我聽明白了，是哥哥他們偷了礦上工廠里的鐵拿去賣，被保衛(wèi)科的人抓住了。這樣的事，在礦上經常有，偷的有孩子也有大人，挨著廁所住的胖巧玲和她弟弟國興去掃煤，常捎帶著弄點鐵賣錢，讓保衛(wèi)科的人抓住好幾回了，有一回還被罰款十元，胖巧玲還笑嘻嘻地說：“我的娘呀，這回可是賠了老本了?！彼强偸峭现鴥赏脖翘榈牡艿車d還說：“姐，趕明兒咱加倍撈回來！”他們說笑著，在巷子里走著玩著，還用鏟煤的鏟子碰裝煤的桶，叮嗩嗩，跟敲鑼似的，走過去了。

礦上的一些大人偶爾也會去“解決解決伙食”，說是“這個月工資花空了，接不住了，到工廠那想想辦法”，其實能想什么辦法呢，就是去抬根“工\"字鋼，拿點鐵、銅電線去廢品站換錢。工廠的一邊面對著運煤的另一條鐵路，沒有院墻也沒人看守，可以隨便出入。

這樣的事不稀罕，但這樣的事是不能出現(xiàn)在我們家的，爸爸媽媽說過，“餓死不做賊”“人窮志不能短”。有一回奶奶生病，媽媽寄走了那個月她和爸爸開的所有工資，就讓爸爸到工會借\"互助金”回來買米買面，再開工資的時候馬上催著爸爸去還了，她還說：“好借好還，再借不難。

這樣的爸爸媽媽肯定是把哥哥偷銅賣鐵又被保衛(wèi)科逮住當成奇恥大辱！爸爸還沒完沒了，我看見哥哥掙扎著躲不過，我的心都痛得冒著煙兒了。

我再也忍不住，趴在門縫上放聲大哭起來。媽媽過來抱起我，說：“毛丫不怕，你哥犯大錯了。

那一晚，我睡在哭聲里，哭著睡，哭著醒。我不知道哥哥什么時候被爸爸放下來的，只要我醒來，就聽見哥哥石頭一樣重的哭聲

第二天早上，就是新學期開學了，哥哥說：“媽，我重新做人?！甭犞绺缯f重新做人，我覺得很可笑，這好像都是用來說罪犯時才會用的詞，又想哭，感覺有說不出來的委屈似的。哥哥把通知書給媽媽簽字，板著一張糊了糲糊一樣的臉，“我以后不會再考這樣的分數(shù)。\"哥哥說話的聲音像鐵一樣硬，媽媽哭著給他簽字，爸爸痛苦地閉著眼睛，他不看，我卻看見，爸的臉上有兩條小小的水蚯蚓。

太陽又升起來，照在窗戶上。小兔子又來叫哥哥開學一起報到去，他還是一副不痛不癢的樣子，好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他叫：“大頭一大頭—上學去—\"沒有人應答，我看看爸爸媽媽只當沒聽見，我想著哥哥都被爸爸用了大刑了，他還有臉來叫，于是氣呼呼地開門正要罵他，哥哥斜過身體擋在我前面，對著門外大聲回答：“你們走吧！以后也不要來叫我?！?/p>

我和哥哥一起走出門，哥哥的腿掩飾不住地一路拐著，他痛得直吸溜嘴。遠遠地，我又看見蘋果樹下那幾個等待哥哥的身影，在那晃來晃去。他們不死心，如同樹枝上的葉片隨風起，想和哥哥一起玩。可是他們不知道，因為和他們一起玩的那啥游戲呀，我哥哥都快被我爸打死啦！

難道他們沒挨揍？

后來，也聽小兔子媽媽在院里講，他爸洗澡回來也想收拾他來著，看他睡著了，他媽說：“他保證過了，小孩子知道啥呀？回頭慢慢說他。”他爸便作罷了，上起班來一忙，這回事也就給擱下了。

小兔子跟他媽說，那晚上，大鯽魚的爸爸在后媽的攘掇下照死里打他，他第二天早上連早飯都沒混嘴里，他爸上早班一出門，她后媽摟著小弟弟還沒起來，他就跑出門了，臉上還帶著他爸抽的皮帶印。他跟人說他出來的時候，把洗衣粉放到后媽的茶水缸子里一—他恨透了后媽，他挨打比吃他后媽做的熱飯還多！他早皮了，一出得那個門就跟魚得了水一樣忘記了昨天的一切，重新精神抖擻地站在巷子口呼朋引伴了。

小兔子的媽跟我媽嘮叨：“花豆兒倒是在奶奶的保護下沒有挨打，姑媽數(shù)落他一頓也就回家去了?！庇幸惶?，他奶奶在街上見到我媽還打聽呢：“聽說你家把大頭吊起來打，現(xiàn)在還天天不讓出門了，何必呢？”她說：“這算多大點事兒哩。\"花豆兒奶奶說：“那些大人不都還抬鐵、鏟煤去賣的嘛，靠山吃山，靠礦吃礦！”

媽媽卻不這樣認為：“小時偷針，長大偷金，況且這已經都是銅跟鐵哩！”隨后的一段時間，爸爸有時還會敲打哥哥：“你要長志氣！男子一言，駟馬難追。”爸媽還跟我和哥哥說：“人家咋做是人家的事，咱管不著，你們必須干板直正，人要臉，樹要皮，走過去，不能叫人看不起。

我當時很奇怪，大鯽魚、花豆兒跟小兔子他們怎么那么有扛勁，他們不在乎嗎？可是我哥都快被我爸打傻了，對我們家來說，是經歷了一場大地震。

那天早上，我看著他們沒事人一樣就來氣，扶著哥哥胳膊想趕快走過去。

哥哥的臉色像我摘過的青蘋果那樣硬邦邦的。我們拉起手往前走，走到他們跟前。我看看蘋果樹，蘋果樹正在發(fā)新芽。哥哥的眼神硬硬的，看著前方，旁若無人，徑直走，我們走過去了，往學校去……

那一年，蘋果樹開滿蘋果花的時候，他們又來找過哥哥幾回，好像很想讓哥哥出去，哥哥不容置疑地說：“我家長不允許我出去，你們自己玩，別再找我?！?/p>

也許是爸爸打得狠，也許是哥哥說話算數(shù)，從此哥哥只在家里陪著我玩，我倆一起寫作業(yè)，一起看課外書。媽媽在礦上圖書室里當管理員，借來一些報紙和雜志給我們看，我喜歡《兒童時代》《兒童文學》，還有《少年文藝》。哥哥呢，他會催著媽媽給他借《飛碟探索》《我們愛科學》《世界之窗》。這樣的時光像是陽光照著蘋果樹葉子，靜靜地流淌著。

蘋果樹掛了新的果子，又一學期過去，我還是考了雙百分，哥哥考上了市十一中，算是市里一所較好的中學，小兔子、大鯽魚、花豆兒他們繼續(xù)到礦上辦的企業(yè)中學上學，學校的混亂很出名。不一樣的學校，不一樣的路途，不一樣的安排，哥哥的學校要求到校的時間早，放學的時間晚。巷口的那棵蘋果樹，開它的花，長它的葉，有時掛著很多的青果，有時也沒有多少果實，但是哥哥年年都長他的果實，他的成績越來越好。青蘋果樹的樹枝分開了杈，就像礦區(qū)門前的岔道口，路與路越來越遠，人與人也漸漸看不到彼此的身影

哥哥與他們徹底分開了，人生再沒有交集。此后，哥哥專心學業(yè)，再也沒有分心。六年后，他去讀大學，從國內到國外又讀研又讀博，隨后，我也大學畢業(yè)了，我們家搬離那有一棵蘋果樹的小巷時，哥哥已在芝加哥的大學里做教授了。每次回來，哥哥都會抽空去一趟老巷，望一望那棵蘋果樹，不知是望樹上的花，還是望樹下的光陰。有一次，他帶回來一只淡青色的蟬蛻，說是從老蘋果樹的樹枝上撿到的。他放在掌心細細瞧，聞一聞，遞過來讓我也聞一聞，那淡青色的殼光閃閃的，夢一般，破了魔，飄出蘋果花的香味…··

小兔子、花豆兒和大鯽魚他們，天天也會經過那棵蘋果樹，花開花落，光影婆娑，上了中學的他們跟閑雜的社會青年伙在一起吃喝玩樂，過著逍遙日子。

花豆兒的奶奶在他讀初中的時候就死了，他的姑媽自己有三個孩子，姑父在礦難中死去了，她也沒精神氣兒多管他了。他一個人住在奶奶生前住的排房里，不知啥時候就染了毒癮；大鯽魚的后媽容不下他，他時常去花豆兒那打游擊，游擊來游擊去，今天跟狼兒一群，明天跟狗兒一窩，到處去游擊、伏擊，游擊這個，伏擊那個

街上走，巷子里見到，他們漸漸不再跟任何一個人打招呼，我偶爾也會看見，他們在蘋果樹下調笑，眼光一膘，膘一眼那樹和那天上的云朵，把一地蘋果花踩啊踩，蹦著踩，踩成泥，笑著甩，甩脫了碎花瓣，甩不脫腳上的泥，花啊，灰啊，塵飛揚，他們笑得無所顧忌，笑成滿臉大白牙…

大鯽魚和花豆兒高中也沒上，跟著隊伍到處伏擊。幾年之后，在一次春季“嚴打”中，兩個人同時被判了刑。那時候蘋果花正開得無所顧忌，汪洋般的花朵粉白粉白的…

小兔子的父母在他高中畢業(yè)的時候，托人給他招工進了礦上的采煤隊。巷子里的人說，剛上班的時候他倒是很正經地干活，積極上進，賣力得很，在地下八百米處整日鏟煤，從不休一個班，工資很高，還多次被評為采煤標兵，脫胎換骨了的一個人?？墒牵倳写篥a魚、花豆兒他們，還有其他一些“外面的人\"來找他，不見都不行一一我想起來，在哥哥假期回來的時候，蘋果樹下遇見他，他還專門打聽過有沒有路子介紹他去南方打工。他說他想換環(huán)境，想擺脫，想擺脫什么，“想換個地方重新開始混—開始做人一”他說，“那些一起混過的人總來找我，纏著我，隊里做事也不公平，黑得跟我挖的煤一樣黑！”他當時跟哥哥講了隊里對他不公正的一件事一他的采煤量在青年工人里頭排名第一，民意測評的票也最高，可是在提干的時候，宣布提拔的卻是一個才進隊幾個月的哪個副礦長的小舅子他直接跟哥哥說，這個事對他太“毀滅”了，他不想再挖煤了，一鍬都不想再往起鏟。然后他又跟哥哥說，挖煤那活兒多苦多累，井下高溫，一年四季都是三四十攝氏度，工人成天出汗，不見光，不見風，漚得襠都爛著，六塊石頭夾著一塊肉在地底下，“我也是真想跟哥們兒你一樣啊，想活得叫人看得起，可是一—唉一”他嘆著氣，直搖頭。

冬風一吹，蘋果樹光禿禿的影子晃著，淹沒了他的嘆息。哥哥考慮著幫助他擺脫固有的環(huán)境，利用假期在家的時光，特意打了長途電話托付南方的同學幫他問到兩個用工線索，可是小兔子都不符合條件。他不懂電腦，也不會一點電工之類的手藝。哥哥說，總不能讓他去扛包吧；形象有點小問題，去當保安人家恐怕會挑剔他。哥哥的同學人脈有限，也幫不上他了。哥哥那年考研，初春去復試的時候，在巷子里見到他，建議他學點計算機之類的技能，特意跟他說：“你千萬別放棄自己！

可是，那一年蘋果花開到荼蘼的時候，警車響著警笛把小兔子裝走了。

那是個中午，大人下班，學生放學。我讀高三，再有幾個月就參加高考了，我騎著單車放學回家，車子推不進巷子，巷子里擠滿了人。警車就停在蘋果樹下，我看見兩個警察押著他，他一臉頹喪地走出來，被推上警車，蘋果花被碰落在他身上，我看見他好像深深呼吸了一下，是吸蘋果花的清香嗎？看見我，他把頭歪到一邊去。我低下眼晴，不忍再看他。警車響著警笛將他帶走了，

人群里有人說，他前幾天跟隊長打了架，揮著爛啤酒瓶子把人傷了，傷得嚴重。也有人說，他整天跟狐朋狗友胡混，終于混出了事。可是，我真的聽他說過他不想這樣，他也想做一個讓人看得起的人一我的雙眼被飛在空中的蘋果花屑迷住了…

一年年，小巷的人和事，隨朵朵蘋果花泊進時光里。

哥哥感嘆，成長像是化學反應一般，遇見的重要和不重要的因素都有可能改變一個人的方向。那時候，他經歷了少年時代的一個魔。所幸，他醒了，被父母搖醒了，自己也掙扎著要醒；而他當年的小伙伴們很不幸，沒有及時得到干預，沒有誰幫助他們醒來，一直魔著，以至于他們之中的這個誰、那個誰到后來想要再掙脫都難；魔得深，醒不了，蒙朧著卻也睜不開眼睛，終究是昏沉的，以至于把人生和生活都淹沒在魔一般的魔里

微風吹過，青蘋果掛滿了枝丫，干凈清新的泥土里，一只只蟬背著小小的殼鉆出地面，爬向樹干，沿著清香行走，裂開軀背，靈魂掙扎，涅槃脫下那層淡青色的膜，蟬蛻吶喊

太陽風淺淺吹，蟬聲似流水淌滿少年的衣襟……

原刊責編 賈飛

【作者簡介】秦湄毳，本名秦海霞，教師。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意林》《美文》等報刊，出版有《放牧心靈》《甲天下的微笑》《在您的青春里，望我的青春》等?，F(xiàn)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河南省文學院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