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一只丟失的鴨子

孬蛋趕著鴨子經(jīng)過擺子家門口時，聞到一股好聞的梨膏味兒，他像被一根繩子絆住了兩只腳，再也走不動了。

鴨子邁著歡快的腳步在夕陽下心滿意足地往家走。到家后，哥把鴨子圈了起來。如果不把鴨子圈起來，它們就會像瘋子一樣“呱呱呱”地叫著亂跑，村里人看見，會笑話哥兒倆不利索，心眼兒沒鴨子多。哥發(fā)現(xiàn)少了一只鴨子，便跑出來喊孬蛋。哥喊孬蛋的聲音有點躁，像公鴨發(fā)情：“孬蛋，少了一只鴨子。”

孬蛋在村西頭擺子家門口。哥跑過來喊“少了一只鴨子”的時候，孬蛋的眼睛正越過土墻在擺子家屋頂打轉(zhuǎn)。那股好聞的梨膏味兒仍舊讓孬蛋邁不開腿。

哥讓孬蛋數(shù)鴨子。哥的表情很不好：“你數(shù)數(shù)，你數(shù)數(shù)?！必氨镒猓胂笞约撼两诶娓嘟M成的河流中，剛數(shù)到五就亂了陣腳。哥說：“你的心不在鴨子上，應(yīng)該集中心思，把鴨子看好?！必熬劬珪竦財?shù)，可數(shù)到五又亂了陣腳，好像五是一個坎兒，怎么也過不去。哥遞給他一根竹竿，說：“你數(shù)一只，扒拉出一只?！备缬X得孬蛋有點兒反常，平常孬蛋數(shù)鴨子，從一到十像說順口溜兒。孬蛋很不情愿地接過哥手里的竹竿，還沒開始數(shù)，鴨子就發(fā)瘋似的亂跑亂叫，孬蛋更沒法兒數(shù)清了。哥沒好氣，把竹竿丟在鴨圈后面，伸出指頭，一只一只地數(shù)：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千真萬確，少了一只。哥跳蚤般跳起來。哥扳著指頭利利索索地給孬蛋算了一筆賬：如果這只鴨子是母鴨，母鴨會下蛋，蛋可以孵鴨雛，鴨雛長大，還能下蛋；如果是公鴨，可以賣錢，賣很多錢，還能和母鴨……孬蛋不愿聽，雙手捂住耳朵，那股好聞的梨膏味像粘在身上，怎么也揮不散。

擺子在孬蛋放鴨子的時候一瘸一拐地到河套剜一種可以當(dāng)飯吃的野菜。兩人一個村住著，相隔幾條胡同，距離不算遠(yuǎn)，但沒打過交道。擺子在學(xué)校撤并到鎮(zhèn)上后就不念書了。她想繼續(xù)到鎮(zhèn)上念書，又怕拖累同學(xué)，爹一句話徹底打消了她讀書的念頭：“我沒錢供你。”爹這句話像冰一樣冷，擺子覺得爹不是心疼錢，而是真真為她這個女兒著想，徹底在心里關(guān)死了上學(xué)這扇門。擺子臂彎挎的籃子很大，像要裝下她整個人似的。如果換成小一點兒的籃子，就裝不下當(dāng)飯吃的野菜，家里那些好像永遠(yuǎn)吃不飽的雞、鴨、豬、羊也會想著法子鬧意見，等她和爹睡了，也不肯消停，吵得人頭疼。擺子因此每天要挎著能裝下她的大籃子，到河套割草剜野菜。

太陽要下山了，藍(lán)綢緞般的天幕掛著幾朵玫瑰色的云朵，風(fēng)不緊不慢地吹著，讓人感到很愜意。那天擺子運氣真好，沒費多大工夫，籃子就裝滿了，野菜像綠色的翡翠，壓得擺子像一張弓。坐在坡上放鴨子的孬蛋看見彎成一張弓似的擺子，心里有點兒不是滋味兒，啥滋味兒說不清，反正就不是滋味兒。他趕著鴨子，讓鴨子跟自己走在一條線上，這樣可以管著鴨子不要亂跑，重要的是還能跟擺子保持一個恰到好處的距離。

“剜這么多菜啊，”孬蛋主動跟擺子搭訕，他覺得這樣能減輕她的負(fù)荷。擺子才不屑跟孬蛋走在一起，聽人家說，孬蛋是傻子?！皵[子，你見天兒割草，你家的羊啊豬啊牛啊有享不完的福?！?/p>

“你家才羊啊豬啊牛啊，”擺子覺得孬蛋這樣說自己家的豬牛羊真是一個傻子，有點兒不高興?！鞍池嗟倪@叫車前草，熬糊糊可好喝了?！彼辉父巴嘎哆@些信息。

孬蛋把擺子喜歡剜的那種草記在心里。既然擺子不愿意告訴他更多信息，孬蛋只好自個兒琢磨，悄悄跟了擺子幾次，知道那種厚葉子草叫車前草，熬糊糊，賽過知了牛。孬蛋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就是知了牛。夏天，哥在竹竿頭上粘上面筋，知了在樹枝上忘乎所以地鳴叫。哥悄無聲息地站在樹下，小心翼翼地把竹竿舉過頭頂，看準(zhǔn)知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戳上去，一下子就把知了粘住了。知了撲棱撲棱扇翅膀，卻怎么也逃不脫。他跑過去，取下知了，裝進罐頭瓶。晚上，燃起一堆火，把知了倒進火堆，很快，誘人的香味兒四溢開來，哥兒倆美美地享受了一頓野餐。

孬蛋用擺子那種牛哄哄的口氣給哥講車前草熬糊糊，哥把頭搖得像撥浪鼓，說：“那是喂牲畜的草，咱可不吃?！备缈跉獯蟮貌幌袼耠娪袄锸嶂蟊愁^、叼著洋煙卷的大富豪。孬蛋覺得哥跟自己不是一條心，竟對擺子吃的東西不屑一顧?！昂撸　必安辉倮聿歉?，在床上躺了一會兒，鼻孔朝上“哼”了好幾聲。

孬蛋把少了只鴨子的事兒說給擺子，擺子不稀罕聽，兩手捂著耳朵，“不聽不聽，和尚念經(jīng)。”孬蛋想了想，說：“我?guī)湍憧婊@子。”擺子往一邊躲，像躲一棵蒺藜，說：“不稀罕！”她一瘸一拐地走了。孬蛋攆著鴨子，很快超過擺子。孬蛋回了下頭，擺子瞪著他，說：“像個麻利猴?！兵喿优苓h(yuǎn)了，孬蛋給擺子一個莫名其妙的手勢，連自己也說不清啥意思，“噔噔噔”攆鴨子去了。

傻哥一個人在灣里和稀泥，想弄一個小人兒出來，卻怎么也不成功。他正生氣呢，孬蛋走過來了。看見孬蛋，傻哥丟掉泥巴，找到一個新的主題，咧開滿嘴黃牙響亮地喊道：“鴨子孬蛋，孬蛋鴨子?！必鞍咽掷锏闹窀蛽]了一下，心想：我才不愿搭理你呢，便很快走開了。

爹走那年孬蛋還沒開竅兒，看著哥撲在爹床前哭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孬蛋也蹲下來哭，甚至比哥哭得還響，嗓子都快哭啞了。哥拉起他，說：“弟，往后聽哥的?！备缈跉鈭詻Q，孬蛋沒想別的，沖哥點點頭，后來才明白以后只有哥一個親人了。

世上的事情是讓人難以琢磨的。如果不是傻哥那些傻話，孬蛋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原來被一群癩蛤蟆救了命。那些話村里人誰也沒給孬蛋說過，大伙兒心照不宣，隱瞞了他的身世。傻哥“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孬蛋好不容易才拼湊出事情的原委。誰能知道灣里的癩蛤蟆拼命鼓噪是要吸引人過來。那個干旱的季節(jié)天空冒了煙，地里的莊稼快要旱死了。癩蛤蟆沒白沒黑地叫，吵得人腦袋疼。誰也沒想到一個娃娃被棄在灣里，在生命的邊緣有氣無力地掙扎。老爹拾糞經(jīng)過這里，救起了娃娃。當(dāng)夜，天就下雨了，灣里的水快要溢出來了?！柏暗拿娲蟆?，傻哥不知道聽了誰的這句總結(jié)，一字不差地照搬給孬蛋。孬蛋為這句話賞給傻哥一塊兒梨膏。老爹視孬蛋為己出，有大兒子吃的也有他的，兩個兒都是兒，手心手背，割了誰的肉他心里都疼。這種親情也感染了哥，沒了老爹，對自己這個“缺心眼兒”的弟弟，他看在眼里疼在心上，確實盡到了當(dāng)哥的責(zé)任。孬蛋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后，跑到老爹墳上，痛哭了一場，回來后覺得自己一下子長大了。

哥是在一次和孬蛋趕集之后，決定讓弟弟放鴨子的。哥這樣開導(dǎo)孬蛋：放鴨子不需要腦力，拿一根竹竿，想攆就攆，不想攆就不攆，自由得很。哥是一個編筐編簍的手藝人，老爹把養(yǎng)人手藝傳授給了哥，臨走，攥著哥的手，塌陷的眼睛像兩眼枯井，喉嚨轟隆轟隆憋著痰，臉漲成一塊豬肝。哥掰開爹的嘴，把兩根手指伸進去，終于挖出一口濃痰，爹喉嚨利索了許多，但終歸沒把要說的話說出來。哥知道老爹要說什么，把手放在老爹臉上，說：“爹，放心走吧，弟弟有俺呢?！钡坪醴判牧?，咽下最后一口氣，眼睛卻不肯閉上。哥把孬蛋拉到老爹跟前，抓住孬蛋的手，在老爹眼睛上捂了一會兒，爹像得到某種暗示，雙眼終于閉上。

哥編條活兒（草編）是把好手，籃子、簸箕、糞箕、笆斗、笸籮、饃筐，樣樣精通。條活兒不同于莊稼活兒，力氣在手上也在心里，不同的活兒有不同的編法，雖說有固定程序和套路，熟能生巧，掌握要領(lǐng)后閉著眼睛也能把活兒做出來，但要做到精致卻不那么簡單。哥只要做起來，就心無旁騖，荊條像精靈，在哥雙手間飛舞，片刻，條活兒就有了雛形。哥編條活兒的時候，孬蛋不敢打擾。哥說，一心不可二用。孬蛋知道哥進入了狀態(tài)。

老爹走得突然，哥起初有一陣子緩不過來，一天到晚無精打采有氣無力，光想爹沒走時候日子的好，光想自己還沒準(zhǔn)備好，日子就石頭一樣咣當(dāng)落在肩上。孬蛋餓了，伸著手跟哥要饃吃，他一煩，拉起被子蒙住了頭。孬蛋撒著潑哭，哭聲一撥撥浪涌般直往哥心里灌。哥躺不下去，爬起來，翻箱倒柜，沒找到吃的，頹喪地一腚坐在地上，哇的一聲大哭起來。相框里的爹盯著哥，像說：“兒子，忘了咋跟爹說的了？家，就靠你了，日子得過下去啊?！?/p>

哥在當(dāng)院挖了個地窨子。孬蛋一瞧，黑咕隆咚，怪嚇人的，不知道哥要做什么。孬蛋坐在地窨子門口等著哥作出反應(yīng)。哥最后在地窨子頂上開個口子，蒙了一塊兒塑料布，說：“想把條活兒編好，要保持溫度和采光。地窨子冬暖夏涼，人不遭罪?！?/p>

擺子爹看上了哥的手藝，喊住放鴨子回來的孬蛋，說：“孬蛋，你等一下，我跟你去給你哥說個事兒?！必暗谝淮伪蝗诉@么在意，耐心地等擺子爹。這時，他聞到了一股酸酸甜甜的梨膏味兒。出于好奇，孬蛋想朝院子里看一看，擺子爹突然站在了他跟前，說，走。孬蛋不想走也得走，因為擺子爹拉著他的手。擺子爹的手真大，不知道咋的，被擺子爹牽著手的孬蛋心里有點兒發(fā)慌。

擺子爹跟哥把事兒一說，哥竟然點頭同意了。哥怕擺子爹反悔，說：“活兒孬活兒好，你都要收，你要不收，我自己趕集賣。”擺子爹一拍胸脯，說：“我是啥樣人，你小子還不知道？打你沒出生，我就在集上混，我啥買賣沒做過，啥人沒遇到過。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叔不會虧待你?！?/p>

擺子爹話說得漂亮，事情辦得卻有點兒不地道。他常常把條活兒賣出手，也不給哥錢，哥找他催要，他老大不情愿，找各種理由搪塞，說如今的人精得很，錢攥出水才出手，啃骨頭還喝湯，價錢壓得讓人心里發(fā)怵，賺一分錢，恨不得給人磕頭。擺子爹細(xì)長的手探進口袋，摸出幾塊錢，施舍般說：“大侄子，這幾塊錢你先花著，緩過這幾天，我再給你。擺子又犯病了，我這當(dāng)?shù)?，唉，難啊！”

哥后悔把條活兒交給擺子爹賣，當(dāng)著孬蛋的面說還不是看在他幫弟弟找鴨子的份上。孬蛋覺得哥不該往這方面想，幫自己找鴨子，是面上的事，要不是鴨子給擺子撈回來衣服，擺子爹才不理會鴨子丟不丟的事情。那天孬蛋去放鴨子，擺子在河邊洗衣服，剛走過去，擺子忽然喊衣服被水沖走了，孬蛋往河里一看，果然看見一件紅色上衣漂向下游。孬蛋揮了下竹竿，幾只鴨子和孬蛋心有靈犀，飛快游過去，很快叼著衣服游了過來。這一幕，恰好被擺子爹看見了。孬蛋說，擺子爹告訴他灣里有一只大鳥，說不定是你丟失的鴨子，一晃再也不見了，害他足足在灣前踅摸一晚上。孬蛋告訴哥，沒找到鴨子，卻看到了一只大鳥。大鳥像一個磨盤，老爹活著的時候，聽他說拾糞的時候遇到過一只大鳥。那只大鳥臥在老爹撿他的地方，周圍長著齊腰的蒲草，蒲棒還沒開，尖尖的草頂冒出釘帽大小的蕊心。孬蛋肯定，那只大鳥就是老爹看見的那只。它羽毛純白，腹部有紅色的斑紋，尾巴又尖又長，翅膀張開，能蓋住整個灣底。哥好像不喜歡聽孬蛋講這些，話題又回到擺子爹身上，說：“沒想到他這人恁精，那回，他拉著你的手，把我感動了。”

哥瞞著擺子爹，自己拉著條活兒到集上去賣。心想，自個兒編的活兒，心里有底，肯定穩(wěn)賺，就是給個功夫錢也能出手，總比批發(fā)給擺子爹劃算。沒想到擺子爹在半道兒上等著哥，擺子爹肩膀濕漉漉的，看來等了好久了，臉上的褶子像榆樹皮，往地上吐了口痰，清了清嗓子，說：“大侄子，要不，我給你看攤子？”哥說可不敢。怕擺子爹再生出別的幺蛾子，哥趕緊抽身走，說孬蛋等著他呢。

太陽掛在西南角屋楞上，集上的人少了。還有一只簸箕和一只饃筐沒出手，哥對孬蛋說：“我到屋后解個手。弟，你看著條活兒，有買的，簸箕十五塊，饃筐八塊?！备缃o孬蛋比了下手勢，這樣是十五塊，這樣是八塊。孬蛋嫌哥啰唆，伸出手，朝哥比畫，這樣是十五，這樣是八。哥剛走，就來了主顧，說：“你這條活兒賣不賣?。俊薄百u，誰說不賣了？”孬蛋下意識地拉了拉簸箕和饃筐?！棒せ嗌馘X，饃筐多少錢？”“簸箕十五塊，饃筐八塊？”他念叨著。顧客好像考他，說：“你給我比畫下，哪樣是十五塊，哪樣是八塊？”孬蛋扳著指頭，越急，越不知道十五和八咋比?！案?，哥……”他左顧右盼，希望哥趕快來救急。顧客搖頭，說不為難你了，看你也不容易，十五塊就十五塊，扔下錢，拿起條活兒就走了。哥解手回來，說：“弟，你把條活兒賣了？”孬蛋把錢遞給哥，回答賣了，滿臉自豪。哥說：“這是簸箕錢，饃筐錢呢？”孬蛋說：“就賣了一只簸箕?！备缯f：“你想想，是不是少收了錢，要不，讓人順手拿走了饃筐？”孬蛋說：“那個買主給我十五塊，拿走了簸箕?！薄梆x筐呢？”哥追問。孬蛋撓頭：“饃筐饃筐，我咋知道。哥你真煩，我以后不跟你趕集了?！必班僦?，不高興起來。

哥把十只鴨雛抱回家，孬蛋正在院子里戲弄一只大頭細(xì)脖的黑褐色螞蟻。地上插一根草棒，讓螞蟻往上爬，螞蟻不聽話，老想在地面上往壓水井邊的一棵歪脖棗樹上爬。孬蛋用手指控制著螞蟻，螞蟻拗，孬蛋比螞蟻還拗。鴨雛毛茸茸的，在院子里跑。孬蛋高興壞了，用席子把鴨雛圈起來，搬一張板凳坐在樹蔭下，寸步不離。鴨雛餓了，孬蛋把用麩子、野菜、糠秕混合調(diào)成的料喂給鴨雛。鴨雛渴了，孬蛋把新打出來的水倒在石臼里，用一塊磚頭墊在石臼一側(cè)，石臼傾斜，方便鴨子喝水。孬蛋挖了一個長方形小坑，灌滿水，讓鴨子在里面洗澡。哥趕集回來，夸孬蛋想得真周到，把一張油饃遞給孬蛋。孬蛋舍不得吃，趁哥回屋的當(dāng)兒，掰碎，全給了鴨子。

有一次，傻哥找孬蛋到灣里挖泥鰍，孬蛋竟然沒理傻哥。傻哥貼著門縫兒，看見院子里跑來跑去的鴨雛，羨慕得不得了，實在想不出好法子誘惑孬蛋，就編了個瞎話，說灣里來了大鳥。孬蛋一聽，就知道傻哥說的是瞎話，他又沒做夢，大鳥怎么來了？只有做了夢，大鳥才能來，孬蛋試驗多少回了，每次都很靈驗。

鴨雛漸漸長大了。哥遞給他一根竹竿，說老圈著不行，鴨子需要放養(yǎng)。

起初孬蛋放鴨子不走擺子家門口。擺子家在村中心，一路上會碰到很多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兒，孬蛋不愿意看見那些人。傻哥在灣里堆泥巴，告訴孬蛋，他也不喜歡那些人，他們除了罵他，有時候還用坷垃往他身上扔。孬蛋覺得傻哥除了會堆泥巴，還和自己有共同語言，就不那么討厭他了。他慷慨地讓傻哥甩了一下竹竿。傻哥因為甩了孬蛋的竹竿，興高采烈地跑回家，準(zhǔn)備了一瓢麩子，坐在門口石墩上等孬蛋放鴨子回來送給他。他想跟著孬蛋放鴨子，孬蛋沒同意。他的理由很充分：“你在灣里看著，大鳥來了，就告訴我?！鄙蹈绫回罢f得直點頭。

孬蛋改變路線是想約擺子出來到河邊洗衣服。自從那次鴨子給擺子撈回來衣服，擺子在孬蛋面前沒那么橫了，這種變化令孬蛋快樂，給了他勇氣和信心。孬蛋扛著竹竿攆著鴨子在眾目睽睽之下跟擺子一前一后地走。擺子爹看見倆人一前一后走得不慌不忙，停下自行車目送倆人一直走向村后河畔，竟然兀自笑起來，笑著笑著便騎上自行車趕集去了。

擺子既然不關(guān)心少了一只鴨子的事兒，孬蛋索性打消了尋找鴨子的念頭。他怕哥埋怨他缺少責(zé)任心，就編了一句瞎話：“傻哥把鴨子偷去打牙祭了，一個傻瓜，能把他怎樣？”孬蛋為自己能編造謊話瞞天過海而慶幸。孬蛋知道，哥跟自己一樣也不喜歡傻哥。

從家到河畔經(jīng)過擺子家門口要轉(zhuǎn)一個弧形的彎，那彎像繩子，圈起一個灣。灣一年四季大部分時間都是干涸的，周圍布滿低矮的灌木柳和雜草，底部潮濕。有一年灣突然著了火，灌木柳和雜草全燒成了灰燼，灣底一簇火卻越燃越旺，像一條火柱，倔強地伸向空中。村里人看著那條火柱，覺得不吉利，要把火撲滅，費盡周折，那簇火終于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全然沒了生氣。村里人在灰燼上建了座小廟，灣就成了祈求神靈的地方。孬蛋每次經(jīng)過那里，總能看見傻哥坐在廟門口玩泥巴，空洞的眼睛漠然看著四周，額頭上爬滿渾濁的汗珠。

“孬蛋鴨子，鴨子孬蛋?！鄙蹈缈匆娯皵f鴨子過來，手舞足蹈地跑出灣。也許他還記著揮竹竿的事兒，把準(zhǔn)備好的幾只裝在瓶子里的蚯蚓遞給孬蛋，給鴨子吃，好像鴨子是他的朋友。孬蛋不屑理睬傻哥，只關(guān)心擺子是否出了門。如果那股好聞的梨膏味兒縈繞在四周，證明擺子還在家里；如果凌亂不堪的樹葉和紙屑瘋婆子般到處亂跑，說明擺子已經(jīng)去了河畔。如果擺子沒走，他就讓鴨子先走，等擺子出了門，倆人一前一后去攆鴨子；如果擺子走了，他就想法兒躲過灣里傻哥的糾纏，跑到河畔尋找擺子。

河畔是一片天然的草場，仿佛一道綠色的屏障伸向遠(yuǎn)方，沿著被雜草淹沒的小路爬上堤壩，河流驀然在眼前開闊起來，與身后的灣是截然不同的世界。干旱幾乎每年都發(fā)生，偌大的河流中心一條蚰蜒般的水流拘謹(jǐn)?shù)嘏佬性诤哟?。擺子往往需要走很遠(yuǎn)的路才能把籃子里的草裝滿。因為被擺子甩開了，孬蛋只好把鴨子攆到河中心，悄沒聲兒地幫她剜野菜，脧著擺子從河盡頭一搖一晃地走來。

“我哥說不稀罕你這草，”孬蛋注意到擺子的籃里不僅有車前草，還有婆婆丁和馬齒莧，“這也能吃??？”

擺子覺得孬蛋沒話找話，不想搭理他。籃子里的野菜很少，天黑前，她一定要把籃子裝滿。她不想聽爹說那些難聽的話，不知道咋的，爹趕集回來，沒再給她和傻哥捎過吃的，臉色難看，唉聲嘆氣。錢越來越難掙，不替爹分擔(dān)些，擺子過意不去。孬蛋咋能理解擺子的想法，老跟在后面煩她。這不，他又過來了。擺子不愿理睬孬蛋，頭也不抬，專心剜野菜。孬蛋終歸憋不住，搜腸刮肚找話說，怕說不到擺子心里，惹她煩，便把野菜往擺子的籃子里放。擺子看了一眼，把不能吃的野菜挑出來，扔到孬蛋身上，卻因用力過猛差點兒摔倒。孬蛋趕緊扶住擺子，“看你，咋還動手動腳。”

那天，天氣暖和得沒有丁點兒秋寒的影子。天空像一塊兒簇新的藍(lán)綢布，綿軟可人地罩在頭頂，野鴿子的叫聲都顯得比往日脆亮。擺子爹一早去趕集，傻哥吃完飯去了灣里，擺子要去河畔洗積攢下來的臟衣服。

孬蛋好像還沒打門前經(jīng)過。

孬蛋睡了一個好覺，不知不覺天就亮了。他又夢到了那只大鳥。哥什么時候扛著條活兒出去，他一點兒不知道。天亮了，他還抓著夢的尾巴在床上躺著。那只大鳥受傷了，翅膀下面鮮血淋漓。大鳥不受傷的時候少，到處是陷阱，防不勝防。大鳥受傷了，孬蛋也跟著疼，疼得打滾兒。醒了，渾身還在疼。傻哥玩泥巴，會不會毀壞了鳥窩？鳥窩太隱秘，別人不知道在哪里，傻哥更不知道。那天，他給鳥窩鋪了一層柔軟的蒲草，還用葦稈加固了一下草窠。蒲草比以前更茂密，誰也看不見。

孬蛋老遠(yuǎn)就看見了擺子，河水漲了，她蹲在河邊就能洗衣服。日頭紅彤彤的，像一塊兒火炭。天空仍然很藍(lán)，風(fēng)從河盡頭裹挾著腥氣漫過來。擺子挽起褲管，黑紅的胳膊有力地搓洗著。草叢中放著擺子從頭頂取下來的發(fā)夾，她長長的頭發(fā)垂在水面上。擺子洗完衣服，準(zhǔn)備洗一把臉，發(fā)現(xiàn)堤壩上坐著孬蛋，不由地一激靈，撲通一聲，栽倒在河邊。孬蛋趕緊跑過來，發(fā)現(xiàn)擺子口吐白沫，四肢抽搐。孬蛋嚇壞了，他急中生智，使勁兒掐擺子人中，好一會兒，擺子才醒過來。

孬蛋把擺子送到家，幫她把洗好的衣服晾在繩子上。擺子爹坐在凳子上點鈔票，鷹隼一樣的眼睛不時瞅一眼孬蛋。孬蛋有點兒發(fā)怵，他走到擺子爹跟前，說：“擺子犯病了?！睌[子爹“嗯”了一聲，頭也沒抬，繼續(xù)點鈔票。看來，今天的收獲還算湊合。孬蛋給擺子倒了一碗水，看著擺子喝完。傻哥從灣里回來，褲子褪到腳踝，對著墻撒尿。孬蛋怕傻哥纏自己，對擺子說：“我走了?！睌[子爹在身后咳嗽起來，話在孬蛋走到門口時砸過來：“不走，還想干啥？”傻哥突然喊叫起來：“孬蛋鴨子，鴨子孬蛋。”

哥每天晚上看著孬蛋數(shù)鴨子，一只一只地數(shù)，數(shù)到第五只，就亂了陣腳。然后，他用竹竿點著鴨子數(shù)，數(shù)一只，攆進圈門。數(shù)完，關(guān)上圈門，給鴨子喂食喂水。鴨子吃飽喝足，腦袋蜷在脖頸里打盹兒，乖巧得像一群孩子。

哥說：“擺子爹不念你的好，往后離擺子遠(yuǎn)一點兒?！备邕€想說啥，孬蛋不想聽，想在墻根兒撒尿。他想到傻哥對墻撒尿，多不文明，便改道去了茅房。想到傻哥，孬蛋吐了口唾沫。風(fēng)一吹，唾沫星子刮到臉上，他使勁兒抹了把臉。

擺子不比孬蛋小，個子比孬蛋高出一頭，發(fā)病的時候，身子蜷成一團，像一只無助又可憐的刺猬。擺子老受苦，活著就是遭罪。她娘去世早，攤上個不知道疼人的爹，還有個什么也不懂的哥，擺子的命真夠苦。孬蛋愈發(fā)同情擺子。

那只大鳥不斷出現(xiàn)在夢里，渾身是傷，鮮血染紅了羽毛。孬蛋去灣里的次數(shù)勤了。每次去，都在傍晚。灣里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鳥窩好像有了變動，比上次多了幾片羽毛。他把羽毛輕輕捻起來，裝進口袋，放在枕頭底下。真奇怪，再夢見大鳥，它竟然沒有受傷，紅彤彤的眼睛仿佛兩只玻璃球。這是他一個人的秘密，藏在心里，連擺子也不知道。

“攤上這樣的爹，沒轍?！备缯f，“你還是應(yīng)該離擺子遠(yuǎn)一點，不要不聽哥的話，哥答應(yīng)過爹，照顧好家，照顧好你，你就是哥的家，哥不能沒有家，不能沒有你。家是啥，家是衣食住行，是吃喝拉撒。不聽哥的言，吃虧在眼前。你干啥去？放鴨子？黑燈瞎火，鴨子做夢呢，你到底想干啥？”

滿月老早就掛在天上，天上一有月亮，星星就消失了。沒有星星的天空顯得蒼涼而寂寞。云不見了，風(fēng)沒有了，狗不吠了，雞不叫了，嬰兒也不哭了。周圍黑得很。夜像一個水缸，孬蛋在水缸里晃蕩，只有自己的心跳，咕咚咕咚，像敲鼓。夜沒有知覺，像失去功能的動物一般。孬蛋不由自主地走到擺子家門口，左右看了看，除了黑，什么也沒有。擺子家那扇單薄的外門像一張毫無表情的紙，院子里沒動靜，一株向日葵搭在墻上，像一張人臉面對著他。擺子住在西屋，低矮的西屋這一側(cè)沒有窗。孬蛋想轉(zhuǎn)到后面，好像后面有一扇窗，在那里見過擺子梳頭，影子映在窗上。孬蛋不想走了，甚至家也不敢回了，就那么死呆呆戳著，像半截木樁。

孬蛋往兜里裝了九個鴨蛋，是九個鴨子下的頭遭蛋。哥說：“你裝鴨蛋干啥？”啥事兒好像都瞞不住哥。“夜里做了個夢，一只大鳥受傷了?！备缑嗣澳X門兒：“你是不是有?。俊必暗谝淮胃缯f夢中的大鳥，覺得秘密被戳破，心里不是滋味兒。看著哥的樣子，孬蛋更覺得不應(yīng)該說出心里的秘密。這個世界，真沒一個人懂自己嗎？擺子爹，傻哥，包括自己的哥，都在做什么，他們?yōu)槭裁床宦犅犠约簝?nèi)心的真實想法，為什么不多關(guān)心關(guān)心自己？

“夜里聽見擺子哭了，很是委屈。她遭難呢，用鴨蛋哄哄她，一準(zhǔn)兒高興?！?/p>

“讓你離擺子遠(yuǎn)點兒，你就是不聽，遲早你會后悔。”

孬蛋不愿聽哥說話，徑直往外走，走到門口，哥的話追上來：“別讓擺子爹知道?！必盎仡^看看哥，點了點頭。

孬蛋有點兒急，還有點兒慌。說好在河畔碰頭，天快黑了，擺子還沒來，該不會出啥事兒吧？他把裝著九個鴨蛋的口袋放在一棵野柿子樹下，想爬到樹上看看。一片樹葉掉下來砸在腦袋上，孬蛋抬腳狠狠踢了下樹葉：“你個龜孫?！毕朐偬咭幌拢R一句龜孫時，擺子搖搖晃晃地走過來。孬蛋揮手喊：“擺子，擺子，我在這兒?！睌[子有點兒不高興：“那么大嗓門兒，沒誰拿你當(dāng)啞巴。”孬蛋興沖沖地跑過來，手里拎著九個鴨蛋。

孬蛋在緩坡挖了個坑，不大，剛好能放下九個鴨蛋，周圍用坷垃壘起一道墻，墻往里傾斜，頂上收了口，像一個窯。他順手劃拉一堆柴火，一股灰白色的煙柱冉冉升起。孬蛋趴在地面上吹了幾口氣，火一下子躥起來。很快，土墻變成紅色，坷垃滾燙，孬蛋抽了火，堵上窯門。擺子終于說了一句話：“孬蛋，你真精?！?/p>

燒熟的九個鴨蛋擺在地上，有一個還裂了口，漏出白白的青，香味兒撲鼻。孬蛋吃了一個，其余八個全被擺子吃了。擺子抹著嘴，意猶未盡，說：“真香，一輩子也沒吃過這么香的東西?！必罢f：“趕明兒我還給你燒?！睌[子說那可不成。孬蛋盯著擺子，問：“咋不成？”擺子說：“爹不讓我跟你在一塊兒?！薄盀樯?？”擺子說：“俺爹說你心眼子不透靈?！必把劬τ悬c兒酸，說：“俺哥也不讓俺跟你在一塊兒，”孬蛋關(guān)注著擺子臉色的變化，“可俺不聽俺哥的，越不讓俺這樣，俺越這樣。”擺子嗤嗤笑了，孬蛋第一次發(fā)現(xiàn)擺子上嘴唇有一道疤。孬蛋伸出手想摸摸那道疤，擺子一搖頭，孬蛋沒摸著。擺子說，小時候，吃甜秫秸，劃的。擺子臉色忽然變了，眉毛眼睛擠到一塊兒，鼻孔翕動著：“知道不，俺爹讓俺跟傻哥換親?！?/p>

哥說：“弟，你不聽話，執(zhí)意跟擺子攪在一塊兒，你想把哥氣死。你來跟爹見個面，看看他老人家咋說?！必肮蛟诘倪z像前，哥說：“爹，我把孬蛋叫來了，你教育教育他。”爹的眼睛像鉤子，抓得孬蛋頭上冒汗，身子不自覺地打戰(zhàn)。孬蛋不敢看爹，知道爹在看他，他撲通給爹磕了個頭，說：“爹啊，你救了孬蛋一命，俺到死都感激不盡。俺又夢到大鳥了，大鳥就在你撿俺的地方棲著。它可真可憐，每次夢見它，它渾身都是傷口，世界怎么這么殘酷，為什么容不下一只鳥？”

孬蛋沒想到會在河畔碰到傻哥，本來是找擺子的，很多天沒見到擺子了。哥跟擺子爹和好了，倆人合伙做條活兒買賣，賺了不少錢。傻哥像變戲法兒一樣交給孬蛋一只鴨子，鴨子又肥又大，像一只大鵝。傻哥說：“這只鴨子是你的，你不是一直在找嗎？給你?！必氨е喿?，惶惑地看著傻哥?！澳翘炷惴砒喿?，”傻哥說，“這只鴨子落在了后面，你不知道。我把它抱回了家，養(yǎng)起來，餓了，給它吃料，渴了，給它喝水。夜里，我抱著它睡?？上В且恢还?，不會下蛋，只會呱呱呱叫。它可乖了，你可別嫌棄它。 ”

雨一連下了好幾天，孬蛋覺得身上快長毛了。

擺子爹、傻哥和哥每天聚在一起喝酒，很難想象因為什么他們聚在一起。雨聲掩蓋不住他們打了興奮劑似的激情說笑，臉上那種志得意滿的傲氣令人作嘔。他們好像在為一場即將到來的盛宴慶賀。

孬蛋渾渾噩噩，恍惚間又夢到了大鳥。它身上的傷口痊愈了，潔白的羽毛像雪花一樣輕盈美麗。它叫聲奇特，吸引著孬蛋跑過去。它俯視著孬蛋，亮開歌喉，盡情吟唱著千古流傳下來的歌謠。孬蛋仰視大鳥，渾身發(fā)抖。大鳥倏地不見了，耳邊響起山洪洶涌的聲音。孬蛋一個人在河畔搖搖晃晃地走動，對轟然而至的山洪全然不覺。孬蛋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只大鳥，勇敢堅強地迎風(fēng)而上。

作者簡介：李同書，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責(zé)任編輯 李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