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對常人來講應該是具體的、實際的、溫馨的、親切的,曾幾何時,對我而言卻是朦朧的、抽象的,甚至可以說是模糊的、遙遠的……
他鄉(xiāng)夢碎,歸途何在
那是三十六年前一個冷風呼嘯的日子。
數(shù)學極差的我為了實現(xiàn)“曲線升學”的夢想,懷揣美好的憧憬,只身從山東來到了東北。我懷里揣著的,還有老父親賣空了糧囤子又求親告友湊來的三千塊錢——那是家里六口人大半年的口糧,并透支了未來幾年的油鹽醬醋。
剛下火車,撲面而來的寒風使我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在一瞬間我又驚出一身冷汗——我兜里厚厚的一沓錢已經(jīng)不翼而飛了!頭上飄舞的雪花仿佛麻痹了我的神經(jīng),我呆呆地立在大雪紛飛的站臺,無聲的淚水流在前衣襟上結(jié)成了冰瀑。此刻,我清醒地認識到,我的大學夢碎了!
我不敢面對年邁多病的雙親那昏花而又憂愁的眼睛——即便輟學不再參加來年的高考,我也實在沒有勇氣告訴他們錢丟了——那極有可能會要了他們的命!
早些年“闖關東”的三哥遠去黑龍江打工了,我一個人來到他的簡易房里。天嘎嘎冷,吐口唾沫,馬上就凍成冰。這時,我對“天寒地坼”這個成語有了更深的理解。我打開鎖,使勁兒拽開房門,一股冷氣迎面襲來。門檻子上凍了厚厚的一層冰溜子,墻角四處都是冰霜,屋里像冰窖一樣,十指不能屈伸。釘著一層塑料布的窗戶、門,還有薄薄的西山墻,都結(jié)滿了一層厚厚的冰霜。我把引柴放進爐子,點著,又用火鏟放進幾塊煤??墒牵瑺t子仿佛也跟我作對似的,煤塊兒剛放進去,濃煙便從爐口和爐蓋兒洶涌地撲滿屋子。我蹲在爐子邊,拿來一個蓋簾使勁兒朝爐口扇風??墒?,越扇風濃煙越大,從爐口和爐蓋兒的縫隙直往外冒。我大聲咳嗽著,瞇著淌淚的眼睛推門跑出屋外,煙順著房門涌向傍晚灰色的天空。
外面的風像刀子一樣刮著臉,臉似乎被刮開一道道口子,我又急忙貓腰鉆進屋里。爐子一點兒火苗也沒有,還是彌漫著濃煙。門后有個直徑約半米的小水缸,半缸水結(jié)了一層厚厚的冰。我找來菜刀一下下地敲打著冰,老半天,只敲出碗大的一個窟窿。我把飯勺子伸進水缸,一勺一勺地舀著帶冰碴的水,把只冒煙不著火的爐子澆滅。
幾天后,二哥把我接到他家。剛開始,二嫂的臉上還有點笑模樣兒,后來,吃飯時二嫂把碗往桌上一蹾,“嘩啦——”筷子從她的手里零散地落在飯桌上……我只吃了一小碗就急忙放下碗筷,坐到炕角——東北的農(nóng)村冬天都吃“兩頓飯”,一小碗飯猶如一顆棗核掉進一個空布袋子里,但二嫂那冷若冰霜的面孔,讓我無法再去盛第二碗、第三碗。在二哥家待了三天后,我對二哥說:“二哥,我回三哥那兒去……”
“馬上過年了,回去干啥?在這兒吧!”說話間,二嫂使勁兒翻了二哥一眼,一把拎起炕上趴著的貓,狠狠地摔在地上。貓痛苦地叫了一聲縱身躍出屋外。二嫂從炕上拿起毛線和毛衣針,往腋下一夾,“咣當”一聲摔門出去了。
“不了二哥,大冷天,三哥那房子扔一冬不住人不行……過幾天我再來……”說完,我轉(zhuǎn)身走了。
下雪了。黃昏的雪,斜著打在臉上。天地間渾然一體,一片迷蒙。近處尚能看清山巒和房屋的輪廓,遠處一片蒼茫。一股疾風帶著尖嘯迎面而來,雪花漫天卷地,形成一道雪墻遮擋住我的身體,讓人睜不開眼。我不得不縮著脖子側(cè)著身子,弓著腰瞇著眼睛吃力地前行。在強風的作用下,我圍在頭上的灰色毛線圍脖顯得十分單薄。雪似乎不是雪,而是細碎的沙子,一把把揚在我的臉上。路邊有一棵老榆樹,我貓腰跑了過去,雙手抱頭蹲在大樹的后面……
風雪蕭蕭路何方,
游子夢里思故鄉(xiāng)。
魂斷天涯無歸處,
步履蹣跚寫滄桑。
二哥隨后騎著自行車攆了過來。
屋里冰冰冷,只有棚頂?shù)囊恢粺襞萆l(fā)著晦暗的光。
二哥知道屋子冷,特地給我?guī)硪粋€電爐子。他從一個帆布兜子里拿出兩塊凍豆腐、幾個邦邦硬的黏餑餑后,就頂著夜色騎著自行車走了。
電阻絲一點點變亮、變紅。我蹲下身子,對著電爐子不停地搓著手。這時,課本上那個賣火柴的小女孩出現(xiàn)在我的淚光里……
一場大雪猝不及防地飄了下來。在嚴寒的冬日,我十八歲的生日也如期而至。屋里像冰窖一樣寒冷,幾個剛刷過的飯碗不一會兒就凍在了一起,寒氣和潮氣直逼骨髓。不燒火的炕像冰一樣涼,根本沒法待。我來到西屋,蜷縮在席夢思上,把厚厚的棉被從頭到腳全都蓋上。只躺了一會兒,我發(fā)覺這不是個好辦法——越躺越冷——在被窩里渾身打著冷戰(zhàn)。無奈,我只好穿鞋下地,在狹窄的小屋里來回跑步、來回跺腳。我從冰涼的碗架里拿出碗,兩只碗結(jié)結(jié)實實地粘在了一起。我兩手用力掰也沒掰下來,索性打開電飯鍋,把冒著熱氣的大米飯盛在兩個粘在一起的碗里。碗架里有半瓶醬油,我擰開蓋子,在雪白的大米飯上滴了幾滴黑乎乎的醬油……吃著這特殊的生日早餐,我極力控制著自己不去想家,但是,老娘的身影總是在眼前晃。想起去年老娘頂著風雪到學校為我送來生日餃子,我如鯁在喉……假如在家,老娘一定早早地起來,一定會給我做一碗冒著熱氣的面條,面條上面一定會有一個規(guī)整的荷包蛋……窗外狂風肆虐,使勁兒撕扯著房頂、門窗,我裹了裹棉襖,端起飯碗,大顆大顆的淚珠順著臉頰滾落到米飯里。米飯在我的喉嚨里直打轉(zhuǎn),我只吃了一口,便放下飯碗,趴在冰涼的小炕上,在積雪覆蓋的小屋中失聲痛哭。
不久,我來東北的第一個年也如期而至。一九八八年大年三十的這天早晨,二哥騎自行車過來,讓我去他家過年。我說啥也不去。二哥急了,沉著臉使勁兒拽我。二哥力氣大,我兩手拽住門把手死活不撒手,門都要拽下來了。拗不過我,二哥從兜里掏出幾張皺巴巴的十元和五元的人民幣扔在炕上,有些生氣也有些無奈地走了。
午夜時分,山村從上到下、由南至北傳來一陣陣此起彼伏的爆竹聲。如排山倒海,如雷霆萬鈞,如暴雨傾盆,由遠及近地壓來。雙響炮響聲震天,一個挨一個震耳欲聾。那一條條“彩蛇”好似受到驚嚇一般由地面迅疾地躥向空中,五彩繽紛的煙花如金絲銀雨在半空燦然綻放。濃烈的火藥味和誘人的香味混雜在一起,在空中彌漫。村里家家戶戶的大門上都掛起紅紅的燈籠。電視里、庭院里、大街上……到處傳來人們的歡聲笑語……
我在鋁鍋里添上水,把鍋放在電爐子上。不一會兒水就泛起了浪花,我倒進一綹兒掛面,又倒里一點兒醬油。盡管我不停地攪和著面條,可由于“爐火”太旺,仍有面條煳了,有股黑煙從鍋底冒了出來。煙煳味兒和醬油味兒一起飄進鼻孔,眼淚噼里啪啦滾落進鋁鍋翻滾的水中。我把白天買的一斤油炸花生米分出一半倒在盤子里。用刀敲掉菜板上的冰,切了一盤火腿腸。
我把炕桌放在炕上,把年夜飯——花生米、火腿腸及冒著熱氣有些煳味兒的掛面一起擺在桌上。望著眼前這頓年夜飯,我是多么想念家里的親人??!此刻,老娘是不是正坐在灶坑前的小板凳上,“呼噠——呼噠”一下一下吃力地拉著風箱,紅紅的火苗忽長忽短地從灶膛里吐出?嫂子、妹妹是不是正在熱氣騰騰的屋里炒菜、煮餃子?平時不善喝酒的老爹應該燙好一壺酒了吧?大哥和四哥是不是已經(jīng)在燈火通明的院子里擺放好了煙花、爆竹?那個寂靜的村莊是不是已然煙花漫天?
寒風惡魔般使勁兒吹打著窗戶,窗上的塑料布嘩嘩作響。屋里的電爐子散發(fā)著微不足道的熱量,總不燒火的小炕冰涼冰涼的。在寂靜的小屋里,我穿著母親為我親手縫制的厚厚的棉襖,眼里噙滿淚水,兩條決口的小溪在臉龐上恣意奔流。我努力控制著喉嚨里的哽咽,對著空蕩蕩冷冰冰的屋子,對著老家的方向,大喊了一聲:
“爹——娘——,老兒子在這里給您拜年了!”
婚姻圍城下的艱辛歲月
春暖花開,我成了一名建筑工地的“小工”。站在高高的腳手架上,看見孩子們背著書包,唱著歌兒,快快樂樂地走進校園,我悵然若失。夜晚,工地上潮濕的工棚是我的“家”。木板鋪上如果有個比較厚的草墊子我就感覺十分知足了,而工頭粗魯?shù)倪汉嚷曌屘煺?、單純的我第一次強烈地感覺到真實的人間。烈日下,一幢幢高樓拔地而起,我的臉頰也增添了許多歲月的痕跡……
一起干活兒的一個工友看我有點文化,在了解我的經(jīng)歷后,流露出無限惋惜和同情。他把我介紹給他的一個親戚——鎮(zhèn)里的教育助理。經(jīng)過相關人員的考察和了解,不久后我成了一個偏遠山溝的小學代課老師,每月工資僅六十塊錢,而且得等到年末一起給付。我的“家”離學校很遠,為了節(jié)省時間,我常騎自行車走那條一半是坦途一半是山路的近道。春天上下班,餓得實在走不動了我就把自行車扔在一旁,在榆樹枝上采一把榆錢兒充饑。在那個冷冷的春季,我代課經(jīng)過的那個山坡的榆錢兒時?!皳嵛恐蔽业哪c胃,讓我從心底感激大自然的寬厚、仁慈。在我饑餓難耐的時候,是大自然給了我溫暖和力量。
來回跑費時費力,后來我索性把“家”搬到了學校。晚上,教室就成了我的“家”,拼在一起的課桌成了我的床鋪。每當雷雨交加,冷冷的風從沒有玻璃的窗口吹進,瑟瑟發(fā)抖的我便躲在墻角挨到天明。
當我用榆錢兒充饑的時候,當我在雷雨之夜瑟縮在教室的時候,我非常思念魯西平原那一望無際的麥浪,以及田野旁那一棵棵挺拔的白楊;思念故鄉(xiāng)那憨厚淳樸的鄉(xiāng)民鄉(xiāng)音,以及校園中傳出的書聲朗朗……記不清有多少次,我收拾行囊,想告別流浪的生活,回到父母那溫馨的港灣,讓暖暖的鄉(xiāng)情為我擦去臉上委屈的淚水,讓久違的親情為我撫平內(nèi)心深處的累累創(chuàng)傷。但,雙親那被病魔折磨成弓狀的身體,我又該如何面對!
一場凌厲的寒風吹過之后,村莊立刻變得清瘦了。那條小河像一條白色的飄帶靜靜地鋪在村邊,幽幽的街巷一眼便望到了頭。
一九九二年冬,我和鄰村的一個不介意我“房無一間、地無一壟”的女孩兒舉行了婚禮,新房是借用福民村大隊部大寨樓的一間窯洞。如此大的喜事我卻沒有告訴父母——老兒子結(jié)婚,即便再窮,爹娘哪怕賣了僅有的一頭毛驢,或者僅有的小麥,也會多少給拿些“禮金”的,可這正是我所顧慮的。的確,自身生活都難以維系,又拿什么給兒子寄結(jié)婚的“賀禮”??!一間窯洞,一鋪炕,兩套被,簡單得不能再簡單。恰巧,正趕上村里電網(wǎng)改造,停電。新婚的晚上洞房里點著“花燭”——真正的“洞房花燭夜”。
結(jié)婚一周,我沒通知父母便領著妻子回到山東老家——我想給家人一個大大的驚喜。
一搭上歸鄉(xiāng)的火車,我的心就像出籠的鳥,撲棱棱飛去了,飛到徒駭河的臂彎里,飛到楊柳疊翠的小河畔,飛到小小的院落……
汽車奔馳著,我伏在窗口,貪婪地、忘情地“閱讀著”魯西平原。十月的蒼穹,那樣的深邃、遼闊,幾只大雁飛過天空。圓圓的麥秸垛下,三五只母雞悠閑地刨著生活……
離家越來越近了,我的心激動得“怦怦”直跳。“咯吱——”當我推開那扇沉重的木板門邁進院里時,父親正拿著篩子篩牛草。僅僅四年,歲月花白了父親的頭發(fā),蒼老了他的模樣:臉黑了、瘦了,皺紋多了??匆娢覀冞M院,老人頓時愣住了,瞇著眼睛仔細端詳了一番,當看清是日思夜想的老兒子時,他扔下篩子,上前一步一把將我抱在懷里。不輕易落淚的老爹老淚縱橫:“俺的兒啊,這些年過得好不?。俊贝丝?,我有無盡的委屈,我多想伏在父親寬厚的肩上,跟父親說說這么多年生活的不幸和艱辛。此時哭聲已到喉嚨,被我強行吞咽下去……我松開擁抱的雙手,故作高興地跟父親說:“爹,您看,我挺好的!”母親聞聲扶著門框蹣跚著從屋里走了出來。
我不知道
歲月究竟多么滄桑
只知道
它一年年地
壓彎了母親的脊梁
我不知道
秋風究竟多么凄涼
只知道
它一月月地
吹皺了母親的面龐
我不知道
冬雪究竟多么匆忙
只知道
它一天天地
染白了母親滿頭的銀霜
我不知道
思念究竟是一張多大的網(wǎng)
只知道
母親的慈祥
一夜夜地
走進孩兒的夢鄉(xiāng)
四年未見,母親蒼老憔悴了許多。老人扶著門框站著,蓬亂的頭發(fā)像秋日田埂上的荒草。由于過度思念兒子,終日以淚洗面,如今,母親那雙眼睛已看不清人了。母親擦擦昏花的眼睛,問:“他爹,你跟誰拉呱(說話)哩?”她仰著臉朝院里望著,在夕陽的映射下,根本看不清自己的兒子。父親嘆了口氣說:“你娘想你想得,眼睛都……看不清人了。成天就站在村口望……”我的內(nèi)心極度愧疚,極度悲傷,趕緊上前一步,一把把瘦小的老娘使勁兒摟在懷里,泣不成聲地喊了一聲:“娘——我是您的老兒子——”老娘伸出那雙皸裂的手,反復撫摸著我的頭發(fā)、額頭、眉毛、眼睛、鼻子、嘴巴……當確信是自己的老兒子時,她禁不住放聲大哭:“俺的兒啊,這些年你在哪兒?怎么也不來封信?。 ?/p>
我們的到來,給這個一直被愁云籠罩的家庭帶來了少有的歡聲笑語。兩位老人樂得合不攏嘴,逢人就夸兒媳婦漂亮,夸自己的兒子有能耐。幾天后,父親套上毛驢車,讓四哥裝了一千多斤的小麥,說是去面粉廠換點兒面粉,可回來時車上卻只有一小袋白面……我和妻子要返回吉林了,母親塞給妻子二百塊錢,說,家困難,別嫌少。妻子執(zhí)意不拿,我也把錢硬往母親手里塞。父親急了,平生第一次十分嚴厲地訓斥我,最后把錢硬塞到我的上衣兜里。每個哥哥結(jié)婚,父母都費盡心思東挪西借花了不少錢。我結(jié)婚,看到的只有二百塊錢,可我毫無怨言,他們何嘗不想給最心疼的老兒子拿出兩千元甚至兩萬元呢!我拗不過父親,揣著這沉甸甸的二百塊錢轉(zhuǎn)身踏上離鄉(xiāng)路時,早已是淚流滿面——這二百塊錢是父親變賣了口糧,從一家人的牙縫兒里摳出來的??!
十月懷胎,為了便于娘家人照顧妻子,我們搬到了妻子娘家所在的屯子。廢棄煙房邊用泥土堆砌而成、用于烤煙的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偏煞子”成了我的家。女兒的第一聲啼哭給這個家?guī)砹松鷻C,同時我也覺得肩上的擔子更加沉重了。
一九九七年,我告別了那個“偏煞子”,來到市里做起了小買賣,我要通過努力給老婆孩子一個像樣的家。在市里,我租的房子是最便宜的。冬天沒有錢買煤,就把床墊子鋪在炕上,屋子中央擺著一個電爐子,既用于取暖也用于做菜。人要倒霉喝涼水都塞牙,賣盒飯、蹬“倒騎驢”拉送貨物……咋干也看不到錢,以至于連買米都成了困難……
一天,妻子的三哥到市里辦事兒,想順路到我家看看。他輾轉(zhuǎn)找到了我們的家——狹窄的小院,破舊的掉了藍漆的房門釘了一層塑料布。他使勁兒拽了下門,門上面開了挺大的一個縫兒,門下面卻和門檻子結(jié)結(jié)實實凍在了一起。他又用力拽了幾下才把門拽開。門檻上用釘子釘著、用破布裹著的用于擋風的一把稻草被拽出了幾根。屋里和外面溫度差不多,光線很暗,他推開里屋門,屋子中間有一個破電爐子散發(fā)出微不足道的熱量,一個黑乎乎露出棉花的破被掛在窗戶上,地中央椅子上的一盆水凍了一層薄薄的冰,外甥女兒坐在炕上,小臉蛋兒凍得通紅,從鼻孔呼出的兩個細小的“煙柱”在冷空氣中慢慢擴散……
三哥的突然造訪,讓我和妻子有些措手不及,十分窘迫。三哥怎么也沒想到,備受他們疼愛的老妹妹,現(xiàn)在竟然過得如此寒酸,如此狼狽。在我們一家三口面前,他像個孩子似的哭了,以不容反駁的語氣說:
“你倆……馬上把東西……收拾收拾。我去找個車,跟我……回家……”
三哥轉(zhuǎn)身出去了。不一會兒,找來一輛三輪車停在院子門口。這個家太好搬了:米面油都見底了,幾雙破舊的碗筷,兩床被褥,除此之外,一無所有。我到后院跟房東說了一聲,就急忙跑上三輪車。
雪后的關東大地,山川、河流、房屋……全都覆蓋了一層厚厚的雪被。妻子和孩子坐在三輪車的駕駛室里,我和三哥坐在后面的草墊子上,身上蓋著件破舊的軍大衣。三輪車吐著黑煙,“突突突”在公路上奔馳。路旁挺拔的楊樹不時落下幾團碩大的雪片……遼源越來越遠也越來越模糊了,我的心頭涌起一陣酸楚。啊,遼源,我曾經(jīng)那么狂熱地撲到你的懷抱,三年來,我灑下太多辛酸、太多汗水……
重回農(nóng)村,借住在親戚家閑置的房子里。我雄心勃勃,連借錢再加上貸款承包了四坰多地,想打個翻身仗,蓋兩間屬于自己的房子,有個安穩(wěn)的家。我和妻子春種、夏鋤、秋收……由于地離家較遠,下雨的時候人們都回家了,而我們只能把孩子放在用玉米稈子臨時搭起的“窩棚”里,頂雨繼續(xù)勞作,午飯也只能躲在避風的山溝里吃著帶來的冰涼的剩飯。每天晚上,天黑黑的我們才回家。到了家里,妻子常常一頭扎到炕上,飯都沒力氣吃,不一會兒就呼呼睡著了。第二天早上,天還沒放亮,我們就起床了。妻子從炕邊慢慢挪著雙腿下地,腳剛碰到地面,就不由自主地“哎呦”一聲,臉上露出十分痛苦的表情。她緩了緩,用手輕輕捶打幾下大腿,揉揉后腰,再慢慢試著從炕沿邊站起身。到后來,我倆的手掌全裂開了口子,手指肚像塑料薄膜一樣,別說扒玉米,碰上玉米葉都疼得受不了。
在風里、雨里、泥里滾爬了一個多月,總算把玉米全部收回家。那天,孩子聽說完事兒了,手拿一棒玉米,興奮地手舞足蹈:“完事兒嘍,完事兒嘍!”那一晚,我睡得特別香甜。我做了一個甜美的夢,夢見自己把所有的饑荒全還上了,還剩不少錢,買些蓋房子用的磚木,領著女兒回到山東,爺爺奶奶看見孫女高興得不得了……
年關將至,這些黃澄澄的玉米該變成錢了。我和妻子商量,先把要緊的饑荒還上,給孩子換一套新衣服,置辦點年貨……我把玉米全部賣給了一個不錯的哥們兒,他說第二天給錢??傻诙靺s傳來消息,這個哥們兒攜糧款跑了!這消息對我來說不啻于晴天霹靂!我和妻子當時就傻眼了,妻子一下子就癱倒在炕上不省人事。女兒被嚇得“哇哇”直哭,她一邊哭喊著“媽——媽——”,一邊使勁兒搖晃著媽媽的胳膊……傍晚,冷風習習,我獨坐在村外空曠的雪地里?;液稚奶炜眨液稚脑旗\,遠處的山巒在溟濛中也是一片灰白。我呆呆地坐著,心仿佛涼透了,神經(jīng)也仿佛麻木了……不知何時下雪了,那紛紛揚揚的雪花像數(shù)不清的受傷的蝴蝶,撲打著翅膀,落在我的頭發(fā)上、身上,鉆進我的脖頸,然而我并未感覺到寒冷。此刻,我想哭,痛痛快快地哭,卻一滴眼淚也沒有。
新年越來越近了。人們都以極大的熱情迎接著新世紀的到來,人人的臉上都洋溢著節(jié)日的喜悅。家家戶戶已經(jīng)開始一樣一樣地置辦年貨,而我家……東院鄰居給端來滿滿一盆白面,西院鄰居給捧來幾捧瓜子、糖果……他們都說:“啥也別買了,上俺家過年吧!”東西不多,話語雖少,卻讓我實實在在地感受到那份淳樸的溫情,至今回憶起來仍會淚流不止……
三天過去了,妻躺在炕上還在輸著液,身上蓋著一床棉被。女兒蜷縮在炕角,腳也伸進被子里面。她嘴角和鼻翼翕動,似有無盡的委屈。此刻,女兒正用一種可憐巴巴的眼神瞅著我。她的眼睛如兩泓深潭,寫著與她的年齡極不相稱的悲哀;她蒼白的小臉兒上也掛著不屬于她這種年齡該有的憂傷。望著女兒被淚水籠罩著的雙眼,我的鼻子酸酸的。過新年,誰家的孩子不打扮得花枝招展、漂漂亮亮?可我的女兒身上卻還穿著已明顯偏小且衣角和袖頭泛著黑亮光澤的棉襖。我無法直視女兒的眼睛,轉(zhuǎn)身跑向村外白茫茫的雪野。
為了給女兒換一套新年衣服,我起大早去市里批了五十斤凍梨。我走鄉(xiāng)串屯高聲叫賣著。西北風、冒煙雪,有時頂風自行車實在蹬不動了就下來推著走。這幾天的風真硬,像薄薄的刀片一樣刮著我的臉,我身上破舊的大衣很單薄,凍得手和腳幾乎僵硬。我把車子支在路旁,摘下手套,把冰涼冰涼的手湊在嘴前使勁兒哈氣。皮鞋此刻像鐵一樣硬,腳像貓咬似的,我使勁兒在雪地上來回跺著雙腳……肚子早已餓了,路過小街,我捏著一枚硬幣,打算換兩個熱乎乎的包子,可想想正在輸液的妻子,想想女兒被淚水籠罩著的眼睛,我把硬幣又放回兜里。在家家戶戶的窗口散發(fā)出柔和的燈光時,我才賣完凍梨,蹬著自行車,小心翼翼地騎行在回家的冰雪路上。無邊的夜,無邊的孤獨和凄涼,只有月亮和星星注視著我流淚的眼睛。
“我想要有個家,一個不需要華麗的地方,在我疲倦的時候,我會想到它……”不知從誰家的錄音機里飄出這令人心碎的歌聲。幾天后,我終于掙到一百多塊錢。我在集市上給女兒買了一套雖說比較廉價但也算很漂亮的衣服?;氐郊?,當我把衣服拿到女兒面前時,本以為她會興高采烈,眼睛里會放出興奮的光芒。然而事實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女兒竟沒伸手接我遞給她的衣服,而是搖著頭,用乞求的口氣說:“爸——我有衣服,你去給媽媽換一雙新棉鞋吧!”我以為我聽錯了——這是我年僅六歲的女兒說的話嗎?可這畢竟是事實!我的眼淚像開了閘的洪水一樣奔涌而出,我和妻子爭搶著去抱這懂事的孩子,一家人擁在一起痛哭在臘月二十八的夜晚……
年底理發(fā)店總是人滿為患,理發(fā)通常要等很久。臘月二十九這天,我特地起早,騎著自行車帶著女兒到小街去理發(fā)。理完發(fā),我打算領女兒去吃一碗她平時特別喜歡吃的冷面,可到了小吃部門口,女兒卻死活也不進門,任我怎么拉也拉不動。后來女兒索性扔下我賭氣似的一個人往家的方向跑去。無奈,我只好推起自行車追上女兒。到了家,鄰居大嫂正陪著妻子打點滴。聽說這件事兒,問女兒為啥不吃冷面,女兒忽閃著大眼睛說:
“俺家讓人騙了,沒有錢?!?/p>
時至今日,處處節(jié)儉、從不亂花一分錢已成了女兒的習慣,而她說的那句話,更是讓我一輩子都刻骨銘心。每當我一個人靜坐想起這句話的時候,淚水就像兩條小溪一樣流淌在臉龐,而我也懶得去擦拭,任它們垂掛在面頰上,由熱到冷,直至干涸。
因為債臺高筑,“我想有個家”的愿望成為泡影?!凹摇睂ξ叶允嵌嗝从H切又何其遙遠?!皬V廈千萬間”,有哪一間是屬于我避風的港口?萬家燈火,有哪一盞是為我點亮?
村書記看我家實在太困難,出于同情,和當?shù)匦W校長商量后讓我把家搬到了“村小”。
正月十五的那天早晨,為了不讓鄉(xiāng)鄰看見我的寒酸樣兒,當人們還在睡夢中,我和妻子早早就起來了。我先把兩床被褥放到一個推車上,然后是見底的油壺、六七斤大米、幾雙碗筷,再就是我視若生命的十多本文學書。女兒睡得正香,即使妻子把她抱起來也沒醒,只是微微睜了一下眼就又睡著了。妻子只好把孩子抱在懷里坐在推車上,用被子把孩子蓋嚴。我在清晨的朦朧中,迎著飄飄灑灑的雪花推著我的所有家當來到學校。
學校的打更房分前后兩個屋,后屋有個用于給學生餾飯盒的大深鍋,住人的前屋不足十平方米,只有一鋪炕,但我已經(jīng)相當知足了。
風雪洗禮,擁抱溫暖港灣
無數(shù)個夜晚,當妻子和孩子都睡著了,我弓著腰跪在被窩里,打著手電,用鉛筆頭兒在小學生的作業(yè)本上書寫著夢想。當時村里到市內(nèi)已經(jīng)通了客車,為了節(jié)省兩塊錢車票錢,在寒風刺骨的冬季,我起早騎著自行車到遼源日報社投稿。頂風,車子實在蹬不動,我就下來推著走……功夫不負有心人,無數(shù)次的碰壁,終于迎來碩果滿枝。有一天,當我看見自己的名字印在報紙上,激動得淚濕衣衫!
二〇〇四年的十二月二十日,我的命運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東遼廣電局領導沒考慮年齡、學歷等因素,憑我發(fā)表的那些文章破格聘用了我。試用期,我撰稿的專題片《大地飛歌唱東遼》讓縣委宣傳部領導、電視臺領導刮目相看。于是,三十六歲的我成為東遼廣電的一名編外記者。由于離家遠,我把單位當成了家。辦公室較小,晚上我和衣躺在沙發(fā)上,兩塊錢三袋的方便面是必備的主食……“和衣臥時參沒后,停燈起在雞鳴前?!蔽覐U寢忘食,我要為這個“家”贏得榮譽。經(jīng)過努力,我撰稿的專題片《牽手》《愛,不去想該不該回頭》在二〇〇六年、二〇〇七年分別獲中國廣播電視協(xié)會和中國電視藝術(shù)家協(xié)會優(yōu)秀作品獎……
為進一步改善城市面貌和人居環(huán)境,提升城市品位,二〇〇九年東遼縣開展了轟轟烈烈的“城市建設管理年活動”,電視臺領導委派我負責這個活動的宣傳報道。無論早晚,無論嚴寒酷暑,我風里來雨里去,用攝像機鏡頭真實地記錄了縣城每一處翻天覆地的變化。因表現(xiàn)突出,第二年春,在全縣經(jīng)濟工作會上,我被縣委縣政府授予先進個人稱號。
二〇一一年七月十日令我終生難忘——這一天,我們終于有了屬于自己的樓房。喬遷的日子我們沒有告訴任何親朋。我買了一掛長長的鞭炮放在小區(qū)院內(nèi),當爆竹“噼啪”響起的瞬間,自認堅強、從不在人前流淚的我禁不住淚流滿面。二十多年的顛沛流離,二十多年的坎坷奔波,二十多年的風雨兼程,如今,在縣城,我有了真正意義上的家,而這個家對我而言來得何其漫長、何其艱難!
在這條漫長的人生路上,風雪交加,我如同孤舟在茫茫大海中掙扎。每一次跌倒,每一次站起,都是對命運的頑強抵抗。終于,在無數(shù)次的磨難之后,我找到了那片屬于自己的港灣。
家的門扉輕輕開啟,迎接我的是一室暖光和滿屋子的歡聲笑語。這里,是我在風雪中夢寐以求的避風港,是我在黑暗中始終仰望的燈塔。
站在窗前,望著外面飄灑的雪花,我心中涌起了深深的感激之情。這個家,不僅是身體的歸宿,更是心靈的棲息地。在這里,我明白了,無論風雪如何肆虐,只要心中有愛,有家,就有力量去面對一切。
風雪過后,天空總會放晴;磨難之后,心靈總會更加堅韌。在這個溫暖的巢穴中,我學會了成長,學會了珍惜。家的意義,不僅僅是遮風擋雨的地方,它更是一種力量,一種信仰,讓我們在人生的征途上,無論遭遇多少風雪,都能堅定地走下去,直到終點。
作者簡介:薛成龍,系吉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東遼縣作家協(xié)會主席。抒情敘事詩《東遼河之歌》于2013年獲吉林省廣播文藝綜藝節(jié)目類一等獎;創(chuàng)作歌詞百余首,其中《生命至上》《人民至上》分別獲2020年、2021年全國優(yōu)秀歌曲獎;長篇小說《昨夜風雪》入選吉林省作家協(xié)會2022年重點扶持項目。
(責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