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蘭火車站是座由鋼鐵構架的龐然大物,不免令人生畏。時間尚早,我坐在其中一把月臺的長椅上。月臺上沒幾人走動。不多時,石良從車站大廳方向甩著兩手過來。不知何原委,番人的走姿每人大同小異,而咱中國人的走路姿勢卻是各自迥然有別。我和石良通過電話沒見過面。他伸出手說,我叫石良,那邊餐館由我負責。
個把小時車程。我們從車站出來。走半個鐘頭光景抵達餐館。餐館已關閉停業(yè)老長一段日子了,門面灰禿禿,門楣上方中餐館的標配——兩盞紅燈籠褪色得厲害,咧開了嘴。開門進去,一股霉味撲面而來,蜘蛛網(wǎng)密布。石良道,老板貪便宜吃母豬肉,買下餐館后才曉得這房子是危樓,遲早要拆的。
石良打開洋鐵皮信箱,一沓水電、煤氣、垃圾費等催款公函,其中夾著一封國際航空信。我轉一圈回餐廳,那封信已被拆開,信紙與一張彩照擱在窗戶大理石平臺上。照片上一位十來歲小女孩,拘謹?shù)卣驹诨ú莶⒉幻⒌墓珗@一隅。信文上寫道,我和女兒都很想念你,你在意大利一切都好吧,收到信后馬上回信喲……石良說,這人是個大學老師,原先在這里做工,餐館關門后走了,聽說現(xiàn)在他在米蘭那邊的衛(wèi)星城做工。
當初餐館正常經(jīng)營時,石良即為“頭”。石良道,我和老板是親戚哦,那時有七八號人馬呢!營業(yè)兩月后,餐館沒啥生意,入不敷出,便歇攤了。這回重整旗鼓開張,僅我們兩位員工。待在米蘭的老板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是哪里跌倒從哪里爬起,妄圖誘人上當玩一把“擊鼓傳花”游戲。
粉刷墻壁,打掃堆積如山的垃圾,忙乎個把禮拜后,餐館門頭掛上紅彤彤的燈籠,重新開業(yè)了。自然無人前來祝賀,更遑論有誰送花籃了。石良在店門口擺張桌子,放一籃子油炸蝦片。不過天氣寒冷,又是一條較偏僻的街道,用“白吃炸蝦片”的路數(shù),招徠看熱鬧人數(shù)并不多。
不出所料,生意很不好。一個月里客人人數(shù)最多的一次為十人。十位青年男女東拼西湊,點了十個油炸冰淇淋、五份春卷(同樣有十根)、兩瓶大瓶裝可樂。氣氛不錯,喧嘩得雞飛狗跳,但入賬的里拉(意大利幣)實在少得可憐。一個月中至少有兩天沒客人進門,吃了零蛋。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其中一天,急匆匆跑進一個中年男人——石良臉面堆笑迎過去,遞上菜譜本——中年男人慌忙擺手,直接鉆入洗手間。原來,這位小型卡車司機內急了。
我從餐館廚房后門溜出來。這兒是塊略顯荒涼的空地,幾棵樹因無人剪枝修整,歪歪斜斜扭成一團;狗尾巴草瘋長;野貓成群結隊。這番邦的貓許是退化了吧,不會抓老鼠,哪怕是淪落到“野貓”行列了,仍舊不抓老鼠,只曉得沖我亂叫一通,乞食吃。
我和石良住宿在危樓的二層。夜里躺下后,老鼠在天花板的夾層迅速竄動,聲東擊西不消停,發(fā)出令人起雞皮疙瘩的吱吱尖叫。那些待在院落里的野貓根本不上來,從凄厲的叫春聲中可判定它們正尋歡作樂呢。
一日,我將這幢業(yè)已人去樓空的五層樓房轉了個遍。每層七八個房間,一律狼藉不堪,蓋著均勻灰塵。人在無聊的時候,是會做出無聊的事兒的。我一個個房間看過去,有時待上片刻,根據(jù)眼前所見揣度房間主人是個怎樣的人,有何種愛好,或者說他們有何隱秘的線索落下了。有個房間,顯然主人是位女士。房間地板上攤著二十來雙半新不舊的女式鞋子。落滿細塵的鞋子毫無光澤,同時蒙上了一層私密意思,像一堆竊竊私語物什。冬日窗外投進來的光照偏暗淡,整體色調灰不溜秋。但也有例外。其中一雙并列的紅皮鞋猶如野地里一朵花——或者干脆就是墓地里的一朵花兒吧——在我的注目下凸現(xiàn)出來,眼看著漸漸綻放。
天空陰沉,午后下起雪子,傍晚飄起雪花。雪越下越大,遂成鵝毛大雪。第二天早上,視野所至一派白茫茫。作為生長在浙江南部的人,我從未見過這么大的雪,腳踩下去,快到膝蓋了??嘀凶鳂?,我在餐館門口泊于街邊的小車背上壘起一座雪人,尺余高,有鼻子有眼,模樣兒蠻憨厚的。
我上街買來一沓明信片,風光、人物及攝影作品均有。我將一張穿米黃色風衣老頭仰頭看巨幅清涼女郎廣告牌的明信片,寄給出國前單位的工會主席。此兄喜看女人,不妨讓他慢慢品嘗唄。有一張電影女明星夢露的明信片,我在其背面多寫了幾句:意大利北部天寒地凍,氣溫零下十幾攝氏度。但是我睡覺的房間是沒有暖氣的,包括餐廳里也沒暖氣,僅有一個可移動的煤氣暖筒。沒暖氣的原因一是這樓房為危房,暖氣管路切斷了;二是像這樣沒生意的餐館,就算有暖氣管道,老板也要節(jié)約成本不準開暖氣的。
餐館外頭的街道冷冷清清,車輛與行人皆不多。一位被年輕同行擠對出來的人老珠黃的站街女,在這條街討生活。天氣寒冷,她沒法子待在固定位置,不得已在街上來回走動暖身子。大雪過后街面結冰,女人的高統(tǒng)皮靴踩踏在碎冰上,傳來一陣咔嚓聲。有過那么幾回,我瞧見她身后跟隨著一條黑色雜種狗。那條狗毛羽不光滑,眼神游移不定,怯生生的。
有一天,女人推門進來,她一邊跺腳一邊東張西望。
女人掏出角子買了一杯咖啡。
通過門窗玻璃,但見那頭黑狗乖乖地趴在門外。
女人坐下后,石良把煤氣暖筒推到她身邊。女人抬頭,說了聲謝謝。
石良對我說道,上次餐館營業(yè)時,她就說只要請她吃飯她就和我做……石良見我沒吱聲,他強調語氣說道,我沒有答應!我偏頭看眼女人,五十出頭年紀,雖然涂抹了厚厚的脂粉,臉上的溝壑仍舊清晰分明。尤其她的眼睛黯然無光,很渾濁,臉色蒼白如紙,兩片薄嘴唇上的劣質口紅特別地令人倒胃口。
女人喝完咖啡沒走人,眼巴巴地瞅著石良。
實話實說,石良乃淺薄之徒,喜好拿著雞毛當令箭,是個吹毛求疵的家伙。出國前,他在城郊蔬菜大隊種地,大字不識一籮筐,坐井觀天,少見識而多瑣碎。
然而這天,石良低下腦袋,進廚房炒了一份紅花面。所謂“紅花面”,即意大利通心粉擱少許肉末拌以番茄醬炒的,屬于干體力活者填飽肚子的食物。
女人見石良端來一盤冒熱氣紅花面——激動得趕緊站起雙手接住——女人渾身顫抖,說話不連貫,暗淡的眼眶里閃出片片光斑。
米蘭那位老板,我聽說過他的一些傳聞。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出的國(碰面后他說自己先去南美洲,再從那邊來意大利定居的)。老板在國內是位裁縫老司,心靈手巧。到意大利米蘭后,在皮工場做皮具,其裁縫技藝派上了用場。沒多久,他自個開了皮工場,繼而開了皮草零售商店,事業(yè)蒸蒸日上。
老板出國前在老家自有家室,子女四五個。出國后,或許是當年中國出境手續(xù)卡得緊吧,妻兒一直未能出來。老板凡夫俗子一個,抵御不住糖衣炮彈,與一位來自那不勒斯的女孩子同居上了。數(shù)年后,同居女人的侄女從那不勒斯來米蘭玩。意大利的經(jīng)濟狀況,北部富裕南部貧窮。來自窮困潦倒家庭、沒見過啥世面的小女孩,在富得流油的老男人面前,暈頭轉向根本找不著北,一腳踩空跌落了進去。
那日天氣陰冷,一輛紅色轎車歇在餐館門口。
頭天,老板給石良打電話,說第二天要來。小車停下后,石良一個箭步從餐廳沖出去。我稍慢一拍,見石良哈巴狗似的圍著老板前后騰挪。
老板七十多歲光景,比我想象中的要矮小,戴頂禮帽,看得出精力頗為充沛。
車上駕駛座位上是一個三十來歲的意大利女人,五官長得不算漂亮。她慢吞吞從車上下來,僵著臉,穿上笨重的裘皮大衣。女人膚色白皙,嘴唇紅艷艷。她點上一支細細的煙卷,抽上一口,煙卷的白色海綿嘴上留下個紅印痕。
無須猜測,該女人即是傳說中的“小老婆”了。
老板沒正眼瞧我,說,我從米蘭中國貨行買了一桶豆腐給你們吃……你們可要好好干哦。
石良掀開后車蓋,我提起豆腐去廚房。石良踅進吧臺打咖啡。老板搖頭道,我不要。小老婆接過咖啡杯,倚靠在吧臺上,眼神散淡,儼然局外人。
老板走前面,石良和我跟后頭。老板先看餐廳,再看廚房、后院,末了登上樓梯,在石良與我的房間門口探了下腦袋。怕是氣味不太好聞吧,老板皺了下眉頭。下樓梯時他說道,亂七八糟,沒頭沒腦不清爽。石良分辯道,這樓房到處是灰塵,老鼠和野貓亂竄,剛打掃完又臟了。老板道,我白白把餐館給你們開,還不能自保,還叫我貼錢,說得過去嗎?!
因老板拖欠工資一事,我跑去米蘭一趟。
找到老板皮草店。推門進去,一位四五十歲的意大利女人向我瞪了一眼。我心里估計,這女人便是“小老婆”的姑姑了。女人身材高大,頗壯實。不難想象,她和老板在一塊時的情景該是十分滑稽相的。
身材高大的女人問,什么事?我說要找老板。她說,老板不在。
我踅到門口抽了根煙,想想不行,不能就這樣走掉!我重新推門進去,沒與她搭訕。我臉色肯定已經(jīng)發(fā)青,一如氣鼓鼓的蛙類。半小時左右,女人在收銀臺后頭偷偷打電話。過后,她對我說你跟我來。店鋪后面一扇小門,我隨她上了二樓。
老板躺在客廳躺椅上,身上捂了條綠地花格子毛毯。女人與他說過幾句話后下樓。老板有氣無力地說道,你坐嘛。
旁邊一房間門開著,“小老婆”與一個男孩子一個女孩子有說有笑。我聽北京樓餐館老板說過,老板和這女人好上時,她還只有十三四歲。怕是年齡小吧,生下的大兒子弱智,生下的小女兒聰明伶俐。情況看來的確如此。那男孩的臉面與神態(tài),分明流露出一股傻里傻氣;而女孩長得像花仙子。
老板說,我感冒了,很嚴重。我不曉得說點啥好,沒接話茬。
老板牙痛似的面部抽搐,喚“小老婆”過來。“小老婆”照樣目不斜視地從房間里走出,老板讓她取點錢來。不知何故,“小老婆”拿來的錢不夠。老板給樓下打電話,姑姑上來將兩張紙幣交給老板。
老板摸索半天,把工資遞給我。他語重心長地說道,你們做工,真的要好好做??!
餐館白天幾乎沒客人。起初階段,石良對我有腔有調地說道,上班時間,哪怕沒生意也要堅守崗位的!時間一長,石良的思想意識有所松懈,可能發(fā)號施令的勁頭消失了,對我溜出去的行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石良自己,用大把的時間來擺撲克,玩“捉順子”。該撲克游戲毫無技術含量可言,純粹打發(fā)日子。
我跑到公園。冬日的公園樹木灰禿禿,地面上的草坪早已枯黃,一幅殘枝敗葉的景象。關鍵是冷,冷颼颼的氣流一股股地從衣領口往身子里頭灌,跺腳取暖失效,沒法子久待的。
一輛大巴停在旁邊??空荆也患偎妓魃狭塑?。車廂里暖氣頗足,儼然人間四月天。人活絡過來,便有心思瞧車窗外的景色了。一條鋼藍色河流,凝固了一般沒皺波紋,白色的水鳥或高或低盤旋其上方。巴士停歇了不少站臺,我渾然不覺沒有下來。這車廂內的世界與車廂外的世界,不可同日而語,我乘到了終點站。
這座意大利北部小城,三分之二的房屋建在河流兩岸平原上,三分之一的房屋建在山坡上。終點站設在山坡一塊空地上,周遭的房子大多為色彩鮮艷的獨幢式別墅,圍墻柵欄井然有序,松柏郁郁蔥蔥——甚至有不懼凜冽寒風的花朵昂首怒放。傻瓜都曉得,該地兒屬于富人區(qū)了。下車后,沿一條柏油小馬路往山頂走,眼前出現(xiàn)幾座糙石砌就的古堡,森嚴壁壘。制高點的炮臺,自是免不了的。生鐵鑄造的粗大炮筒,經(jīng)由游人無數(shù)遍地撫摸,光滑無比。
依稀記得,山上有座冷兵器時代博物館,陳列各式各樣的刀劍、長矛、盾、鎧甲,以及城徽與破損、陳舊的戰(zhàn)旗。
嘗到甜頭,我隔三岔五搭乘巴士從某一站點上,一路搖晃到達終點站。有時轉悠一圈下山,有時僅下車抽根煙即重新上車——充分享受車廂內的暖意融融。
一日,我在街上閑逛,一抬頭看見“北京樓餐館”幾個漢字。當時的感覺,猶如沙漠里遇見綠洲,心口噗噗跳。推門時門楣上的鈴鐺發(fā)出悅耳的聲響。無所事事的跑堂立馬笑紋旋起——隨即泄氣如皮球似的恢復原貌,生硬地問道,什么事?老板從里面小餐廳踱步出來,不加掩飾地盯著我上下打量一番說道,我們目前不招工人。
我說我是紅燈籠餐館工人,路過討杯水喝。
老板叫跑堂給我接了一杯自來水。
我心里罵他小氣鬼。
老板對我倒是來了興趣。嚴格來講,他并非是對我這個人有啥興趣,而是對紅燈籠餐館饒有興致。老板問,現(xiàn)在那家餐館生意怎么樣???我說馬馬虎虎了。老板道,聽說米蘭那個老頭子,這次開門營業(yè)的目的是想把餐館賣掉?我說我不太清楚。老板道,房子已經(jīng)被市政府劃定為危房,住的人都搬空了,板上釘釘?shù)氖?,誰會上當受騙!
人家沒嫌棄,我便不急于走了,畢竟餐廳里的暖氣是可以白白享用的。
老板踱著方步說道,米蘭老頭子看我餐館紅火,眼睛見血,挖空心思要在這兒開餐館,這地方有那么好占領的嗎?這下好了,陷入爛泥潭了。
離開時,老板對我說道,那家破餐館反正沒什么生意,你有空只管過來坐嘛。我忖度,我的到來怕是能夠滿足他的幸災樂禍心態(tài)吧。
有天夜里十點過后,店里沒生意我提早搞完衛(wèi)生。石良問,你要出去?我說無聊死了。北京樓餐館距離不算遠,拐兩個街角,走一截直街即到。兩家餐館,冰火兩重天。我們的餐廳如冰窖子,那邊廂的餐廳如火爐子——點餐客人依舊如過江鯽魚。
待在里頭小餐廳的老板看見我,站起向我招手。
自那以后,餐館里沒啥生意時,我便早早料理停當手頭活兒,鞋底抹油一般奔向北京樓餐館。此處人氣旺盛,帥哥美女如云,當然更為主要的是暖和了。老板越來越喜歡我過來“坐坐”。他難能可貴地沏了壺茉莉花茶,吊起三角眼問道,今天做了幾個客人呀?我說今天還行,九條。老板笑嘻嘻地說道,十人都不到,個位數(shù)嘛。
這大餐廳后面的小餐廳,擺三五張長方形餐桌,自成方圓。除周末、周日派上用場,平時一般用不上。老板一人獨自坐這里,不看報紙不喝茶,一坐大半天。他的興趣點在餐館門頭。每每聽到門上掛的鈴鐺奏響,他或抻長脖子或哈腰站起,嘴上喃喃說道,來了五位哪。一個白天和一個晚上下來,就餐幾號人他一清二楚,甚至連抱在懷里的嬰兒都不會落下。根據(jù)多年累積的經(jīng)驗,他能準確辨別出每位客人的脾性及消費能力。有時,老板如同打了激素針一樣興奮地嚷道,這家伙來了,吃餐高,值農(nóng)村一頭牛的價呢!想必,那是一位出手闊綽客人了;有時,老板無精打采地嘀咕道,這幾個是“捉虱子”的,做個鬧熱罷了。
老板老婆長得矮墩壯實。俗話說,丑女帶財。這帶不帶財先甭說,光講干活,她完全能夠以一抵二的。在意大利中餐館,大廚這行當百分之九十九點九,是由男人擔任的。因為大廚不但是一門技術活,同時也是一項體力活嘛。那個百分之零點一,落在老板的老婆頭上了。起初,自然是由老板親自掌勺的。待生意有起色步入穩(wěn)定狀態(tài)后,老板便教會老婆讓她當了大廚。老板有次對我說道,開餐館,大廚這個職位一定要掌握在自己人手中,第一點是不要受人家工人的氣,動不動拿捏你;第二點最重要,大廚換來換去,口味、風味一變,說不定原先固定的客人吃不習慣就不來了,而自己人做大廚,可以保證品質始終如一。
老板老婆大多在廚房里,少露面。有次下班前,她從廚房出來,一身工裝,腳上穿的是一雙高統(tǒng)雨靴(那天是個晴朗天,想必是在廚房干活需要)。她對我說道,我是一頭耕牛呢,犁田時拉出來,犁了田關進牛欄里。的確,老板老婆不愛打扮,很少逛街,幾乎不買衣服和化妝品。她的生活兩點一線,從住家到餐館,再從餐館到住家。
老板夫婦生育六個孩子,樓梯臺階一樣一個比一個高上一級。老板治家有方,子女們個個循規(guī)蹈矩,走路與說話皆輕盈,少年老成早早學會虛情假意,蠻討客人們歡喜的。已經(jīng)不讀書的子女不用說在店里干了;還在上學的,學?;貋矸畔聲杂X地搭把手了。
老板在家庭的地位一如君主,發(fā)號施令或諄諄教導,使得“北京樓”這艘船行駛在正確的航道上。
過后我要去法國,考慮到偷渡得輕裝上陣,便把皮箱寄存在老板這里。一年后的春天,我過來取皮箱,在老板家住了兩天。
老板的廚房面積頗大,空出來的地方擺放一張大圓桌,一家子在此用餐。這回老板對我頗熱情,有點老友重逢的意思,拿出一瓶高粱酒讓我喝點。老板實話實說道,這箱酒放倉庫角落很多年了,找到時瓶子里的酒淺了一小半,不敢供客人喝了(老板全家滴酒不沾,認為時間過長的酒會變質)。
飯桌上多了兩位年輕女孩子。一位挨著老板大兒子身旁坐,兩人卿卿我我,肯定是老板兒媳婦了;一位給桌上每人盛飯,屬于在廚房干雜工活的。老板春風滿面,向我眨眼睛,大概意思是叫我別多嘴提問了。
飯后老板與我照例去小餐廳坐,泡上一壺茶水。
老板一副心滿意足的神態(tài),拖長腔調道,說來話長哪——
老板大兒子長相白面書生,身材頎長,勝于其父母。他從小跟隨父母來到意大利,老家方言講得順溜,普通話疙里疙瘩。讀書時,大兒子和一位意大利女同學談戀愛。畢業(yè)后,兩人一如既往談情說愛。老板曉得此事后,堅決不同意,三番五次阻撓兒子與女同學接觸。老板的說法是番人太不牢靠,視婚姻如兒戲,夫妻不會有始有終走到頭的。另則,番人的理念與咱中國人不同,他們夏天下海灘、冬日上雪山,吃光用光身體健康。而咱中國人,天晴防個落雨料,今天有碗飯吃必得想到明天、后天……自個兒有碗飯吃還得想到兒子、孫子、子子孫孫……總而言之,番人的生活方式和生活觀念,與老板的生活方式和生活觀念大相徑庭,格格不入。
老板把討兒媳婦的事宜排上日程表。因海外華人人口基數(shù)小,可供選擇的余地十分有限,他把目光轉向了國內。
老板平時穿著隨便,回國內老家得講究派頭,西裝革履,大背頭油光可鑒。到老家縣城第二天,他即通過好事的居委會婦女主任將消息散布出去。老板對下巴有粒黑痣的婦女主任交代道,必須知根知底,譬如女孩的父母、祖上,家風嚴明不嚴明,女孩子本人傳統(tǒng)觀念強不強。我家是個大家庭,目前不會分家,她的加入不能影響我們家庭和睦的作風。婦女主任問,相貌和學歷上有什么要求呀?老板道,學歷無所謂,有個初中文化程度就可以了,出國后我會送她去當?shù)卣Z言學校學習意大利語,反正在那邊中文也用不到的。相貌么,清秀一點,不要妖里妖氣,當然不能難看,那樣子影響后代不好。
沒幾日,婦女主任回復老板道,有位機關干部的女兒,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家教嚴女孩子斯斯文文,要不要見一面?老板慢條斯理道,行啊,你安排一下,看在哪家餐館請他們家吃個飯?婦女主任道,人家有心有意呢,說最好是去他們家吃飯,衛(wèi)生一點。
老板拎上一對意大利帶回的人頭馬白蘭地酒,由婦女主任陪同去了女孩子家。商品房的中高層樓,房間裝潢、擺設格調雅致,拾掇得十分清爽。男主人戴眼鏡,彬彬有禮;女主人同樣戴眼鏡,笑不露齒。他們的獨生女兒,亭亭玉立,猶如含苞待放的一枝荷花蓓蕾。
老板現(xiàn)出謙虛態(tài)度說道,其實哪,國外并沒有傳說的那么好,特別是像我們中國人,艱苦創(chuàng)業(yè),勤儉持家,除了睡覺,每一分鐘每一秒鐘都在勞動……要不然,在人生地不熟的番邦,怎么立得住腳跟噢!男主人頻頻點頭感嘆道,創(chuàng)業(yè)難,難于上青天哪。女主人道,年輕人吃點苦,睡一覺力氣就有了呀,這對我們家的佳佳也是一種鍛煉呀。女孩自個平靜地說道,經(jīng)風雨見世面,開闊的視野對青年人非常重要。
盛情難卻,卻之不恭。老板破例喝了一盅酒,瞬間臉膛一如紅頭蚱蜢。他結結巴巴地問道,能給我……能給我兩張……你們家千金的照片嗎?
老板回意大利,把幾張照片遞給大兒子。第二天,大兒子對他媽說道,我喜歡的。
一年半載后,女孩兒出國申請手續(xù)獲準。抵達米蘭機場那日,大兒子穿戴齊整,早早駕車趕過去。
大兒子從機場回來一言不發(fā),躲進房間不出來。老板老婆耐心問詢,大兒子隔著門板說道,人和照片相差太大,不要了。
這下子捅了馬蜂窩。
碰見大兒子的第一面,老板動真格狠狠地扇了他一個耳光。
老板臥床不起三天。
他之所以難受到這步田地,兒子不要這女孩倒在其次;他是心疼為女孩出國所花去的那筆不菲費用。大兒子輕飄飄一句不要了,可錢怎么追回?老板為此傷透了腦筋。
去當?shù)鼐炀忠泼窨妻k理登記手續(xù)時,老板對女孩說道,證件先放我的保險柜里保管好了。路上,老板用一種語重心長的口氣說道,婚姻的事強求不來的,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不過,你在國外舉目無親,我說什么都會收留你的,你就安心在我們店里做工吧……先支付你零用錢,一年期滿后,你要離開也行,留下來工資照付。
老板辭退了廚房雜工,由女孩頂上。
下次回中國,老板接受教訓把大兒子本人帶上了。同樣由那位婦女主任張羅,大兒子與一位老師家庭出身的女孩見了面。雙方用方言交流,相談甚歡。
現(xiàn)在,后面的這位女孩子肚子已微微凸起;前面的那位女孩子沉默寡言。她的內心里頭,該有多大的屈辱啊。
在我看來,兩位女孩不管是身高還是五官,差別不大。
請三天假,我去了一趟意大利與瑞士接壤的小城市科莫??颇形乙晃煌瑢W,他們夫婦在一家臺灣人開的餐館打工。
在我看來,臺灣人開的餐館和大陸人開的餐館,具有不同程度的三點區(qū)別:一是店堂干凈,東方文化元素做得比較足;二是菜品和服務意識上,略勝一籌;三是店風嚴苛。
餐廳的裝飾風格與整潔度,這是肉眼可見的。另外兩點,姓鄭的同學分別舉了兩個例子——鄭同學說,店里的餃子餡,是用豬肉皮熬湯拌制,放冰箱冷凍后再包餃子,充分保留住了湯汁;鄭同學說,我們廚房里不配凳子,哪怕活干完了也只能站著休息。至于抽煙啥的,更是絕對不允許。
按照臺灣人規(guī)矩,我是不可以在餐館蹭飯與留宿的。不知是何緣故,那次臺灣老板夫婦倒是讓我在店里用飯了。
夜里十一點半,鄭同學下班后領我去郊外老鄉(xiāng)餐館住家睡覺。
是晚寒氣繚繞,我們站在清冷的巴士站等車。周圍燈光不甚明亮,行人絕跡,偶爾駛過一輛小汽車,拖著成形的尾氣。深夜的巴士車廂里,三五位乘客,橫七豎八,瞧上去不是醉鬼即為流浪漢了。下車走上一段路,更黑,出現(xiàn)大片朦朧田地,種植在上頭的長稈莊稼沙沙作響。進屋上樓梯(好像先經(jīng)過餐廳的),原木裝修的宿舍暖氣很足,讓人渾身松懈。同房間一位老鄉(xiāng)原先認識,聊上幾句。他來這里的目的是找店——也就是尋找合適的店面準備開餐館——如果沒記錯,這事沒成。
臺灣老板三十歲出頭年紀,身材適中,五官端正,一頭烏發(fā),頗符合“好男人”形象標準的。臺灣老板在臺灣學的就是廚師,做糕點尤其是強項。他對我們幾位大陸來的人這樣子說道,我真不明白你們原先都干嗎的,要語言沒語言,要規(guī)矩沒規(guī)矩,要手藝沒手藝,總不至于都不讀書不做事的吧?
兩岸阻隔,信息互不通達,許多事情沒法子解釋清楚的。
科莫給我留下最深的印記,非科莫湖莫屬了。說起來有點小小的不可思議,我與鄭同學的幾次通電話,他均沒提及科莫湖。要曉得,科莫湖非但在意大利名氣頗大,就是在全世界那也是響當當?shù)?。或許,對于一個窮打工者來講,風景再美,又不能當飯吃,沒必要將寶貴的電話費用來聊這檔子事吧。
后來陸續(xù)曉得,世界上許多富人權貴,均在科莫湖畔及湖里的島嶼建有別墅——包括有次看電視訪談節(jié)目,黃永玉說自己在科莫湖畔設計、建造了一幢別開生面的別墅——富人權貴們,他們以在此地擁有別墅而深感自豪。
歐洲店鋪三點至五點半關門休息,我們中國人約定俗成把該時間段叫作“三點鐘”。那日的“三點鐘”,鄭同學夫婦領我來到湖邊一家露天酒吧。囊中羞澀,只點了三個小瓶啤酒,一碟辣味薩啦咪,一碟腌橄欖,小口、小口地慢慢呷。
季節(jié)肯定不對,天穹灰蒙蒙的,即便如此,科莫湖的美麗依然是無可挑剔的。鄭同學說,這湖水最深處有四百多米。湖水湛藍到呈黑地步。凝重的湖面上游弋著小游艇,盤旋著白色水鳥。
臺灣老板知曉我有意要在這里找工位——說前幾天有位比薩店老板打電話來要招一名刷盤子雜工——通過電話,臺灣老板說他還沒招到人,等下“三點鐘”我領你去一趟。
臺灣老板精神抖擻,開輛硬派越野車。不得不承認,我對這位臺灣男人是既欣賞又羨慕。記得在車上,臺灣老板看了一眼灰頭灰臉的我說道,既然出來了,那就好好做唄,不要把大陸吃大鍋飯的習氣帶在身上。
車子沿著山間盤旋公路往山上爬。臺灣老板道,翻過這座山,那邊就是瑞士了,這一帶富得流油。這座山三分之二綠,三分之一白,綠的是樹木,白的自然是積雪了。說來也怪,這綠與白兩色是截然分開的,沒有過渡帶。達到一定海拔高度的雪凝固住了,低于這一高度的雪融化了。
比薩店恰好處于雪線之上。
應該是個村莊規(guī)模,依山坡而筑。車子迎面過去,正逢學校放學,花里胡哨的學生娃從校門口噴涌出來,遍地開花的樣子。車子緩慢移動,停在學校斜對面的比薩店門口。臺灣老板道,這家比薩店的主要生意靠這所學校,學生們午餐喜歡吃比薩。
比薩店門臉不大,三五張餐桌,一旁玻璃窗內屋子為做比薩的作坊。臺灣老板與比薩店老板——一位面善的意大利老頭——很熟的樣子,兩人擁抱了一下。寒暄過后落座。老太婆從作坊出來,問詢喝點什么?
其間,比薩店老板看了我?guī)籽?,他老伴也看了我一眼?/p>
山上的氣候要寒冷許多,我轉身看見窗外啥時落起了鹽粒般粗細的雪子。
臺灣老板起身,說我們走吧。前后時間,估摸不超過二十分鐘。
從比薩店出來,一頭鉆進車子。走上一程后,臺灣老板道,他們沒要你。
我心情沉重,面對眼前的山川景色,視而不見。
臺灣老板問,你曉得他們?yōu)槭裁床灰銌??我搖頭。臺灣老板道,他們說了,你的手不是一雙勞動干活的手。
我這人長得五大三粗,疙里疙瘩,可偏偏一雙手,卻細嫩如蓮藕。日頭暴曬,身上其他部位皆黑,唯有手腕以下部分不黑。以往,好些人夸過我的手,說綿軟白皙,手相好就是福氣好。沒承想,今天因為這雙手,致使眼看要到手的工位弄丟了。
鄭同學建議我回程改乘巴士。他說坐火車要經(jīng)過米蘭轉車,等于繞了半圈,巴士大體上走的是直線。
這趟“巴士山地行”給我留下了頗深的印象。
巴士站坐落在科莫湖旁。鄭同學送我到車站,替我購買了車票。鄭同學馬上要回餐館上班,沒等車子出發(fā)匆匆走了。十時許,我上了巴士。車上乘客不多,十數(shù)位,基本上為本地區(qū)的居民。
巴士駛離城郭沒多久,開始爬山。鉆進山里頭后沒法子出來了。山巒連綿.一忽兒開闊,一忽兒險峻,每蕩過一個山彎均為一幅角度不同的風景畫。
天氣是乍暖還寒的早春。城里的積雪已悄無聲息融化,春的步伐越來越靠近。在山上,殘雪仍頑固地盤踞著地皮,不過已非“大一統(tǒng)”局面,形同荷蘭牛身軀上的斑塊。當然了,在背陰的山谷里,雪的面積還是蠻大的。雪的晶白和常青樹木的蔥綠,相映成趣。
巴士逢村莊必停。每個??空旧蟻硪粌晌怀丝停蛘呦氯ヒ粌晌怀丝?。有個別停靠站,僅一幢屋舍,遠遠地瞧見一個孤單的身影立在路牌下。車子停穩(wěn),顫巍巍地上來一位上了歲數(shù)老人。有一個??空驹O在學校門口,恰逢放學時辰,學生們蜂擁而至,一時間彩蝶紛飛。隨后一段路,巴士司機根據(jù)每位學生指定的地點,如同母雞下蛋似的把學生逐個“掉”下。
在山區(qū)腹地,看見了郁郁蔥蔥的森林,以及一個碩大無朋的木材場。那么多的木頭碼成方陣,整齊劃一,氣勢磅礴。
一家山里的鋸木加工場發(fā)出響亮的鋸板聲,可一點也不覺得刺耳。兩位鋸木場員工,在木頭堆里拉皮尺,呵出一團團白氣。
巴士如同一只小甲蟲,爬行在壯闊山川的皺褶里。視野中出現(xiàn)一大群樣子古里古怪的綿羊,應該從未見過的。沒見到牧羊人。大約行駛一半路程,巴士停在一個小鎮(zhèn)上。乘客們下車吃點食物喝杯咖啡,上個廁所,活動活動筋骨。重新上車換了司機——這邊來的班車和那邊來的班車交換司機——這樣子的安排,兩位司機皆可當日回家過夜。
回到打工餐館,石良冷著臉說道,老板打電話來了,餐館月底關門,你自找出路吧。
一星期后,我冒風險偷渡到法國巴黎打工。
六年后的夏天,由我的長篇小說改編的電視劇《走入歐洲》攝制組來到科莫。
我在科莫只待了兩天——該地兒卻在腦子里頭揮之不去——我把一場外景戲“寫”在了此地。
當?shù)匾晃粌S領把人馬帶到一家餐館,說這家餐館相當規(guī)范,比較符合海外中餐館的典型模樣。我尾隨在眾人后頭,抬頭看店鋪覺得好生眼熟,再往前走上兩步,認出來了,原來這店即為當年鄭同學打工的那家餐館。
餐館老板從里頭疾步迎出,并非那位臺灣人。待他們寒暄完畢,我私下問詢僑領道,這家餐館……不是臺灣人開的嗎?僑領道,他早賣掉了,現(xiàn)在的老板是文成人。
過后我了解到:有位上海女留學生來餐館打工,一段時日后,臺灣老板與女留學生產(chǎn)生愛情,干柴添烈火熊熊燃燒了。發(fā)生這等事,自然得大鬧一場,雞飛蛋打的結果是他們把餐館給出手了。我問現(xiàn)任老板,那么,現(xiàn)在臺灣夫婦去哪了呀?面貌模糊的老板道,離婚了唄,各奔東西,聽說男的跟女留學生結婚后,在米蘭開了一家做中國點心的店。
看來,“好男人”形象的臺灣老板,同樣是不靠譜的。
這回重新光臨這家餐館,感覺蠻是奇妙,有種穿越感。當年在這方小天地,我走路躡手躡腳,說話輕聲細語,臉上堆笑,包括吃飯都沒敢吃飽。這次至少可以大手大腳走動了,東張西望或指手畫腳也未免不可哎。
男角演員相貌英氣逼人,穿件熨燙平整的潔白襯衫,在吧臺做起一套調制雞尾酒的動作,灑脫至極,酷斃了。演戲究竟是演戲,在人家屋檐下打工,哪有這般揚眉吐氣?哪敢呈現(xiàn)出目不斜視的傲氣?這些都是脫離現(xiàn)實情況的。
男角與戲里頭的老板娘(女角姨媽)發(fā)生爭執(zhí),面紅耳赤,一怒之下跑到屋外打電話。男角投入硬幣,眉心緊蹙捏住話筒,他中氣十足、聲音洪亮,輔以豐富的臉部表情與果敢有力的手勢開始說話。
這臺懸掛在古城墻拐角粗糙巖石上的公用電話——當年我打過的,為的是探問打工的門路,被對方委婉地回拒了——當時的我擱下話筒,面色鐵青,喘氣聲如拉風箱般粗重。
我在劇本上設計了一場男角與女角同游科莫湖的感情戲。
拍攝“游艇戲”那日,由一位米蘭僑領買單,全體演職人員均上了船。陽光明媚,湖水藍幽幽,遠方眾多的別墅一如小朋友搭的積木,五彩斑斕。帥氣的男角與秀氣的女角憑欄而立,指點江山,甜言蜜語地談著情說著愛。女角長發(fā)披肩,蓬松的發(fā)絲經(jīng)由湖風吹拂,別提有多養(yǎng)眼了……我們這些閑雜人員,在甲板上跑前跑后,咋咋呼呼,劉姥姥進大觀園一樣地稀奇,一派歡天喜地。
游艇依序??浚慰蜕蠉u參觀走動,近距離看五花八門的別墅與鮮花怒放的花園。在其中一座島嶼上,我突然想起當年那個灰蒙蒙的冬日里,乘火車經(jīng)過湖泊對岸時,我是看見過這島上的房屋輪廓的,驚嘆為仙境。當時腦子閃過一個念頭,要是有朝一日能去對面島上看看那該多好啊。
【責任編輯 黃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