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溫水煮青蛙。每每想到,自己現(xiàn)在是個殺手,程暉就想到這幾個字。不是天生的,不是化身博士那種來回變的,就是一步一步走到現(xiàn)在的,再沒有回頭路。他想過找?guī)讉€字來替換“溫水煮青蛙”,竟然找不到,這幾個字真生動,把話說盡了。
如果追究一下,要從一九九三年算起。一九九三年七月二十一日,下午四點,程暉在辦公室接到電話,要他“來一下”,他起身去往隔壁的陶主任辦公室,敲門,推門,開門的瞬間,陶主任正在收拾桌子上的東西,言簡意賅:“我們出個任務(wù)。”
單位極少使用“出任務(wù)\"這種詞匯,這種用法由陶主任帶來,他自部隊轉(zhuǎn)業(yè),到地方多年,仍然使用部隊的用語。有些習(xí)慣,他倒是改了,起初,他要叫人,就在辦公室大聲喊名字,整個樓道都聽得見,大概有人提醒他,這樣和身份不符,他就改為打電話。后來,他們幾家兄弟單位搬到一幢小樓里辦公,使用聯(lián)合電話中繼,內(nèi)部電話免費,就替他省了電話費。程暉有點疑心這是主任的查崗方式,照舊依照自已的節(jié)奏上下班,有時候點個卯就出門辦私事,在路上,免不了想象著,辦公室的電話,寂寞地響著鈴。
程暉剛剛畢業(yè),計劃在這里待兩年就走,對工作上的事,沒有一絲一毫好奇心,但陶主任這樣賣個關(guān)子,就是要等著人來問。于是,上了車,程暉用一種謙恭又好奇的語氣問:“主任,我們這一趟出什么任務(wù)?”主任也就順勢批他兩句:“你看,你就什么都不關(guān)心,一天到晚不知道干著些什么,我們操辦這件事都好幾天了,婦聯(lián)和教育局的會都開過幾次了?!碧罩魅瓮纯斓嘏g程暉之后,才緩和了語氣,告訴他:“轄區(qū)里有一家人,父親有毛病,把一兒一女兩個孩子,關(guān)在家里不讓上學(xué),活活關(guān)了九年,幾個部門搞了個聯(lián)合行動小組,要把這兩個孩子解救出來?!币粏栆淮?,一個找罵,一個罵兩句,像訓(xùn)練有素的捧喂逗喂,其實這一段相聲,對陶主任而言是撒嬌,撒給程暉不在場的父親,看,我也不是沒管你兒子。程暉卻當(dāng)真有了好奇心,就問:“有什么毛???”陶主任說:“神經(jīng)病!”
車停了,程暉率先跳下車,為主任開了車門。他掉頭一看,院子當(dāng)中,烏壓壓一片人,從排面和裝備上判斷,不但幾個部門都來了人,派出所、電視臺和報社的人也悉數(shù)到場。這些人也不做什么,就在院子里等著,進出單元樓的人都驚駭回望,不知出了什么事情。時辰一到,有人一聲令下:“走!”這群人急匆匆進了樓道,氣喘呼呼爬上四樓,電視臺的記者扛著攝像機緊緊跟隨。到了一戶人家門前,鎖匠開鎖,其余人躍躍欲試,給后面跟上的人打手勢,門開了,一群人擁了進去,有人大聲問:“人呢?人呢?”
程暉進去的時候,一群人已經(jīng)打著手電筒,走到最里間的臥室,拽出兩個孩子往外走了。人群中,有人顯露搶險知識:“把兩個娃眼晴蒙上,不然出去讓光一照眼睛瞎掉呢?!庇腥艘姥哉辙k,脫下外衣,罩在兩個孩子頭上,一群人潮水一般下樓去了。程暉又聽見電視臺的人互相詢問:“拍上了沒有?”這時候徹底明白了,這陣仗都是為電視畫面準(zhǔn)備的,手持的攝像機、搖晃的畫面、氣喘呼呼的人,法制節(jié)目常見,后來蔓延到一切節(jié)目,就連市民投訴樓上噪聲,也都如法炮制。哪怕事情沒那么駭人。兵荒馬亂間,程暉只來得及匆匆看了那屋子一眼,兩室一廳,水泥地,沒有鋪瓷磚,連地板革都沒有,家居陳設(shè)都是十幾年前的樣子,最駭人的是,所有窗戶一律用木板封死,又釘上三合板,三合板遮不住的地方,木板縫隱約透出一點光線來。
有人催促,大約是要鎖門。程暉被人群裹挾著往外走,路過朝北的廚房,一眼掃過去,廚房亮著燈,是老式的燈泡,至多十五瓦。水泥的洗菜池里,水龍頭滴滴答答滴著水,盆子里泡著一條魚,一股腥味,魚頭部分,正絲絲縷縷往外滲著血,魚腥味疊著整個屋子的腐爛味道,在那一瞬間達到頂峰。剛在院子里站定,就有人哇一聲嘔出來,吐在花壇里,花壇里零零落落幾朵萬壽菊,被澆得暈頭轉(zhuǎn)向。
晚上在飯桌上,難得父親母親都在,程暉就說起白天的所見所聞,母親趙津燕照例感嘆:“世界上竟然有這樣的父親。”父親程植桓照例說:“世界上的事,我們想不到的多得很?!币粐@一收,也像捧喂逗喂。程暉的妹妹程照生怕話題引申到自己的家里,成為父親母親的自我夸獎,連忙轉(zhuǎn)移話題:“哥哥還要在這個單位待多久???唯一的一個大學(xué)生啊,每天遇到的都是這種事。這幸虧是兩個小孩子,這要是兩個亡命之徒呢?要是孩子的父親正好回來,看到這個場面,發(fā)起病來,可怎么辦?爸,你不如給哥哥換個地方。\"程暉的父親說:“你哥哥待的這個單位,聽起來是基層,其實跟上面就隔著薄薄一層,也就算是打底子了,底子打結(jié)實一點,將來履歷也好看一點,能服人,不用回頭又來夯底子?!背讨不秆永m(xù)了在辦公室的習(xí)慣,情緒到了一定程度,就一定要有個小動作來加強語氣,或者抓住面前的筆往桌上一拍,或者舉起會議話筒往桌子上一墩,有時候也摔文件夾,依據(jù)現(xiàn)場氣氛和對象而定,成了習(xí)慣就改不了,即便在家里飯桌上。如果手里沒有趁手的東西,就用筷子在魚身上一戳,戳在魚眼睛里,魚眼睛馬上滲出血來。程暉低下頭來,裝作沒看見,就聽見趙津燕竭力壓制著氣急敗壞的語氣說:“吃飯呢,回家吃個飯,激動什么?這魚怎么做成這樣?”
吃完飯,程照來到程暉的房間門口,將門推開一點,半倚著,拖長聲音說:“哥—哥一—\"程暉知道她又要用錢,就說:“又要去唱卡拉OK,那些地方少去一點,燈光一打,青面獠牙。\"程照就說:“你不去,你有前途,不能去那種地方,那就我替你去好了。\"接過錢,又抬頭一笑:“等我告訴你那里面多好玩,你不要后悔。\"剛走出去,又掉頭回來:“上次見到的那個姑娘,可還有印象?她說你像黎明,要我介紹你給她。我打聽了一下,如果要談朋友,是可以的,但要結(jié)婚,大概是不行的。”程暉說:“不用你操心?!?/p>
程暉脫下白襯衣,里面是一件短袖白T恤,他們那個環(huán)境里的人,只有他這么穿,別人往往在白襯衣里穿一件白背心,背心帶子勒出明顯的兩道痕。他一直覺得這種穿法非常奇怪,每每和人面對面講話,看到背心帶子,就挪不開眼睛。他就在這些細(xì)小的地方和別人不一樣。把白襯衣脫掉的一瞬間,他才覺得自己是個年輕的男人,站在窗前,窗玻璃上映出自己的影子,他從來不喜歡顧影自憐,但突然想起妹妹說的話,不由得對自己的影子稍加打量,是有點像黎明,主要是那種溫良敦厚的氣質(zhì)像。突然聽見遠處一陣汽笛聲,往汽笛的方向看過去,鏡子里的“黎明”就模糊了,外面的景象反而清晰了。對面樓頂上,孫家的老爺子坐在一堆花草里,不停折騰,頭上是一盞雪亮的燈,光暈里有一圈飛蟲旋轉(zhuǎn)著飛。這燈有一百瓦吧?這念頭剛一出來,他就想起白天在那戶人家所見的燈,那燈恐怕還亮在那里,水龍頭恐怕還滴著水,他后背一涼,似乎有一滴水滴到了他身上。
第二天,剛到辦公室,陶主任不知得了什么線報,立刻打了電話過來,喊他過去。陶主任照例是那種看似是訓(xùn)斥,其實似嬌似嗔的語氣,對他說,幾個部門昨晚加班開過會,定了下一步的工作計劃,先送姐弟倆去醫(yī)院檢查治療,然后派人去給姐弟倆的父親做思想工作,如果工作做得通,就把姐弟倆送回去,安排他們上學(xué),上了學(xué),這事情也就告一段落,以后把這一家人加入特困戶名單,逢年過節(jié)慰問。幾個關(guān)鍵節(jié)點,都要通知電視臺跟拍,留下影像資料,電視臺的不去,就聯(lián)系區(qū)上的宣傳部門一起去。正當(dāng)程暉疑惑陶主任為什么要給自己講得這么詳細(xì),陶主任已經(jīng)語帶慎重地說:“我推薦了你,作為這一家人的聯(lián)系人?!?/p>
程暉一驚,馬上就是一番推托,又推薦了部門的董大姐,說她有幾有女,有長期育兒經(jīng)驗,知道怎么跟孩子打交道,跟工會、婦聯(lián)和電視臺都熟悉。陶主任馬上就改了語氣,這一次不是訓(xùn)斥,也不是嬌嗔,而是放輕了聲音,似乎要說說什么掏心掏肺的話:“你以為辦這種事,要的是經(jīng)驗嗎?還是要些能力?這一家人以后的事情還多著呢,上學(xué)、就業(yè)、辦補貼,全都是事,這不是看著你們家能力強,辦這些事都容易嗎?董大姐有這個能力嗎?她自己家的孩子上學(xué),還要委托少工委的給幫忙,就算她拉扯大十個娃,又有什么用?你爹那人我知道,辦自己的事情不好意思張嘴,辦別人的事情痛快得很,就讓你爹把他那些關(guān)系用一用。”他停了一停,又說:“主要也不是為了這個,轄區(qū)里的事,單位出面解決也方便,主要是啥呢,董大姐跟這家人聯(lián)系,大家都覺得,嗯,應(yīng)該的,她就應(yīng)該弄這個事。你們家跟這家人聯(lián)系,幫扶著點,大家就覺得,有反差,也是一段佳話,對你好。白部長升正處的那一下,節(jié)骨眼上,他很低調(diào)地收養(yǎng)了個兔唇娃,又給做了手術(shù),這一下,也沒人敢說他們兩口子生不出來娃了,也沒人說他干教育是外行了。這個臺階一過,后面就越來越順利。大家都說,收養(yǎng)是走了一步好棋。你看歐美的政客也好明星也罷,但凡露個面,都要顯示愛孩子,懷里抱一個,身上掛一個,說話也要蹲下去說。當(dāng)然你也不需要別人怎么看。不過現(xiàn)在這個事情呢,既然來了,就著手辦一下,而且,還得快。昨天把姐弟兩個解救出來,昨天晚上讓派出所的人和他們父親單位的人初步給做了些工作,現(xiàn)在我們要再把成果鞏固一下,再去做個工作。這個當(dāng)?shù)谋緛砭陀行┎徽#绻懿涣?,鬧起來怎么辦?要再去一下。”陶主任又怕程暉反悔,趕緊補上一句:“我跟你爹也說過了,你爹高興得很。好了,就這么定了?!?/p>
陶主任幫程暉聯(lián)系了工會、婦聯(lián)、派出所和電視臺的,又請了一個調(diào)解員,據(jù)說十分老辣,善于調(diào)解家庭矛盾和鄰里糾紛。他們組成一個小團隊,一行八人在街道辦樓下集合,往那戶人家去了。出發(fā)之前,程暉才知道,那戶人家里,父親叫宋寶全,是軸承廠的工人。女兒叫宋樂葵,十七歲,兒子叫宋樂原,十六歲,兩個孩子都被關(guān)在家里九年。眼皮子底下,竟然有人能把孩子關(guān)在家里九年,幾個部門的人都無法對外解釋,就含含糊糊說,宋寶全的警惕性非常高,沒有露出一點馬腳,他們對門以及樓下,住的都是耳聾眼花的老人,平時自顧不暇,也不知道鄰居家里是什么狀況。實在圓不過來,就說,以前的大雜院就不會有這種事。一行人一路感嘆著從前大雜院的種種好處,到了宋家樓下。
程暉上次到這里,完全是在一種懵懂的狀態(tài)下,盡管就隔了一天,卻像是做了一場古代的夢,今天再來,就覺得不論那院子,還是樓房,都跟昨天看到的是兩樣,墻壁似乎比昨天看到的白,房屋狀況也比昨天看到的要好,樓道也沒那么黑,仿佛又跌人一場新夢,懵懵懂懂跟著眾人走。到了樓上,派出所的打前站,敲門,喊話,其余人站得稍微遠一點,似乎防著宋寶全突然發(fā)瘋沖出來報仇。敲門許久,沒人應(yīng)聲,派出所的有點疑心,派一個人出去叫了鎖匠,一行人就下樓在院子里等,一邊繼續(xù)感嘆,一邊往樓上看,那間房子窗戶上釘?shù)哪景逡呀?jīng)被拆掉了,窗邊掛著一條窗簾,玻璃反而比別家的干凈,幾道灰塵,是木板縫隙印上去的。不多時,鎖匠拎著一個包匆匆趕來,上了樓,眾人就又聽見樓上的敲門聲、喊話聲,然后是鎖匠拿出各種工具的聲音,似乎有一大串鑰匙在手里晃,似乎又有一把改錐掉在了地上,又是一陣含混的對話聲,又有什么工具掉在了地上。樓下就有人笑著說:“口技。\"其余人跟著笑,有人說:“你們知道課本上的那篇《口技》是有刪節(jié)的嗎?”其余人就笑得心照不宣些,也像捧眼逗喂。然后是樓上幾人猛然推開門的聲音,緊接著一陣寂靜,樓下的人也跟著安靜了。程暉忍不住想要上去看,被人攔住了。那種寂靜,是心理時長大過實際時長的那種,而且長過了頭,眾人就知道不好了,轉(zhuǎn)眼看見鎖匠噔澄噎跑下樓來,緊接著又是派出所的人澄噎澄跑下來,跑到他們面前,定定神,皺著眉頭說:“吊死了?!?/p>
記憶會逃避,不討喜的一律逃避。程暉不記得自己上去看了沒有、看見了沒有,卻有個印象,這個印象不知道是哪里來的,是親眼看見的,還是從電影、電視劇里剪輯出來貼在這里的??傊?,就有個畫面,一個高大的男人吊在窗邊上,看上去像一條窗簾,腳下的位置一攤液體。他是爬上去的,沒有翻倒的椅子。這個畫面,還莫名其妙地疊印著一行字,是報紙上的文章標(biāo)題:《影視劇中的自殺場面是否會對青少年產(chǎn)生不良影響》。
宋寶全穿了一身中山裝,非常整潔。他留下一封遺書,遺書放在一張桌子上,用一顆螺帽壓住。
等他們回了單位,單位的其他人已經(jīng)得了消息,有人從轄區(qū)住戶里請了一個陰陽先生,等在單位門口。他拿了一柄像拂塵又像馬鞭的東西,給去過現(xiàn)場的幾位頭上、身上拂一拂,身上抽幾下,又在幾個人面前點了黃紙不住畫圈,走過這一趟手續(xù)的人,才能進辦公室。陶主任最討厭這一套,又不好出面呵止,就裝作不知道,在樓上不出聲。陰陽先生臨走的時候,辦公室主任塞了一個紅包給他,程暉不知道這錢要從哪里出,只聽見辦公室主任興沖沖地對別人說:“讓簽了一個字?!鞭k公室主任不知道是哪里人,常常把“簽\"字念做“欠”,程暉腦子里回放著這一聲“欠”上了樓。
幾個去過現(xiàn)場的人驚魂未定,被各個辦公室邀去講述現(xiàn)場所見。遺書也在樓上樓下傳送,單位的幾個人都看過了,有看過的人說,遺書有許多地方,是抄襲《傅雷家書》的。有人不信,就去圖書室找了一本,逐一對照。在這現(xiàn)場大討論里,程暉才逐漸知道一些宋寶全的生平。宋寶全一九四六年在鄭州出生,父親宋道盈上過中山大學(xué),后來在地方任職,一九五六年,宋道盈一家去了牧區(qū),一九六二年,他在牧區(qū)去世。一九八〇年,因為宋道盈獲得平反,宋家回到城里,宋寶全到二五三廠當(dāng)工人,沒過多久,有人提出疑問,說這是軍工廠,他政審不合格,不適合在這里工作,就把他安排到軸承廠去。至于他為什么把孩子關(guān)在家里,仍然是個謎,要問兩個孩子才知道,但現(xiàn)在又不能問。
第二天,一行人又撲到醫(yī)院去看宋樂葵和宋樂原。頭天去過現(xiàn)場的,有幾個聲稱自己受驚過度,發(fā)燒,頭暈,沒來上班,這次補了幾個人,又是七八個人,一路風(fēng)塵到了醫(yī)院。有人說自己跟主治醫(yī)師認(rèn)識,要去打個招呼,有人到護士站給護士看工作證,有人挨個推開病房門,有人在一邊喊“不是這間,是503號”,七八個人弄出十七八個人的動靜來。突然,兩個穿著白地藍條病號服的少年,手拉著手從走廊盡頭走過來,穿過這黑壓壓的一片人,一邊警惕地張望著,一邊進了病房,正是503。
那是程暉第一次見到這姐弟倆,兩個人像是孿生兒,一樣的圓臉、香眼、鷹鉤鼻,頭發(fā)濃黑,皮膚是土黃色的,似乎很粗糙,又似乎很純凈。黑壓壓的一片成年人里,白地藍條的病號服,配上那兩張臉,格外觸目,像是有美術(shù)指導(dǎo)專門為這場景做的搭配。一行人一起擁進503,兩個孩子陡然轉(zhuǎn)身,神色不像人,像某種受驚的動物。
眾人示意讓程暉開口,他情急之下,不知道說什么好,就雙手交握垂在身前,模仿陶主任慰問離退休職工時常說的話:“在這里住得慣嗎?有什么問題可以給我們反映?!彼⑽⑥D(zhuǎn)身,掃視一下周圍的人:“這么多單位的人都在,可以協(xié)助解決。\"宋樂葵直直町著程暉,眼睛也不眨一下,問:“我們什么時候回去?”程暉說:“醫(yī)院還給你們安排了一些體檢,檢查完了就可以回去。\"宋樂葵又問:“我爸爸呢,你們是不是把他關(guān)起來了?”程暉一時語塞,就說:“你們不用操心你們爸爸,等你們把身體調(diào)養(yǎng)好了再說?!彼螛房终f:“我們什么時候回去?”程暉不免不耐煩,就說:“先在這兒住幾天吧?!敝車鷰讉€人看出他神色不好,有的就連忙對姐弟兩個說:“放心住著吧,有啥情況就反映?!睅讉€人又在病房里轉(zhuǎn)悠著,感嘆這家醫(yī)院的設(shè)施比別家的好,后來實在詞窮,幾個人就干站著,電視臺的悄悄點點頭,示意他們鏡頭已經(jīng)拍夠了,一行人急忙出了病房。才走出來幾步,就聽見病房里一聲長長的號叫,不知是姐姐還是弟弟,一行人腳下一頓,卻沒有回頭。
程暉回到單位,又去陶主任辦公室匯報,大致說了來龍去脈,陶主任就說:“宋寶全后續(xù)的事情你就不要管了,公安局那邊要驗尸,出報告,沒啥事就火化一也不可能有啥事。”然后町住程暉說:“我感覺給你惹了個麻煩事,你要是不想跟了,就說一聲,我再換個人?!背虝煹共缓靡馑剂?,說:“也是個經(jīng)歷?!碧罩魅握f:“我早上到醫(yī)院去看了一下,那姐弟兩個跟一般人不一樣,看人的時候直勾勾的,我這都多少年沒見過這種眼神了?!背虝熯@才明白,和宋家姐弟見面時,那種不適感來自何處,不免好奇:“還有啥人看人是這樣的?”陶主任說:“好多年前,我們連隊拉練,在荒山上走了三四個小時,遇到一個村子,兩三百口人的那么一個村子,村子里的人看人就是這樣的,就直勾勾町著你,你轉(zhuǎn)一下眼珠子,他也轉(zhuǎn)一下眼珠子,看得你心里發(fā)毛。感覺不是在看你,是在你臉上連刨帶挖。那個村子里的人說,他們是元朝搬到山里的,很長時間才出一次山。山里類似這樣的村子有三四個,離得相當(dāng)遠,就這三四個村子互相通婚,這么維持著?!?/p>
這兩天的經(jīng)歷,加上元朝山村傳奇,給程暉埋下一點好奇。回到辦公室,他就打聽到那封遺書的去向,要來細(xì)看,順便連那本作為對照的《傅雷家書》一起帶了來。遺書是用鋼筆寫在兩張中藥鋪包藥的草紙上面,字寫得不俗,對自己的家被侵人、孩子被帶走,怨氣沖天,稱之為“抄家”。另有大段文字講述自己的心理活動和為孩子的付出,抄襲傅雷、傅聰?shù)奈淖郑突祀s其中:“人的自愛其子,也是一種自然的規(guī)律。人的生命總是有局限的,而人的事業(yè)卻永遠無盡,通過親生的兒女,延續(xù)自己的生命,也延續(xù)與發(fā)展一個人為社會、為祖國、為人類所能盡的力量。因此,培育兒女也正是對社會、對祖國、對人類世界所應(yīng)該盡的一項神圣的義務(wù)與責(zé)任?!薄拔伊夹纳系呢?zé)備簡直消釋不了。孩子,我虐待了你,我永遠對不起你,我永遠補贖不了這種罪過!這些念頭整整一天沒離開過我的頭腦,只是不敢向媽媽說。人生做錯了一件事,良心就永久不得安寧!真的,巴爾扎克說得好:有些罪過只能補贖,不能洗刷!”
這些字句雖然有出處,但經(jīng)過宋寶全的編織綴補,竟和他的話語渾然一體,絲毫不覺得突兀。也有可能,那一代人過的是集體生活,經(jīng)歷同樣的事,說同樣的話,即便互相抄襲,也看不出異樣。一個人隨便說說,也都是時代之聲。
一顆種子卻就此落下。程暉后來又到醫(yī)院去了幾次,又找?guī)讉€主任看了檢查結(jié)果,姐弟倆基本上是健康的,但有點輕度貧血,運動能力欠佳,精神狀態(tài)堪憂。兩個人是兩極,一個抑郁,一個躁動,至于有一點語言障礙,以及不懂日常禮節(jié)、不會使用現(xiàn)代電器,都是小事。程暉未免好奇他們的文化程度,斷斷續(xù)續(xù)交流幾次,慢慢了解了個大概,姐弟倆是識字的,會看書,會數(shù)學(xué),還會一點英語,老師自然就是宋寶全。家里有一些書,宋寶全偶爾也帶幾張報紙回來,也有電視機,但宋寶全限制他們看電視的時間,每天上班前就把電視機鎖在柜子里,他們對外界的一點點了解,就是從幾張報紙和每天看的兩個小時電視里來的。
看這兩個小時電視,發(fā)揮的效用似乎也不大,姐弟倆抑郁也好,躁動也罷,基底一致,都像是從元朝來的,和周圍的一切都有隔膜,多數(shù)時候不說話,說話時只能維持前三句的邏輯不走偏,到了第四句,就開始游絲亂轉(zhuǎn),還時不時有驚人之語:“我把你殺掉,殺掉!\"“你們是不是要把我們殺掉吃肉呢?年輕娃娃的肉又嫩又好吃。\"“你們是不是已經(jīng)把我爸爸吃掉了?老人的肉柴得很,咬不動。”“你怎么不笑了?你剛才還笑著呢,你再笑啊,求求你了,再笑啊,你不要不笑啊。\"有些話語,還帶著早年大字報和社論的腔調(diào):“還妄想改造我們,我們是不可戰(zhàn)勝的。\"罵人也是:“牛鬼蛇神、群魔亂舞。”“一小撮壞人乘機興風(fēng)作浪,對人民群眾反攻倒算,氣焰十分囂張?!?/p>
但兩個人的記憶力十分驚人,大概是接觸到的材料少,每本書、每個故事,都得反復(fù)閱讀,所以讀得非常深。尤其是宋樂葵,記得讀過的每一本書,一套“牛虻”系列小說讀得滾瓜爛熟,《牛虻》《牛虻世家》《中斷的友情》《牛虻在流亡中》,有些段落能夠背誦:“侯爵夫人一向?qū)r(nóng)民是很仁慈的,像母親般地關(guān)懷他們,雖然她不能送他們一頭乳牛,但誰家的孩子病了,她總是給生病的孩子拿來一罐牛奶,慈愛地關(guān)心孩子的健康?!?/p>
有時候會借用背誦下來的字句,來反映自己的訴求,比如:“有問題要在本單位協(xié)商解決,必要的時候,工人群眾可派少數(shù)代表到上級機關(guān)反映,特別必要的時候,也可以派少數(shù)代表來京反映,不要大批離開廠礦?!?/p>
有時也變成詭異的自娛自樂。有一天,程暉正要推門,卻聽見宋樂葵獨自一個人在病房里,先咯咯咯咯地笑了一陣,然后用了兒童和中年人的聲音交替說:“爸爸,我為什么這么愛笑?”“那是因為,你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并且愛它?!盶"為什么有的人不笑?”“那是因為他們失去了這個世界?!蹦恰翱┛┛┛背鰜頃r,程暉正好走到病房門外,聽了一段,不由得毛骨悚然。進了病房,宋樂葵又是神色黯然的樣子,似乎剛才是別人在說話。后來他才知道,那是電視劇《尋找回來的世界》里的開場白,在每一集的開頭出現(xiàn)。
本地人把那種輕度弱智或者不按牌理出牌的人,叫作“外星人”,這姐弟倆就是典型的“外星人”。跟這樣一對“外星人\"打了一段時間交道,程暉不斷有疑問,也不斷解開疑問,無師自通地明白了教育與學(xué)習(xí)的真諦:學(xué)習(xí)是要交流的,不論是知識的學(xué)習(xí),還是人性的學(xué)習(xí),都是在交流的基礎(chǔ)上完成的,也只有通過交流才能消化。尤其是人性的知識,多少是帶點毒性的,只有通過交流才能去毒,就像四季豆要狠狠焯過水才能下肚。如果僅僅是單向的灌輸,結(jié)果就是這樣,就像吃了字,而不是看了字。他們或者依靠六七歲前儲存的本能重新拓荒,或者依靠這種帶著毒吃下去的律令丈量一切。
不只程暉對他們有好奇,他們對程暉也有好奇,那種好奇,是對程暉作為一個“人”的好奇,是剝離了所有社會屬性的好奇。熟了之后,每到程暉去看望他們,他們不只直勾勾地盯著程暉,也對他的肉身、氣味、衣著、表情充滿好奇。他們時常緊緊挨著程暉坐著。宋樂葵表情黯然,嗒然若喪,宋樂原則用手捏著他的肌肉,摸他的鼻子,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開來看,甚至?xí)査骸澳愕母熘C也長毛嗎?”看似嬉戲,實則更像是解剖。他們似乎就是用這種方式來表達自己的親昵,有時候甚至親昵過頭。有一天,三個人擠坐著,宋樂原突然把腦袋往他身上一靠,輕輕喊了一聲:“爸爸?!彼坪跤袩o限滿足。程暉手忙腳亂把宋樂原推開,姐弟倆哄然大笑。
程暉覺得自己對這些好奇、不加掩飾的喜愛是厭煩的,但慢慢發(fā)現(xiàn),自己的厭煩是假的,他甚至非常享受。從小到大,程暉享受到的,都是帶著社會性的關(guān)注,別人對他的好奇和好感,是加了層層復(fù)雜因素,建立在他的相貌、身份等各種社會屬性之上。他的家庭,也一直有一種清教徒氣氛,父親母親立下種種規(guī)矩,比如,洗手之后,不允許用毛巾擦手,而是自然晾干。這姐弟倆卻不是,他們就是對他的肉身好奇,對他帶來的親昵感感到滿足,而且毫無掩飾。
姐弟倆的消息已經(jīng)見了報,也上了電視臺新聞和《熱點訪談》,陸續(xù)有人捐款捐物。單位的同事把物品歸置整理,登記造冊,其間董大姐一直感嘆,說從這些捐的東西上看,就知道人和人的想法千差萬別,物品中有衣服、鞋帽、食品、書籍,也有各色玩具,有洋娃娃也有飛機汽車,另外還有小霸王學(xué)習(xí)機、隨身聽,也有些小擺件、小掛件,風(fēng)鈴、絹花,乃至一只大海螺。和海螺一起來的還有手寫的明信片,上面寫著:“樂葵小妹妹,請把海螺貼近耳朵,這樣你就能聽到大海的聲音?!弊钕胂蟛坏降氖?,還有一箱煙花爆竹,甚至還有一只活的烏龜。
程暉挑了幾件衣服,董大姐拿回家洗好晾干,兩人一起把衣服拿到醫(yī)院去,其中有一件連帽套頭衛(wèi)衣,姐弟倆都不知道怎么穿。程暉這才知道,他們家的衣服,都是開襟的,宋寶全甚至沒有穿背心和汗衫的習(xí)慣,在家也是穿襯衣,連帽套頭衣服,對他們來說,近乎一種全新的知識。程暉就在一邊,把衛(wèi)衣套到襯衣上,示范給他們看。又說起還有一些玩具,宋樂葵和宋樂原一起問:“你怎么不帶來,你現(xiàn)在就去拿好不好?”
姐弟倆在醫(yī)院住了一個月,一番檢查觀察之后,程暉單位聯(lián)系了特殊教育學(xué)校,把他們送到那所學(xué)校,計劃在那所學(xué)校學(xué)習(xí)三年,再轉(zhuǎn)到普通學(xué)校去。前前后后的手續(xù)以及與學(xué)校的溝通,都是程暉操辦的。他們這樣的單位,上班沒那么嚴(yán)謹(jǐn),都是來半天晃半天,像程暉這樣略微有點小背景的,就算不來上班,也是常事。單位上有幾個人,甚至什么背景來歷也沒有,也是常年在社會上做生意、跑門路,一年見不到幾次。程暉突然這樣上心,陶主任反而忐忑不安,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又生怕趙津燕和程植桓不滿意,于是幾番試探:“特教學(xué)校的老師要是甩臉子,你就給我說,我找他們校長。體力活你就交給通信員。你爸爸不讓你上電視嗎?
單位姓羅的司機知道他經(jīng)常調(diào)車去看那姐弟兩個,就有些陰陽怪氣,有天出車的時候,當(dāng)著一車的人說:“聽說那個姐姐長得不錯,程暉艷福不淺。\"程暉不免厭惡,不加掩飾地皺了眉頭,董大姐就說:“說的這是人話嗎?開你的車吧。”司機就趁勢住了嘴。司機也是單位的二代,不過是沒有上學(xué)、早早進了社會的那一撥,他對程暉這樣的人,既有敬畏,也是懷著恨的,有時候也想說些冒犯的話,以便拉近距離,卻完全掌握不好分寸,常常就是這樣稀奇古怪,還自以為有趣。程暉剛開始有點蒙,不知道人和人是可以這樣對話的,幾次三番之后,就決定要有自己的原則,馬上予以反擊,至少也要給點臉色。尤其恨的是,自己完全沒有什么額外的想法,也正是沒有想法,才可以這樣不加忌諱。只是,沒有想法的原因正是他說不出來的,不是年齡身份的禁忌,而是只要想起那姐弟倆,疊印在他們面容上的,就是那間黑屋、那盞十五瓦的燈、廚房里的滴水聲、滲著血絲的魚,和那亦真亦幻的、像窗簾一樣掛在窗前的宋寶全。
被羅司機這么說開之后,程暉也有了點顧忌,之后一段時間,他像是急于證明自己的無辜,更加頻繁地去特殊教育學(xué)??赐?,并且每次拉上不同的女性同事,似乎要換不同的證人,以擴大影響面。好在單位同事七成是女性,做的也都是挨家上門、敲門說軟話的工作,人手倒是方便。
程暉的女朋友顏貴莉,起初也是因為好奇,愿意陪著他去特殊教育學(xué)校,去過幾次特殊教育學(xué)校,看過幾次盲、聾、啞、腦癱孩童之后,就再也不肯陪同前往。程暉說:“那你要相信我。\"顏貴莉連聲說:“相信相信,沒有一點點不相信。\"過了片刻,她才猶猶豫豫吐出真話:“沒生過孩子的女的,成天看著這樣的孩子,會不會受影響?”程暉問:“影響什么?”顏貴莉就說:“也生出這樣的孩子來。\"程暉一愣,他從沒想過這個問題,經(jīng)過顏貴莉這么一說,他才驟然發(fā)現(xiàn),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對這樣的人和他的身后的世界感興趣,他們甚至連一點點好奇心都沒有,只覺得厭惡,只想躲開。他就有,本能地有,也有可能,他本來是沒興趣的,但去過那間黑屋之后,他的內(nèi)心某處就有了一道裂縫。就像他在日本推理小說里看到的,催眠術(shù)里有一種驚嚇催眠,催眠師本來跟人好好地說著話,突然大喝一聲,讓人驚愕,驚愕的瞬間,就是他趁虛而入的瞬間。
不過,程暉一向?qū)θ藢κ?,都是直升式地產(chǎn)生興趣,又?jǐn)嘌率降厥ヅd趣,在這件事上能保持幾個月的好奇心,已經(jīng)算是罕見。幾個月后,那斷崖雖遲猶到。冬天來了,路邊的白楊一夜掉光了葉子,灰色的骨頭一樣聳立著,提示著一段對北方人而言,過于漫長的情緒蕭條期。程暉也陷入情緒蕭條,再沒去看過姐弟倆,成天窩在家里,辦公室也很少去,偶然聽說那姐弟倆在特殊教育學(xué)校融人得很順利,寒假就回了家一他們已經(jīng)知道了父親的事,那封遺書,也已經(jīng)交給了姐弟倆,至于他們怎么挨過去的,程暉并不怎樣關(guān)心。
第二年夏天,程暉換了單位,離開了原單位,也離開那片街區(qū),卻突然接到前同事的電話,電話那邊,不確定程暉是否還記得宋家姐弟,先小心問過:“記不記得有兩個被父親關(guān)起來的孩子?記不記得那個弟弟?”然后告訴程暉,那個弟弟突然離開學(xué)校,一周不見蹤跡,學(xué)校報警之余,看姐姐情緒日漸低落,聯(lián)系單位,單位聯(lián)系程暉:“那孩子很信任你,有沒有來找過你?”
他們也不知道我現(xiàn)在的單位。話已經(jīng)到嘴邊了,他還是換了個說法:“我這邊也沒有線索。”然后又補上一句:“他們不是融入得很好嗎?是遇到什么問題了嗎?”“沒有問題,也有可能有問題學(xué)校也不知道?!背虝熩s到學(xué)校,見到宋樂葵,她變化不大,照舊悒悒不樂,跟人說話時站在窗前,望向窗外:“實在找不到,就算了。
最后的關(guān)鍵線索,由一名腦癱兒童提供,學(xué)校外面有一群人,哄走了宋樂原,為首的一個叫高子。一個月后,鄰省的警方送回宋樂原,高子及其同伙被抓。程暉這才知道,和宋樂原一起離校的,還有三名聾啞兒童。
這座城是山城,兩邊倚山,山下平地是貌似正常的都市、樓宇、街道,往山上去的方向,地勢就慢慢向上卷,狀態(tài)也慢慢起了變化。到了山腳,就是鐵路、棚戶、廢棄工廠,住著貧民、游民,常常有癮君子和各路賊匪出沒。特殊教育學(xué)校在平地上,門口就是一條山坡路,直通山腳。高子他們那伙人就在山腳,多年來盯著特殊教育學(xué)校,隔三岔五,或哄騙,或綁架,弄幾個殘障孩童,脅迫人伙,遠走他鄉(xiāng)、偷搶拐騙,一旦被抓了,孩子們又是未成年,又是殘障,又是外地人,派出所也不好處理,往往從輕發(fā)落,孩子們又說不清前因后果,不知道主事人的信息,每每讓高子從容脫身,躲一陣風(fēng)聲,就又守在特殊教育學(xué)校門口。
分明從一開始就不是簡單的出走,“那孩子很信任你”這種說法就很值得商權(quán)。這個體系里的人,說話從不說全,挖坑、埋雷和甩責(zé)都是下意識,程暉雖然不大會,但也聽得懂。
程暉又想起一群賊匪站在山坡路上,看著學(xué)校,時不時就會呼嘯而下,老鷹抓小雞一樣,抓人來給他們補充人員,不禁毛骨悚然。陽光下,都市有都市的兇殘,山腳棚戶有棚戶的邪惡,這就是偽飾和不偽飾的區(qū)別。
姐弟倆知道了程暉的新單位。宋樂原常常會打電話來,程暉想跟這姐弟倆保持距離,可他又有點叛逆,在別人看來,這姐弟倆是懂得攀附的江湖兒女,一舉一動都有心機,同事知道姐弟倆和他有聯(lián)系,每每含笑感慨一句:“這兩個孩子真會來事?!背虝焻s覺得,他們沒有階層觀念,對社會的認(rèn)識還停留在一九八三年,從不知道,也不在意,不是一個階層的人,不可能做朋友。
程暉能接住的,就是這一點不在意,他生活里缺唐宋傳奇,不缺明清世情。父親程植桓,就常常以下放時結(jié)交的老鄉(xiāng)還能上門拜訪為榮,老鄉(xiāng)進門時把纖維袋子一倒,南瓜、土豆、西紅柿滿地亂滾,伴隨爽朗的笑聲和一聲“老哥”,這場景經(jīng)常被他提起。別人的誤解,反而更加激發(fā)他們一點復(fù)古的浪漫主義,這浪漫不多,好在他們進退自如,有能力任性。
特殊教育學(xué)校也有暑假,宋樂原時常打電話到程暉辦公室,喊他出去玩,窮玩,鄉(xiāng)村的玩法,一九八〇年代的玩法,在河堤上亂走,在河邊水泵房曬太陽,在窮街陋巷里穿行,在錄像廳看一兩部片子。有時候會遇到好天氣,滾滾的白云從藍天邊上冒出來,或者成群的鴿子在頭頂飛過去,宋樂葵常常望著這些景象出神,臉上的表情變得爽朗,但也就是一瞬間,表情馬上就垮了,陰了。
程暉不免會問:“你表情跌宕的時刻,是想起了什么?”宋樂葵就說:“每次高興,要笑出聲了,就想起爸爸,就覺得不應(yīng)該笑,不應(yīng)該高興。你沒見過他,他顴骨很高,眼窩很深,我們房子里的燈又暗,他町著你看,臉上黑乎乎四個大坑。只要一想起他的臉,就笑不出來了。被他長年累月町著,就覺得到處都有那么一雙眼睛,在町著看?!?/p>
正說著,宋樂原突然又把腦袋往他身上一靠,喊了一聲:“哥哥。\"這一次,程暉倒沒有手忙腳亂,而是拍了拍宋樂原的腦袋。
程暉有點擔(dān)心自己是特例,但緊接著聽說,本地?fù)u滾圈子里有幾位樂手,其父其母的位置比他父親要高許多,也照舊四處趕場,還有幾位也不差,也不做樂手,只是跟著玩。程暉稍稍安慰,以為有種時代跡象在露頭,被他窺見一角。
沒多久,程暉的斷崖又來了,慢慢減少了和宋家姐弟的往來。轉(zhuǎn)年,姐弟倆轉(zhuǎn)到普通中學(xué),程暉去看了一眼,那時他已經(jīng)換了部門,換了電話號碼,卻刻意沒把新的聯(lián)系方式告訴他們,從此斷了聯(lián)系。
要回到生活的軌道上來。他給自己加了一個念頭。
二
轉(zhuǎn)眼四年,又是夏天,槐花剛開,滿街濃香,程暉在街上等女朋友慕娜,慕娜打來電話說,臨時有事,還要兩個小時才能到。程暉不由得急躁起來,四處亂看,想我家咖啡館坐下,周圍沒咖啡館,倒有家劇院彩帶飄飄,橫幅招展,正用巨大音箱循環(huán)播放“你可知MACAU不是我真姓\"的歌曲,橫幅上寫的是“省總工會迎澳門回歸演講比賽”。
演講已經(jīng)開始,也沒人查票,程暉在后排坐下,看了幾個演講,都是聽?wèi)T了的激昂慷慨,正要離開,盛裝的主持人卻走出來說:“下一位演講者,是由市總工會報送的宋樂葵,她演講的題目是《像花兒一樣開放》?!?/p>
從主持人做出邀請的姿態(tài),到這位選手登場調(diào)試麥克風(fēng),其實是正常的時間間隔,程暉卻覺得這間隔有十倍那么長。終于,一個穿著淺藍色套裝的女子走了出來,濃妝,盤了頭發(fā),別了一枝粉色絹花,近乎新娘裝扮,看不出本來的相貌,不知是不是那位姐姐。程暉正打算再往前走幾排,好看個清楚,演講者開口了,聲音也是加了濃妝的,腔調(diào)十足,一開口就引得滿場鼓掌:
各位領(lǐng)導(dǎo),各位嘉賓,我是市總工會選送的選手宋樂葵,我的工作單位是特殊教育學(xué)校,我演講的題目是:《像花兒一樣開放》。
童年,是一個人最幸福的時光,是人生最寶貴的階段,從牙牙學(xué)語,到開始探索世界,童年的每一天,都像噴薄的朝陽,像奔騰的小溪。但我的童年,卻和別人不太一樣,這個不一樣的童年,和我的父親密切相關(guān)。
我的父親名叫宋寶全,一九四六年,他出生在舊社會的一個富貴人家,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新中國的成立,改變了我們整個家庭,也讓我的父親,從一個什么都不會做的小少爺,變成了新社會的知識青年。一九五六年,父親一家響應(yīng)國家的號召,來到了牧區(qū)生活,我和弟弟就在那里出生。一九八〇年,因為爺爺獲得平反,我父親回到省城,成為一名光榮的工廠工人。
他生性敏感,加上工作和生活的屢次變動,性格變得非常古怪,和周圍的人相處總是出現(xiàn)問題。在車間里,如果有人扎堆談話,他就覺得是在議論他,如果有人沖著地上吐了一口痰,他也覺得吐的是他,立刻就會沖上去和人家吵架。
七歲那年,我剛上小學(xué)二年級,弟弟上小學(xué)一年級,父親的車間里丟了貴重東西,所有的人都被詢問了,但是,當(dāng)父親被詢問的時候,他的反應(yīng)卻異常過激,認(rèn)為自己受到了天大的侮辱,當(dāng)即離開車間,沖到小學(xué)里,把我和弟弟拉回了家。一路上,他告訴我們,外面的人都很壞,人心最險惡,只要他在世一天,他就不會再讓我們和外面的壞人接觸。
我們從此被關(guān)在了家里,失去了和外界的一切聯(lián)系,即便是有親戚朋友上門,也很快被父親打發(fā)走。街坊鄰居都不知道我們?nèi)チ四睦?,每?dāng)他們問父親,他就說,孩子們回老家去念書了。
父親用木板釘死了所有窗戶,又在大門外加了一道鐵門,兩道門的鑰匙,都被他拴在身上。為了讓我們斷絕出門的念頭,他不停地告訴我們,外面的世界非??膳?,到處都是人販子,到處都是疾病。他是為了保護我們,才出此下策。為了保護我們,讓我們在家過上安靜的日子,他在單位做的是最辛苦的工作,承受著不該承受的屈辱,如果我們離開家,他的辛苦就白費了,他的辛苦,也變得毫無意義。
就這樣,我們被關(guān)在了家里,無法接受正常的教育,也享受不到童年的樂趣,沒有朋友,也沒有游戲,我們不知道外面發(fā)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有沒有人為我們的失蹤擔(dān)心。隨著時間流逝,我們漸漸喪失了對外界的興趣,語言能力也不斷退化,身體也變得非常虛弱,但我們對父親的說法深信不疑。我們最怕的,不是黑暗的屋子,也不是無人知曉的生活,我們怕的是被父親拋棄,怕的是讓父親的辛苦白費。
一九九〇年,距離我們被關(guān)在家里,已經(jīng)過去了五年,家里才有了電視,但父親嚴(yán)格限制我們看電視的時間,每天只給我們兩個小時看電視,而且,看什么頻道、什么節(jié)目,都由他來決定,他一走,電視機就被鎖在柜子里。他說,電視也是邪惡的東西,也會傳染思想病毒,遠遠不如書和報紙那么干凈,電視上的接吻鏡頭和暴力鏡頭,更是會讓我們陷入萬劫不復(fù)的境地。即便這樣,每天兩個小時的電視節(jié)目,還是給我們帶來了極大的安慰,我們知道了這個世界上正在發(fā)生的事,看到了祖國日新月異的變化。
我剛滿十七歲那年,父親因為和同事打架,被公安機關(guān)拘留了,半個月沒有回家,但他為了不讓別人知道我們的存在,硬是沒有告訴警察家里還有兩個孩子。我和弟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就靠著父親留下的一點米和面度日,我們互相安慰,并且不斷警告對方,也警告自己,再餓,也不能走出那道門,再恐懼,也不能撬開窗戶。走出那道門,就意味著失去父親,失去這個家;走出那道門,或許就會遇到很多恐怖的事;走出那道門,或許就會萬劫不復(fù)。但人的忍受是有限度的,在父親回家前一天,我們終于崩潰了,撬開了父親釘在窗戶上的木板,向鄰居求救。最終,工會、婦聯(lián)、街道辦和教育局等多部門聯(lián)合行動,把我們姐弟倆救了出來,并送往醫(yī)院接受治療。
我們不會用電話,不會用熱水器,甚至不會穿套頭衫。醫(yī)院的護士給我們講個人生活的細(xì)節(jié);教育局的老師幫我們解開心理上的問題;街道辦的程暉叔叔教我們穿套頭衫,教我們使用電器。有一天,當(dāng)程暉叔叔坐在我們身邊,給我們講解電器的用法時,我的弟弟情不自禁地叫出了一聲“爸爸”。是啊,爸爸生了我們,養(yǎng)了我們,卻也給了我們傷痛,那些來自全社會的溫暖與愛,那些有著寬厚的胸懷和無盡的善意的人,卻讓我們?nèi)?,讓我們獲得了新生。
離開醫(yī)院之后,我們被送到了特殊教育學(xué)校,和其他孩子生活在了一起。在特殊教育學(xué)校學(xué)習(xí)三年后,我們又轉(zhuǎn)到了普通學(xué)校,正式回歸了社會,老師和同學(xué)們都知道我們的與眾不同之處,并沒有當(dāng)我們是怪物,反而爭著給我們當(dāng)老師、當(dāng)朋友,有好吃的也帶給我們一份。在那里,我們感受到了家庭的溫暖。
有一天,同學(xué)們拿給我們一個蘋果,從中間切開,分給我們吃,我看著那個被切開的蘋果,看著蘋果潔白的果肉、果皮上淡粉的顏色,還有那對稱的輪廓、醒目的果核,那種天然的美,似乎突然醒了過來。我突然明白,即便是蘋果,也有這么多種吃法,在這之前,我們從父親那里知道,蘋果只能在削皮以后,啃著吃。
世界在我們面前打開,各種景象噴涌而至。我和弟弟拼命地了解在那之前所不知道的一切,怎樣乘坐公共汽車,怎樣挑選衣服和小商販討價還價,我們也學(xué)會了和人相處,為同伴的病痛和傷心事感到難過。我們不再是被父親禁錮的孩子了。我們近乎貪婪地放開心胸,吸收這個世界的各種營養(yǎng)。
如今的我,已經(jīng)從師專畢業(yè),回到了曾經(jīng)讓我獲得重生的特殊教育學(xué)校,成為一名特教老師??粗切┖⒆?,就像看見當(dāng)初的自己,看著他們在陽光下奔跑和嬉戲,我深感自己肩上的責(zé)任是多么重大。我將竭盡所能幫助他們,讓他們知道蘋果的種法、蘋果的吃法,讓他們盡可能多地吸收這個世界的營養(yǎng)。我的弟弟也已經(jīng)成為一名光榮的勞動者,用雙手養(yǎng)活自己,用自己的勞動反哺社會。
世界在我們面前打開,我們已經(jīng)看見了大河,還要去看見大海,我們已經(jīng)看見了草地,還要去看見草原,我們已經(jīng)看見了無數(shù)明亮的眼睛、和善的笑容,我們還要去看見星辰,看見月亮,看見無垠的天空和宇宙!
直到宋樂葵鞠躬、謝幕,快步走進側(cè)幕,程暉都沒能反應(yīng)過來,他已經(jīng)通過她演講的內(nèi)容,確認(rèn)她就是宋樂葵,但她在舞臺上的那種慷慨激昂,那種調(diào)度自若,卻和他知道的那個宋樂葵判若兩人。這慷慨激昂的聲音經(jīng)過擴放,在整個劇院回蕩,和劇院的空間十分相配,觀眾怎么也想不到,擁有這樣一種聲音的人,是從那樣一間黑屋里出來的。
他甚至有點懷疑,工會找人寫了材料,又找了專業(yè)演員,演她,替她講,畢竟她的故事特別,值得一講。這樣的事從前有過。又覺得自己非常離奇,腦子里產(chǎn)生的都不是體制中人該有的想法。但不論怎樣,總要有個答案。
他出了劇場,繞到后臺去,跟帶隊的打了個招呼,找到了宋樂葵。她穿的還是臺上那一身,異常俏麗,越走近,就越覺得她是活的、柔軟的,不像臺上那樣,殺氣騰騰,像個紙牌上的紅桃皇后。她正用力扯著右邊垂下的頭發(fā)卷,似乎要把頭發(fā)扯直??匆姵虝?,她愣了一下,臉龐迅疾堆上笑容:“程叔叔,好久不見了?!?/p>
被當(dāng)眾這么稱呼,程暉不由得讓笑起來,本想就這個稱呼打開話題,但笑完了也就不想了,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就又笑了,說:“確實長大了,完全像兩個人。\"宋樂葵說:“妝太濃了,老了二十歲。\"程暉說:“妝太假,我簡直都沒有認(rèn)出來,不過還好,稿子寫得很好,是誰給寫的?”宋樂葵說:“市總工會請《晚報》副刊的編輯寫的,我寫的初稿就當(dāng)材料用了?!背虝熣f:“應(yīng)該采訪過你好幾次,不然不會捕捉到這么多細(xì)節(jié)。\"宋樂葵說:“聊過好幾次,還去了街道辦,也去了我們學(xué)校。\"程暉說:“確實用心了?!彼仲潎@一句:“確實像換了個人,不敢認(rèn)不敢認(rèn),你們學(xué)校太神奇了。\"宋樂葵說:“從特殊教育學(xué)校出來,去讀了個師專,剛剛畢業(yè)了,又回了學(xué)校。”程暉說:“學(xué)校的工作好干嗎?\"宋樂葵說:“要是換個學(xué)校,恐怕不一定能干得了,可我們學(xué)校,最重要是有耐心,能吃苦,這個對我倒不難?!背虝熣f:“你以前不愛說話,現(xiàn)在能在大劇場演講,不簡單。\"他又模仿她的語氣:“‘我們已經(jīng)看見了無數(shù)明亮的眼睛、和善的笑容'說得好啊。\"宋樂葵大大方方回過來:“這和善的笑容里也有你?!背虝熜睦镆慌?/p>
兩個人約了幾天后再見,那時候火鍋剛剛在這座城市流行,遍地都是肥羊、肥牛,譚六姐、楊二哥,就約了家小肥羊,宋樂葵依約前來,也帶來了宋樂原。
舞臺下再見,似乎又不一樣,宋樂葵又變回沉默寡言的樣子,但也能勉力維護場面上的氣氛,就是時時會走神,或者低頭許久,或者望向窗外,需要時時拉回來。一旦拉回來了,情緒又比上一波折損許多,像一條拉一拉、停一停、跌一跌的K線。程暉隱隱覺得不妥,慢慢也習(xí)慣了,畢竟,拖拽此時的她,要比拖拽十七歲時的她,還要輕松一點。宋樂原則照舊躁動熱情,只不過,以前的熱情多少有點怪異,現(xiàn)在的熱情得體許多。姐弟倆,抑郁和躁動,心理障礙的兩個面向,由兩人分飾。
姐弟倆對程暉伴侶狀況的了解,還停留在顏貴莉時代,程暉又是一人前往,宋樂葵不免就問起“莉莉姐姐”,程暉就說:“分開好幾年了,現(xiàn)在的這位叫慕娜?!鳖佡F莉曾陪著程暉去見過宋家姐弟幾次,送過東西,宋樂葵對她有些感念,就問:“怎么和莉莉姐姐分開的?是不是因為我們?那時候不要麻煩你那么多就好了。”程暉竟不太適應(yīng),他的生活里,從沒有這種遇事就往身上攬的人,都是向外推托還來不及。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就說:“怎么可能和你們有關(guān)系,別把自己想得太重要?!北疽馐且螛房p松一點,但這話一出來,就像是帶了點譏諷,于是趕緊補了一句:“對莉莉來說,誰都不重要?!彼X得還不夠,就說:“我和她在一起,好像是缺一個契機,中學(xué)在同一所學(xué)校,大學(xué)也是在同一所學(xué)校,家庭情況又差不多,就覺得應(yīng)該在一起,不在一起說不過去,就沒有那個推動力,就像…火箭點火、保齡球甩球那么一下,所以分開的時候也覺得是應(yīng)該的。”
宋樂原笑嘻嘻地說:“那給程哥介紹個女朋友,一個不行,兩個三個也可以,盡管包在我身上。先給你看照片,你喜歡哪個就見哪個?!彼螛房驼f:“別胡鬧!”僅僅這三個字,她仿佛就用盡了情緒,停了一會兒,才又說下一句,聲音卻已經(jīng)弱了好幾分貝:“你混的那些地方,那些人,還是省省吧。
才知道宋樂原現(xiàn)在在三家夜總會賣花,每天趕在花市收攤前,批些玫瑰、月季、非洲菊,花兩三個小時分裝了,晚上八九點鐘拿到夜總會去,自己不出面,招募了幾個男孩女孩挨桌兜售。起初都是從特殊教育學(xué)校找人,人均聾啞殘,站在客人的臺子前,不聲不響也不走,后來夜店經(jīng)理嫌棄,就換了一批看不出異樣的孩子,統(tǒng)一著裝,賣花的同時還幫助開酒、跑腿,到了節(jié)假日,在花束之外,增加一些小玩意,焰火、頭飾、彩繩、香包。已經(jīng)做了大半年了。
這賣花生意也不是通過普通門路能拿下來的,只不過姐弟倆恰好有個鄰居小哥,和夜總會大佬的女兒談戀愛,這才勻給他們一點份額,營業(yè)額跟夜總會五五分,還要每天給經(jīng)理“進貢”。這生意高度依賴那一層脆弱的關(guān)系,所以宋樂原過兩天就要打聽鄰居小哥和大佬女兒的感情狀況?!斑€不知道能做多久,做不了就再找別的。程哥你到我們藍魅來玩,酒水給你打折,看上哪桌的姑娘,我去給你遞話?!币粋€叫叔叔,一個叫哥,完全沒個章法,宋樂葵也不阻攔。
程暉覺得酒吧的這份工作不大穩(wěn)當(dāng),就說:“這些地方的生意也不穩(wěn)定吧,不如樂葵你把學(xué)習(xí)演講的方法,教給樂原點,讓他脫胎換骨,也好找份工作?!彼鞠胝f“把黑屋子變成大劇院”,又覺得不合適,就及時打住。宋樂葵說:“他學(xué)不會!”聲音又一弱:“我那都是演的。\"程暉不覺一愣,問:“怎么演?要練聲嗎?”宋樂葵說:“練聲不算什么,抑揚頓挫那些一學(xué)就會,稿子也好背,我看兩遍就記住了,就是要演,演開朗的人、外向的人,內(nèi)向的人活不下去的。尤其在臺上,更要散發(fā)熱量,把全場的人調(diào)動起來?!背虝焼枺骸斑@個也能演?\"宋樂葵說:“照著電視上的人演,照著開朗的人演,怎么說話,怎么走路,怎么看人,怎么敬酒。沒有不能練的,都能練,連眼神也可以練。跑業(yè)務(wù)的朋友跟我說,跟人說話的時候,要讓對方覺得你跟他說話很高興,光眼神專注是不行的,你要觀察,好好觀察,人激動的時候,瞳孔會微微收縮顫抖,你就練瞳孔顫抖?!背虝熢桨l(fā)奇怪:“瞳孔怎么顫抖?\"宋樂葵說:“轉(zhuǎn)眼珠子,快快地轉(zhuǎn),輕輕地轉(zhuǎn),不讓人覺察地轉(zhuǎn)。
宋樂葵隨即拉著程暉,往大廳邊上走,程暉不知所措,束手束腳地跟著她穿過整個大廳。到了一面鏡面墻邊,宋樂葵往下拉一拉眼瞼,像是要戴隱形眼鏡,然后盯著鏡面,對程暉說:“看好了。”起初,她的表情并沒什么變化,幾秒鐘后,像是某個神秘馬達發(fā)動了,她的眼晴突然亮了,瞳孔果真在微微顫抖,仿佛為鏡子里邊的什么人所激勵,表情也跟上了,笑肌微微上揚,一張欣悅的臉,像變臉一樣蒙在她的臉上。
程暉不禁看呆了,宋樂葵拽著他往回走,邊走邊說,還有些是教朗誦主持的老師教的,說話要提笑肌,聲音里自然就有了笑意,特別是給人打電話的時候,提笑肌最管用,還有,人沒走進側(cè)幕之前,絕對不能讓臉上的笑容消失,要笑著走進側(cè)幕,至少五步,再把臉掛下來,愛干啥干啥。
兩個人就一臉笑容,從大廳眾人中間穿行而過。宋樂葵還左看右看,似乎有無數(shù)的熟人在座。程暉不由笑出聲來。
宋樂原看著他倆走進雅間,笑嘻嘻地說:“去表演變臉了。\"宋樂葵說:“禁閉少女的生存絕技,你要不要學(xué)?學(xué)費不貴,看在你是親弟弟的分上,就打個八折吧。\"宋樂原說:“我才不要學(xué),我天生就有,你學(xué)得再好,也是假的,一到家就垮了?!睅讉€人一番說笑,空氣也就松動了,宋樂葵也不像剛開始那么低落了,臉上一直掛著笑,真笑假笑不得而知,三個人終歸是開開心心吃了飯。
過了兩個月,宋樂葵出去巡回演講,歷時半個月,幾乎走遍全省。這是宋樂葵成年后第一次出城,既戰(zhàn)戰(zhàn)兢兢又興致高昂。
她說,經(jīng)歷了長期的心理建設(shè),出門前,一直有退出的念頭,想轉(zhuǎn)天就告訴領(lǐng)隊,不去了,可到了第二天,又被做出決定的恐懼嚇退了。那就轉(zhuǎn)天再說,終于拖到出發(fā),還在集合地五十米處徘徊很久,導(dǎo)致遲到十分鐘。
“幸虧去了。\"宋樂葵最后得出結(jié)論。
因為這次演講,她有了新的友誼。宋樂葵演講結(jié)束,回到市里,程暉請吃飯,算是慶祝,她說個不停,演講團由五位女性演講者組成,另外四個女人名叫顧曉君、顏萍萍、季美芳、程秀亞,外加一個領(lǐng)隊、一個司機。每個人都有故事。顧曉君是歌唱演員。顏萍萍以前是鋁廠工人,前兩年下崗了,看到公交公司公開招聘乘務(wù)員,報考乘務(wù)員,全身心投人工作,是乘務(wù)員中的楷模。季美芳下崗更早,下崗之后擺攤賣小吃,逐漸開起一家小飯館,生意特別好,又開了三家分店。另外一位程秀亞,是市政公司的會計,她的丈夫在十五年前因為車禍高位截癱,她不離不棄,精心照顧丈夫,是家庭道德楷模??傊?,五個人是精心選拔出來的,照顧到了五個方向。領(lǐng)隊叫王越,是市總工會的。這幾個人對她都非常照顧。十五天的演講,五個女人如膠似漆,回來的路上,她們給演講團命名為“五怪人演講團”,已經(jīng)約定,以后要經(jīng)常聚會。
大家又把去過的地方一一數(shù)過來:這個地方盛產(chǎn)蘋果,那個地方有一座云霧繚繞的山;這個地方有國際友人創(chuàng)辦的學(xué)校,那個地方是古代名將建起的軍馬場;這個地方有殺人狂,那個地方有種植土豆的女企業(yè)家。說起這趟旅程,宋樂葵沒有了演的痕跡,似乎在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空間一一黑屋和劇場之外,又有了第三個空間。
程暉身在體制內(nèi),知道語言足以搭建各種空間,但沒想到除了搭建那些空間之外,還能開出一條向外的路。程暉看到宋樂葵滿面春風(fēng),就又提起宋樂原的事:“有個單位還是不一樣,最爛的單位也勝過單打獨斗,你看,如果你不是在你們學(xué)校工作,就沒有演講的機會,不出去演講,也不會認(rèn)識這些人、去這些地方,不如給樂原找份工作,邊找著,邊給他弄個好點的文憑。\"宋樂葵眼睛一亮,但馬上黯淡下去:“恐怕沒戲吧,一聽他讀過的學(xué)校,誰還敢要他呢?”程暉就說:“也不是沒可能。我試試?!?/p>
程暉并沒能兌現(xiàn)給宋樂原找工作的諾言。
幾個男人在一起喝酒,其中有一個酒后放言,城里一樁懸置許久的滅門案是他做的。酒友以為他吹牛,忍不住多問幾句,細(xì)節(jié)宛然,不可能是編造的。隔了幾天才敢報警,這個男人被成群的警察堵在屋子里,審了幾天,發(fā)現(xiàn)這兇手不是普通人,以前在地方煙草局任職,一年前剛剛辭職。
繼續(xù)上溯,漸漸追溯出幕后老板,以及幕后老板的幕后老板,最后牽涉到程暉的父親程植桓,沒到人案的程度,但也被視為黨羽,就被建議提前離崗休養(yǎng),工資降了兩級。
為了避嫌,他沒有馬上離崗,人已經(jīng)不來上班了,但大半年后才宣布。
就在那當(dāng)口,程植桓單位分房子,兩幢樓在兩個區(qū)域,一幢在市中心,另一幢在開發(fā)區(qū),非常荒涼,周圍還有菜地。程植桓想要市中心的那幢房子,但他已不方便出面,就由趙津燕上門去找管分房子的人。早先他們住過同一幢樓,他常常讓妻子做了手工面,送到趙津燕家來:“嫂子,知道你愛吃手搟的,特意給你做的?!壁w津燕以為有十足的把握,就欣然去找,門倒也敲開了,但得到的回答是:“出去等著去。”
趙津燕回家躺了半個月。
依照程序,程植桓的單位,有人離休,要開專門的歡送會,有退休的,攢夠三五個集體開歡送會。程植桓沒有獲得開歡送會的機會,連帶著那一批離退休的,都沒有開歡送會。
程暉和程照的工作,表面上沒有受影響,連談話也沒有,但程暉知道,自己不大可能有什么前途了。他之前的生活過于平順,看什么都是理所當(dāng)然,對什么都不大上心。自從有了這樣的經(jīng)歷,他就突然開竅了。這才發(fā)現(xiàn),周圍的人和人都是不一樣的,辦公室朝陽不朝陽、二十平方米還是十平方米、辦公桌是實木的還是貼皮的,都有區(qū)別,何況是得意和失勢這樣重大的區(qū)別。
他有段時間患上被害妄想癥,總覺得下班路上有人跟蹤他,聚在一起說話是說他,買東西都是短斤少兩的。有天走在路上,旁邊有人狠狠吐了一口痰,他也覺得是在吐他,回頭狠狠瞪著那人看,反而把那人看得手足無措。后來,他想起宋家姐弟的父親,才發(fā)現(xiàn)同樣境遇下,人的狀態(tài)都一樣。
倒是跟慕娜分手費了些工夫。他主動提了分手,但隱隱約約有點期待,希望她拒絕他,上演一出同甘共苦共患難的古代戲碼。她沒有同意,也沒有不同意,貌似云淡風(fēng)輕地說了句“著什么急”,就再也不肯碰這個話題。他卻不知怎的,想起從哪里看到過的四個字:事不諧矣,卻想不出來出處。從和她見面的地方出來,外面下過一點急雨,大概也有一陣大風(fēng),路邊的槐樹斷了幾大枝,露出白芯子,掉在地上。這樣一蕃風(fēng)雨,云還是沒有瀝干凈,還是肥碩的一大團一大團,帶點綠意,堆在天上。他沿著林蔭道走了兩站路,落日出來了,把云的邊緣照得金亮。他從沒注意過路邊有槐樹,也從沒注意過夏天的天空景象,對于顏色也一向遲鈍,現(xiàn)在這平添的感受力有點讓他恐懼,像是大腦某處,突然長了一顆敏感的牙齒,永遠是遇冷遇酸會被觸動的狀態(tài)。也就是那個瞬間,他突然想起來,那四個字似乎是漢朝哪個皇帝說過的。
這一次見面后,慕娜也成了敏感的牙齒的一部分。以前要見她,從沒有過猶豫、估算,但那次之后,不論以何種方式聯(lián)系她,他都會有一番猶豫,事后也會有估算,他也不敢疑心她,只好疑心自己??傊?,兩個人見面越來越少,但又不說分手。又過了大半年,翻過新年,慕娜才跟他斷了往來。他不知道這算什么,只好去問程照,程照幽幽地說:“她不過是想制造一個不在場的證明。”程暉居然聽懂了。程照又說:“何況去年她本命年,她特意挨過了新年才提的。提這事之前,還去矯正了牙齒,穿了耳洞,算是免了血光之災(zāi)?!背虝熡致牰耍皇菦]想到,自己竟然成了慕娜心目中需要小心閃避的血光狂徒,也沒想到,妹妹竟然冷靜清醒到像是換了一個人。他仔細(xì)打量程照,她沒有猛然憔悴,也沒有突然堅毅,只是輪廓比以前清晰了。覺察了她的變化,他想問,她是不是也偶然覺得,腦子里有一顆需要用冷酸靈的牙齒。
那時候不知道,其實再拖個幾年,過了風(fēng)頭,他父親的事也就沒人提了,他該干什么干什么,熬夠了年限照舊會升,也照舊會有人不計較他家的敗落。但那時候不知道,那時候看得不遠,也沒人敢給他打這個包票。
那段時間,他十分頹唐,經(jīng)常去宋樂原賣花的夜總會,找宋樂原喝酒,雖然也得不到什么解脫,但宋樂原那種傻憨的勁頭,以及酒吧里末日狂歡般的氣氛,還是給他不少安慰。夜總會大廳里都是雅座,沒有一兩個人的小桌,宋樂原就安排他一個人坐雅座,來了人再換,后來索性一進門就坐吧臺。夜總會的人大概知道一點他的來歷,還是有點敬畏,跑前跑后地招呼著。
沒過多久,宋家的鄰居小哥,和夜總會大佬女兒分手,宋樂原的賣花生意宣告終結(jié)。下午得到消息時,批來的花正在分裝,宋樂原也不十分驚奇,唯一不服氣的表示,是把一枝斷了頭的月季,踩在腳底輾得稀爛,然后把分裝好的花束送給了左鄰右舍,當(dāng)天晚上照常喝酒。
程暉知道賣花生意終結(jié)后,恍然大悟,自己家的那點基業(yè),其實和宋樂原的生意一樣脆弱,經(jīng)不起任何風(fēng)吹草動。自己家還不如宋樂原,他還可以坐等鄰居小哥的下一場戀愛、下一家夜總會、下一座商場,自己家卻在一條路上押上了全部身家,一步輸全盤輸。果然,不到周末,宋樂原就轉(zhuǎn)行去送啤酒了,順帶著也把程暉帶到了新的酒吧。過了半年,往那一片酒吧送酒的生意又讓人截和了,宋樂原就又換了新的酒吧,程暉也跟著換了地方。
三
那是夏天,晚上七點鐘,天空還沒從那種讓人暈陶陶的、夏天黃昏的寶石藍的顏色中緩過勁來,空氣中有一股金銀花的甜香,和湖水的那種腥味混在一起,讓人愜意又惆帳。路燈已經(jīng)亮了,孔雀河酒吧的霓虹燈招牌卻還沒亮起來,屋子里太悶,丹丹和蘭蘭站在門口,等著送酒車到來。
就在這時候,他們看見有個人穿過湖邊的柳樹林,向著酒吧走過來,丹丹有點詫異:“這么早就來了?”蘭蘭有點沒信心:“可能是問路的?!币坏较奶?,什么生意都不好做,夏天簡直是全人類的淡季,是所有生意人的死敵。那個人越走越近,丹丹越發(fā)驚訝:“還挺帥的!”蘭蘭嘲笑她:“這下你可有生意做了!”丹丹故意把手捂在胸口:“哦耶,真的挺帥的,我的小心臟跳的!”蘭蘭永遠是灰心的:“有什么用,越帥,越到不了你手里,最后都讓蓮姐半路上殺出來,把人擄走了!”
這時候,這個人已經(jīng)走到了她們跟前,他看起來不到三十歲,頭發(fā)濃密,向后梳,灰卡其褲子、白襯衣,都有點陳舊,但舊得剛好。他以一種陌生的誠懇向她們發(fā)問:“這是孔雀河?“她們一直熱烈地望著他,熱烈到連眼睛都濕漉漉的,同時也熱烈地回答他:“是,就是這兒。”“還沒開門嗎?”“已經(jīng)開門了!”
九點的時候,丹丹和蘭蘭已經(jīng)在他跟前打了一個多小時的轉(zhuǎn)了。丹丹總要來擦桌子,故意兩只手按著抹布,渾身無力地、慢慢地擦來擦去,擦到煙灰缸跟前,也并不騰出一只手來把煙灰缸挪去,而是甩著一雙丹鳳眼,表示自己占著手,露出要他幫忙的意思。他笑一笑,把煙擒到嘴角,動手把煙灰缸挪開,煙霧熏到了眼睛,他把眼晴瞇上了。丹丹緊緊地盯著他的臉,用嬌喘那樣的聲音,弱弱地說:“愛死你這個表情了!”隨后爆發(fā)出一陣大笑。蘭蘭則是婉約的動作派,始終在他身后繞來繞去,手一會兒搭在他肩膀上,軟軟地停留好一陣子,一會兒從他脖頸上劃過去,學(xué)螞蟻爬。但她們倒沒多少收獲,這樣情緒高漲地折騰到十點多,也只知道了他叫程暉,給這個酒吧送酒的樂樂是他朋友,等等。就在這個當(dāng)口,蓮姐來了。
程暉剛看到門口有人走進來,丹丹和蘭蘭已經(jīng)拖著戲曲的長腔,叫了一聲:“蓮姐 ”隨即邁著戲臺上的小碎步走開。眼前是個高挑的女人,看不出年紀(jì),一身復(fù)古裝扮,穿紅色低胸大擺裙,外面披著一件舊夾克,頭發(fā)上綁著緞帶,手里提著黑色垃圾袋,垃圾袋開口的地方,露出一簇染色的羽毛。她一邊走,一邊扯著頭發(fā)上的緞帶,一邊自嘲:“我今天這個打扮,出租車司機看著我,像看一個大禮包!”
她直接就坐在程暉的桌子上,也并不顯得非常高興,垂著眼睛,好像眼影很重,把眼睛壓垮了似的,帶點厭倦的表情說:“沒見過你!”
程暉說:“剛來的,等樂樂。叫你蓮姐?”
丹丹突然神出鬼沒地站在他們身后,替蓮姐回答:“叫姥姥!《倩女幽魂》沒看過?我們姥姥是修煉千年的樹妖,我們是她收服的女鬼,專門勾引年輕男人來給她吸精血!今天輪到你了!寧采臣!”
蓮姐照舊帶著厭倦的表情笑了,用沙啞的聲音問:“寧采臣,你是干啥的?學(xué)生?…哦,不是學(xué)生?!彼职杨^轉(zhuǎn)向丹丹和蘭蘭,表示她并不是只跟他說話:“上回去唱歌,馬毛毛帶的人,一個胖 × ,口臭厲害得像是茅坑,這個口臭× 還老往我身上纏,色瞇瞇地問我:‘你是學(xué)生?‘我?我像學(xué)生?我哪一根毛像學(xué)生?我最煩這種沒話找話不長眼的笨 × 了,我就說:‘我是學(xué)生,我當(dāng)然是學(xué)生,我是一個光榮的女大學(xué)生!'\"
她曲肘橫在胸前,做出一個舞蹈的姿勢,為“女大學(xué)生”配上造型,丹丹和蘭蘭都大笑起來。
蓮姐又回過頭來:“那你是干啥的?寧采臣你是干啥的?警察?我覺得你像個警察,牟干豆!”程暉沒聽懂:“什么?牟干豆?”蓮姐放慢了語速,一字一頓:“無一間一道!\"她又把話題引回到自己身上:“一九九八年那會兒,有天,馬毛毛問我,有場演出,在工人文化宮,你接不?我說接,老娘那時候窮得連個傳呼機都給停機了,咋不接?還是下午的演出,又不耽擱晚上的場子,我就答應(yīng)了。那時候,我提著一袋子演出服到文化宮去,一進去,瘋了,全都是警察,滿場子都是警察,臺上臺下都是警察,衛(wèi)生間里都是女警察,我一問,是給市里的十佳警察發(fā)獎呢。該死的馬毛毛,把老娘我賣到警察堆里了,老娘我就沒有怕,我是光榮的女文藝工作者,我怕啥?我就大大方方到后臺,把衣服換掉,上去給他們跳了一個《辣妹子》,特別賣力,差點沒把假辮子甩掉。演完了,吃飯呢,公安局局長還到我們這桌給我敬酒呢,說我演得好,跳得好,要我繼續(xù)在藝術(shù)的道路上探索下去!”
演出時間到了,蓮姐起身離開,手指頭點住程暉:“寧采臣,你不許走啊,演出完了我找不到你,可有你好看的!”她又對蘭蘭和丹丹說:“把寧采臣給我看好了啊,不要讓他跑了,也不許截和?!?/p>
他沒跑,他跟蓮姐相處了一段時間。
蓮姐起初說自己叫王菲菲,比王菲還要多一個“菲\"字。程暉已經(jīng)懂得,不能相信這種場合里的人的這種時髦的名字。過了一段時間,蓮姐又宣布自己叫王蓉,后來,他偶然看到她的身份證,才知道她叫章玉甜,比王菲菲或者王蓉都好。只是她不覺得。
年齡也是假的。不是說少了,是說多了,實際上她比程暉還要小兩歲,看起來成熟老辣,大概是濃妝艷抹的結(jié)果,濃妝艷抹也是自我保護。卸了妝,就疲沓而慵懶,什么俏皮話都沒有了。有時候恨恨地把梳下來的頭發(fā)卷了丟進下水道,恨房東有房子自己沒有,恨房東既有工資又跟她收房租。有時候振作起來,就又跑上幾層樓去,給房東送水果,并且眨巴著眼睛對程暉說:“把房東巴結(jié)一下?!敝虚g的分界線,就是裝扮或者不裝扮,但一旦裝扮起來,馬上就要出門,似乎裝扮了而留在屋子里,是被屋子占了便宜。
程暉覺得,這樣打量她,有點冒犯,是把她放在了自己的對面。但有時候他也明白,他之所以細(xì)細(xì)揣測她,其實是在揣測宋樂葵,宋樂葵是不是也這樣?她演講時濃妝艷抹,演講結(jié)束后低落又容易走神,這中間的分界線是什么?他想起她來,已經(jīng)不大想起那間黑屋子了。
蓮姐一直管他叫“寧采臣”,寧采臣這,寧采臣那,甚至連他本名都慢慢忘了。后來程暉慢慢體會到,這是她們這些風(fēng)塵中人的習(xí)慣,隨便起名字,隨便換身份,一個名字,就是一個舞臺,搭在荒野里的舞臺,拆起來也毫無痛惜之意。喊了“寧采臣”這名字,似乎也能說出很多真名實姓狀態(tài)下說不出來的話,也是一種濃妝艷抹:“寧采臣你喜歡我不?今天喜歡不?今天喜歡就行了,明天喜歡不喜歡,我不管。明天再說明天的?!薄皩幉沙寄惆盐?guī)ヒ娨娔惆謰寙h,哈哈哈哈,你看,只要一提這個事,就把你嚇?biāo)懒?,你別害怕,你想讓我見,我還不見呢。你們這些人,都虛偽得很。跟你們待一分鐘,難受一分鐘,待一個小時,難受一個小時。我對你啊,還沒到讓自己難受的地步呢。”
蓮姐不可能住到程暉家去。程植桓和趙津燕雖然失勢了,但多年家教搭起來的架子還在。程暉時常住在蓮姐租的房子里,兩個人過著沒晨沒昏的日子,房子是三室一廳,其中一間,房東鎖了,里面放了些不用的東西,所以價格比兩室一廳還要便宜。程暉索性替她交了房租,但即便她不用交房租了,心情不好的時候,照舊把頭發(fā)卷揉成一團,丟進下水道。沒晨沒昏的日子,也照舊人來人往,演出的搭子、新朋舊友,時常來吃火鍋、做飯、喝酒,和程暉出現(xiàn)前一個樣。唯一的變化是,以前在屋里吃飯,通常在桌子上鋪報紙,程暉來了之后,嫌鋪報紙低檔,去外面裁了一張玻璃桌面,又置辦了個花瓶,偶爾插一把花。程暉的氣力也就到這里了,沒晨沒昏的沉落,也有一種浪漫。
宋樂原知道了,頗有微詞,開玩笑說:“蓮姐哪有我姐姐好?!毕袷且岩粚哟皯艏埓疗?。程暉不知為什么,覺得心驚肉跳,生怕他繼續(xù)說下去。好在宋樂原在社會上摸爬滾打了些日子,已經(jīng)知道輕重,馬上換話題:“蓮姐選的這些男的,真真都不錯,帥,講義氣,不小氣,她換一個男朋友,我們就多一個朋友,她找了你,對來我說就沒啥意思,我并沒有多個朋友,就等她把你換掉吧?!?/p>
那段時間,宋樂葵又參加了一個演講團,到處巡回演講。這次有了新主題,她不講被禁錮在黑屋子的往事了,大概是連續(xù)講了幾年,已經(jīng)失去了新鮮感,這次講他們學(xué)校,如何善待特殊少年兒童,如何改變他們,給他們新生活。程暉和宋樂原去看過一次,地點就在蓮姐以前演出過的工人文化宮。時代進步了一點點,一點點進步也體現(xiàn)在了宋樂葵的妝容上,她打扮得沒那么像新娘了,現(xiàn)在流行像空姐,或者北上廣職業(yè)女性,頭發(fā)不盤,妝也沒那么濃,也照舊能看得清眉毛、眼晴,可見以前為了照顧劇場燈光的妝容理由,不過是個謊言。
看過那場演出之后不久,工人文化宮就改換了門庭,變成一家演藝酒吧,名字也改了,叫“曼陀羅”,流行歌、秦腔、二人轉(zhuǎn)、相聲、雜技一時齊備。開業(yè)滿一周那天,程暉跟著蓮姐去了,看她在各個包廂奔走敬酒,正百無聊賴時,卻看見一個穿著紅裙子銷售酒水的女孩,躲在一根柱子后面痛哭,過去問了兩句,才知道有一桌客人要了一瓶五百八十八元的紅酒,等她開好酒端過去,那桌人卻矢口否認(rèn),說他們并沒有點酒。這么一來,那瓶酒的費用就要她全部承擔(dān)。程暉又多問幾句:“你一個月賺多少錢?”“順利的話,不到八百?!薄澳慵易∧睦??”“西原區(qū),距離城區(qū)三十公里,每天往返。\"程暉嘆口氣,準(zhǔn)備把這瓶酒買下,正跟著女孩到吧臺去付款,蓮姐下了樓,攔住兩個人,問了事情的原委,冷著一張臉,對他們說:“先別買。‘
只見蓮姐雙手搖著大擺裙,沖著那一桌人去了,程暉緊緊跟上,到了桌前,聽見蓮姐竭力壓制著憤怒的語氣:“你們是不是要了一瓶紅酒?”那桌全是男人,嬉笑著左顧右盼:“沒有啊,誰要了紅酒?你要了嗎?你要的嗎?都沒要,不知道誰要的。\"蓮姐說:“你們最好想好了再說,我再問一遍,你們是不是要了一瓶紅酒?”那桌人不知她什么來頭,語氣弱了一點,卻照舊否認(rèn)。蓮姐伸手指向空中,做發(fā)誓狀:“那就是雜狗日的要的紅酒,路上讓車撞死的要的紅酒,沒泡子(睪丸)的要的紅酒,亂槍打死的要的紅酒,生爛瘡的要的紅酒,兒子沒屁眼的要的紅酒。\"放音樂的已經(jīng)得了線報,故意把音樂聲音調(diào)小了,全場都聽得見蓮姐的聲音,所有人都朝著這邊看,等于是當(dāng)眾處刑。
程暉緊張得全身縮緊,一手扶著一根柱子,一手擦成拳在褲兜里,腦子里急速回放看過的香港電影,不知是該搶起一只酒瓶,還是去掀桌子,隱約想起蓮姐以前的只言片語:“抓住一個往死里打。先打帶頭的。”不知那桌人里,哪個算是帶頭的。
沒有打起來,畢竟是在有人看場子的地方,在場的也多半是臥虎藏龍,于是調(diào)停的調(diào)停,下話的下話,咋呼的咋呼,又有人吆喝著“喊李哥”,十面埋伏的樣子。還沒等樓上包廂的人出來,那桌人不但出了那瓶酒的錢,還額外又買了三瓶算作賠償。
女孩過來感謝蓮姐,蓮姐又換了語氣:“你別哭了,哭哭啼啼的不吉利。你爹媽就不應(yīng)該生娃,罩不住自己娃的,就不要生娃,讓姑娘到這種地方賺錢的,就不要生娃。\"聽起來是責(zé)罵,其實更多是痛惜悲憫。
回去路上,程暉問蓮姐:“就不怕那桌人帶刀帶棒?\"蓮姐白了一眼:“帶就帶了,我就沒有怕,他們會砍會殺,我們就不會?你以為吧臺下面一檔放的都是啥?”程暉又問:“那他們要是在外面堵咱們呢?”蓮姐說:“他們不敢,當(dāng)眾一次打趴下,后面就啥事都沒有。這個場子他們以后不敢來了。\"程暉又問:“那萬一呢?”蓮姐說:“那就活該倒霉?!彼职琢艘谎鬯?,說:“就這么一條爛命,不要就不要了?!闭f到這里,蓮姐突然換了驚異、不滿的語氣說:“不對,你是要看著小姑娘讓人欺負(fù)嗎?”程暉說:“我不是要把酒買下來嗎?”蓮姐說:“那不行。小姑娘不但讓人欺負(fù)了,還欠了你的人情,是不是要以身相許呢?誰知道你和那桌子男人是不是一伙的,下了這么一個套。”程暉嘆口氣:“在這些地方混,就算今天不上套,明天也免不了?!鄙徑阏f:“不是有你了嗎?不是有我了嗎?反正我看見了,就不能讓她受這個欺負(fù)。能晚一天上套,就晚一天。\"程暉又說:“那就連命都不要了嗎?”蓮姐說:“這不是好好的嗎?你少了啥嗎?還是多了啥?這種事,是你懂,還是我懂?我們這些人,各有各的分寸,各有各的道。\"
蓮姐評判她那些朋友,常用的話是“根本沒把自己當(dāng)人”“不要命了”,頗有贊賞之意??匆娨痪湓?,寫的是“拼將一生休,盡君一日歡”,就喜歡得不得了,寫在賬本第一頁。程暉以前不明白,經(jīng)歷“紅酒之夜”,稍微明白一點,他們這些人,這些不把命當(dāng)命的人,是按照古代人的方式來活的,不要命,就是他們的浪漫,自帶芬芳。
還沒有從蓮姐浪漫的芬芳中走出來,宋樂葵又帶來一縷芬芳。
宋樂原打來電話,說要聚餐,姐姐有了男朋友,自己有了女朋友,大家互相認(rèn)識一下。照舊是火鍋,不過是從沒去過的一家店,據(jù)宋樂原說,是他新拿下的地方,一進包廂,桌子上擺好兩箱酒,被燈光一照,金紅璀璨的樣子。一個個介紹,宋樂葵的男朋友叫卓浩,皮膚黑,一頭發(fā),眼晴精光四射,穿著打扮都落后于時代十年,又奇怪地不顯得土,像剛出道的搖滾樂手。宋樂原的女朋友叫項晴,清清秀秀,淡眉淡眼,脖子修長,像是時刻正襟危坐的樣子,站起來跟程暉打招呼時,異常熱情,兜頭就是一句:“程暉哥,謝謝你。\"程暉一頭霧水,不知道她為什么要謝自己,蓮姐在一邊狠狠戳他兩下:“曼陀羅。”程暉照舊沒有反應(yīng)過來,蓮姐又說:“五百八十八!”程暉依舊不明就里,項晴倒不好意思了,細(xì)聲慢氣地說:“程暉哥和蓮姐在曼陀羅救的我。”原來是曼陀羅銷售紅酒的女孩。
她非常坦率,馬上就自報家門。父親是老師,母親是商場營業(yè)員,一家人都在工業(yè)區(qū),她小時候還在廠子俱樂部學(xué)過芭蕾,后來工業(yè)區(qū)兩個大廠效益不好,父親母親接連失業(yè),到處打零工,她別說芭蕾學(xué)不了,學(xué)也上不了,高中沒畢業(yè)就出來打工,賣過紅酒,賣過衣服,最近被宋樂原托人送進一家化妝品店,總算安穩(wěn)一點。
卓浩就更坦率,開場就是:“我是殺了人跑出來的。\"全家都在南部農(nóng)村,山高林密的地方,鄰居家因為一點宅基地糾紛,打死了他的哥哥,他埋伏了許多天,把對方家里帶頭動手的叔叔殺死在村里廣場上,然后帶著早早準(zhǔn)備好的干糧,在山上躲了幾天。當(dāng)?shù)氐木煲捕际青l(xiāng)野出身,他們覺得是血親復(fù)仇,跟四鄰八鄉(xiāng)也都是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并不很使勁找。他偷偷下山,到家里拿了衣服和錢,跑到附近的縣級市,在餐館打工。仇人家找了幾年,打聽到他的消息,趁著警方開展抓逃行動,又去報案,警察這才到市里去抓人。他得到消息,又跑出來。說起警方的態(tài)度,他說:“他們到我們家去,跟我爸爸說:‘你們都有過錯,所以我們也留了個口子,不過我們也是壓力大,你們兒子要是打電話,你就讓他投案自首來,也能爭取個從寬處理,反正也是情有可原的?!?/p>
程暉大駭。他以前受的教育,都是“殺人償命”之類,念叨得多了,也就當(dāng)了真。在酒吧混的這段時間,他才知道,未必未必,有許多斡旋和騰挪的余地,眼下又有一個例子活生生地擺在面前,遠古傳奇里血親復(fù)仇的人,和他在一個鍋里夾菜,但所有人分明都不驚不乍,反而一臉熱切、一臉仰慕,就連廠辦中學(xué)教師女兒、跳過芭蕾舞的項晴,也雙手撐著下巴聽得入迷。他不知道是他們有問題,還是自己有問題,但還是按下了自己,但只要自光接觸到卓浩,就有些不自然。
然而,有了殺人犯男朋友的宋樂葵,精神反而好了很多,不低落了,也不走神了,滿桌子招呼人,給這個夾菜,給那個倒水,似乎她發(fā)展出來的那重開朗人格,終于占了上風(fēng)。也有可能是父親眼睛盯著的恐懼,被另一個人的眼睛町著的喜悅淡化了??傊袷前褍蓚€平行的性格側(cè)面合在了一起,暫時抵擋了一些噪音。
這頓飯一直吃到火鍋店打烊,服務(wù)員幾次來提醒才作罷,一行人都有點醉意,先是在火鍋店門口的臺階上坐了一會兒,又說又笑,直到樓上居民推開窗戶怒罵,這才起身離開,一群人又手挽手并排走在街上唱歌,唱的是:“讓我們紅塵做伴,活得瀟瀟灑灑?!?/p>
一群人被火鍋店樓上的人罵的時候,程暉有點疑心,卓浩會不會沖上樓去殺人,然而沒有。宋樂葵和卓浩在一起的那些天,程暉也時時擔(dān)心,卓浩會不會把宋樂葵殺了,然而也沒有。一起吃飯,程暉也有過擔(dān)心,卓浩會不會下毒,會不會突然端起火鍋來,澆到某個人頭上,也沒有。程暉擔(dān)心的事情沒有發(fā)生,他因此更擔(dān)心了。
他也擔(dān)心一以前對宋家姐弟,他是從驚駭厭煩,到慢慢接受,甚至成了彼此生活里不可缺少的部分,現(xiàn)在對卓浩,他也有驚駭不適,會不會也逐漸演變成接納,甚至仰慕?人和人,怕的是起心動念,驚駭就是起心,厭煩也不過是另一種動念。
程暉的擔(dān)心不是沒有道理,至少在別人那里,卓浩已經(jīng)有了點威望,甚至慢慢起范兒了。
七月的一天,程暉閑來無事,經(jīng)過酒吧街,看到常去的那一家已經(jīng)開了門,就跛進去看看,酒吧里沒有開燈,卻有一桌人,八九個男人面對面坐成兩堆,應(yīng)該是在談判,程暉定睛一看,兩邊打頭的人都認(rèn)識,其中一個就是卓浩。他穿了件行政夾克,腳上穿著黑皮鞋,脖子上圍了條絲巾,頭發(fā)也精心梳理過,蹺著二郎腿,斜坐在椅子上,說話的時候,一只手在桌子上叩著。他顯然已經(jīng)無師自通地捕捉到一點混社會的精髓,甚至懂得營造一點形象上的反差感。程暉跟兩邊都點下頭算作打招呼,然后走出酒吧,到了酒吧門口,還能聽見卓浩的笑聲,一種新發(fā)展出來的專門用在場面上的笑聲,模仿的是港片里的大佬。
隔了沒幾天,程暉在酒吧里臨窗坐著,一輛摩托車開過來,在窗外停下,摩托車上的一男一女,拿下頭盔,竟然是宋樂葵和卓浩。兩個人取頭盔的姿勢、跨下摩托車的姿勢,都像港片中人。整條街也配合,一輛雙層巴士,搖搖晃晃開了過去,霓虹燈依次亮了,臨街的啤酒座,人聲驟然鼎沸,四下里細(xì)細(xì)碎碎的音樂也同時變了,變成關(guān)淑怡、莫文蔚唱的,以及來歷不明的印度音樂。街上走過去的每個人,忽然都有了性感點,這個的面容格外精致,那個的腰身緊致,有人穿著白背心,皮膚淡棕,在人群里一閃而過。如果有可能,這一條街上的人,都可以愛一遍。三十幾歲,他第一次有了這種感觸。那一剎那的心胸激蕩,是宋樂葵和卓浩引發(fā)的。
隔壁正在裝修的夜總會也配合,有人在夜總會門口停下一輛車,卸下來兩個人形廊柱,廊柱上有雕塑,仿的羅馬雕塑,兩個白色裸人,一男一女,一只手枕在頭后面,另一只手楸著衣帶,掩著關(guān)鍵部位。有人一錘一錘,敲開包裝在廊柱外的木頭架子,兩個白色裸人,一點一點浮現(xiàn)出來。
當(dāng)天晚上,程暉夢見自己站在一塊巨大的白色山巖前,起初無所適從,低頭卻發(fā)現(xiàn)腳下有一把雕刻刀,他懵懵懂懂撿起雕刻刀,一刀一刀在山巖上雕刻,也不知道要雕什么,不過幾刀,白色山巖上浮現(xiàn)出一個人體,竟然是他自己,比他的輪廓更清晰,眼神更豐富。雕像越來越清晰,他越來越慌張,四下張望,沒有人,只有荒野,荒野盡頭,是亮著燈的城市。
夢是夢,現(xiàn)實是現(xiàn)實,現(xiàn)實是,蓮姐先煩了,先開的口:“寧采臣,你吧,其實沒啥意思,沒啥意思的一個人。剛開始看著你帥,整整齊齊的、大大方方的,和我們不一樣,沒處過這樣的人,那就處一下,處多了,就覺得沒意思,也不好玩,也不幽默,跟我這些朋友也玩不到一起,床上也就那樣,每次都是我主動,我都覺得我像個性饑渴的婊子。我們不合適,我?guī)Р粍幽懔?,你找個愿意帶你的吧?!?/p>
程暉已經(jīng)多少了解了她們,她們并不和現(xiàn)有的評價體系沖撞,只是另外開辟了一個評價體系,在這個評價體系里,占據(jù)首要位置的是情感能力以及性能力、講義氣、好玩,別的體系里的成功者,在這個評價體系之下,都得敗下陣來。程暉雖然喏喏應(yīng)著,還是有點不服氣:“我變化挺大的?!鄙徑阏f:“那要看跟誰比,不說遠的,你就跟卓浩比,你連個摩托車都不敢騎,喝酒都不敢喝醉。還跟我們說都市傳說,什么一個人到酒吧里喝醉了,醒來躺在浴缸里,腰子讓人摘了。不讓我去酒吧喝酒,不如把我這個人殺了。程暉,我們都三十多歲了,你還比我大一點,我們都別浪費時間了。
好在蓮姐和程暉之前的女朋友都不一樣,雖然分手了,宋家姐弟和卓浩、項晴張羅聚會的時候,但凡叫她,時不時還會來,喝一點酒,偶然也露出一點幽怨的樣子,甚至抱怨幾句:“你們程哥哥不要我了,我哪配得上他。”似乎是程暉先提的分手。總之,面子給足。
有天走在街上,街邊的店里正在放《辣妹子》,程暉就想起初見蓮姐那天,她說自己伴著《辣妹子》賣力跳舞,差點把假辮子甩掉,不由得在街上哈哈大笑起來,笑到路人都驚異地看著他,他越發(fā)止不住笑。她就有這個能耐,讓人愿意記住,愿意想起來,想起來的時候當(dāng)街大笑。他沒她有意思,的確。
那一兩年發(fā)生的事不少:宋家的老房子拆了,原地補償了兩套房子;宋樂葵照舊上班,還經(jīng)常出去演講,演講題目換了,換成迎接北京奧運主題下的行業(yè)贊歌;卓浩為了避風(fēng)頭,時常去外地;項晴去了電信公司的聲訊臺上班;程照有了男朋友,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程植桓和趙津燕終于想通了,在海南買了房子,一年有一半時間在海南待著。
宋家得到新房子的事,程暉是最后知道的,幾種補償方案里,宋家姐弟選擇了補償兩套房子,這樣一來,有五十平方米就要按市場價買下,宋家姐弟錢不湊手,但沒朝程暉借錢。程暉知道后,拿了五萬塊去找宋樂原,宋樂原說:“錢已經(jīng)湊夠了,沒敢押住一兩個人借,就這個人借五千,那個人借一萬,幾天就湊夠了。朋友們都講義氣得很。我們借誰的錢,也不能借你的錢,哪怕房子不要了,也不能借你的錢,你幫我們太多了,報答不完了?!背虝煂擂蔚卣f:“也沒幫什么忙。\"宋樂原說:“從我們十五六歲幫到現(xiàn)在,一直幫一直幫,我也不知道把你叫爸爸呢,還是叫叔叔呢,還是叫哥哥呢?!背虝熣f:“那缺錢也不跟我說?!彼螛吩f:“那不能說,再說我心里有數(shù)呢,能找到錢,實在不夠了,最后一個找你。我但凡來找你了,那就是實在沒辦法了,你就一定得幫我們。\"宋樂葵也在一邊笑說:“換了新房子,你也就敢去我們家了,再不像以前,送到路口就以各種借口趕緊走了?!背虝煕]想到他們竟把自己看得清楚透亮,有點尷尬,就笑了起來。
還沒搬進新房子,卓浩和宋樂原惹事傷人,宋樂原一個人把事情頂下來了,卓浩一旦進去,身份就會曝光,故意殺人加上多年在逃,必然是死罪。宋樂原攬到自己身上,也就是一兩年。項晴也表示,愿意等宋樂原出來。倒是宋樂葵憂心忡忡,她擔(dān)心的倒不是這一年兩年,而是擔(dān)心宋樂原在里面學(xué)壞,五毒俱全地出來。她來找程暉,對程暉說:“他跟我一樣,學(xué)什么東西都很難,但也跟我一樣,學(xué)什么都很容易。\"程暉瞬間就聽懂了。
程暉想起陶主任,他有個戰(zhàn)友,在司法系統(tǒng)工作,現(xiàn)在應(yīng)該到了高位了,應(yīng)該能幫上忙,就專程上門去找陶主任,說了事情原委之后,特意指出:“這孩子就是當(dāng)初您讓我當(dāng)聯(lián)系人的姐弟倆里的弟弟?!碧罩魅尾挥摄等?,問:“讓親爹關(guān)在家里的那姐弟倆?”程暉說:“咱們解救出來的。”陶主任愣了一小會兒,似乎在努力回想那姐弟倆的故事,然后對程暉說:“沒想到你和那家人還有聯(lián)系,是他們找的你嗎?”程暉說:“一直有聯(lián)系,沒斷過,等于是看著長大的。”陶主任說:“要是他們纏著你,你就跟我說,你這人面情軟。\"程暉說:“那倒不是,一來二去,就熟了。”陶主任再度愕然,停了一會兒,最終答應(yīng)幫忙。過了一兩天陶主任回話,說戰(zhàn)友沒有攬這事,不肯攬事的原因是:“這事太小了。”他又說:“也就一兩年,很快過去了,讓這孩子長點教訓(xùn)。\"程暉聽了這話,知道他是真的找過人了,就再三謝過。陶主任又問:“我這兩天啊,還一直想不清楚的就是,你們一直有聯(lián)系?”程暉說:“一直有聯(lián)系?!?/p>
程暉隨后請了陶主任吃飯,倒也不是為了答謝,就是為了和舊人見個面,他來的時候,帶來了從前的幾位同事,包括退休多年的董大姐。幾個人一邊敘舊,一邊不住感嘆,認(rèn)為程暉放棄得太早了,如果當(dāng)時穩(wěn)住,不加理會,等到時間把程暉父親的事情洗淡洗白,也就慢慢起來了,不像他現(xiàn)在這樣,沒職位,沒職稱,對象也沒有,婚也不結(jié),和一群社會上的人混。程暉辨得清真?zhèn)?,知道他們都是出自真心,就端坐聆聽,聆聽了兩個小時之后,他也有點后悔,甚至也略微暢想了一下,如果當(dāng)初“穩(wěn)住”,這七八年下來,自己會是什么處境。
一行人出了包廂,程暉就看見餐廳大廳墻壁正中掛著一張畫,畫上畫著三個人,兩男一女,形貌清奇,湊近一看,是任伯年的畫。他不知道是什么來歷,就在手機備忘錄上記下“任伯年”三個字,等有空再查。
從餐廳出來,他送走了陶主任、董大姐,卻收到蓮姐發(fā)來的消息:“我記得你說過一個英華集團,和你爸爸有點關(guān)系?”程暉愣了片刻,回復(fù)說:“怎么問起這個?”原來蓮姐正在西原區(qū)的一家酒吧里帶隊演出,遇到一個小伙子,二十多歲,名叫龍龍,聊起來才知道,龍龍的父親當(dāng)年也出了事,和程暉的父親是同一撥。不過龍龍的父親當(dāng)時比較年輕,根基不穩(wěn),被判了實刑,前兩年才出來,一身的病,回老家休養(yǎng)去了。她就問程暉,知不知道龍龍的父親,有沒有這么一檔子事。
程暉剛剛喝了點酒,加上陶主任和董大姐使勁感慨兩個小時,煽起他的一點情緒,聽了蓮姐說的事,不由有點感懷身世,就跟蓮姐說:“都先別走,我馬上過來?!彼麛r了輛出租車,司機不肯去那么遠,于是他又?jǐn)r了一輛,花了一個小時,到了那家酒吧,蓮姐等不住,早走了,留下龍龍等著他,龍龍先轉(zhuǎn)告了蓮姐留的話:“還有好幾個場子,不等了?!比缓髮Τ虝熣f:“那時候我還小,啥事都不知道,不知道也好,不知道就沒有對比,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所以現(xiàn)在還挺好的。”
不是他想象中的樣子,落魄沉郁的謫仙,帶點傷感的墜落,說話都帶點頹廢的諷世。龍龍臉色暗沉,雙眼皮割失敗了,穿著黑色鏤空花的T恤,半小時抽了五支煙,對場子里的事津津樂道,跟程暉聊了一會兒,知道對方非我族類,半小時后,便更加頻繁地到門口去抽煙。程暉等在酒吧里,聽舞臺上一首接一首地唱著張惠妹的歌,還是十年前的那幾首,自覺無趣,就到門口去,跟正在抽煙的龍龍打了個招呼。程暉站在路邊打車,攔了一輛,司機就說不想去那么遠,第二輛依然,直到第四輛,司機才終于肯去市里,上了車才知道,這一區(qū)的出租車不能進城,能進城的是從城里送人過來的。龍龍就站在門口,看著程暉打車,并沒有告訴他這個關(guān)竅。
第二天,他看到手機備忘錄寫下的“任伯年”三個字,就在網(wǎng)上查任伯年的資料,于是知道昨天看到的是任伯年畫的《風(fēng)塵三俠圖》,紅拂對鏡梳妝,李靖在客棧庭院刷馬,虬髯客騎驢經(jīng)過,駐足觀望。再翻,還有一張,還叫《風(fēng)塵三俠圖》,才知道那并不是唯一一張《風(fēng)塵三俠圖》,任伯年對紅拂、李靖、虬髯客的故事著了迷,二十年時間里,反復(fù)畫,換著花樣畫,客棧初見的三個人,并轡而行的三個人,饋贈財產(chǎn)和接受財產(chǎn)的三個人,騎驢遠去和送別的三個人。這個故事的每個情節(jié)、每個場景,任伯年都畫過,每張都各有氣息,尤其是騎驢告別的那張,沒有點綴山石林木,大面積留白,反而更有種前路蒼茫的感覺。
又看到任伯年在一幅《蘇武牧羊圖》中寫的十二個字:“身居十里洋場,無異置身異域。\"看到“異域”兩個字,程暉異常喜歡,而且讓他想起蓮姐對“拼將一生休,盡君一日歡”的喜歡。一張畫,十二個字,就讓人人迷,就能瞬間給人蓋上鋼印,大概因為,那些字里,就是一條命,就是一生僅有的幾次大笑,就是無盡的血色黃昏,就是唱著來又唱著去。
他以為是他教著他們姐弟倆,實際上是他們教著他的時候多,他們給他打開了一個世界的門。從此,他只看得見和這個世界有關(guān)的人和事。一間大廳里,掛著十幅畫,他看見的只有《風(fēng)塵三俠圖》。
陶主任和董大姐歷時兩個小時,對程暉的勸誡,一張畫就抹平了。當(dāng)然,能被一張畫抹平的,是本來就會被抹平的。
四
在宋樂原為新屋籌錢的時候,程照戀愛。宋樂原坐牢的那兩年里,程照結(jié)婚了。程照被丈夫金建頻繁暴打的時候,宋樂原剛剛出獄。出獄的宋樂原,果然和以前不大一樣了,他提出了解決方案:“不行就把這男的做掉算了,不然后患無窮?!?/p>
程暉也這樣覺得。甚至,在宋樂原提出這個方案之前,他已經(jīng)有過這個念頭,設(shè)計了基本的謀殺過程。在二十年前,程暉不會有這種想法,他對“命\"的了解,模糊而懵懂。正是這二十年里,他目睹和親歷的“命”之輕賤、“死”之輕易,讓他勾勒出了“命\"的輪廓,一個個人,要死就死了,要沒命就沒命了,層層疊疊的死,堆積出了偌大的虛無。“命”是如此具體,是青翠的面容,是肌肉骨骼,是母親拿出來的新衣服,套在孩子身上,又扯展下擺;“命”又是如此荒唐、如此瘠薄,隨時淪入畸零,隨時陷入色情;“命\"就是一口氣,一根懸吊在刀鋒上的絲繩,一個隨時沒電的機器的投影,如同本地老人常常說的一句話:“人假得很。\"在這虛無里,他如果出于某種原因,自任了“命”的執(zhí)行官,似乎也沒什么不妥,甚至,沒有這個原因也可以。
金建只知道,這是愛面子的一家人,斯文又虛偽的一家人。他在去銀行辦事的時候,認(rèn)識了程照,只不過是幾次輕挑的試探,他就知道她是那種人。她是那種在嚴(yán)肅多、活潑少的家庭里長大的人,對“自己沒有”“自己不是”有好奇心的人,對有點匪氣的人有偏愛的人,對生命力和荷爾蒙有崇拜的人。從學(xué)生時代開始,這樣的人他就見多了,他知道,對于她們,他是有吸引力的。他不斷強化這種吸引力,皮衣、油頭、篤定的語氣,那時他還不知道,兄妹倆在這一點上,從不同路徑走到了一起,而程暉走得更遠一點,已經(jīng)遁入偌大的虛無。
和程照結(jié)婚前,金建就經(jīng)常動手,推推揉揉,或者用指尖用力戳她兩肋,有一次在爭吵中,他突然把她推倒在沙發(fā)上,整個人坐在她的胸脯上,看她拼命掙扎,近乎室息。但程照已經(jīng)迷了心竅,照舊和金建偷偷領(lǐng)了證,領(lǐng)證兩個月之后,才告訴了程植桓,那兩個月里,她每想起自己隱瞞了這樣一件事,程植桓和趙津燕一旦知道了,會怎樣捶胸頓足,快感就增加一分。她得到的痛苦、羞辱,因此都得到了轉(zhuǎn)化,轉(zhuǎn)化成對父母的羞辱,也再度轉(zhuǎn)化成了快感。
結(jié)婚后,暴力不斷升級,坐胸脯逐漸成了常事。有一天他又?jǐn)偱?,在外面欠了八十萬,如果程照不幫他還,他還會欠更多。
股市高漲那一年,金建失蹤了一段時間,聯(lián)系不上,年底的時候,股市落到最低點,他回來了,欠的八十萬變成了欠一百二十萬。程植桓跌腳,打算把這個窟窿給補上。程照開始覺得不妥,那種用自己的屈辱和痛苦刺激父母帶來的快感,不再轉(zhuǎn)化,不再投射,屈辱失去了轉(zhuǎn)化的可能,就結(jié)結(jié)實實地變成了屈辱。
程暉知道這件事,已經(jīng)是在事態(tài)無法收拾的階段。他痛定思痛,放在以前,他們家大概率不會出這種事,程照甚至沒有機會和這種人交往,即便出了事,也不會演變到這種地步。程暉見過朋友家如何處理經(jīng)濟糾紛,眨眨眼說“嚇嚇?biāo)保瑤У焦簿秩ヒ煌▎栐?,永絕后患。他家已經(jīng)沒有這種威懾力了,金建也是刺探清楚了這一點,才敢這樣囂張。
程暉不免惡向膽邊生,這些年,他不是沒有過惡向膽邊生的瞬間,但那些瞬間涌動,最終都被他消耗掉了,撫平了。唯獨這次,他不打算消耗心頭的惡意。他們過去有過權(quán)力,嘗過權(quán)力的味道,用權(quán)力解決問題是習(xí)慣,這種權(quán)力不行,另一種方式的權(quán)力也好,但那另一種權(quán)力,或者要從頭建立,或者要親自上陣。程暉已經(jīng)知道了,他也可以親自上陣。
宋樂原先忍不住了,對程暉說:“不行把這個男的做掉,他的這些事,就算上了法庭,未必能判,就算判了,頂多三年,等他出來,恨死你們了,事情更沒這么簡單,后患無窮,而且不知道什么時候爆發(fā)?!彼綍r說話,興奮熱情,神經(jīng)兮兮,永遠像是要過年,這一次不興奮不熱情,異常沉靜,程暉就知道,非如此不可了。
程暉決定讓這事自然一點,先按照應(yīng)該有的程序流動,這樣的事情里,一個斯文的哥哥會怎么做,他就怎么做。他約著金建在公開場合見面,談了兩次,程照也在,兩次都鬧到掀桌砸碗,路人報警,去派出所調(diào)停。這就夠了。
那時候城里又出了一件事,另一件離婚案,幾經(jīng)調(diào)停,司法介人,終于到了上法庭的階段,判決之后,男方在法庭外捅死了女方。
就在那當(dāng)口,宋樂葵他們學(xué)校放假,她就和宋樂原一起,帶著程暉和程照,回了趟他們出生長大的牧區(qū),名義上是散心。程暉知道這肯定不是他們的真實動機,但還是喊著程照一起去了。
兩個小時動車,兩個小時汽車,先到了市區(qū),那里原本是縣,后來撤縣設(shè)市,城市的規(guī)模也擴大不少。再往下一級的地名,姐弟倆的記憶就很模糊了,出門前向父親的老朋友詢問過具體名稱,或許那里的地名改過了,怎么都查不到,更不知道具體村社,但四個人還是出發(fā)了,一路上不斷打聽。因為這一路走走停停,波折不斷,心理上的距離就被拉長了,不但覺得距離那個地方越來越近,甚至覺得距離一九八〇年代也越來越近,周圍的景色和建筑,似乎也在配合他們的感觸,不論新舊,都是一種舊模樣。
終于到了縣城的汽車站,汽車站也有一種舊模樣,顯然經(jīng)過多次翻新,但關(guān)鍵的地方還是散發(fā)著一種一九八〇年代的味道,地面是朱紅色和白色碎石壓成的水磨石地面,售票窗口是用土黃色的木格子做的,可以向左右推動,有人在抽卷煙,有人在咳嗽,下午三點的天光,從狹長的窗戶里透進來,也帶上了暮氣。一個高大默黑的男人,站在那道光里向上望,他一動不動,定在那里,光線里的灰塵涌動,說明這不是靜止畫面,聽到他們在向人問路,那人轉(zhuǎn)過身問:“你們要去什么地方?”
這個男人圓臉,杏眼,一臉絡(luò)腮胡,和宋樂原、宋樂葵的相貌有幾分相似,目光很重,但很柔和,身上穿著一件深棕色的機車夾克,雙層領(lǐng),厚實斑駁,一只同樣厚實斑駁的背包放在腳邊。宋樂原向他重復(fù)了自己要去的地方,他說:“這個地方不遠,不過不好找,我可以帶你們?nèi)ァ!彼螛吩f:“你本來要去哪里?”這人說:“我去哪里不要緊,我可以帶你們?nèi)??!彼宰髦鲝?,在街上攔了一輛小面包車,談好價格,回頭招呼他們上車。
車走了一段,那人問他們:“是要到以前住過的地方去嗎?”程暉就指向前排:“他倆出生的地方,現(xiàn)在回來看看。\"那人說:“你們長到幾歲走的?”宋樂原說:“四五歲?!蹦侨苏Z氣就有點黯然:“四五歲就走了。在這邊待的時間太短了。”宋樂原說:“所以地名都不記得了。”那人說:“不要緊,我?guī)湍銈冋业?。”他又問宋樂原:“出去的人,都是歲數(shù)很大了才回來看老地方,你們才多大?”宋樂原報了年齡,又說:“就是想回來看看,想得很。”那人說:“這個叫消足印,都是歲數(shù)很大的人才想著消足印,回到以前待過的地方、想過的地方,把以前留下的印子消掉,就安心了?!彼螛房f:“消消樂?!蹦侨诵α耍骸罢f得對?!彼纸淮俗约旱纳硎?,也是在這邊出生,在這里長大的,一直沒有離開:“二二七廠知道不?不知道?我家就是二二七廠的?!彼f了些二二七廠的故事,二二七廠的建廠事由、建廠過程中的艱辛、和父母生活在廠區(qū)的其樂融融,以及食堂、大澡堂、俱樂部的電影。他又說起某天晚上,俱樂部還沒有建成的時候,在草地上看露天電影,看著看著,天上突然出現(xiàn)一個米黃色的圓盤,投下一束光,照在看電影的人群里。被那道光照到的幾個人,后來都有點瘋瘋癲癲,其中有一個甚至得了癌癥。
宋樂原聽著聽著,不免要問:“你現(xiàn)在還在二二七嗎?\"那人說:“不在了,二二七沒人了,全都搬走了。”宋樂原說:“那你現(xiàn)在在哪里?”那人說:“就在縣里,他們走了,我留下了。”宋樂原說:“留在這里做什么?”那人說:“就在這里過日子。”宋樂原說:“為什么不出去?”那人說:“也出去過,出去過兩年,再回到二二七,走到廠子門跟前,腿都打戰(zhàn)。再回到大城市,到了住過的地方,腿也打戰(zhàn)。我不喜歡在兩個地方腿都打戰(zhàn),就回來了,過幾天去看看二二七,看熟了,把它放在心里捂熱了,腿就不打戰(zhàn)了。\"宋樂原說:“那我們到了我們住過的地方,腿是不是也要打戰(zhàn)?”那人說:“你們走的時候小,沒有多少感情,沒有感情就不會打戰(zhàn)?!?/p>
其實不遠,不過一個小時的路程,也的確不好找,國道換成省道,又換成縣道和鄉(xiāng)道,最后一段就是泥巴路了,俄羅斯油畫中的那種路,路中間有車轍,車轍里積蓄著雨水,映照著落日的光。路兩邊歪歪斜斜的水泥柱,拉起鐵絲圍欄,那人向他們解釋:“一家有一家的草場。”
到了村里,的確有幾排紅磚平房,破舊不堪,應(yīng)該是從建好之后就再沒有翻修過,里面還住著人,有幾戶房門大開著,隱約可以聽到電視的聲音,但看不到人,舉目四望也不見人。宋樂原和宋樂葵站在那里,為那個房子到底是不是他們住過的地方討論了一會兒,最后一致認(rèn)為,不是這里?!坝幸黄讞顦淞?,不過白楊樹也可能被砍掉了。”那男人大步走開,不知去了什么地方。過了十幾分鐘,他和一個本地人一起出現(xiàn),然后告訴他們,場部在一九八二年搬遷到了現(xiàn)在這個地方,一九八二年之前的場部在另一個地方,離這里不遠,不過沒人住了。
五個人又一次上了車,司機也并沒有怨言,那人就自作主張對司機說:“等一下給你加錢?!弊吡耸畮追昼?,路邊又出現(xiàn)幾排平房,平房后面有一片白楊樹,白楊樹中間,有一座小小的水塔,水塔上,用油漆寫著數(shù)字:003。油漆已經(jīng)褪色,但還能看出來是藍色的。宋樂原和宋樂葵同時說:“就是這兒?!?/p>
房子已經(jīng)破舊不堪,屋頂都塌了,窗戶都被拆走了。破爛的房子里,還有些舊衣服舊鞋子,墻上還掛著舊掛歷,最近的一份掛歷,也是一九九五年的了,畫面上的人物是穿著戲裝的劉雪華。幾個人在那里站了一會兒,又在四野里晃了晃。太陽要晚上八點才落山,但這會兒已經(jīng)有點搖搖欲墜的意思,顏色已經(jīng)暈開,把絲絲縷縷的云染成火紅色,六個人的腿和身子也被拉得如同天梯,投在一片被染得火紅的草地上。
站在那里,程暉突然明白了宋家姐弟帶他來這里的原因,他們是在向他呈明死志。
他望望宋樂原和宋樂葵,他們的臉都被落日映得通紅,似乎有大火在臉上燃燒。這兩張臉,他從二十多年前著到現(xiàn)在,逐漸覺得這兩張臉上的一切都如此親切,他們也回他以同樣的親切感。他曾試圖厭惡、躲避、看淡、忘卻這兩張臉,但最終還是被他們征服了,每一次躲避,最終都導(dǎo)致了雙倍的親切感,他們甚至敢于跟他親切地談?wù)撊绾沃\殺一個人,殺人的可怖,這些都被這兩張臉的親切掩蓋了。這種由事件、時間累積出的親切感,和他跟程照的親切感完全不同。程照不知道這些,她此刻正披著一條毯子,在草地上踢石頭,她根本無法想象,這幾個人沉默著,凝望著,卻在開著會議,一些決定已經(jīng)在這次沉默的會議上表決。
回到縣城,天還沒黑,那個帶路的男人簡單地和他們告?zhèn)€別,就大步走開了。等他走了,程暉才想起來,現(xiàn)在汽車肯定也停運了,他會去哪里呢?晚上住哪里?似乎要給他一個答案,他們在街邊的餐館吃飯的時候,那個男人從窗外經(jīng)過,還穿著那身衣服,背著背包,大步流星地走過街道。程暉急忙追出去,那個人已經(jīng)不見了。程暉懷疑他是進了某家店鋪,于是挨個沖進還開著門的店鋪尋找,向每個店老板比畫著他的身高和著裝,卻再也沒能看到他。程暉再次回到街上的時候,街道盡頭來了一股小小的旋風(fēng),一個移動的旋渦,沿著街道一路鉆了過來,快到他身邊的時候,他避讓了一下,那股旋風(fēng)又旁若無人、搖搖擺擺地,向著街道上游去了。
金建是三個月后死的,醉酒夜歸,從一座橋上掉進了河里。一周后,尸體在下游的回水灣被打撈上來,沒有外傷,沒有中毒。從橋這頭的攝像頭拍下的畫面來看,他一個人上了橋,上橋之后沒人尾隨,也沒有車輛經(jīng)過一一那是一座正在維修的橋,已經(jīng)有三個月沒有通車了,據(jù)說以后也不大可能通車。合理推斷,他是倚靠在橋的護欄上的時候,掉進了河里。
民警也來找過程照和程暉問話,兩個人的表現(xiàn)都中規(guī)中矩,都在情理之中,程照掩面痛哭,程暉說:“這個爛早就該死了?!眲e的一概不知道。當(dāng)然,重點是,醉酒后出事,在這座城市,是最平常不過的事,何況是金建這樣的人,出什么事都不奇怪,這件事在他的人生K線上,只是一個略微的凸起。
過了幾天,宋樂葵來找程暉,她說:“我想過段時間再找你,但再一想,以前經(jīng)常來往的,突然不來了,也很奇怪。”他們沒有約在酒吧或咖啡館?!俺鰜砩⒉?。\"程暉知道她是怕隔墻有耳,畢竟到處都是攝像頭和錄音設(shè)備,就依約出來,在鬧市走了走。見面第一句話,宋樂葵說的是:“我本來想,不知道也好,但還是想知道,我就問你,是你還是他?”程暉說:“我。\"宋樂葵說:“你?!”程暉說:“你是覺得我沒有這個能力吧?”宋樂葵說:“我是覺得你沒這個必要,讓樂原去就好了,你又何必,你跟我們不一樣。\"程暉說:“血親復(fù)仇血親復(fù)仇,就是要血親動手,別人動手算什么?”宋樂葵說:“樂原去也一樣的?!背虝熣f:“我就是怕樂原動手,所以搶在他前面先動手了。\"宋樂葵沒想到有這樣一個答案等著她,震驚得半天沒有說話。程暉一笑:“拼將一生休,盡君一日歡?!?/p>
他做了很多準(zhǔn)備,觀察了許多天,熟悉了金建的行動規(guī)律,設(shè)想了各種場景,推演過各種可能。就在這個時候,橋梁維修,金建每晚步行過橋,給了他一個機會,他知道,這個機會稍縱即逝,不能錯過。一旦橋通車了,就不知道還要等多久。
橋兩邊有監(jiān)控,偏偏橋上沒有,程暉沒有從兩頭上橋。他從三公里外,同樣沒有監(jiān)控的河岸,下到河灘上,沿著河灘一路走到橋下,順著橋墩子爬上去,在橋外的維修通道上等著,看到金建走過去,悄悄翻過扶手,趁著他在橋上站著的那一會兒,抬起他的雙腳,把他丟進了河里。扔一個活的醉漢,要比抬一個醉倒的醉漢容易,全是借力。自己身上穿的衣服、鞋子,完事之后就打包燒掉了,因為看過各種案例,織物極有可能在水泥墩和鐵絲網(wǎng)上留下絲縷。所以衣服選了便宜的工作服,鞋子選了膠鞋,都是在附近縣鄉(xiāng)不起眼的小店里買的,因為根據(jù)衣服、鞋子留下的痕跡,可以判斷出價格,根據(jù)價格,又可以縮小嫌疑人群。
大概因為腎上腺素加速釋放,他在鵝卵石遍布的河灘上走了三公里,不覺得累,爬橋墩也沒有費力,就是橫臥在維修輔橋上的時候,害怕身體冷下去,冷下去就沒有激情了,幸虧就在那時候,金建上橋了。
當(dāng)天晚上,他渾身燥熱,反復(fù)復(fù)盤每個細(xì)節(jié),房間和被子都似乎越來越熱,他不斷掀開被子,在床沿坐了起碼有十次。第二天,為了掩蓋睡眠不足,他喝了兩杯咖啡才出門見人。
做過某事,就回不到?jīng)]有做的時候了,知道了一件事,也就回不到不知道的時候了。程暉給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建設(shè),每個問題的前提都是“如果沒做過會怎樣”,而不是“做過之后該怎樣否認(rèn)”。但他也深知,真正的解脫方案是這座城市給的,這座城市的飲酒風(fēng)氣,金建這樣的人的人生軌跡,避免了進一步的深挖,無形中讓這座城市成了替罪羊。事實上,所有的謀殺案,其實都是空間謀殺案,是空間癌變的結(jié)果,把一個空間設(shè)想成兇手,把自己設(shè)想成這個癌變空間的執(zhí)行者,逃脫罪責(zé)的可能性就增大許多。他碰巧知道這些,利用了這些。
程暉宕開一筆,說起他們?nèi)ツ羺^(qū)時,遇到的那個領(lǐng)路人:“等到分開,我才發(fā)現(xiàn),根本沒問那個人的名字,也沒留他的電話號碼,好像他來,他帶我們?nèi)ツ銈冏∵^的房子,都是順理成章的,順理成章到像一個幻覺。我都忍不住想問你,問樂原,我們那天是不是真的遇到過這么一個人,我們那天是不是看到了草原,看到了你們住過的房子,那天到底是晴天還是陰天?”宋樂葵說:“是晴天,還看到了太陽落山。”
臨分別,宋樂葵叮囑:“再有這樣的事,讓樂原去。\"語氣平常,仿佛在交代幫忙搬家或者跑腿打雜。程暉說:“你父親替你們做了決定,把你們關(guān)在黑屋子里,你難道也要替你弟弟做決定?這可不是幫人搬家打雜。他也是個人。\"宋樂葵說:“我們這些人,哪有什么主體性,即便是你,又有什么主體性。不如隨性。\"她又說:“不要跟我講道理,我做過幾百場演講,會演會講,你講不過我的。再有這樣的事,讓樂原去。”
宋樂葵沒有想到,第二次又有了這樣的事,程暉也并沒有讓宋樂原去。
三個月后,“五怪人演講團”一起參加了一場葬禮,逝者是程秀亞的丈夫竇豐威。
當(dāng)年的“五怪人演講團”的人物介紹里,這樣描繪程秀亞:“她不離不棄,精心照顧癱瘓在床的丈夫,創(chuàng)造了一個又一個奇跡。九年來,竇豐威從沒生過褥瘡,也從沒有出現(xiàn)過其他并發(fā)癥,程秀亞則獲得了‘家庭美德建設(shè)’先進個人、“雙文明建設(shè)'先進個人等榮譽。今年元旦前夕,幾家重要媒體報道了程秀亞照顧癱瘓在床的丈夫九年的事跡后,在廣大讀者中引起了強烈反響,二十四小時內(nèi),有將近三百名讀者打進《晚報》的市民熱線,對程秀亞給予問候和贊美。他們認(rèn)為,程秀亞身上所體現(xiàn)的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美德,是我們這個年代所稀缺的,是值得大力弘揚的,也希望這樣的報道再多一點,這樣的賢妻良母再多一點。”
現(xiàn)實沒有這么激昂,甚至?xí)屓穗y堪。自從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康復(fù)的可能后,竇豐威就開始要求安樂死。妻子照顧他的時候,他說:“讓我死。”單位領(lǐng)導(dǎo)(單位保留了他的工資待遇,并且申請了各種補貼,逢年過節(jié)前去看望)帶隊慰問他的時候,他用虛弱的聲音感謝了到場的人,然后說:“我有一個請求,能不能讓我死?”二〇〇三年,一群大學(xué)生來到他的病床前,裝作對屋子里的異味若無其事的樣子,為他朗讀《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時候,他說:“讓我死吧,你們誰幫我一下?”二〇〇九年,一群小學(xué)生,在街道大媽的帶領(lǐng)下,來到他家打掃衛(wèi)生,還用朗誦的語調(diào)對他說:“竇伯伯,祝您身體早日康復(fù)?!本驮谒麖堥_嘴,準(zhǔn)備說話的時候,程秀亞飛快地捂上他的嘴,用最快的速度把小學(xué)生們推出了屋子。在沒有人的屋子里,他嘴唇翕動,說的是:“讓我死?!?/p>
一九九五年,他哥哥帶著一歲的孫子來看他,有那么幾分鐘,只有這個孩子和他單獨在一起,孩子把枕頭蒙在了他的臉上。如果這個孩子有十歲孩子的力氣,他可能就如愿了。一九九八年,有個協(xié)助安樂死的案件上了電視,他叫他的家人一起來看這條新聞,他們還是不理會他,他們?nèi)冀钇AΡM,不能再容忍一切不切實際的想法。
這期間,無數(shù)人死去,無數(shù)人遇到車禍、火災(zāi)、謀殺,無數(shù)人因為最簡單的原因死去,中暑、感冒,甚至有個高考狀元,因為著急吃一個饅頭而被噎死,而他卻毫發(fā)無損。那個神奇的饅頭,比中獎彩票還難出現(xiàn)在他的生活里。他還活著,看來,還將繼續(xù)活下去。他還要忍受護理人員在窗戶前晃來晃去,或者面無表情地為他扎針,或者在他床邊削一個蘋果、一個梨子。他恨死了種出蘋果和梨子的那些人。
竇豐威和程秀亞的兒子不喜歡這個被死亡氣息充滿的家,時常發(fā)火吵鬧。二〇〇三年,“非典”暴發(fā),程秀亞的兒子不巧發(fā)燒到三十九攝氏度,程秀亞生怕他攜帶什么病毒或者細(xì)菌,會感染到竇豐威,于是給防疫部門打電話,報告兒子體溫,兒子被帶走隔離。所幸他并沒有感染,但還是被隔離一個月,一個月后,幾子回家,但從此不再和父母說話。
“五怪人演講團”的每次聚會后,宋樂葵帶回來演講團幾個人的最新動態(tài),也包括程秀亞丈夫為死去做的努力。幾個人里,宋樂葵最能理解程秀亞的處境,一面在劇場演講、熱淚盈眶,另一面要面對自己的丈夫,以及屋子里昏黃的光線。這是程秀亞最無法理解的事,不論家里換了什么樣的燈罩和燈泡,只要過一段時間,屋子里的光線就會自然變得昏黃。
程暉似乎懂得這種昏黃之感。從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到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程暉就有這種感覺,似乎八十年代昏黃的色調(diào),到了九十年代突然調(diào)亮了,從街景到電視里的瓊瑤電視劇,都驟然亮了一倍。從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到新世紀(jì),似乎又亮了一倍,曝光過度那種亮。新世紀(jì)的亮度,不是以十年為單位調(diào)整的,而是兩三年就調(diào)亮一次。程暉經(jīng)常想,如果大腦里有一雙眼睛,怎么承受得了這樣的亮度,而不至于瞎掉。
對那些在雪亮的時代,依然能保有某種程度的昏黃的人,他有好感,宋樂葵和宋樂原也是這樣,他們身體力行。程秀亞也一定是這樣。
在金建溺水三個月后,宋樂葵說起程秀亞家的事,竇豐威因為肺部感染,要住院接受治療,她和“五怪人演講團”里的其他人已經(jīng)去看望過了,他渾身插滿管子,極度痛苦,看到她們,對她們說話發(fā)不出聲音,根據(jù)口形,宋樂葵知道他說的是什么,她已經(jīng)從程秀亞那里聽過無數(shù)次了。程暉問:“什么科?幾號床?\"宋樂葵說:“怎么,你要去看?”程暉說:“看看也行?!?/p>
兩個人一起去看望竇豐威。在醫(yī)院對面的超市,兩人購買了竇豐威需要用的東西,程暉想要買個花籃,被宋樂葵阻止,因為不知道患者會不會對花粉過敏。三天后,醫(yī)院宣告竇豐威死亡。
參加完葬禮,“五怪人演講團”的幾位成員,緩緩從山坡上走下來,顧曉君說:“最近我有點邪門,看望過的病人都去世了,要不要去廟里拜拜?”季美芳就說:“不過是碰巧,顧老師總是往自己身上攬事。你這個樣子,我們但凡有點事,還哪敢見你。\"顏萍萍說:“不過也好,秀亞也就解脫了,我替她長舒一口氣,以后誰家有這種麻煩,就請我們的‘妙音死神’去看望一下,都解脫,都輕松,也算是個功德吧。\"宋樂葵一路聽著,若有所思。
她知道這可能有點匪夷所思,但還是去問程暉,照舊約了散步,到了見面的地方,沒頭沒腦就是一句:“是宋樂原還是你?”程暉說:“我。”宋樂葵說:“你?”程暉說:“我?!彼终f:“程大姐也就解脫了,你也不用為她擔(dān)心了?!彼螛房牫鲞@話里有點買一送一的意思,簡直大駭,她這才明白,“讓樂原去\"純屬多余。他本來就有點躍躍欲試,一心想要得到他想象中那個命若微塵的浪漫世界的認(rèn)可,一旦從一次謀殺里獲得了掌控感,他就急于嘗試下一次。他和那些殺人狂不一樣的地方是,他目前還在耐心地等待和精心地選擇動機,一個建立在正義公理基礎(chǔ)上的顛撲不破的動機,不過,也僅僅是目前,也許有一天,他判定什么是正義的,什么就可以成為動機。
宋樂葵不免要問:“怎么做的?”程暉說:“你一定要知道?你一旦知道了,就回不到不知道的時候了。”他想了想,補充了一句:“也沒有多么天衣無縫,人也做不到天衣無縫。我只不過利用了人們的想法,一個癱瘓在床上躺了二十幾年的人,出什么事都不意外。就像金建的事,也不過是利用了人們的想法,一開始就把目光引開了?!彼螛房f:“不知道也好。有次去探望竇大哥,他說,他最恨的就是,總有人坐在他旁邊削蘋果,削好了喂給他吃,他如果不吃,人們就在床頭柜上放一張紙巾,把蘋果放在紙巾上。這下好了,再也沒有人坐在他旁邊削蘋果了?!闭f完,她歇斯底里大笑起來。
笑完,她又對程暉說:“你咋不問,為什么好久沒見到卓浩了?”程暉說:“是啊,好久沒見了。\"宋樂葵說:“分開了。\"程暉說:“為什么分開了?”宋樂葵說:“我慢慢想明白一件事,當(dāng)初他出去打那一架,為什么要拉上宋樂原。因為他知道,宋樂原一定會給他頂罪?!背虝熣f:“你怎么知道的?如果他真這么計劃的,恐怕也只有他自己清楚吧。\"宋樂葵說:“我就是知道了,有的時候,知道一件事,不需要什么證據(jù)的,就是絲絲縷縷的,今天心里咯澄一下,明天又咔喀一下,突然就明白了。當(dāng)然也沒有這么玄,就是有一天,我突然看清楚了,卓浩是有算計的,處處都有算計,他不是你我看到的那么又熱血又天真。有算計的人,不會只留下一件事不算計,所以我就明白了?!背虝熣f:“當(dāng)時都不明白,但當(dāng)時覺得自己已經(jīng)足夠明白了。\"宋樂葵說:“我當(dāng)時不明白,當(dāng)時和你一樣浪漫。何況,我們這種從特殊環(huán)境出來的,看人看己,都是另一個標(biāo)準(zhǔn),時時處處,不覺得自己會被接受,不覺得自己竟然配得上,而你竟然對我好,你竟然接受我,為你走十萬里路也可以,為你死也可以?!背虝熣f:“古代的俠客,是不是也都這樣?”宋樂葵說:“不這樣又能怎樣?之所以輕易就把命交出來,不過是交到別處也沒有水花,不如就這么瀟灑一下,聽個響?!背虝熣f:“那你還一次兩次跟我說,‘讓樂原去’。\"宋樂葵說:“我可以糊里糊涂送出去,但不能是你處心積慮騙過來。我們就愿意在你這里聽個響。”
一口氣說了這么多話,程暉和宋樂葵都有種跑一萬米跑過臨界點的感覺,再跑就不難了,再跑就暢快了。哪怕跑完之后,雙腿照舊要酸疼一陣子,但那最后幾千米的自在是真的,值得銘刻在心,作為下一次起跑的動力。
程暉后來有沒有“讓樂原去”,她不知道,她寧可他這么做了。過了那個人對人了解的臨界點,不知道也等于知道了,知道一次就知道全部。她愿意聽個響,用命也行,至少也能有些許漣漪。在別處不行,別處沒有一點點響動,哪怕用了一條命。
那正是地產(chǎn)業(yè)的加速期,宋樂原在場面上認(rèn)識了一位地產(chǎn)老板,要宋樂原去他那里工作。宋樂原打聽過,薪水不錯,可以倒騰一點建材,還可以跟售房部的搭個線,在樓盤開盤以后,押下兩套小房子,等個半年,房價每平方米漲個一兩千再賣掉。
地產(chǎn)老板看上一塊地。那塊地的主人是個老爺子,二十年前做生意賺了錢,但他始終有個田園夢想,就是以極低的價格,在河邊的荒草灘上,買下三十幾畝地養(yǎng)豬、養(yǎng)狗、種菜、種花。那塊地長著蘆葦,布滿挖沙留下的水坑,水坑里都是毒蚊子,但對于一個在農(nóng)村長大的人來說,這都不算事,在他站在蘆葦叢中,拍打著胳膊上的蚊子的時候,就已經(jīng)可以想象到,這里種滿蔬菜和鮮花,鋪一條紅磚小路,再堆幾座假山之后的樣子。他在城里做生意,只要有點時間,就開著一輛破吉普車回到那塊地上去干活,其余時間,就在高速公路出口處那幾個賣石頭的廠子轉(zhuǎn)悠,看石頭,買石頭,再拉到那塊地上立起來,慢慢蓋起幾排平房,又掛上一塊牌子:天駿奇石園。一家農(nóng)家樂就初具規(guī)模。但來過一次的人,都被毒蚊子叮得渾身是包,再也不會來第二次,奇石園生意始終蕭條。
那時候,一塊磚才幾分錢,光是把這塊地用紅磚和鐵絲網(wǎng)圍起來,就花掉他將近十萬塊錢。十幾年后,路還是沒修到那里,奇石園也沒火起來,磚頭倒是漲價到了三毛錢一塊,親朋好友笑話他,干的都是歪打正著的事,地沒賺錢,磚倒?jié)q價了??上г诨牡乩镲L(fēng)吹日曬這么多年,磚都酥了,已經(jīng)賣不上價錢了,早知道這樣,不如買青磚,不過十幾年下來,恐怕也被人偷光了,總之是不合算。
就在那時,老爺子的女兒突然有了個追求者,黑衣黑褲,匪氣十足,特別容易動氣,不住糾纏,好說歹說都勸不走。半年后,老爺子得到消息,新城區(qū)馬上就要開發(fā)到他們那里,這個追求者,其實是某個地產(chǎn)公司老板的侄兒,他們想要人,更想要那塊地。這場恐怖的戀愛,拖拖拉拉談了快一年,地產(chǎn)老板邀請父女倆去吃飯,父女倆知道來者不善,又帶了三個親戚,但到了包廂,眼前卻是一張能坐二十個人的大圓桌,十幾個人不停地給老爺子一家人灌酒,老板自稱“親家”,并且不停地說:“今天就要把生米煮成熟飯。今天就進洞房。不給我這個面子,就把你的園子砸爛?!?/p>
宋樂原說,經(jīng)過那場酒宴,他就知道了所謂“鴻門宴”其實是什么樣,沒有暗藏機鋒的對話,也沒有什么斡旋縱橫,就是一幫匪類亮明意圖,大呼小叫,周圍還有人不停走動,舞刀弄棒,給人壓迫感。酒宴結(jié)束,一群人要用一輛七座車,把已經(jīng)半醉的老爺子一家人拉走。幾個人推推揉揉,宋樂原實在看不過去,另外攔了一輛車,把那一家人送走了。老板似喜似怒地戳了一下他的胸脯:“你膽子真大啊?!痹贈]提這個事,他以為事情就過去了。
過了一個月,老板讓他到堆建材的地方去一趟,進了院子,門就關(guān)上了,四條大狗狂叫著撲過來。
宋樂葵看了視頻,四條狗顯然都是經(jīng)過訓(xùn)練的,不是一擁而上,而是各司其職,呈對角線站住撕扯。之所以有視頻可看,也是為了證明,和人沒有關(guān)系,如果有,也不過是沒有關(guān)好狗。
宋樂原身上穿的衣服,是宋樂葵買的。宋樂葵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完視頻,在視頻停住的地方,向畫面伸過手去,似乎要把那件撕破的衣服弄好,旋即又收回手:“我們把自己一點一點養(yǎng)大,一點一點變好,精神弄正常,每天吃飯,穿衣服,長大,長好,不是為了讓他們亂弄,放狗往死里咬的?!?/p>
她去停尸房,是程暉陪著去的。程暉第一次覺得,命是虛無的,死卻是堅實的,冷卻的身體是堅實的,沒有魂魄的面容是堅實的,刀鋒上的絲線被割斷了,死亡像個墨綠色的果實一樣,墜落在銀色的、臟污的金屬推車上。
宋樂葵去精神病院住了一段時間。住院之前,宋樂葵說:“你不用做什么,什么都別做,你要是想做什么,只會逼著我在條件不成熟的時候就做?!背虝煶聊芫?,點頭答應(yīng)。也是因為這次住院,程暉才知道,多年來,宋樂葵斷斷續(xù)續(xù)在看精神科,長期服藥,之所以不肯住院,是怕留下住院記錄,影響工作。
程暉去醫(yī)院看過宋樂葵幾次,有次在探望區(qū)遇到另一個人來看宋樂葵,是“五怪人演講團\"的領(lǐng)隊王越,她面容年輕,頭發(fā)卻已經(jīng)灰白,一臉誠懇、不大得志的樣子。兩個人剛剛搭上話,宋樂葵出來了,照舊俏麗,只是臉色非常蒼白,眼皮松了,杏眼不那么飽滿了,三個人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王越只好微微笑,還是宋樂葵開了口:“王隊長,你看著我挺正常的是不是?其實我不正常,我知道我不正常,我這些年就是在演,演正常人,演沒有問題的人;跟著別人學(xué)怎么生活,看著別人敬酒,悄悄學(xué),回家悄悄練;看著別人親熱地勾肩搭背,悄悄學(xué),學(xué)著跟別人有肢體接觸,什么時候出手,什么時候接觸,都是學(xué)的,學(xué)會了又能怎么樣呢?那又不是我,我沒有我,我什么都不是。\"王越說:“那一路你演得很好,后來都演得很好,他們都說你性格開朗大方,情商很高。\"宋樂葵說:“演了也沒有用,最后也改變不了什么,一個人連命都快沒了,還要去拉雙眼皮,那就是笑話。\"王越說:“你要是需要法律援助的話,我們—\"宋樂葵說:“不要了不要了?!?/p>
程暉和王越一起出了精神病院,王越說:“當(dāng)初推薦她的特殊教育學(xué)校的校長說過:‘這姐弟倆,學(xué)任何東西,都要付出十倍于別人的努力。'確實,學(xué)來學(xué)去都是一場空。\"程暉說:“是啊,他們學(xué)什么都很難,其實我們學(xué)什么也都很難,只不過人們放過了我們,沒放過他們?!眱蓚€人也不說什么話,靜靜走了一段路。到了地鐵站,程暉想起和宋家姐弟去牧區(qū)時遇見的那個領(lǐng)路人,怕和王越失散,特意留了王越的電話號碼,記在手機上,怕記錯,又重復(fù)了幾遍。兩個人就此告別。
幾個月后,宋樂葵出院,辭職,賣掉一套房子,離開這座城市。走的時候,也并沒有和程暉告別。從那以后,她在朋友圈發(fā)的動態(tài)都和旅行有關(guān),有時候是在那些危險的地區(qū),中東、東南亞,更多時候是在西部跋涉,荒原、沙漠、丹霞、綠洲、雪山。程暉不知道宋樂葵在做什么,也不知道她在計劃什么,他慢慢悟出,他看到的這些內(nèi)容,是她分過組的,就發(fā)給他一個人看,所以沒有別人的點贊互動,盡管他們擁有許多共同朋友。給別人看的,都是那些看不出真實動向和想法的,一些人生道理,一些大徹大悟,佛或者道,拈花微笑或者泡沫幻影。
她的旅行持續(xù)了五年時間,和任何一個旅行者沒有兩樣,甚至,連那種被夸大的對旅行的熱情,也沒什么兩樣。直到有一天,程暉在新聞里看到,那家地產(chǎn)公司的老板,在爬山的時候墜崖身亡。那座山,宋樂葵最近剛剛發(fā)過朋友圈。他知道宋樂原的仇報了。幾天后,他接到宋樂葵的電話:“你在嗎?最近不出去吧?出來散步?!?/p>
他并沒有立刻見到她。第二天,他們各自所在的城市開始封鎖,封鎖持續(xù)了一段時間。隔離徹底解除后,她也并沒有動靜。他之所以沒有催促,沒有詢問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是因為他知道他們最終能夠見面。他已經(jīng)開始相信,她做任何事,都有自己的節(jié)奏,有自己的道理。這種道理,是那個已然消逝的古老世界的道理,滿載颯颯精魂,被無數(shù)個血色黃昏染紅,經(jīng)過無數(shù)次證明,又被無數(shù)次推翻,但總有人加人證明的隊伍。他相信她,像相信一支古老的隊伍那樣。
他照舊悶頭生活,走同樣的路線,去常去的幾家餐館,在早已敗落的幾家老點心鋪子,買點綠豆糕和老蛋糕,偶爾在路邊老太太擺的攤子上買雙鞋墊,到固定的盲人推拿店接受推拿,右邊胸脯有點悶疼,他也沒有去檢查過。一直到第二年秋天,她告訴他,她替他報了一個徒步大會,在西部的荒原上。
“來,出來散步。’
五
程暉已經(jīng)確認(rèn),他是從認(rèn)識宋樂葵和宋樂原的時候,開始變得有點異樣的。他和周遭的一切,變成了水里和水外的關(guān)系。也有可能,他本來就在水里,而他們再度印證了這件事。
自從認(rèn)識他們,他每每坐在公共汽車(后來是地鐵)上,聽到路人的日常對話,都像是在水里聽到的“今晚吃啥”“你們現(xiàn)在在哪里跳舞”這樣的日常對話,傳到他的耳朵里,像是加上了一層特殊音效。有時候他町著他們,他們也反過來町著他,他絲毫沒有掉轉(zhuǎn)目光的意思,他們于是很快挪開目光,他則任由自己又落回水里。在那些把他的水下之人的身份坐實的人一個個死去或者離去之后,他就沉得更深,水上的聲音就更模糊難辨。
在去往西部的高鐵上,周圍的人聲也像是從水上傳來:“你吃個橘子不?”“廁所在那頭,你走錯了。\"“下了車,我們先去吃烤肉。\"這些日常的話語,帶著咕嘟咕嘟的水聲,把窗外的景象也打濕了。碧綠的麥田、粉紅的蕎麥田、閃亮的大河、紅色屋頂?shù)拇迩f、山頂上孤獨的小廟,都被水聲打濕了。他帶著一種久違的喜悅,享受著這晴朗的一天,以及這些濕潤的風(fēng)景,一遍遍默念:“好。”
這次,他們沒有用沉默開會,都是直接說出來的。宋樂葵在電話里說:“我筋疲力盡,累得很,我已經(jīng)沒力氣了,我演不下去了,我要死,讓我死吧。”他當(dāng)時只說了一個字:“好。”此刻也在一遍遍默念這個字。這個“好\"字,是這件事專用的。
他們約在一家酒店大堂。他進了大堂,就看見一個男孩,穿著一身紅色的戶外風(fēng)衣,坐在大廳沙發(fā)上,紅衣男孩一看到他走進來,立刻站起來,走到大廳一角的茶座屏風(fēng)后去。程暉有直覺,這個男孩和自己有些關(guān)聯(lián),就站在那里看著屏風(fēng),屏風(fēng)上畫的是敦煌故事:九色鹿、王子舍身飼虎。屏風(fēng)后人影晃動,一個人影晃到屏風(fēng)邊上,停了一下,宋樂葵就從屏風(fēng)后面走了出來。她穿著一件明黃色的戶外衣服,那個男孩站在她身邊。
后來才知道男孩是個啞巴,十八九歲,精悍、挺拔、相貌清奇,有時候英俊得驚人,有時候丑怪失神,不知道他是如何集中了這樣兩種特質(zhì)。宋樂葵向程暉解釋他的來歷:“是以前學(xué)校里的學(xué)生,父母都不在了。 ,
他們?nèi)齻€人,白天就跟著徒步團一起行走,沙漠、戈壁、丹霞、峽谷,晚上在餐廳就餐。用餐結(jié)束后,有歌舞表演,也有人在臺上發(fā)表演講,講述徒步如何改變了自己、徒步的重大意義、自己將如何把余生獻給這片大地,然后高唱《壯志在我胸》《朋友的酒》和《藍蓮花》。啞巴少年寸步不離地跟著他們。幾天時間下來,程暉覺得,宋樂葵用徒步大會,用一個忠心耿耿的古代少年,在她和他之間,設(shè)置了一條緩沖地帶,用來緩沖多年沒見的生疏,用來丟棄那些凝結(jié)成塊的戾氣、仇恨和尷尬。等到徒步結(jié)束,團員四散而去,他們就能憑借這條緩沖地帶,和從前的時光連接在一起。
酒店就在丹霞荒原邊上,赭紅色的山丘和石柱,每天都要被落日點起的大火焚燒一遍。這場“大火”,直到晚上九點才逐漸熄滅。在那兩三個小時里,天空中滾過各種顏色、各種形狀的云團,大紅、粉紅、淡紅、深紅、紫色、橙色,被鑲上不同的邊,銀色、深藍色、灰色、黑色?!澳阋谝粋€地方待得足夠久,才能看到這個地方的朝霞和晚霞?!蓖讲綀F里剛剛認(rèn)識的一位大哥,這樣告訴程暉。但這里的落日大火,來得實在太輕易了,不需要等待,不需要偶遇,每天都準(zhǔn)時點燃,直到人們開始厭煩。人們舉起手機,又放下,手機里都存滿了落日大火,一場落日大火變成一千場、一萬場,被賦予不同的色調(diào),被帶到不同的地方,發(fā)布在朋友圈里或者短視頻平臺上,被無數(shù)人看到,直到手機損壞,直到這些平臺崩塌、數(shù)據(jù)消失,那些熊熊大火一樣的顏色從哪里來,還要回哪里去。
除了丹霞和落日,聯(lián)合制造這場秋日大火的,還有秋日的桃樹、杏樹、楓樹、紫丁香、黃鱸、槭樹、火炬樹、紅瑞木,以及遍布荒野的紅蓼、堿蓬。程暉從不知道,到秋天變紅的,不只有楓葉,其他植物同樣有一段酸堿反應(yīng),進進退退,直到那場內(nèi)部的熊熊大火徹底占了上風(fēng)。最讓人覺得意外的是火炬樹,程暉以前看見的火炬樹,都在城市邊緣地帶,在垃圾場,在鐵道邊,那些火炬樹的葉子,松松垮垮掛在樹枝上,籧遏又零落。但這里的火炬樹卻茂密蓬勃,鮮紅奪目,紅色的枝葉籠罩所有的窗戶,把所有的光線都染成紅色,漫布下一個紅熱幽閉的世界,似乎除了紅葉之外就沒有別的事物。
來到這里,兩個小時就會被這種紅熱催眠,會神志不清,會陷入迷醉,用講枕邊故事的那種語氣說話。在徒步還在進行、徒步者擠滿酒店的時候,這種催眠還沒有顯效。那些紅色的山丘、紅色的樹木,就像舉起擺鐘催眠儀的催眠醫(yī)生,在一邊等待,即便有人落了單,不慎陷人這種迷醉,也會很快有人走過來,說:“你們怎么還不走?拖拖拉拉。\"“這棵樹到底有什么好看的?”以此擾亂這種迷醉。當(dāng)徒步大會結(jié)束,徒步者離開,留下的人就會被這個紅熱幽閉的世界麻醉,最深沉的往事、最不加掩飾的自我,都會瞬間顯現(xiàn)。
他和她,還有啞巴少年,終于等到所有人離開,終于等到堆積在他們中間的塊壘消失。她讓啞巴少年坐在樓下,坐在他們視野可及的地方,坐在火炬樹撐起的紅色帳篷里,啞巴少年端坐在那里,手撐在膝蓋上,像個經(jīng)過軍姿訓(xùn)練的軍人。她看看啞巴少年,看看窗外的火炬樹,她終于可以在被火炬樹籠罩的房間里,沉浸在迷醉中,用那種講枕邊故事的語氣說話:“我老覺得整個人都長滿了霉點子,所以一定要找個干燥的地方,太陽強烈一點的地方,陽氣足一點的地方。我知道這里,我來過這里,我們就來這里?!?/p>
她給他看一篇文章,文章就存在儲存了落日大火照片的手機上:“還記得那個幫我寫了演講稿的編輯不?他其實還寫了另一篇稿子,用了化名,發(fā)表在上海的一份報紙上。這篇稿子就很好,它和演講稿完全不一樣。每個人都有兩副面孔?!?/p>
那篇文章前面,引用了一段《蘋果樹》里的文字:
房子里靜悄悄的。她一定還在房里站著,兩眼直愣愣地仰望著什么東西她的模樣既害怕,又讓旁人感到恐懼望著什么高高懸掛在上方的一件東西。從她那游移不定的目光來看,她正在注視著的那個東西似乎不是固定在那兒,而是懸掛著,或者還在那兒微微地?fù)u晃。屋子里一片寂靜。然后他把耳朵貼得離房門更緊了些…啪嗒……啪嗒……啪嗒。響了三次…好像有三只蘋果從上面掉落下來。
這是蘋果。這個念頭進入他心里,而且留了下來,清晰得驚人,透過陰暗的透明體而看上去變得黑黝的,充滿了兇險。這個關(guān)于果實的念頭…想到它從枝繁葉茂的樹干高處掉落下來,落在那間緊閉著的、空氣惡濁的房間里這念頭像個幻覺似的輪廓分明。
然后是正文:
房子里靜悄悄的。還沒到開燈的時候。父親看著兩個孩子,他和孩子們什么都不做,他只是看著他們,墻上有一只鐘,在幽暗中失去了確定的位置,鐘走動的聲音像是響在任何一個地方。
他出生在富有的人家,在那些年頭里吃了很多苦,他活下來了,但他可能瘋了,在車間里,如果有人聚集在一起說話,看到他走過來,還看了他一眼,那他們一定是在說他,一定把他講得不堪入耳,回到車床邊,他的雙手依然憤怒和緊張到不能抓住任何一個零件;如果有人往地上吐了一口痰,那也一定是在吐他,毫無疑問,是在吐他。有一天,車間里丟失了一件昂貴的東西,所有的人都被盤問到了,盤問到他的時候,他沖出車間,沖到他的孩子讀書的小學(xué),沖進教室,在教師驚訝的目光注視下,把兩個孩子揪了起來,拖回他們的家。兩個孩子,姐姐八歲,弟弟七歲。
再也沒有人見過這兩個孩子,開始有人看到窗戶內(nèi)有孩子的臉在向外張望,但沒多久,窗戶就被木板封死,再沒有人看到一點孩子存在的印記,甚至聽不到一聲嘆息、一點哭泣,看不到一點發(fā)霉的餅干的碎屑,也聽不到指甲摳在木板上的聲音。
孩子到哪里去了?去鄉(xiāng)下了。每天早晨,他照舊戴上黑框的眼鏡,匆匆地鎖好門,神色嚴(yán)峻地騎上自行車,去他的工廠里上班。直到九年后,人們沖進他們的房子,把兩個孩子放出來。報紙上,把這場行動稱為“解救”。
報紙的照片上,他坐在一間空房子的中間,像在接受審判。依舊戴著黑框眼鏡,穿著一雙膠鞋,雙腿都緊緊地并在一起,他反復(fù)告訴別人:“外面的人太壞了?!?/p>
他不會說他們在那間房子里的生活,孩子們也不會,這些都靠我們用想象來填補。將近十年里,在木板封死窗戶的房子里,他看著兩個孩子,他們什么都不做,他只是看著他們。他顴骨高聳,眼窩深陷,這是屬于他的模樣,而不是另外一個人。這副模樣看久了,就讓人感到恐懼,就會覺得,有些什么在他臉上蕩漾,有些什么正在抽離,他漸漸變成另外一個人,另外一種生物或另外一些什么東西,除了尖叫以外,沒有別的辦法打破這種夢魔般的靜止不動。他看著他們,這是他的果實,他瘋狂地需要理由把他們保存起來,如果可能,他可能會讓他們回到他自身。他可能還給他們弄一些吃的東西,非??膳碌?、難以下咽的東西,在那間緊閉著的、空氣惡濁的房間里。這真是個讓人發(fā)狂的故事。
被解救出來的孩子,先被送進特殊教育學(xué)校,然后被送到普通的學(xué)校。在特殊教育學(xué)校,有一天,他們的同學(xué)拿給他們一個蘋果,從中間切開,分給他們吃,看著那個被切開的蘋果,看著蘋果潔白的果肉,果皮上淡粉的顏色,還有那對稱的輪廓、醒目的果核,非常非常美,那個姐姐突然說,蘋果還可以切開吃?在這之前,他們只從父親那里知道蘋果是削皮以后,啃著吃的。
我寫過這個新聞故事,在另一個地方,在那里,這兩個孩子沒有任何缺陷,快樂地投入生活的洪流之中?,F(xiàn)在,我要說,這個結(jié)尾,是編造的。
她望望樓下,望望端坐在火炬樹下的啞巴少年,把他托付給他:“那個孩子,你要愿意,就讓他跟著你,不然你孤獨得很。你要是不愿意,要是不怕孤獨,就讓他到別處去。你不要為難,他的命跟我和弟弟的一樣,輕得很,就到你這里,聽個響?!?/p>
他說:“好,我?guī)е!?/p>
她說:“一直帶著。”
他說:“好,一直帶著?!?/p>
她說:“他年初剛滿的十八歲,我就把那套房子給他了?!?/p>
他說:“好,他也有個依靠,還有別的事嗎?”
她像是經(jīng)過艱難的思考:“應(yīng)該沒有了。”
他說:“你看過那種根據(jù)真人真事改編的電影吧,結(jié)束的時候,就會出很多字幕,把那些原型的結(jié)局告訴你。我們也出個字幕吧,你想不想知道那些人的結(jié)局? ,
她說:“好啊,你說你知道的,我說我知道的?!?/p>
他說:“陶主任退休了,董大姐去世了?!?/p>
她說:“蓮姐跟一個開救援車的司機結(jié)婚了,在網(wǎng)上開了家小店。項晴現(xiàn)在在阿根廷?!?/p>
他說:“我爸爸在海南去世了,程照去海南了,和我媽媽住在一起,每年五月回我們這邊?!?/p>
她說:“顧曉君當(dāng)上歌舞劇院的副院長了。顏萍萍沒有轉(zhuǎn)成正式工,后來去賣保險了,業(yè)績很好,帶著一個小團隊。李美芳的餐廳全關(guān)門了。程秀亞當(dāng)了一段時間月嫂,后來開了家快遞站。王越到區(qū)上工作了,一直沒升上去?!?/p>
他問:“給你寫演講稿的編輯呢? ”
她說:“二O一四年世界杯,他在報社值班,邊看足球邊喝酒,死在報社了。他特別愛喝酒?!?/p>
他說:“你們的鄰居小哥哥,出家當(dāng)和尚了。樂原告訴我的?!?/p>
她說:“卓浩在后來被抓住了,死刑?!?/p>
他說:“那個送我們到場部的男的,我還是沒找到。我很想念他。”
她說:“我也想念他,眼晴大大的,一臉大胡子?!?/p>
他說:“酒吧一條街被拆掉了,孔雀河酒吧不簡單,一直開到二〇一八年?!?/p>
她說:“我演講的劇場也被拆了,蓋了個和以前一模一樣的,一模一樣的,你說可笑不可笑?”
他說:“曼陀羅酒吧關(guān)門了,那地方又變成文化宮?!?/p>
她說:“那座橋被炸掉了。二〇一九年?!?/p>
他說:“顏貴莉現(xiàn)在當(dāng)官了,慕娜的父親也出事了,慕娜去日本當(dāng)代購了?!?/p>
她說:“你呢?
他說:“我現(xiàn)在是個殺人犯。”
她說:“是啊,早都喪心病狂了。”
他說:“我們認(rèn)識的那些人,有人殺過人嗎?”
她說:“沒有?!?/p>
他說:“殺過吧,所有人都多多少少殺過幾個人。直接或者間接,知道或者不知道?!?/p>
她說:“字幕走完了嗎? ”
他說:“走完了?!?/p>
她說:“不放首主題歌嗎?”
他說:“來一首?!?/p>
她說:“什么歌?”
他說:“Nope.\"
聽了一會兒,她說:“像是西部音樂。”
他說:“是啊?!?/p>
音樂響了很久,她對他說:“可以了,這段音樂可以,等一下我走的時候,就用這段音樂?!?/p>
他說:“不好好選一首音樂嗎?”
她說:“隨便選一首就可以。這首很好,現(xiàn)在覺得好就是最好的。”
他靜靜地審視她,帶著似有若無的笑容說:“好?!?/p>
一陣靜默之后,沒有經(jīng)過商量,沒有經(jīng)過對方充許,他們開始脫掉衣服,躺在床上,她說:“你老了?!?/p>
他把一只胳膊枕在后腦勺,仔細(xì)打量著她:“你也是。 ,
她說:“那你想著我年輕時候的樣子?!?/p>
他說:“好,我想著你年輕時候的樣子?!?/p>
她說:“你這里有顆痣?!?/p>
他說:“這里還有道疤,二〇二一年動了一個小手術(shù)?!?/p>
他使自己起興,她就在一邊靜靜等待著。他對她,以及她對他,懷有的不是情欲,從來都不是,這有點奇怪,他們對別人都興致勃勃,唯獨他對她,她對他,只有禁忌,這禁忌與生俱來,像一種亂倫恐懼,一旦這種禁忌消失了,他們就無所不能,但唯獨不能再度擁有情欲。他們是親人、朋友、同志、知己、搭檔、雌雄大盜、同案犯,唯獨沒有肉體關(guān)聯(lián),一旦他們破除這一層禁忌,他們就可以是所有的關(guān)系。
他耐心地把她放成平躺,弓著身子,極其溫柔地調(diào)整好枕頭,歸攏她的頭發(fā),然后愧疚地笑一下,伏下身體,開始和她做愛。沒有情欲,卻比情欲更加泗涌,他們是連著過去三十年的時光,連著死去的人,連著草原上跳動的火苗、秋天的落日和這紅葉的怒濤,一起 × 的,已經(jīng)沒有別的辦法和過去的一切發(fā)生更深刻的聯(lián)系了,和過去時光的證人做愛,好像也就和時光做愛了,甚至是和過去所有的空間做愛了。他知道她懷著同樣壯闊的愿望。
火炬樹慢慢搖動,把光線過濾成紅色,在他們的皮膚上投下樹影,在他們身上和白色的床單上,投下暗紅、鮮紅和灰黃的顏色。他和她,都對這個秋天滿懷感激,對紅色的丘陵、對這個夏天適度的干旱和對徒步團所有的人滿懷感激,天時地利人和,都無可挑剔,布景做得很好,氣氛剛好,甚至那種打擾也剛好。他們知道彼此已經(jīng)放下一切心事,他們關(guān)心的,就是此刻火炬樹的暗紅、鮮紅和灰黃,他們無比親切,像一切關(guān)系的總和,像一切秋天匯合成的秋天。
在這鮮紅、暗紅和灰黃里,他也會有點走神,但走神的時間,一瞬就等于一百年,那一瞬里,他已經(jīng)知道接下來的事了,就像迷信的人信奉的,早上的第一件事順利,那么一整天都順利。這個秋天,這些火炬樹,已經(jīng)如他們所想,那么接下來的事也不會有什么意外。
他們會走下樓,帶著大事已了的平靜。她會用手語和啞巴少年交流,少年連連點頭,露出欣喜的表情,然后看向他,他將會知道,她已經(jīng)把他們之間的契約告訴了啞巴少年。
他租了一輛車,他會開著車,帶著他們走進丹霞、荒原,走進那些連綿不絕的紅色山丘,在荒原最深處,在沒有人可能抵達的地方,她會下車,向他告別,就像以前無數(shù)次告別一樣。他會把自己帶來的東西交給她,告訴她使用的方式和用量,還會遞給她一瓶水。她會帶著這些東西,越走越遠,一直走到碧藍天空和紅色沙丘之間,礦泉水瓶子在她手上閃閃發(fā)亮。
他會跳下車,站在荒原上,看著她走遠,看著礦泉水瓶子反射的亮光,看著她慢慢變成天地相接處的一個點,這個點在地面蒸騰的水汽中,變得越來越模糊,直至消失。她會到達所有人都看不見的地方,她會躺在灼熱的大地上,等待太陽把自己曬干,等待太陽消滅所有的霉點子,包括這些霉斑的宿主,包括她作為宿主的一生。
平地里會起一股旋風(fēng),像一個灰影的陀螺一樣,沿著她消失的方向,鳴鳴地旋轉(zhuǎn)過去。在旋風(fēng)消失的時候,黃昏也就來了,熊熊大火在這個世界燃起,不用等待什么人驚嘆、拍攝、儲存,就迅速燃盡,迅速成為灰燼,回到它來的地方。
他會拍拍啞巴少年的肩膀,他會看見少年臉上的淚水。他沒有淚水,也沒有惆悵,他還要回去,回到他來的地方,去迎接謝幕后的偌大的虛無,那比任何痛楚、任何欣悅都要深廣。
原刊責(zé)編 林森
【作者簡介】韓松落,著有《春山夜行》《我口袋里的星辰如沙礫》《竊美記》《為了報仇看電影》《我們的她們》等,出版音樂專輯《靠記憶過冬的鳥》。曾擔(dān)任華語電影傳媒大獎、平遙國際電影展、迷影精神賞等多項電影獎評委。曾獲第二屆“短篇小說雙年獎”首獎、刀鋒圖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