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丫放暑假時,我?guī)ノ迨锿獾凝堁凵娇赐业耐夤N覀兡概畟z乘車穿過農(nóng)田和山谷,又沿著山澗一路步行,于中午時分來到這個我每年都要小住一段時間的地方。我沒有提前告知外公,以免年近九十歲的他為了招待我們而做準(zhǔn)備。我也沒有帶什么禮物。山外的東西,用他的話來說,已沒有任何他需要的。外婆過世后,他獨居在這片山坳已有十多年了。母親想接他到城里住,他堅決不肯。我們只好由著他,并時常來山里看他。
這里的環(huán)境讓丫丫興奮。幾間磚瓦房,一個小院,附近是群山和溪水,稍遠處還有一道瀑布。她還是個幼稚小孩,時隔半年,早已忘了眼前的老人是誰。我教她喊“太外公”,她覺得拗口,更喜歡喊他“老爺爺”。我試圖糾正她,外公又糾正我說:“老爺爺多自然,就這樣叫好了?!币粋€由于年幼,一個由于年老,這兩個人說話時都有些吐字不清。我說:“那我也別叫你外公,也叫老爺爺好了。”他露出為數(shù)不多的牙齒笑道:“隨你的便,反正這里就我們?nèi)齻€人?!?/p>
實際上,這里不止我們?nèi)?。我們來了不到半小時,就有一對老夫婦送來一些杏子和葡萄。他們住在離外公的房屋一兩百米的地方。他們房屋另一個方向的一兩百米外還有其他住戶。這里的人們就是這樣用距離彼此隔開,形成一個面積極大、人戶極少的龍眼村。夫婦倆說,他們看到老徐家來了客人,就從自家園子里摘下新鮮的水果,給我們嘗嘗。我表示感謝,他們搖頭說這是應(yīng)該的。“這些年大病小恙,全靠老徐醫(yī)治?!蓖夤牭竭@話,滿意地瞇起雙眼。
相比香子,丫丫更喜歡吃葡萄。這些葡萄粒大飽滿,顏色發(fā)紫,口感沒有一絲酸澀。她用兩指捏著葡萄的尾端,對準(zhǔn)嘴唇,輕輕一吸,果肉就脫離果皮,直接滑入她的肚子。隨后她再用舌頭舔去嘴邊殘余的汁水。她得意地向我表演這一吃法,又因表演吃得越發(fā)起勁?!澳憔瓦@樣吃吧,小土匪,”老爺爺對她說,“就這樣連核吞進去,這核就會在你肚子里發(fā)芽,把你肚皮頂破,長出葡萄樹來?!?/p>
“媽媽,老爺爺說的是真的?”丫丫眼神嚴(yán)肅地問我。在我的教育理念里,父母不應(yīng)該出于任何目的欺騙小孩。這不僅可以樹立榜樣,讓他們不染上撒謊的習(xí)慣,還可以取得他們的信任。于是,我沒有給眼前的老人留任何面子,對她說:“老爺爺騙你的?!蓖夤牶筮肿煲恍?,繼續(xù)瞇著雙眼看丫丫大口吞吃。這時候,我注意到他雖然須發(fā)盡白,臉色卻相當(dāng)紅潤,也不像有些長壽的老人那樣雙手發(fā)顫,走路瞞跚。我問他:“你是不是這一帶最老的老人?”他想了想,說:“七八年前我就是了?!?/p>
山中雖然清涼,生活卻有諸多不便。尤其老人用不慣電器,煮飯燒水都要生火,蔬菜也得去屋后的菜園現(xiàn)拔現(xiàn)摘。再加上老爺子牙口不好,飯菜要盡可能軟爛,于是我花了平時數(shù)倍的時間才做好三個人的午餐。丫丫要看瀑布,飯后外公帶她去了。我趁這個工夫收拾出一個小房間給我和丫丫睡覺用,又把其他房間也逐一打掃一遍。這些房間看似骯臟,其實只是太舊了,并沒有太多塵垢。外公這些年生活得規(guī)律有序,床上被子疊放得齊整,物品各歸其位,連廚房的砧板上也看不到油漬。再加上他行醫(yī)出身,懂得如何調(diào)理飲食。想必這些就是他長壽的秘訣。
老遠聽到丫丫在喊“媽媽”,來到院中,她已拿著一串翠綠的東西跑進大門?!澳愠赃@個,可甜了。老爺爺給的?!币桓o稈上生著許多漿果,雖然不知道叫什么,看起來卻挺誘人,又聽說是外公給的,便放心地摘了一顆塞進嘴里。一口咬下,里面的液體滲入舌面和牙齦,臉上的表情驟然變得扭曲。那是一種即使日后不再吃它,僅僅想起來也會牙根發(fā)癢的酸。我把漿果吐到地上,眼角流出眼淚,唾液在嘴里不斷分泌。
丫丫拍手大笑。外公這時也徐徐走了進來,他手里同樣拿著一串這種漿果?!拔腋⊥练苏f這東西很甜,她上當(dāng)以后,也要拿給你吃?!蔽铱粗掷锸O碌墓樱牣愡@東西個頭不大,竟有如此威力?!斑@叫什么?”問這話的時候,我臉上的表情尚未復(fù)原,丫丫的笑也還在我耳畔持續(xù),而外公正背對著我,走向廚房門口的水缸。因此,他回答我的聲音聽起來十分微弱。那三個字像是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我仿佛聽到了,又仿佛沒有聽到?!耙捌咸?。\"外公說。
等我緩過神來,外公已用清水洗過手里的果子,坐在院子中央的石桌前,把它們一顆一顆地剝下來。他自言自語般地說:“這東西,根和莖都可以人藥,清熱祛濕,再好不過了。\"我坐到他對面,丫丫也學(xué)著我的樣子坐在旁邊。外公繼續(xù)道:“它還沒成熟。你們要是十月份來,就不會這么酸了。熟透的野葡萄,雖然比不上你們今天吃的家種葡萄,但味道其實也不差?!薄斑@么說,它還是個好東西?!蔽艺f。丫丫也學(xué)著我說:“這么說,它還是個好東西?!薄昂脰|西吃一口。\"外公拿起一顆野葡萄,作勢要喂給丫丫,丫丫忙捂著嘴,跳下凳子逃跑了?!笆呛脰|西,很多治癌癥的藥方里面也有它。\"外公接著說,“不過,世上的事情很難說,救人的東西也殺人。我行醫(yī)這么多年,讓我到現(xiàn)在還耿耿于懷的一個病人,就是被這東西害的啊?!?/p>
聽到這里,我對桌上這些小果子驀然生出一種敬畏。它們青綠的表面泛著一層糖霜一樣的微白,被水洗過之后更顯出魅惑之力。我問外公:“怎么,難道它還有毒?”外公沒有回答我,自顧自地說:“這一帶,漫山遍野都是這種野葡萄。生命力太頑強,種子隨便扔在哪里,都能長出苗來。石縫、墻頭上、木頭樁子里,只要有水分,它們就生根。有時候長在田間地頭,都被人當(dāng)野草鋤了?,F(xiàn)在是這樣,幾十年前也是這樣。所以,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我算一算,一九六三年還是一九六四年,我就遇上那個病人,一個小姑娘,比丫丫大,那時候應(yīng)該有十二三歲。”
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初,外公三十歲出頭,在鎮(zhèn)上的繁華地段開了一家藥鋪,由妻子和一個伙計協(xié)助,行醫(yī)坐診。一日,他所說的小姑娘由她父親領(lǐng)來,說是胸口疼。他給她切脈,查看舌苔,聽她咳嗽的聲音,診斷她肺部氣血瘀滯,當(dāng)下開了幾味化活血的藥,讓他們回家調(diào)理。幾天后兩人又來,可惜他正巧外出,店里只有妻子和伙計。女孩的父親說藥已經(jīng)吃完,但不見好,想再買幾服。店里的伙計依照藥方,又給了他們幾天的藥。隔日他們又上門來,這次同行的還有女孩的母親。這位母親顴骨突出,皮膚黝黑,一副有備而來的架勢。
“那時候如果藥到病不除,跑來鬧事或要求退錢的情況多的是?!蓖夤f,“我一看她的樣子就知道她來想干什么。不過這種事在那之前我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幾次,有經(jīng)驗了?!蓖夤室庋娱L了先前一位病人的看診時間,讓那一家三口在門口等了許久,以圖那位母親的氣焰在等待的過程中消解一些。即便如此,輪到他們的時候她還是一上來就用鄉(xiāng)野粗話斥責(zé)外公醫(yī)術(shù)不精。她的丈夫一邊勸阻,一邊和顏對外公講明情況。他說女孩已經(jīng)痛得連飯也吃不下了。外公這時才看了女孩一眼?!拔乙娝樕l(fā)黃,身體虛弱,確實不像普通的氣血瘀滯。心想自己耽誤了人家看病,讓她母親責(zé)怪幾句也是應(yīng)該的。又因為故意讓他們等了很久,更覺得過意不去。所以就承諾接下來的看診和用藥,都不收他們的錢。那位母親一聽這話,氣就消了。她說他們住在附近的石溝村,每次來鎮(zhèn)上要走好遠的路,希望我這回一次把病治好?!?/p>
這一次,外公更加細致地給女孩做了檢查。但無非也就是切脈,查看舌苔,聽咳嗽的聲音。她已經(jīng)不大能夠咳嗽,稍一用力,就痛得直冒眼淚。他問她以前是否有過類似的癥狀,她搖頭。他問她生病之前去過哪里,有沒有接觸有類似病癥的人,她也搖頭。她母親在旁邊說,這孩子整天在外面瘋跑,誰知道去過哪里。他帶她去小隔間,讓她解下衣裳,檢查胸口和后背,均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樣。然而在隔間里避開她的父母,女孩才向他說出實情。不久前他們幾個小孩在山間野地里玩耍,發(fā)現(xiàn)一種長在地上的葡萄,就紛紛摘下來吃。她不小心把其中一顆“吃到了鼻子里”。女孩還小,不知道怎么形容肺部,只好說是鼻子?!熬褪沁@東西,野葡萄。”外公指著桌上那些青色的顆粒對我說。
我霎時明白他為什么讓丫丫吃葡萄時把核吐出來。他是好意,而我還不留情面地告訴丫丫老爺爺是騙她的。我想,小孩不明白葡萄進入呼吸道是什么概念,告訴他們肚子里會長出葡萄樹,確是一個美麗的謊言。這時我又意識到,我只顧著聽外公講故事,不知道丫丫去了哪里。我喊了她一聲,她在里屋回答。我跑進去看她,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翻過外公的抽屜,拿出里面的一些舊照片,平鋪在床沿,嘴里念念有詞地擺弄它們。我告訴她不要亂動老爺爺?shù)臇|西,外公隨即跟了進來,說不要緊,讓她隨便玩吧。
這些照片,我已經(jīng)看過多次,每次發(fā)現(xiàn)它們,都想要再欣賞一遍。它們多是外公年輕時照的。我問站在身邊的他:“有沒有你剛才講的那段時間的照片?”“有啊,”他說,“這個、這個,還有這個。都是三十歲左右。還有這個。那時候在鎮(zhèn)上開藥鋪,能賺錢。照相又流行,沒事就往照相館跑。后來回到村里就不行了。一沒什么閑錢,二沒機會。再往后上了年紀(jì),更不愛照這玩意兒?!蔽覝?zhǔn)備拿起外公說的幾張照片細看,丫丫不讓,她說那是她的花園,我不能碰它的圍墻。于是我彎腰掃了幾眼。那些黑白畫面泛黃發(fā)舊,不過倒更顯得上面的男子眉清目秀、豐神俊朗。有了形象,我能夠更好地想象外公剛才所講的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的小鎮(zhèn)往事。藥鋪、伙計、誤將野葡萄吸入肺部的女孩、女孩的父母、石溝村,仿佛這幾張照片是這些人和事物切實存在過的證據(jù)。它們在我腦中變得清晰起來?!叭缓竽?,”我問外公,“你把葡萄取出來了嗎?”外公說他有些口渴,想要喝水。于是我給他倒茶。我們來到廳房,坐在方桌前,這樣也可以讓視線不離開獨自玩耍的丫丫。
“她讓我不要告訴她爸媽,怕他們捧她。這當(dāng)然是不行的。我出了隔間,跟那對夫妻如實講了,他們的臉色馬上緩和下來。她母親說:‘原來只是進了顆葡萄。但是我知道小姑娘當(dāng)時虛弱得很,葡萄卡在肺里那么多天,要排出來并不容易。\"那天下午,外公在妻子、伙計,以及女孩爸媽的協(xié)助下,采取了很多措施,想讓女孩把葡萄咳出來。女孩的父親把她抱起來倒置,外公用力拍她的后背,眾人鼓勵她忍著疼痛使勁咳嗽,結(jié)果仍沒有將葡萄排出。女孩被折騰了一下午,鼻涕、眼淚和口水流了一地,連胃里的酸水也嘔吐出來,最后竟至于疼得暈了過去?!拔耶?dāng)時也是有女兒的人。那時候你母親還沒有出生,你大姨也才兩歲??吹叫」媚锬莻€樣子,我也覺著心疼。她父母看時間已經(jīng)不早,回村里還得好幾個小時,提出他們先把孩子帶回家,第二天再來。我說不如就讓她住在我鋪子里,省得來回的路上又折騰。他們也覺得這樣最好。所以等到姑娘從昏迷中醒過來,夫妻倆就先回去了?!?/p>
那天晚上,女孩在外公的藥鋪住下。在陌生的環(huán)境中,她和大部分小孩一樣,起初有些害怕,后來則慢慢放松,逐漸和外公聊起來。外婆喂她吃飯,外公給她熬了些補元氣的藥。她雖然胸痛,但也都忍耐著吃下喝下。大部分時候她愁眉不展,有時肺部不痛,或是注意力被別的東西吸引,她也會忘了這件事,偶爾還能發(fā)一發(fā)笑。外公從她口中得知,她叫劉慧,家里還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他問她到底怎么吃的葡萄,怎么會吸到肺里。她說他們幾個比賽誰一口氣吃下的葡萄最多,她把葡萄在手心擺成一排,從左邊吸到右邊,葡萄就這樣進去了。她問她的病能不能醫(yī)好,他讓她放心,告訴她只是一顆小小的野葡萄,明天想辦法把它排出來就不會痛了。即使排不出來,身體也會慢慢地把它吸收掉。
“真會吸收掉,”我問外公,“還是說你只是為了安慰她?”“理論上是會的,不論是葡萄皮還是葡萄核,都不是什么難消化的東西。就像我們皮肉里扎一根刺,如果不管它,時間一久它也就沒了??赡钱吘共皇且桓〈蹋尾恳膊皇侨说钠と?。當(dāng)時我那樣說,其實也是沒有把握的。我學(xué)醫(yī)好幾年,單獨行醫(yī)又是好幾年,遇到過魚刺卡喉嚨的、玉米進氣管的,都知道怎么處理??墒巧钊朔尾康漠愇铮€真是頭一次遇到。
第二天一早,他仍然鼓勵小慧咳嗽,并且告訴她技巧:“不要一次又一次地慢咳,要鼓足全身的力氣,拼命咳那么一下?!毙』勐犓脑?,很努力地大聲咳了一上午。以致中午時分她的父母來到鎮(zhèn)上,她的嗓子已經(jīng)嘶啞,甚至還出現(xiàn)咯血的情況。外公擔(dān)心這樣下去女孩的病情被延誤得更加厲害,于是不敢怠慢,去請教自己的師父。師父是一位年老的醫(yī)者,經(jīng)驗豐富,門徒眾多。他隨外公來到藥鋪,查看女孩的狀況,認為若不能用咳嗽強行排出,就只能徐徐圖之,用藥物配合針灸的方法,疏通氣血,清熱去火,慢慢將其化解。如果這些辦法仍舊無效,癥狀也不見緩解,就只能用手術(shù)取出?!拔艺J識一個西醫(yī)大夫。如要手術(shù),可以請他?!睅煾刚f。不料女孩的父母聽到“西醫(yī)”二字,連連搖頭?!拔餮蟮哪翘祝趺纯尚??”女孩父親說?!巴鈧€能開刀,人的心肝肺,剖開還能活命?\"女孩母親說。
師父給小慧開了一服藥,又用針灸治療一番,交代幾句,就離開了。為了往后每日針灸方便,女孩仍住在外公的藥鋪。她的父親或母親則每天在村鎮(zhèn)之間來回奔波?!半m說是醫(yī)患關(guān)系,可是朝夕相處幾天,慢慢就有了感情。再加上她又乖巧伶俐,整天‘徐伯伯、徐伯伯'地叫著,我越來越喜歡她。那段時間,心思全在她身上,也不惜給她用最好的藥。”我問外公:“這樣照顧她,也沒有收錢?”“她父親后來拿錢給我,我說我承諾過不收,就一定不收?!?/p>
在外公的悉心照料下,小慧的疼痛委實緩解了一些,氣色也逐漸好轉(zhuǎn)。一天,她說自己的胸部雖然沒有原先那樣痛,可是越來越癢。她用手抓撓,把右乳周圍抓得十分難看?!拔以詾檫@是要康復(fù)的征兆。若按照外傷的經(jīng)驗,如果感覺到發(fā)癢,說明傷口在愈合。誰知道,事情遠沒有那么簡單?!蓖夤嬖V小慧,如果癢得受不了,就用手指按摩,不要用指甲抓。她很聽話地照做了。幾天下來,這種癢有增無減。終于在某天早晨,外公被小慧的哭聲吵醒,連忙起身去看時,她右側(cè)乳頭下方的皮膚上已冒出一粒淡黃色的植物幼芽。
我感到自己被這老爺子愚弄了。我如此信任地聽他講述他的從醫(yī)經(jīng)歷,他卻告訴我他的患者體內(nèi)長出了植物。我沒有說什么,只是以一種“要不是看你年紀(jì)大,非罵你一頓不可”的眼神看著他。他看出我眼神的含義,臉上泛起一種神秘兮兮的笑。這笑讓我更加確信他在耍我。他向后仰靠在椅背上,用手撫弄起他頭頂?shù)陌装l(fā)。假如老爺子一開始就告訴我,他要講一個野葡萄種子在女孩肺部生根發(fā)芽,最終鉆破她的皮膚生長出來的故事,那么我倒有興致抱著另一種心態(tài)一直聽下去。可他沒有給我任何提示,反倒不斷地使我信以為真,什么一九六四年,什么石溝村,時間和空間都成了他騙我的手段。又或許這些經(jīng)歷確有其事,小慧也真實存在,只是講到后來老爺子開始不老實了。不論如何,那一粒植物幼芽開始冒出來,這個故事對我而言就沒有再聽下去的理由。
外公看了看院子里的日影。下午已經(jīng)過去,做飯的時間到了。他說今天的晚飯由他來做。我想為了懲罰他,也應(yīng)該由他來做。但在他起身的那一刻,我還是決定去幫他。米下到鍋里的時候,中午那對老夫婦又來了一趟,他們送來一只已經(jīng)洗剝干凈的兔子。外公欣然笑納,又取了一些晾曬在院子空地上的藥材回贈給他們。隨后他轉(zhuǎn)身進入廚房,嫻熟地將兔子分解下鍋。我看著他用刀的動作和掌勺的力道,心想這老爺子大概可以活到一百歲。
飯間,誰也沒有再提起小慧的事。被愚弄的感覺早就消失了,我們聊著家常,逗丫丫開心,把飯菜吃得精光。山里的夜晚轉(zhuǎn)瞬即至。我?guī)а狙救タ葱切?,又被饑餓的蚊子趕回屋。晚上八點多鐘,外公房間的燈已經(jīng)滅了。城市生活養(yǎng)成的作息讓我無法在這個時間入睡。而這里網(wǎng)絡(luò)不佳,手機僅剩下簡單的通信功能。丫丫倒是玩累了,倒頭就響起輕鼾。于是我躺在黑暗里輾轉(zhuǎn)反側(cè)。這時候,外公白天所講的故事開始在我腦??M繞。我無意再去關(guān)心它的真假。我意識到,止步于一個故事的真實性似乎有些愚蠢。我轉(zhuǎn)而去細想外公講到的那些人:小慧、她的父母、外婆、伙計、外公的師父。大概是夜深人靜的緣故,他們重新變得活生生的。假如她的胸口沒有冒出那粒幼芽,后來會怎樣?也許按照師父的療法,葡萄在她體內(nèi)漸漸化解,她康復(fù)后隨父母回村;也許這些療法全都無效,病情加重,他們最終求助西醫(yī),開刀手術(shù);也許她的父母仍然固執(zhí),不信西洋那套,于是接女孩回家,讓葡萄和她自生自滅。任何結(jié)局都有可能,任何結(jié)局我都能夠設(shè)想??墒牵橇S籽科傲顺鰜?。它冒出來,后來怎樣我就無從想象了。后來怎樣,只有躺在對面黑騣駿房間里的老爺子知道。這些思緒如植物一般在我體內(nèi)生長。我感到它們的幼芽也快要鉆破我的某一寸皮膚而冒出來了。
第二天清早,廚房快要熄滅的爐火上熱著一小鍋白米粥,外公卻不見蹤跡。我想起他有早晨外出采藥的習(xí)慣,此時大概已身在附近的某個山頭。果然,兩小時后他背著一個竹簍回來了,頭上還戴著一只碩大的花環(huán)?!奥飞匣ㄩ_得正好,就編了這個,給丫丫。”他說。我?guī)退阎窈t卸下,里面滿是鮮嫩的植物。他擦去額上的汗水,把它們倒出來,坐在小凳子上逐一分類?!敖裉焱诹撕芏嗌炙帯!彼鴼?,用剪刀剪下芍藥的根部,修去細小的側(cè)根。我看這活容易,就蹲下來幫他做。
“老爺子,那件事情后來怎么樣?”趁他認真干活的時候,我假裝不經(jīng)意地問他。他也明知故問:“什么后來怎么樣?”我說:“小慧啊?!?/p>
他白了我一眼,說:“你不是不想聽了嗎?”我說:“你這山上太無聊了,又沒網(wǎng)絡(luò),除了勉強聽你講講故事,也沒別的什么可消遣?!彼[著眼睛笑了幾聲,隨后就不說話了。我不知道他那個年老的腦袋在想什么。直到我看他口干舌燥,進屋倒了一杯茶遞給他,他抿了一口茶水,才緩緩說道:“夏天的植物,尤其新生的植物,你雖然肉眼看不見,但生長起來實在很快。等我讓伙計把我?guī)煾刚堖^來,那棵小苗又長出來一截。中午孩子父親從山上下來,葉片都已經(jīng)有了雛形。我們幾個大眼瞪小眼,這種事情別說沒遇見過,連聽都沒聽說過。小慧自己也嚇傻了,衣服不敢穿,胸腔里的疼也忘了,哭著驤著要把它拔掉。我們都攔住她,讓她先不要碰?!?/p>
醫(yī)學(xué)問題成了一道農(nóng)學(xué)問題。消滅植物的最好方法,就是像眼前這些芍藥一樣,連根拔除。但那株野葡萄的根生在小慧的肺部,此外,可以想象它的根和冒出皮膚的葉片之間還有一條穿過肺部組織,穿過肋骨和血肉的頑強的莖。即便切除葉芽,根和莖依然存活在她體內(nèi)。因此,除了手術(shù),似乎別無選擇。隨著時間流逝,植物越長越大,下面的根系也勢必越來越發(fā)達。根系延伸越廣,手術(shù)也就越困難。外公的師父建議當(dāng)天就聯(lián)系那位西醫(yī)。小慧的父親搖頭說:“西醫(yī)怎么行?你們還是想想別的辦法吧。
“當(dāng)天晚上,孩子就被接了回去。像是為了防正我們帶她去看西醫(yī)似的。他先趕回村子通知孩子母親,隨后一大家子人,包括小慧的哥哥姐姐、叔叔伯伯,全都來到鎮(zhèn)上,用一個擔(dān)架把小慧抬走了。他們一走,按理說倒是沒我什么事了。本來能力有限,接不了這么棘手的活,人離開我的藥鋪,是生是死也就與我無關(guān)。但我心里總是覺著難受。一是相處久了有感情,說實話,小慧那孩子我確實喜歡,甚至想過認她做干女兒,只不過沒說出口。二是她的病情曾經(jīng)被我耽誤過。我常常想,要是她第一次來,我就帶她去隔間好好檢查,她就跟我說出實情,那時候也許葡萄種子還沒生根,努努力可以讓她咳出來。事情也就不會像后來那么復(fù)雜了。是我的不夠嚴(yán)謹,讓她吃了那么多苦?!?/p>
“話也不能這樣講,\"我對外公說,“一開始癥狀輕微,她自己又不說原因,換了誰也檢查不出來。”這話一出,我才意識到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又把外公的講述當(dāng)成真事來聽了??墒?,看著老爺子眼晴里閃爍著對年輕時代往事的悔意,我似乎更難相信這一切都是他的編造與表演。一時間,真真假假,我也分不清楚?!笆虑椴荒芄治?,當(dāng)時你外婆和店里的伙計也這樣說,”外公繼續(xù)道,“可是鎮(zhèn)上有那么多藥鋪,他們?yōu)槭裁雌x我的?”采來的芍藥已經(jīng)修剪完了,外公接過一盆水,用刷子細細地刷洗它們。泥土掉落,那些棕紅色的表面就裸露出來。
往后很長的一段時間,外公一邊經(jīng)營著藥鋪,一邊遍閱醫(yī)學(xué)古籍,想要找出相似的病例,以及手術(shù)之外的解決辦法,結(jié)果都是徒勞。他也拜訪過本地其他名醫(yī),他們同樣想不出根除之法。不過,包括師父在內(nèi)的醫(yī)生們一致認為,最好先把樹苗殺掉,讓它不再繼續(xù)生長。否則等它根繁葉茂,就不可想象了。于是,如何在不碰觸根部的情況下殺死一棵樹,就成了新的問題。人體內(nèi)總是有水分,有氧氣,使用除樹的藥水又怕傷及女孩的器官,想來想去,也沒有切實可行之法。“手術(shù)是唯一的途徑。不過,我和我?guī)煾府?dāng)時都沒有過多地勸小慧父母。西醫(yī)手術(shù)費用昂貴,尤其要切開肺部,價格就很難說了。我不知道他們夫妻那么抗拒西醫(yī),是不是也有這個原因。何況以當(dāng)時的條件,手術(shù)風(fēng)險也不小。他們不愿意,我們就不便多說。‘
“實際上,小慧走后第二天我就又見到她了。她父親來到我鋪子里,想讓我開點止咳和退燒的藥。大概她在回去的路上受了寒,癥狀加重。我說我要看到本人,診斷了才好開藥,于是叫上伙計,跟她父親去了一趟石溝村。就在那邊。\"外公直起腰,用濕漉漉的手指了指西邊瀑布的方向,“從這里過去,還要翻過好幾座山。我們到她家已是下午,小慧在床上躺著,蓋著個薄毯子,看見我來,臉上很高興。”外公先看了看她胸口的樹苗,發(fā)現(xiàn)比昨天還小一些。問怎么回事,小慧說昨天那株被她母親掐掉了,今天這株是新長出來的。新芽同樣已經(jīng)具備葉片的形狀。生命已經(jīng)孕育而出,掐掉自然是扼殺不了的?!翱葱』鄣臓顟B(tài),她倒是已經(jīng)慢慢接受了。畢竟是小孩子,不會想那么多、那么長遠。她父母也差不多。這些農(nóng)民啊,都是從荒年走出來的,什么事情接受不了?”外公檢查了小慧的其他癥狀,當(dāng)下就回到鎮(zhèn)上,開了幾味藥,讓伙計送去。
那個年代雖然通信不便,但是樹苗還未長大,小慧的名聲就已經(jīng)傳開。人們把她稱為石溝村的葡萄女。甚至有好事之徒聽說葡萄女是在外公這里治療的,專門前來打聽。而外公通常不給他們好臉色。既然已經(jīng)知道她住在哪里,閑暇時候他常常去看她。每逢她身體出現(xiàn)新恙,她父親也來請他,他不論多忙,必定立刻動身。他也告訴她父母,自己正研讀各類醫(yī)書,同時求訪名醫(yī),尋找根治之法。夫妻二人表面千恩萬謝,實際上他能看出來,他們已不抱什么希望。
野葡萄這種植物,如果臨近水源,陽光充足,可以長到十幾米那么長。而生在人的肺部,沒有土壤,就好比種在小花盆中,生命力再強,也畢竟難成氣候。所以,經(jīng)過和小慧母親的一番較量一它被掐了再長,長了再掐,她終于泄了氣,任由它發(fā)展一它順著小慧的皮膚一路蔓延,生長到一定程度,也就停了下來?!跋奶爝^去之后,它大概有二十厘米那么長。和山上的野葡萄不一樣,葉子有些泛紅,我想應(yīng)該是吸收人血的原因。它把小慧體內(nèi)的養(yǎng)分吸走了,所以我常給她帶些補藥??墒沁@樣又好像在間接地喂養(yǎng)它?!崩蠣斪油O率掷锏幕?,一邊說一邊思索,仿佛是在替年輕時候那個他思索。這時候丫丫頭戴花環(huán)從里屋出來,在院子里跑來跑去。他看到她,臉上的表情又變得柔和。
人秋以后,植物停正生長。母親用一把剪刀貼著小慧的皮膚把野葡萄剪了下來。她的胸口就留下一個略微凸起的圓疤。體內(nèi)的葡萄根也不再活動。整個秋冬時節(jié),小慧總算過得輕松了些。她可以正常穿衣,可以下床活動,甚至跟著父母去過一次鎮(zhèn)上。“不過,她還是每天咳嗽。”外公抓了一把修剪下來的芍藥側(cè)根,“那么多細根爬在肺葉上,就算不再生長,想想就知道有多難受?!?/p>
第二年正月,天氣還寒冷。一次偶然的機會外公去師父家中,師父認識的那位西醫(yī)也在。聽說了小慧的病情,他表示這樣的病例罕見,他個人很感興趣。如果其家屬同意,手術(shù)可以一試。外公問了手術(shù)費用,心想雖然貴了些,但小慧的親戚們湊一湊,他自己再出一部分,也未嘗不可。隔日他來到石溝村,正巧小慧的父母不在,他就和小慧單獨坐在房里等他們。小慧穿一件花棉祅,給他端茶遞水,像個大人?!拔冶緛硐?,正好她爸媽不在,我可以先問問她自己愿不愿意手術(shù)。雖然還是個小孩,可她自己的意思也很重要。但是還沒等我開口,她倒先跟我講了一件事?!?/p>
原來年末那幾天,鄰家請了一位算命先生來看新年運勢。小慧父親得知,就趁機把他請到自己家,讓他看看小慧的病。先生本來不情愿,他看到房間里擺著藥罐,說已經(jīng)有人在治,他沒必要干預(yù)。小慧父母說醫(yī)生不能治根,請求再三,他才愿意看看。后來他得出結(jié)論,小慧往世是個惡女,曾經(jīng)把一條腹中有卵的青蛇虐待至死,制成蛇干。現(xiàn)如今,她身上的野葡萄就是那條青蛇。原本這件事是背著小慧說的,但是被她的姐姐聽到,姐姐當(dāng)即告訴小慧?!靶『⒆?,說什么信什么,倒也正常。往南說就信南,往北說就信北??墒切』圻@姑娘,偏偏對這個說法深信不疑,認定了葡萄藤就是什么青蛇,怎么勸也改不過來。后來別說手術(shù)了,開春后樹苗又長出來,她都不準(zhǔn)她母親再剪掉。她開始護著它,寧可自己受罪,不讓任何人再碰它?!?/p>
“本來我為這件事很生氣。當(dāng)天她爸媽回來,我還責(zé)怪了他們幾句。后來一想,我自己沒能力醫(yī)治,還不許他們找找其他門道嗎?讓小慧聽到什么青蛇的事,當(dāng)然也不能怪他們。也許是她命里該聽到。至于手術(shù),他們還是堅決認為人的心肝肺不能開刀。我也只好作罷。于是,那株野葡萄再也沒有任何阻攔,在她身體上越長越繁茂。它發(fā)出不同的枝條,上面綴著青紅相間的葉片,蔓延至她的整個上半身。而她則成天待在自己小小的居室,閉門不出。她成了名副其實的葡萄女。我雖然不信什么青蛇之說,但是從我這個醫(yī)者的角度來看,事情確實起了變化。這一家人接受了這株植物的存在,不再想要把它除掉,一切反而開始變得容易。尤其小慧自己,她把它當(dāng)成了身體的一部分。所有的咳嗽、發(fā)熱、行動不便什么的,也都成了她身體的一部分。她年紀(jì)那么小,但是因為信了那個說法,這些在她看來成了理所當(dāng)然的事。很多時候人和病就是這樣,你不再對抗它,它對你的折磨也就減輕了。
外公采回來的藥材已經(jīng)收拾干凈。我?guī)退阉鼈兞涝陉柟庀?。距離做午飯還有一段時間,于是我繼續(xù)問他后來怎樣?!昂髞戆。彼f,“后來,那個動蕩的年代就開始了。那時候人人自危,何況我又是個中醫(yī)。我和你外婆去了她的老家,十年后才來到這龍眼村落腳,直到今天?!蔽覇査骸澳切』勰??”“那十年我沒有見過她,也沒有她的消息。等我們回來的時候,甚至都不知道她是否還活著。過了那么長時間,經(jīng)了那么多大風(fēng)大浪,說實話,已經(jīng)沒有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了。就這樣又過了兩三年。但畢竟兩個村子相隔不遠,有時還是會想起她。終于有一次,石溝村有個老爺子頭痛,聽說龍眼村老徐醫(yī)術(shù)不錯,派人來請。于是我去了一趟??丛\結(jié)束,向他們打聽小慧的消息,得知她還在原來的住處。我問她現(xiàn)在狀況怎么樣,他們也不清楚。據(jù)說這些年除了自家人,她誰也不見。”
那時也是夏天。外公出門后,雙腿不自覺地邁向小慧家的方向。他也沒有想好到底要不要進去拜訪。正猶豫間,被從田里回來的小慧父親認出來了。小慧的父親已有了老態(tài),他確認自己沒有看錯,就熱情地請外公進去。小慧母親也在。夫妻倆用水果招待他。起初他們聊這十幾年的變遷,一句也不提小慧的事。聊到無話可說時,小慧父親給妻子使個眼色,說:“要不你去問問?”妻子有些為難,既像是回答丈夫,又像是說給外公聽:“她不愿意見人的。”丈夫繼續(xù)說:“好歹告訴她,徐醫(yī)生來了。\"妻子點點頭,去了小慧的房間。兩個男人默默地在廳房等候。不久,妻子出來,臉上掛著些許喜悅?!八屛?guī)退料匆幌拢僖娔?。她接了一盆熱水,又回小慧的房子?/p>
等待的過程中,外公向小慧父親詢問她的近況?!耙恢本湍菢?,\"她父親說,“就那樣躺著,植物也就那樣長著?!彼嬖V外公,她多年沒有下過床了,吃喝拉撒都由她母親照顧。哥哥姐姐也已經(jīng)結(jié)婚,都在城里組建了家庭,偶爾回來看看?!罢f是養(yǎng)女兒,等于養(yǎng)了個植物。\"父親笑說。木門又響了一聲,小慧母親端著水盆出來,喊他進去。
小慧已經(jīng)二十多歲,完全不再是當(dāng)年那個小女孩。她平躺著,身上爬滿葡萄藤。碩大的葉片覆蓋著她因長年不見陽光而格外白皙的皮膚。因此,即便什么也沒有穿,她渾身也幾乎只有四肢和腦袋裸露著。不過她還是象征性地用毯子的邊角蓋住上下兩處。看到他進來,她臉上泛起笑容。一些藤蔓伸到床沿,她用手把它們撩起來,好讓他坐下。他看著她,沒辦法像她那樣笑出來,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你好啊,醫(yī)生。”她說。他點點頭,一時間手足無措,差點習(xí)慣性地去給她號脈。房間依然是十幾年前那個房間,甚至家具陳設(shè)都沒有變。這讓他更覺得恍惚。風(fēng)透過窗紗吹進來,樹葉微微顫動,葉片下面的皮膚也隱隱地顯露。其間還滑稽地結(jié)著幾串正在由青發(fā)紫的葡萄。隨后,風(fēng)停了,他的慌張也平息了。
“你看我像不像一個人形花盆?”她說。他為這比喻勉強擠出一個酸澀的笑。他本想以醫(yī)生的方式問她身體的感受,終于還是沒有。他問她:“每天就這樣躺著,腦子里想些什么呢?”“什么都想,或者什么都不想。\"她把臉轉(zhuǎn)向一旁,看著窗外,“別以為我躺在這里很無聊,其實我腦袋里面有很多東西。各種各樣的人,各種各樣的事。當(dāng)然,也會想你。什么都不想的時候,我就睡覺。我也不知道每天能睡多少小時,我沒有表,我讓我媽把它拿走了。所以,我也不知道時間?!薄澳惆謰尳?jīng)常跟你說話嗎?”“越來越少。不過,外面發(fā)生了什么,我還是知道的?!彼檬种噶酥概赃叺拇皯簦斑@窗戶外面,經(jīng)常會有小孩來偷偷看我。十幾年來一直是這樣。他們知道這里躺著個怪人,因為好奇,就結(jié)伴來看。男孩女孩都有。有時候我睡著了,他們就用棍子把我捅醒,然后跑掉。小孩長大,就不會再來了。但是會有新的小孩?!彼樦氖种缚聪虼巴猓修r(nóng)田,有遠山,有天空。
她告訴他,她身上每年都會長出一些葡萄。她自己嘗過,并不甜。她讓父親把那些葡萄籽留著,種在房子附近。父親每年都照辦。所以,她家屋后已經(jīng)有一片野葡萄園了?!耙幌氲秸麄€園子每年夏天會結(jié)那么多葡萄,我就覺得,那些都好像我的子嗣?!彼嬖V他,她能看到植物生長。她看得到葉子形狀和顏色變化的過程。“你們都靜不下來,所以只能看到結(jié)果,而我能看到過程?!彼嬖V他,她已經(jīng)不再咳嗽了,她的肺也不再覺得癢或覺得痛。她只是沒有力氣。
后來,她問他這些年怎么忽然消失了。他說他關(guān)了藥鋪,去了妻子的老家。她點點頭,又問他什么時候回來的?!盎貋韮赡甓嗔恕!彼卮稹Kf:“兩年多也不來看我?”他不作聲。她又問:“今天怎么又來了?”“你們村有個老人,頭痛,怎么醫(yī)也醫(yī)不好,請我來給他看看?!彼贮c點頭,說:“要不是他,你也不會來吧?”他一時不知怎么回答。她忽然笑著說:“別緊張,我逗你的?!边@時候,小慧母親在外面喊他,留他在家里吃晚飯。他起身出去,告訴她他要回家吃。一看夕陽西斜,就準(zhǔn)備走了。他回屋與小慧道別。臨走時小慧說:“醫(yī)生,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事了,你以后也不要再來了?!?/p>
“小時候她叫我徐伯伯,那次見她,她叫我醫(yī)生。好像我和她都已經(jīng)換了個人。”外公說。我問他:“那次之后,你還去看她了嗎?”外公答道:“那次之后,還去過一次,那已經(jīng)又過了好幾年,她被埋在她家屋后的野葡萄園里。我聽到消息趕過去,已經(jīng)是她去世一星期以后。據(jù)說她死了,那株植物還活得好好的。她父親把人和植物一起下葬了。我在她墳前待了一陣子,墳頭的土還是新的,也沒有立碑。身邊全是野葡萄樹,風(fēng)一吹,嘩啦嘩啦響,像河水一樣,從一頭響到另一頭?!?/p>
午飯時間早過,丫丫已經(jīng)抱怨了好幾次肚子餓。她一頭撞進我懷里,問我們:“你們到底在講什么?”花環(huán)在她頭頂戴了一上午,一些花枝已經(jīng)蔫了,萎萎地垂掛著,像是從她發(fā)間長出來的。我說:“老爺爺在講一個小女孩吞了葡萄籽,身體里長出葡萄樹的故事?!彼f:“你不是說老爺爺騙我的嗎?”我告訴她:“老爺爺沒有騙你,他說的是真的?!?/p>
原刊責(zé)編 梁寶星
【作者簡介】穆薩,1994年生于甘肅隴南,古代文學(xué)碩士。作品見于《收獲》《當(dāng)代》《江南》《長江文藝》《芳草》《青年文學(xué)》等刊物?,F(xiàn)居武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