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歷史、哲學有無界限,無疑是困擾學者的一個課題,也是學者不愿意深究的話題,研究文學、歷史、哲學的學者常常關注同一原始的文本、同一歷史事件、同一歷史思潮?!妒ソ?jīng)》起著宗教與歷史的雙重作用,基督教義因而在很大程度上逐步與其歷史意義合而為一。黑格爾《美學》洋洋四大本,本身就是其哲學體系不可分割的部分,更是文藝理論的名著,也是對西方美學的歷史審視。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是對人類歷史特別是資本主義歷史的考察,上升為形而上的理論分析,形成哲學思想,以富有激情的獨特生動的語言為載體,可以說是文史哲融合的典范。《共產(chǎn)黨宣言》《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的文學魅力更是經(jīng)久不衰。保羅·利科的著作《時間與敘事》就是對歷史、文學、哲學領域的綜合討論。歷史必須上升為形而上的思想,不然就是一堆材料的整理歸類。有一個很有名的論斷:如果真相被拿走,那歷史就只是一個無用的傳說。人們在其歷史過程中,從未停止以永無休止的一系列無限多重的主體性來建構自我。哲學不過是人類思想的歷史結晶。
中國古代的文史哲并無明確的區(qū)分,它們有一個共同的源頭:六經(jīng)。經(jīng)為史提供了精神依據(jù),史讓經(jīng)的精神獲得了生命意義。人們的行為、態(tài)度和實踐完全被思想占據(jù)了,思想與任何物理事件或進程一樣都有歷史。??轮鲝堄脷v史材料來分析哲學問題,這是歷史學家的使命。在每種歷史哲學中,都包含著一種嚴格意義的歷史學的要素,恰如在每種嚴格意義的歷史學中,都內(nèi)蘊著徹徹底底的歷史哲學的諸要素。
黑格爾、馬克思也曾試圖論證歷史的確能夠依據(jù)各種各樣的普遍性范疇來構思?,F(xiàn)代一些西方學者認為:人類精神的科學就是人類精神的歷史學;歷史哲學的重要任務之一是批判并規(guī)整哲學原則;歷史的思想就是某種看待世界的方式;歷史學家的任務是重構過去的思想;歷史哲學以哲學反思為指歸而不是以歷史敘事為目標。
歷史材料必須用最富有表現(xiàn)力的語言來完成歷史敘事,文學就是歷史天然的因子。在十九世紀以前,歷史書寫被認為是一種文學類型。中國的許多歷史著作甚至成為文學的經(jīng)典,《左傳》《史記》等莫不如是。敘事為歷史學家對時間經(jīng)驗進行情節(jié)化提供了基礎。海登·懷特(Hayden White)認為歷史敘事也許是一種詩學行為,更類似于詩人所創(chuàng)造的純粹想象性故事,甚至認為歷史學家首先應是一個作家。一九七八年,懷特出版了《作為文學作品的歷史文本》,旗幟鮮明,十分具有挑戰(zhàn)性。正像文學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而發(fā)展,歷史學家的主題也隨著時間而變化,處理這些主題的敘述技巧和敘事構思也在變化。社會史的范圍包含了居民的日常生活、各個階級與階層之間的人際關系與經(jīng)濟關系,家庭成員及家庭生活的角色,勞動休閑及娛樂狀況,人們對待自然的文化態(tài)度,人們的宗教、文學、音樂、建筑、學術等文化—幾乎與文學的表現(xiàn)對象相差無幾。有故事性的歷史更具吸引力去開創(chuàng)人所共享的精神世界,歷史的材料只屬于研究者,有故事的歷史才是活在人們心中的歷史世界。小說家與歷史學家都是要把他們敘述的畫卷通過無處不在的想象展現(xiàn)出來,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文學與歷史相互補充、強化。文學有助于解釋這個世界已經(jīng)發(fā)生了什么和正在發(fā)生什么;歷史則解釋這些是如何發(fā)生的。
甚至歷史學家也常常感慨:普通受眾從歷史小說與歷史題材的戲劇中得到的歷史知識不亞于專門的歷史讀物。后現(xiàn)代主義認為歷史就著述層面而言是文學的一部分。歷史不能回避它的文學性,因為它無法回避其自身。歷史有著一種雙重特性:它既分享著文學形式的世界,同時又是一種尋求獲得歷史真理的嚴格的智識實踐。
司馬遷要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這不是哲學嗎?無韻之離騷不就是文學嗎?李商隱的“歷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破由奢”不是比歷史學家更精辟嗎?蘇洵《六國論》論六國滅亡,不是比歷史學闡述得更深刻嗎?《三國演義》開篇的“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周末七國分爭,并入于秦;及秦滅之后,楚漢分爭,又并入于漢;漢朝自高祖斬白蛇而起義,一統(tǒng)天下,后來光武中興,傳至獻帝,遂分為三國”不是比《三國志》更精確地揭示出歷史規(guī)律嗎?陳忠實在《白鹿原》的扉頁上引用了巴爾扎克的“小說被認為是一個民族的秘史”;作家殘雪稱最好的文學一定要有哲學的境界,最好的哲學要有文學的底蘊。馬爾克斯說:“與其說馬貢多是世界上的某個地方,還不如說是某種精神狀態(tài)?!碑斎粚τ谧骷叶裕蠲赖睦碚撝挥性谧髌分斜憩F(xiàn)出來才有價值。 《論語》、《孟子》、《莊子》、歐陽修、蘇軾、朱熹、曹雪芹等這些研究對象本身就是在文史哲中難解難分,學者從某一方面切入,其實很容易曲解。
海德格爾的門徒伽達默爾認為語言是存在的家園,這是文學還是哲學?羅曼·羅蘭說:“我稱為英雄的,并非以思想或強力稱雄的人,而是靠心靈而偉大的人?!弊骷宜罅_感慨哲學教授滿天飛,哲學家一個沒有。我甚至認為《瓦爾登湖》是用散文詩一樣優(yōu)美的語言寫的哲學著作,而作者就是這種哲學思想的身體力行者,通過自己的實驗得出結論:“把自己的生活越是簡單化,宇宙的法則越會刪繁就簡,孤獨將不會孤獨,貧窮將不會再貧窮,懦弱將不會再懦弱?!睆牟懿俚摹皩飘敻琛?,到李白的“朝如青絲暮成雪”和蘇東坡的“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直到曹雪芹《好了歌》對功名、金錢、愛情、親情的徹悟,不都是詩歌寫的哲學嗎?朱自清的散文《女人》完全可以說是一篇論證深刻的哲學論文。文學史的規(guī)律證明,許多文體的解放實際上是由思想的解放促成的。盧梭的《懺悔錄》,可以說是充滿哲思的文學作品,更可以說是用文學語言寫的哲學著作。魯迅的《吶喊》《彷徨》充滿深邃的哲學意蘊,比哲學家的論析更深入人心。泰戈爾的許多詩歌是以獨特的表現(xiàn)手段來寫的哲學著作,在探討有限與無限、生與死、人與神、愛與恨等哲學問題上,甚至比哲學家來得精確:“大地的淚水,使大地的微笑永遠如花吐蕊?!薄昂谝咕拖褚粋€黑孩子,誕生于白晝之母?!蔽膶W活動的真諦在于對人類生活的審美發(fā)現(xiàn),對人類生活的整體審視,從這一意義上講也就是進入了哲學的層面。神秘的要素不是在語言中,而是在思想中。更確切地說,如果它在語言中出現(xiàn),那是因為它先已存在于思想。海德格爾說詩有兩個鄰居,一個是吟唱,一個是思想。文學家在某種意義上探索宇宙人生比哲學家更投入。文學批評乃是一種文學的哲學。找不到精神的故鄉(xiāng),找不到重建人類精神家園的途徑,文學家最后用結束生命完成了自己的哲學拷問,在二十世紀有一連串驚心動魄的名字:特拉克爾、馬克·吐溫、杰克·倫敦、茨威格、普拉斯、葉賽寧、法捷耶夫、馬雅科夫斯基、芥川龍之介、川端康成、三毛、顧城、海子……
論證文史哲的無疆界,不是本文的出發(fā)點,更不是宗旨,目的是提醒研究者必須具備文史哲融通的思想與能力,才能不辜負自己的研究對象。不至于以偏概全甚至曲解自己的研究對象。沒有哲學的深邃思維,很難揭示文學的本質(zhì)特征,也難以真正理清文學與時代潮流的關系;沒有歷史意識的冷峻分析,很難闡釋文學的繼承與發(fā)展。批評家必須在史實上求助于歷史學家的概念框架,而在觀點上求助于哲學家的概念框架。當然批評家必須在保證自身獨立性的前提下與它們發(fā)生聯(lián)系。
手段的進步與革新極有可能形成思想的飛翔,人工智能、大數(shù)據(jù)的豐富功能使文史哲的融合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可能,很容易誕生新的思維方式和研究方式。美國歷史學家卡爾·貝克爾的那句名言“人人都是他自己的歷史學家”,很有可能被改寫為:人人都是他自己的文學歷史哲學家。我們拭目以待,期待文學研究者捷足先登。
美好的愿望不可能一蹴而就,超越自我的研究范圍,打破自己的思維定式,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更需要非凡的意志力。透明的玻璃墻限制了思想的飛翔。仿佛一個人從碩士、博士開始就已經(jīng)進入這個藩籬之內(nèi)。即便是跨界成功、確有成就的學者,也常常遭到冷落與漠視。一方面表現(xiàn)了圈內(nèi)學者的故步自封,安然自足;另一方面則是對這種打通文史哲的勇氣與成就望而生畏。王國維、陳寅恪、錢穆、錢鍾書、范文瀾、鄧廣銘等已經(jīng)導夫先路,當代很多學者也已做出了巨大努力,取得了很好的成果。一定要肯定其價值與意義,切不可以一技之長攻其所短,更不能抓住一點所謂的細節(jié)失誤,否定其披荊斬棘的艱難開拓。
文史哲融通的思想方法,能夠真正地發(fā)現(xiàn)問題并多視角地解決問題,因為許多問題是跨界存在的—結果在此地,原因卻在彼;問題在此,答案在彼?!肚f子·齊物論》感慨:“萬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偉大的作家是多么渴望遇到自己真正的知音啊,而一遇知音真的需要等待萬世嗎?時代呼喚打通文史哲、融合東西方的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