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赫是誰?
是普通人印象中頭戴假發(fā)、眉頭微蹙、神情嚴肅的“西方近代音樂之父”,是令所有琴童感到枯燥乏味的多聲部復調(diào)練習的創(chuàng)造者,也是無數(shù)音樂家心中的一座高峰。聽不懂巴赫的人覺得那些規(guī)整的音符猶如老人在房子里來回踱步,而癡迷巴赫的人則在那些既簡單又豐富的音符里獲得安寧與療愈。
巴赫是個謎。他不像貝多芬、莫扎特等后世音樂家那樣,留下諸多與家人、友人的信件或日記。除了浩如煙海的音樂作品,他留給這個世界的文字遺產(chǎn)非常少,讓人難以窺見他的人生細節(jié)。
幸好,音樂家、史學家一直在努力帶我們靠近那個真實的巴赫,通過蛛絲馬跡,尋找通往他內(nèi)心的小徑。英國指揮家約翰·艾略特·加德納在《天堂城堡中的音樂:巴赫傳》中這樣寫道:“把巴赫當作一個真實的人,而不是一個平面化的符號、一個無師自通的音樂家、一個以超然的正直履行自己職責的人、一個全心沉浸于音樂創(chuàng)作的人。”
那么,當巴赫的目光偶爾從譜頁間移開時,我們會看到哪些表情?
有時是無奈。1685年3月21日,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出生于德國圖林根州埃森納赫的一個音樂世家,他的父親是小提琴手與樂隊指揮。巴赫9歲那年,母親離世;第二年,父親去世。成了孤兒的他只能由兄長約翰·克里斯多夫照料。在兄長那里,巴赫學習了管風琴的演奏技巧和作曲基礎理論。逐漸顯露出音樂天賦的他和哥哥之間的關系卻變得有些微妙。年少的巴赫經(jīng)常在月光下偷偷抄寫弗羅貝格爾、克爾和帕赫貝爾的鍵盤樂作品。他意識到,精通音樂的最快路徑就是抄錄并研究他所能接觸到的所有最優(yōu)秀的音樂。
有時是灑脫。18歲那年,巴赫擔任阿恩施塔特新教堂管風琴師一職。工作第二年,他趁假期前往呂貝克拜訪管風琴大師布克斯特胡德。本來請了4周的假,可他沉浸于布克斯特胡德的演奏中,聽了4個月還不想走。結(jié)果,因逾假不歸和其他問題,他被阿恩施塔特教會嚴厲訓斥。
有時是憤怒。1723年,巴赫被萊比錫議會選舉為圣托馬斯教堂的樂長,這個看似光鮮的職位卻讓他陷入掙扎。他熱衷于創(chuàng)作復調(diào)音樂,但這種需要注意力高度集中的音樂超出了當時的教會以及大眾的欣賞水平,對演奏者來說也是很大的考驗。巴赫的處境一度非常艱難,他不得不容忍“持續(xù)的煩惱、忌妒和迫害”。
對此,加德納評論道,與其說巴赫始終孜孜不倦地用功創(chuàng)作,不如說他一直無奈地對那些在智識上不如自己的人摧眉折腰。
我們真的需要認識那個真正的巴赫,才能聽懂他的音樂嗎?愛因斯坦曾說:“關于巴赫的畢生作品,我想說的是,聆聽、演奏、熱愛、崇敬,但是別出聲。”
然而,許多熱愛巴赫的人并沒有遵循愛因斯坦的建議,他們不僅在浩瀚的歷史中探尋真實的巴赫,還熱衷于研究他在樂譜中留下的“數(shù)字密碼”。
有研究者發(fā)現(xiàn),巴赫有不少經(jīng)典作品的小節(jié)數(shù)都是1400小節(jié),或是10的倍數(shù)。他的音樂既有情感性,也有數(shù)學性。他為什么熱衷于追求作品中的比例完美和“數(shù)字神學”?
對巴赫頗有研究的樂評人、管風琴演奏者馬慧元認為,巴赫對數(shù)學其實并沒有很深的研究,他之所以在創(chuàng)作時孜孜不倦地數(shù)數(shù),主要是受那個時代的氛圍影響?!皵?shù)字神學”也不是巴赫發(fā)明的,同時代的其他巴洛克作曲家也多少有這種傾向,他們都喜歡把小節(jié)數(shù)作為一種表達手段。
馬慧元認為,“假如巴赫與數(shù)字神學無關,他還會是偉大的音樂家嗎?我相信會的,好比凡·高如果沒有用那么多黃色,他仍然是凡·高”。
巴赫曾說,自己一生都在與煩惱和各種障礙為伍。在煩惱與掙扎中,他寫下了800多部作品,除歌劇以外,各種聲樂和器樂類型無不涉獵。
1741年,俄國駐德國德累斯頓大使凱塞林克患上了失眠癥,請演奏家哥德堡找巴赫寫一些曲子,好讓自己在失眠時消磨長夜。不久后,巴赫寫下了羽管鍵琴作品《哥德堡變奏曲》。
這部作品被后世鋼琴家喻為“一匹人人都想駕馭的戰(zhàn)馬”,也是音樂史上規(guī)模最大、結(jié)構最恢宏的變奏曲之一。曾有鋼琴家說,這部作品應該在藥店里售賣,因為它能讓人找到平衡、舒暢和安寧的感覺。
《哥德堡變奏曲》的原名叫作《有各種變奏的詠嘆調(diào)》,由主題、30段變奏和主題重現(xiàn)構成。這30段變奏道盡了巴赫的一生,仿佛人生的各個章節(jié),起承轉(zhuǎn)合、變化成長,卻始終如一。
其中的第25首變奏曲令人回味無窮,旋律中有許多不和諧的音程,超越了當時的巴洛克音樂,甚至有點像浪漫派代表性音樂家肖邦的作品。鋼琴家朱曉玫曾說,她在演奏這段的時候,總是聯(lián)想到京劇里的哭腔。第30首變奏曲,也是最后一首變奏曲,悠揚壯闊的旋律讓人聯(lián)想到杜甫的詩句:“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倍聦嵣?,巴赫將兩首德國民歌巧妙地融入低聲部的主題中。這兩首民歌唱的分別是:“我離開你太久了,快來吧,快來……”“一聞到卷心菜我就想逃,要是母親煮肉,我就會留下來?!?/p>
當年,凱塞林克用一只裝滿100枚金路易的金杯酬謝巴赫,這是巴赫一生中獲得的最大的一筆酬勞。然而,這部作品在他逝世后很久都無人問津,直到20世紀30年代,羽管鍵琴演奏家蘭多芙斯卡公開進行演奏并錄制唱片后,才為人們熟知。如今,《哥德堡變奏曲》的價值早已無法用金錢來衡量,它是屬于全人類的精神財富。
在這部作品留存至今的100多個錄音版本中,“鋼琴怪杰”格倫·古爾德,鋼琴家羅莎琳·圖雷克、席夫以及朱曉玫等人的演奏都被樂迷奉為經(jīng)典。在朱曉玫看來,中國人是最容易聽懂巴赫的。中國道家哲學里最高的境界是寧靜,巴赫的作品中就有一種寧靜的喜悅,沒有大喜或大悲,于平靜中蘊藏著深沉的力量?!皩ξ叶?,巴赫近似中國偉大的哲學家老子。老子以水為喻,水周而復始地流,無所而不往。水性趨下居卑,善利萬物,與世無爭,卻能穿透堅硬的巖石。巴赫用音樂告訴我們,生命中的強者莫若柔和?!?/p>
巧的是,巴赫的名字在德語中正是“溪水”的意思,他的音樂如流水一般不舍晝夜,寧靜地流淌。
晚年的巴赫深受眼疾的折磨,失明后的他更加清晰地聽到內(nèi)心的聲音以及這個世界的各種聲音。他執(zhí)著于創(chuàng)作復調(diào)音樂,復調(diào)音樂就是多聲部的音樂,仿佛許多人在同時歌唱。巴赫筆下的多個聲部同時演奏時,從不失和諧。他通過復調(diào)表達了一種生活觀——傾聽每個人的聲音。
1750年,65歲的巴赫去往了他心中的“天堂城堡”。他說,音樂的唯一目標,就是更新和重建人類的心靈。
(意 解摘自《解放日報》2025年3月21日,本刊節(jié)選,王 娓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