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開明代畫家仇英的《獨樂園圖》長卷,那青綠設色的明麗景色,工筆細描的靜雅之氣,將北宋司馬光的獨樂園從文字化為詩意圖景。這幅畫不僅是園林影像的再現(xiàn),更是一場跨越時空的精神對話。司馬光自稱“迂叟”,他在《獨樂園記》中寫道:“各盡其分而安之?!币元殬穼故浪仔鷩蹋怀鹩t以畫筆勾勒出獨樂園七景,將司馬光的隱逸哲思與政治失意的矛盾,凝練于亭臺、竹石、流水之間。仇英以蘇州園林式的秀美重構(gòu)洛陽獨樂園,雖非歷史原貌,卻更貼近文人心中“理想國”的樣貌——一方園林,既是避世桃源,亦是精神豐碑。畫中的草木動物,都在訴說著中國文人“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永恒命題。
名園入畫
早在宋代,就有畫家畫過
獨樂園圖了。“明四家”中,沈周、文徵明、仇英都畫過有關(guān)“獨樂”題材的畫卷。沈周為祝賀老友徐有貞六十壽誕,畫了《芳園獨樂圖》,畫的是徐有貞退休之后優(yōu)游林下的情景。沈周取這個畫題,也是拿徐有貞和大宋名臣司馬光相比擬,算是一種不著痕跡的恭維。而文徵明和仇英的《獨樂園圖》,則都和宋代那位佚名畫家一樣,畫的是司馬光在獨樂園中逍遙自得的情景。還有人摹畫了明代佚名畫家的《司馬光歸隱圖》,題名為《太白獨樂圖》,署名唐寅,流傳到現(xiàn)在,倒也成了古董。這樣一來,“明四家”都和“獨樂”畫沾上了關(guān)系。說起獨樂,人們除了想到孟子的“獨樂樂,與人樂樂,孰樂”之外,還能想到司馬光的獨樂園,為什么他這個園子這么深入人心呢?
北宋熙寧四年(1071),52歲的司馬光踏上了洛陽的土地。彼時,王安石變法正如火如荼,而司馬光堅決反對“青苗法”等一系列新政,朝堂上的爭執(zhí)已令他身心俱疲,他于是自請外放,以“西京留守司御史臺”閑職退居洛陽。初到洛陽的兩年,司馬光暫居陋巷,夏日酷暑難耐時,竟效仿寒士掘地為室,被時人戲稱“司馬入地”。熙寧六年(1073),他在洛陽尊賢坊北關(guān)購得二十畝荒地。這片土地背倚伊水,遠眺萬安山,雖無王公園林的雕梁畫棟,卻因主人的匠心獨運,化作一方承載士大夫精神的文化凈土——獨樂園。獨樂園中的讀書堂內(nèi),五千卷藏書堆積如山。在這里,司馬光帶領(lǐng)范祖禹等助手,以“日力不足,繼之以夜”的毅力編纂《資治通鑒》。稍有閑暇,會參加居洛文化名流的“洛陽耆英會”,或者在園中獨自徜徉。
仇英的《獨樂園圖》,需要從右至左,緩緩展開欣賞,一幕幕場景會讓人心動神馳。“弄水軒”“讀書堂”“釣魚庵”“種竹齋”“采藥圃”“澆花亭”“見山臺”七個場景銜接有序,司馬光現(xiàn)身于每個場景中,或讀書、或閑坐、或遠眺。其中樂趣,正如他在《獨樂園記》中所說:“迂叟平日多處堂中讀書,上師圣人,下友群賢,窺仁義之原,探禮樂之緒。自未始有形之前,暨四達無窮之外,事物之理,舉集目前。所病者學之未至,夫又何求于人,何待于外哉?志倦體疲,則投竿取魚,執(zhí)衽采藥,決渠灌花,操斧剖竹,濯熱盥手,臨高縱目,逍遙相羊,唯意所適。明月時至,清風自來,行無所牽,止無所柅,耳目肺腸悉為己有,踽踽焉,洋洋焉,不知天壤之間,復有何樂可以代此也?!?/p>
竹與靈芝
李清照的父親李格非在《洛陽名園記》中評價獨樂園說:“園卑小,不可與他園班?!钡盀槿诵滥秸撸辉谟趫@耳”。仇英把獨樂園畫得這樣精致典雅,也幾乎讓人忘了這所園子是一個宛似劉禹錫“陋室”的所在。它因陋就簡,往好了說是充滿天趣,真實一點描繪,就是頗有些寒酸了。
釣魚庵建在水池中間的一個小島上,就是種了一圈竹子,把竹子頂端捆扎在一起,形成一個庵房的樣子,形狀有點像漁民們在水邊搭建的簡陋房子,司馬光就坐在庵中垂釣。司馬光在《獨樂園七詠》中寫道:“吾愛王子猷,借宅亦種竹?!眻@中出現(xiàn)最多的植物,就是竹子。種竹齋前,司馬光還在指揮著童仆,移來竹子,讓竹林更加繁盛呢。竹的高潔、堅韌、有節(jié),就是他人格的投射。
采藥圃中,又是用竹子扎
了一個庵子,通往庵子的道路兩側(cè),也種上翠竹,形成一個綠色走廊。藥圃的畦壟像棋盤一樣整齊,里面種著各種草藥,如人參、靈芝、地黃、石蒜、石竹、三七、腎蕨等,一個畦子里卻只有一棵。澆花亭兩側(cè)的花欄中,芍藥、牡丹、雜花每樣也只栽兩棵。司馬光自己說:“識其名狀而已,不求多也。”
靈芝自古被視為仙草,象征長生與祥瑞。仇英在藥圃中畫上靈芝,是有依據(jù)的。宋人陳師道在《后山談叢》中說,僧人參寥子曾到獨樂園游賞,看到一處干燥的高坡上,并不依托枯木,而是平地長出二十多棵靈芝。參寥子問園丁,怎樣澆灌才讓靈芝得以生長繁茂呢?園丁說:“天生靈物,不假人力。”參寥子感慨道:“真不愧是司馬溫公的仆人!”
靈芝就是“惟吾德馨”的物象實證。上面說的園丁,很可能就是司馬家以戇直樸厚聞名的忠仆呂直。一次,司馬光讓呂直去市上賣掉一匹馬,特意叮囑說:“這匹馬今年夏天得過肺病,你一定要告訴買主?!逼饺绽?,有人要參觀獨樂園,常會給守園的呂直一點小費。呂直就攢下來,在園中蓋了一個公廁和一座井亭。司馬光問他:“你咋不留著自己花呢?”呂直說:“難道只有相公做得了好人,呂直就不能做好人嗎?”
仇英筆下的竹庵以天然的竹叢圍合而成,也是司馬光順應自然之道的心理投射。他曾說,在獨樂園,“草妨步則薙之,木礙冠則芟之,其他任其自然,相與同生天地間,亦各欲遂其生耳?!彼氖┱砟钜员J刂髁x為核心,強調(diào)遵循祖宗之法與儒家倫理,反對激進變革,主張通過德治和禮制維護社會穩(wěn)定。他反對國家過度干預經(jīng)濟,“與民爭利”,認為新法(如青苗法、免役法)擾民害國,破壞傳統(tǒng)經(jīng)濟秩序,導致“富者益富,貧者益貧”。這也是他遠離朝堂,避居洛陽著書“獨樂”的原因。他的“穴居”與純天然竹庵,都在無言訴說著自己的理念。
還是這個呂直,一直稱呼主人“君實秀才”。蘇東坡聽了覺得不妥,就教呂直改口稱呼主人為“相公”。司馬光聽他突然這么叫,覺得很別扭,得知真相后嘆道:“好好一個人,被蘇子瞻教壞了!”
虎與鹿鶴
仇英給“采藥圃”里的司馬光身下畫了一張虎皮褥子,這是耐人尋味的細節(jié)。《周易·革卦》中的九五爻辭為“大人虎變”,其辭曰:“大人虎變,未占有孚。”在古人心中,“大人”是鳳毛麟角的圣賢。大人物像猛虎變換皮毛一般進行變革,威猛迅疾不可測度,不用占卜也會得到人們的信任。彼時新法推行,司馬光退居洛陽,表面“獨樂”,實則“四海望陶冶”(蘇軾詩)。司馬光在《獨樂園七詠》中自比嚴子陵、陶淵明,卻在《見山臺》詩里泄露心曲:“愛君心豈忘,居山神可養(yǎng)?!彼抉R光坐在虎皮上,既示退隱之志,又含未泯的濟世雄心。仇英借此暗示:獨樂非消極避世,而是以退為進的姿態(tài)。看似超然的歸隱,實為“待時而動”的政治蟄伏。
澆花亭和采藥圃畔,都有一只白鶴昂首而立,陪伴在司馬光身旁,像是他的知音。鶴的孤獨姿態(tài),也映射了司馬光的政治境遇。古人認為,鶴是仙禽,也象征著君子、賢士。明代周履靖在《相鶴經(jīng)》中寫道:“夫頂?shù)っ劚蹋瓞摑?,頸纖而修,身聳而正,足臞而節(jié)高,頗類不食煙火人,可謂之鶴。”仇英讓仙鶴伴立,象征司馬光品行高潔。
通往見山臺的池水畔,有兩只鹿在徜徉飲水。鹿、鶴往往并稱,鹿也是仙獸,王蒙的《葛稚川移居圖》中,葛洪就牽著一頭鹿。漢揚雄《解嘲》道:“往昔周綱解結(jié),群鹿爭逸?!崩钌谱⒁唬骸奥梗髟诰粑徽??!薄奥埂迸c“祿”諧音,古人又常以“鹿”象征“祿”表示文運與仕途。另一方面,鹿又象征隱逸的生活,它恬淡清幽的生活環(huán)境和隱士的理想家園相似。所以唐李頎《行路難》中說:“薄俗嗟嗟難重陳,深山麋鹿可為鄰?!碧K東坡《赤壁賦》中有句:“侶魚
蝦而友麋鹿”。鹿身上的兩重寓意,也可以是司馬光的身份隱喻。一方面,他在獨樂園中“逍遙相羊,惟意所適”。另一方面,他終究是普天下人寄寓厚望的政治領(lǐng)袖,蘇軾有詩云:“兒童誦君實,走卒知司馬?!彼K會從這里走出去,再次擔當起家國重任的。
獨樂園的“獨樂”,終究無法脫離“眾樂”的期待。元豐七年(1084),66歲的司馬光
在獨樂園完成了皇皇巨著《資治通鑒》,進獻給皇帝。次年,神宗駕崩,高太后急召司馬光回朝為宰相,獨樂園的竹影在車馬喧囂中漸漸模糊。
真正的“獨樂”,從不是遺世獨立的孤芳自賞,而是以孤往精神守護道統(tǒng)的文明火種?!丢殬穲@圖》中的樂,是司馬光的“各安其分”,是仇英的“以畫傳心”。獨樂非孤絕,而是于紛擾中筑起一座心靈花園;眾樂非喧鬧,而是以德性滋養(yǎng)天下。獨樂之趣,不在逃離塵世,而在心有所安;眾樂之望,不在強求共鳴,而在德馨自遠??粗鹩⒌漠嬀?,仍能感受司馬光臨流執(zhí)卷,清風入懷之樂。仇英以筆墨凝固的,不僅是園林勝景,更是一個時代文人對理想生活、志趣追求的優(yōu)雅想象。
(摘自2025年3月24日《北
京晚報》,薦稿人:曉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