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的秋天,我五歲,得了急性腎炎,最直觀的是臉腫得像白面饅頭一樣,還亮晶晶的??墒羌依餂]有人注意到我生病了。父親在村小學做民辦教師,母親是家里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主要勞動力,兩個哥哥也正是“豬狗都嫌”的調(diào)皮搗蛋年齡。一家人都不在家,母親在屋檐下靠近窗戶的地面上鋪了一張草席,我就在草席上一個人玩。沒有人知道我是什么時候生病的,父母回家都顧不上我。父親要去兩三里外的水井里挑水,要把石砌的水缸灌滿;母親要喂豬、煮飯,還要去村頭吆喝兩個哥哥回家。按照他們現(xiàn)在的說法,我那時太乖,不哭不鬧,誰知道就生病了呢。盡管晚上睡覺時,母親不容易褪下我衣褲,她也是以為我“長胖了”。
發(fā)現(xiàn)我生病了的是胡婆婆,我家一位寡居的鄰居。某一天下午,頭上裹了黑帕、胸前圍了黑色圍腰的胡婆婆懷里抱了一把柴火從我家經(jīng)過。那時太陽就要落山了,我坐在屋檐下,籠罩在對面山頭映射過來的余暉之中。胡婆婆牙齒缺了,嘴巴癟了,說話有些漏風。她照例會說幾句話逗逗我:“小女娃,你媽不要你啦,你哥哥呢,都不管你啊,哎喲,好乖哦……”說完這些,她又走近幾步用一雙混濁的眼睛盯著我看,還在我臉上摁了幾下,又在我露出來的腳踝上摁了幾下,我就哇哇哭起來。胡婆婆大聲喊母親的名字:“快點,你女子病了,腫得一按一個深坑……”
母親和父親愛吵架,年輕夫妻在生活這張網(wǎng)里矛盾重重,苦累,雞零狗碎,太多的不如意要發(fā)泄。我生病了他們又開始吵,彼此推卸責任,責怪對方?jīng)]有盡到應盡的責任。母親背起我就往衛(wèi)生院趕,父親跟在后面,他們又一路吵到了鄉(xiāng)上。我記得那時的天,一點點地從明亮到昏暗又進入黑暗,我也記得母親在有著坑坑洼洼的黃泥巴路上小跑。我在她背上,雙手摟著她的脖子,臉靠近頸窩,貼近她凌亂的頭發(fā),屁股托在她的手心里。雖然感受到了路的顛簸,又感到很安心,就連他們的爭吵也覺得好聽。
鄉(xiāng)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是父親中學時的同學柳醫(yī)生,他也像胡婆婆那樣摁我的腿,說這么嚴重了,都腫上大腿了,得趕緊往縣城醫(yī)院送,恐怕要住院,不要耽擱了。母親就哭起來了,邊哭邊罵父親,也罵她自己?,F(xiàn)在想來,母親也很可憐,她十八歲就當了母親,一個接一個地生,一個還來不及疼愛另一個又來了。她唯一表達對生活不滿的武器就是哭罵。
父親連夜返回家去準備住院的東西,我和母親在鄉(xiāng)衛(wèi)生院住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柳醫(yī)生攔了一輛運木頭的車,送我們?nèi)チ丝h醫(yī)院。接診的醫(yī)生是給母親做節(jié)育手術的田醫(yī)生,算得上是熟人。看見我渾身腫得不像樣,她怒斥“哪有這樣的父母,再晚一點這個女娃就報廢了,沒命了”。
住進醫(yī)院,接下來就是每天吃藥打針,打的是青霉素,一看見護士端著白瓷盤進屋,我又哭又鬧又哀求,太疼了。
腎炎的治療對飲食有嚴格的要求,要少鹽甚至無鹽。上世紀七十年代,川西北的農(nóng)村條件很艱苦,一日三餐都以粗糧為主,早上玉米面糊糊,中午玉米面干飯,晚上又是玉米面糊糊,有時間了,也不過是加一點菜葉幾塊紅薯。山區(qū)水田少,況且還沒有包產(chǎn)到戶,就我家那樣的條件,是分不到幾斤細糧的。
我生病了,吃的還是父親帶來的玉米面做的糊糊。無鹽的玉米面糊糊太難吃,任憑母親怎么哄怎么吼,我都吃不下。她硬喂,我就用舌頭往外抵出去,吐掉?,F(xiàn)在想來,小小的我可能也有點“持病而嬌”,借機耍賴撒嬌。
田醫(yī)生一天要來幾次病房,看見我吃不好飯,搖頭嘆息。那個年代,不管是農(nóng)村還是城鎮(zhèn),誰家的日子都不好過,家家都養(yǎng)了一堆娃,吃喝是頭等大事??墒?,田醫(yī)生還是給母親送來了一小布袋的白米。
我記得病房很大,除了床和桌子,中間還可以放下一個火盆,火盆邊的瓷盅里就煨著我的白米粥。母親計劃著用米,我要在醫(yī)院待十多天,一顆米都不能浪費,一小瓷盅的米粥就是我的一日三餐。最后那一頓,母親用勺子使勁地刮盅底,刮得響,刮得很干凈。
白米粥再好,沒有鹽終究還是不好吃,我吃了幾天后又吃不進去了,又開始往外吐。母親揍了我,她把我反著按到膝蓋上,褪下褲子就在屁股上啪啪地來了幾下,連連說:“這么不爭氣,這么不爭氣,你曉得這個糧食是咋個來的不!”
幾天后,我的病情緩減了,有了力氣下床玩。在縣車隊的大伯來看我,送了一個白色的乒乓球給我。我在病房的地面上拍起乒乓球玩,追著乒乓球跑,不小心碰翻了擱在火盆邊的瓷盅,雪白的米粥倒進火里,沖起一股煙,還能聽到“哧哧”的響聲。母親慌了,伸手就去抓倒在炭火里的瓷盅,可惜一大半的米粥已經(jīng)倒出去了。我又挨了一頓揍,乒乓球也掉進火盆里燒壞了,這是最令人懊惱的事。
我在醫(yī)院住了十天就出院了。母親感謝田醫(yī)生,也沒什么拿得出手的禮品,就讓父親從老家?guī)Я耸畟€雞蛋,這十個雞蛋又換來了田醫(yī)生的一小袋白米。
這些都是幾十年前的往事了。今年秋天,我?guī)Ц赣H母親去愛人的故鄉(xiāng),看到丘陵間一壩一壩的收割后留下稻谷茬的水田,父親連連感慨,真是好地方啊,一年四季都可以吃白米飯。接著,他又開始說起困難年代的吃飯問題。
五歲那年的一些鏡頭也在我的腦中復活,我自己都不明白為什么一個才五歲的小孩還能記住那么遙遠的事,記憶中的白米粥,有著雪白的顏色,有著那么濃的稻谷香。
包產(chǎn)到戶是哪一年,我其實不知道,但是1987年卻是記憶中另一個重要的年份。
1987年,我已經(jīng)讀初一了,家里的條件稍微好轉了一點,村里每家每戶都分了田地。我家也分到了十多畝的山地和三畝多的水田,按照時令種上了玉米、稻谷、油菜、小麥,家里漸漸有了余糧。
我們那個小鄉(xiāng)沒有設中學,讀初中得去隔了一座山的另一個大鎮(zhèn)的古城初中。那座山上有很多核桃樹,一到秋天,樹上就聚滿了“呱呱”叫的老娃(學名烏鴉)。那是一種全身羽毛都是黑色的鳥,站在光禿禿的樹枝上,小小的身子隨著尖尖的嘴里發(fā)出的“呱呱”聲一前一后地轉動。在老家,老娃和喜鵲是兩種待遇截然不同的鳥,喜鵲是報喜的,家家歡迎;老娃一身黑寓意“不吉”,被人舉起竹竿四處攆。
或許是山高人少,那些黑色的鳥兒就聚集到山上去了,山也就有了這樣的名字——老娃山。
每周,我要爬兩次老娃山,星期天下午去學校爬一次,星期六下午放學后回家又爬一次。一直跟隨我爬山的還有一個竹編小背篼,里面放著課本、玻璃瓶,還有一袋大米。玻璃瓶里裝的是母親用了菜籽油炒過的腌菜,那袋大米就是我一周的口糧。
家與學校的那條路令很多讀書的學生畏懼,走一趟就是半天,和我一同爬山的同學也越來越少,大多幾周后就輟學了。
我很少有不想讀書的念頭。學校里女老師干凈的宿舍、整潔漂亮的穿著,還有那小小的香氣外溢的教師食堂深深地吸引著我。過上女老師那樣的日子成了我讀書的動力,爬山算什么呢。
初中三年,很多時候的周末,我一個人背著背篼爬老娃山。我喜歡秋天的老娃山,滿山各種雜樹的葉子黃了紅了,爬累了就坐在路邊的核桃樹下,微風一吹,聽樹葉唰唰唰的聲音,聽樹頂上老娃“呱呱”的叫聲,空曠的山也不寂寞了,心里也就滿當當?shù)牧恕?/p>
有時候,我一時興起,揭開布袋,抓一小把米撒在路邊,等老娃來吃??墒悄切├贤迣ξ业拇蟀酌滓暥灰?,還是立在樹枝上叫。或許是要等我走了以后再吃吧,等我一周后再次經(jīng)過,那些白米已經(jīng)不見了。
這樣的事我是不敢對父母說的,他們在家里還是以吃玉米面和各種瓜、小菜為主,稻谷要存起來,除了給上學的我們吃,還要背到街上賣,去換來一家人其他的生活用品。
我們的學校有個鍋爐房,蒸學生的三餐。每一個學生都有一個鋁皮飯盒,上面用了紅色油漆標注了醒目的編號。每一餐飯,我抓兩把大米,淘洗幾遍放進蒸籠,等到吃飯時,和同學們蜂擁而上,在熱氣騰騰的蒸汽中去尋找那個爛記于心的編號。
老家雖是山區(qū),地勢條件也有好和差之分。住在山谷里有幾畝薄田可以吃米飯饅頭的屬于條件好的,而住在山上的只能種玉米吃玉米飯那就屬于條件差的了。
我們班上就有幾個山上的同學,他們也有一個背篼,一樣的只有書本,不一樣的是玻璃瓶里的菜和布袋里的糧。糧是玉米面,白色的黃色的都有,最令我羨慕的是菜。同樣是腌菜,我的用了菜籽油炒,聞起來不香吃起來也不香;她們的菜里卻是豬肉,一揭開玻璃蓋,紅色的一塊塊的熟臘肉很顯眼,總能讓我咽口水。
山上的同學蒸飯,稍微復雜點,他們要用冷水撒在玉米面上,攪拌成一團團的濕面,再在表面覆上一層豬肉炒的腌菜。這都是次要的,要命的是吃飯的那一刻。小小的宿舍里,同學的飯盒一打開,豬油的香味彌漫在空氣中,鼻孔里嘴巴里胃里都是香香的豬肉味。他們的玉米面已經(jīng)被豬油浸過了,黃澄澄白燦燦的,又引得人眼睛發(fā)光。玉米面已經(jīng)不是普通的玉米面了,是用豬油浸泡得軟軟酥酥、散發(fā)著濃郁的豬肉香的、比單調(diào)的白米飯還要香很多倍的佳肴了。我飯盒里那大米飯已經(jīng)不香了,經(jīng)過激烈的思想斗爭,好幾次的欲言又止,我終于還是放下臉面,囁嚅著和同學商量:可不可以換著吃?哪知道我的白米飯也被同學垂涎了很久,她忙不迭地連連點頭。我們就迫不及待地交換了飯盒,各自坐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吃起來,邊吃邊笑。
初中三年,我吃了很多山上同學的豬肉蒸玉米面干飯,同學也吃了我的很多白米飯。
1987年,我家有了一件足以寫進家族史的大事。我家買電視啦!有兩根一長一短天線的長虹牌黑白電視。
這是一件比吃豬肉玉米面蒸飯更讓人高興的事。前一年,和我家只隔了一個小小的曬壩、一條窄窄的檐溝的嚴家就已經(jīng)買了電視,他們看《昨夜星辰》,看《紅樓夢》,只要音樂一響起,不管是“昨夜的昨夜的星辰……”,還是“啊……啊……”,我的心思就不在家里了,三魂六魄都去了隔壁的嚴家,眼睛隔了幾堵墻也似乎盯在那小小的屏幕上。
偏偏母親和嚴家阿姨不和,她們總是為了“誰家的小雞啄了誰家的小白菜”“誰家的黃牛吃了誰家的桑葉”這樣的小事吵架斗氣,相互叮囑、呵斥自家的小孩不要和那一家的小孩玩。我想要去嚴家看電視,只能偷偷摸摸地去,回來挨母親的一頓好罵,她還要問我:嚴家阿姨態(tài)度如何 ?有沒有給我臉色看,有沒有請我坐板凳?一旦知道我是站著看電視的,又是一頓罵,罵嚴阿姨心狠,小孩站了一晚上腿都站瘸了;罵我太不爭氣了,不看電視會死啊!
1987年的秋天是豐收的季節(jié),村里的稻谷可能是換了品種,大大地增產(chǎn)了。中秋后的山谷里很長一段時間都是沉甸甸的稻谷穗落到板桶上扎實沉悶的聲音,還有此起彼伏的笑聲。
我家那三畝多的水田也豐收了,足足在外面請了三天的勞力,才把那金燦燦的稻谷收回家。收回家的稻谷先堆在堂屋里,再每天移出去曬太陽,曬干水分后又一背篼一背篼地背上木樓。我家的堂屋上方就是木樓,父親母親在木梯間來回奔忙。堂屋里的稻谷才上木樓一多半,樓板就有點下沉了,母親趕緊讓父親去找兩個圓木來,撐住木樓。這一切都是在歡聲笑語中進行的,這也是我記憶中父母不多的快樂場面,他們都是一臉笑容,合不攏嘴地笑,相互看著笑,一派喜氣洋洋。
十一月的某個周末,我從學?;氐郊?,赫然發(fā)現(xiàn)堂屋里的兩根圓木不見了,正中的木桌上多了一臺和嚴家一模一樣的電視。天哪,我家也有電視啦!再也不用賊眉鼠眼地去蹭別人家的電視啦!我高興得發(fā)瘋,一連聲地問母親:“媽,媽,這是我們家的電視嗎?”母親笑著說:“不是我們家的,難道是偷來的啊?!?/p>
原來,父親跟母親商量,總這么去蹭嚴家的電視也不像話,反正家里糧食豐產(chǎn)了,吃也吃不完,那就賣掉一些糧食,再買一臺電視。我不知道那時的電視值多少錢,只知道家里的稻谷只賣了一多半就買了一臺電視。家里剩下的稻谷到第二年又收新稻谷時也沒吃完。
以后幾年的寒暑假,我是在電視劇的陪伴下開心地度過的。經(jīng)典的《西游記》,每個假期都要重播,“你挑著擔,我牽著馬……”,音樂一響起,快樂就隨之而來。而這美好的少年生活歸根溯源,要感謝親愛的糧食,感謝那在陽光下閃耀著金色光芒的親愛的稻谷。
1990年,村里掀起了一股開荒坡的熱潮,有勞力的人家都去了村東頭的山上開荒種糧食。村里的每一戶人家都太需要糧食了,口糧,養(yǎng)豬,養(yǎng)雞鴨,釀酒……
我家也需要。父親是民辦教師,工資少;我和兩個哥哥都是用錢的機器,交學費要錢,住校要錢,生病要錢……沒有一處不需要錢。母親為了補貼家用,每年都要養(yǎng)幾頭豬和一大群雞鴨,這些家禽家畜都需要糧食。
不知道村里哪戶人家頭一年在村東頭開下了第一片荒地,種下了第一片玉米,村里人一窩蜂就擁上去了。家里有男勞力的跑得快,選擇的荒地靠近山腳,地勢好,路途近,不窩工。母親剛有了開荒的念頭,山腳下已經(jīng)被人占領了。母親只好去山腰開荒,說是山腰,那可是很陡峭的一段路。母親一大早出門,帶上兩個玉米饃就出發(fā)了,中午不回家,就著山泉水吃饃。母親說這樣快一點,要趕得上春種。
說起來,母親是外婆外公的獨生女,也是在寵愛中長大的女孩。母親和父親剛結婚時照了張半身照,母親一頭烏黑的長發(fā)編成辮子垂在胸前,臉上微微笑著,還有個小酒窩。可是我印象中的母親,是利落的齊耳短發(fā),瘦削的身板,嚴肅的面孔。她干著男人干的事,拿著砍刀,在東山半山腰開出了一大片的荒地。開出來的荒地,先要用火燒掉那些砍掉的雜樹雜草,燒過的火灰就成了糧食最好的肥料。母親請人耕了開荒地,春雨后種上了玉米,種下了屬于她的希望。
1990年的秋天,我家收到了兩份通知書,一份是我的,一份是父親的。
我的通知書來自市里的一所中專學校,父親的通知書來自鄰縣的成人師范學校。我們家終于有了吃“皇糧”的人了,還是兩個!這在當時成了縣里很轟動的一件事,大家都在說“這家人熬到頭了,要轉運了”。
父親是老三屆,中學畢業(yè)后返鄉(xiāng)當了民辦教師。這個身份讓他自卑,他做夢都想當一名公家人,吃國家供應的糧食,旱澇保收。為了這個目標,父親偷偷自學,隨時為市里不定期的“民辦教師轉公辦教師”的考試做準備。
為了這個夢,父親雖然生活在農(nóng)村,但又總是和農(nóng)村格格不入。他這個上門女婿不會為了籠絡村里的人低聲下氣,他的時間除了教書、幫母親做一些家務,其他的時間就用來看書學習了。下雨天,村里的人聚在保管室聊天扯皮,父親戴上斗笠拿上一本書就出門了。他會笑著和村里每個人打招呼,但態(tài)度卻又分明顯得冷淡疏離。母親常常抱怨他“不合群”,也只是抱怨,對于父親的刻苦又默默地支持,她也知道家里如果有個吃國家糧的人多么重要,收入多了,家里在村里的地位也提高了,除了能聽到順耳的恭維,家里的日子當然實實在在地也會好很多。就像上山開荒這樣的事,母親從不要求父親一起去,她覺得這是她自己的事。
母親的辛苦我不知道父親是否放在心里。我很心疼母親,周末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四處找她,找不到人也要打聽她去了哪里。只有看到了她并喊她一聲“媽”,心才落下來,踏實了。
1990年7月,我和父親同時在縣城不同的學校參加我們這一生很重要的考試。我中考,父親成人考。
還記得考試前第一天晚上,我們學校的考生住在縣賓館一樓,外面的雨下得很大。父親戴了斗笠來看我,我們站在賓館大廳門外的屋檐下,父親的腳下是一攤雨水,他的膠鞋已經(jīng)濕透了,雨水順著他拿在手里的斗笠往下淌。父親只是叮囑我好好考試,并沒有告訴我他也在參加考試。
中考后我就回家了,成績下來了填好志愿又繼續(xù)等通知書。那年的政策,填報志愿只能在中師和中專選擇其一。我思慮再三下定決心報了中專,心想哪怕考不上還能讀高中。
父親也在家,他很少笑,很少說話,忙過了總是躲到村小學去。母親依然忙碌,她告訴我父親也參加考試了。我沉浸在自己焦灼的情緒中,無暇顧及父親,無聊了也只是站在老屋前的柿子樹下,透過院壩外那片竹林向遠處的公路望去。
秋天來了,曬壩里有了落葉。山里的秋天總是比山外來得迅猛,一陣秋風過后,樹葉就在唰唰唰的響聲中飄落下來。高音喇叭在收割了稻谷的山谷里響起來,一會兒是歌曲一會兒又是川劇,一會兒還有一個大嗓門在念郵局有信件的人的名字。
母親忙完了田里的活,又忙著去東山的開荒地了。玉米還沒有完全成熟,她要去找種在玉米之間的豇豆、南瓜,豇豆人吃,南瓜喂豬。
父親的消息和我的消息終于等到了,全縣六十多名民辦教師考試,錄取五個,父親是第三名。我的通知書是鄉(xiāng)上的小學校長騎著自行車送來的,他是我小學六年級的數(shù)學老師,也是父親的領導。那天晚上,父親留校長吃飯,他買了一瓶瓶裝酒,母親從墻上取下了唯一的一塊臘肉。還記得那天晚上的廚房,母親在案板上忙碌,灶膛里的火很大,紅紅的火苗映在土墻上,屋里亮堂堂的。
我和父親同時成為吃商品糧的人,高興過后,母親又開始發(fā)愁。我和父親各自要一次性繳幾百斤的糧食到糧油站,換來一張收據(jù),有了這張收據(jù),才會辦理轉戶口的其他程序。家里還有存糧,也剛收回來了稻谷,可是我和父親加起來需要上千斤啊。母親舍不得這些細糧,她打算加一些玉米。
母親要去開荒地看看,我也去。那時候我就知道,以后在家的日子會越來越少了。我和母親來到東山腳下,蹚過一條不寬的小河溝,開始爬山。通往東山的路很窄,是一條兩邊都是雜樹叢生的土路,路面被牛羊踩踏后積起了半尺厚的浮土,一腳下去臉上身上都是灰。
一個多小時以后,我們終于滿頭大汗地走到了母親的開荒地。很大的一片玉米地,密密麻麻的玉米稈上長著飽滿的玉米棒子。母親踮起腳去看玉米須,看了一個又一個,然后下了一個結論:玉米須變成棕色了,再過幾天就可以掰玉米了。站在玉米地里一塊凸起的大石頭上,舉目遠望,群山環(huán)繞,樹木森森,一塊塊形狀不一的土地隱藏在其中,那是糧食的搖籃,是我們?nèi)祟惿娴母尽?/p>
從山上回到家,母親對父親說,明天就送糧食去糧油站,先把家里的存糧送完,不夠再考慮今年的新稻谷。再說,山里的玉米也熟了……
我們都知道,家里的糧食還有大用處,父親去讀書沒有工資了,我和父親除了交學費,每一個月還要生活費,這些以后都要依靠母親,依靠這些糧食。
母親說,有土地就好,一年四季都有收成 ,不怕。
家里請了拖拉機,一麻袋一麻袋的糧食送上車,送到了鄉(xiāng)上的糧油站。我拿到了那兩張寫了父親和我名字的薄薄紙片,上面有鮮紅的印章,我和父親的命運在1990年的秋天轉了一個彎。
1992年,父親讀了兩年成人師范,回來了。文教辦領導原本是要留他在鄉(xiāng)中心小學,父親不愿意,還是回到了村小學。村小學和我家還有嚴家呈稍有弧度的“一”字形并列在山腳下,學校邊是我家的一塊約兩畝多的自留地。雖是黃泥巴地,土壤貧瘠,收成不好,但在父親的侍弄下,還是成了一塊令人羨慕的菜園,菜園里的紅紅綠綠豐富著我們一年四季的日常。
父親是有了新身份,成了公家人,吃上了商品糧,但是他反而更喜歡土地,更離不開土地,我們?nèi)魏螘r候回家找他,都會去學校旁邊的自留地。我去找父親,桑樹枝丫間架著外套,他在地里忙碌。周圍安靜極了,藍的天空,綠的樹林,黃的大地,而父親,在天地間。
1997年,我在他鄉(xiāng)有了自己的小家,那是涪江岸邊一個離城鎮(zhèn)還有十多公里的鄉(xiāng)村中學。學校有個小食堂,但已安家的老師們還是利用廁所邊、操場邊、宿舍邊的空地開出菜園,不用去鎮(zhèn)上,各家的飯桌上也很豐盛。我家的小菜園在廁所邊,不到兩分地,蔥蒜苗、番茄青椒,都種上了,就如父親的自留地一樣,一種菜一壟地,看上去就是個“百菜園”了。數(shù)學李老師的妻子是半邊戶,她開出來的園子更多更大,除了蔬菜還種了玉米,養(yǎng)了一頭肥豬。年終期末考試后,李老師家開始宰年豬,全校老師都去吃皰湯,熱氣騰騰,無比歡樂。
母親在東山的開荒地不能再種了。村里開始執(zhí)行國家的“退耕還林”政策, 沒過幾年,那里又成了一片綠色。母親略微有點悵然若失,她說,那片開荒地,前些年對我們家做過貢獻。
2000年4月,女兒一周歲了,要斷奶。我已調(diào)到了縣城中學,就送她回鄉(xiāng)下請母親照顧。返回單位的頭一天晚上,我給女兒喂了最后一次奶水??粗燥柡茸愫蟮男∨M足地沉沉入睡,我的眉頭卻皺在一起。女兒不喜歡喝奶粉,斷奶后吃什么成了問題。
母親卻毫不在意,她說,農(nóng)村里好米好面比起那些高價的奶粉更有營養(yǎng),保證把女兒喂得白白胖胖。
母親知道我要把女兒送回老家,她已經(jīng)在做準備了。上一年收回來的黃玉米又重新在大太陽下曬了,母親趴在曬席上一顆一顆地選出了二十斤顆粒飽滿色澤新鮮的玉米粒,背到隔壁村臨河的水磨房去,磨出的玉米面又用細篩子篩了一遍,就有了煮糊糊的原材料。
母親煮玉米面糊糊,會熬一點新鮮的豬油,再放一些切得細細的蔬菜葉。母親說,奶粉再好也沒有柴火慢慢熬出來的玉米面糊糊香,有營養(yǎng),娃娃也喜歡吃。
半個月過去,我回去看女兒,小女孩正自己扶著沙發(fā)慢慢走,紅潤的肉肉的小臉蛋一笑,露出了幾顆長好的門牙。
母親笑著說,放心了吧,城里的小孩哪里有這么好的臉色啊,我們家的糧食好得很,養(yǎng)人得很。
母親端來煮好的玉米面糊糊,我一小勺一小勺地喂,女兒大口大口地吃,恨不得連勺子也含進嘴里。往日的記憶就這樣從遙遠的過去走來,多年前,我在縣醫(yī)院吃白米粥的情景再次浮現(xiàn)在眼前。我和母親聊起當年事,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說,一個屁大的小娃娃,咋個還記著那些事,我自己都忘記了。
我知道母親在回避什么,她不可能忘記,看見落在飯桌上的一顆米飯,也要喋喋不休地說起當年的日子是怎么的艱難,說起我生病住院時田醫(yī)生送來的大米,說起白米粥打翻后她心里的懊惱……
母親還記得她還是小女孩時候的往事,她也是她的外婆喂玉米面長大的。那還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正是國家三年困難時期,外爺去了遙遠的鐵廠,外婆也在生產(chǎn)隊掙工分,母親就留給了纏了小腳的曾外婆照顧。那時母親的口糧在學校,她身體弱經(jīng)常生病請假。家里沒有母親的口糧,曾外婆在村里的大食堂吃飯,一碗玉米面她總要剩大半碗,偷偷帶回家給母親吃。
時光總是這么不經(jīng)過,一晃眼,當年的小女孩也成了外婆,也用玉米面養(yǎng)著她的外孫女。
日子越來越好了,老家的房屋重建了。家里的空間更大了,父親買了七八個比成年人還高的儲備糧食的鋁皮柜子,放在樓上樓下的角落里。
經(jīng)濟條件好了很多,家里的收入不再一味依靠賣糧。父親更是舍不得一粒糧食,每一年家里收回家的稻谷、玉米、麥子、黃豆,曬得干透后裝進柜子里,過個一兩個月,遇到天氣晴好,又慢慢地移到曬壩里暴曬。一年四季,父親和母親樂此不疲地翻曬家里存下的糧食,那是屬于他們內(nèi)心的安穩(wěn)和滿足。
一年又一年,家里的糧食越積越多。母親曾經(jīng)驕傲地告訴家里的客人,我們家還有十多年前的稻谷。父親也說,我們家的糧食可以供一家人吃上七八年,不缺糧。
父親母親雖是七十多歲的人了,一天也沒有停止過勞作。他們遵循時序更替春種秋收。谷雨到來,山谷里傳來了布谷鳥的陣陣叫聲,他們開始春耕;秋分一過,桂花飄香,又到了秋收時節(jié)。我們家的糧食就是在父母一天天的勞作中豐盈起來。諺語說“家中有糧,心中不慌”,他們倆守著家里的糧倉篤定地過著屬于他們的日子。
我和愛人已是知天命的年齡了。愛人常常說,家里要有一塊地,心里才會安穩(wěn)。周末,我們回家,家門口兩邊窗戶外架起的竹竿上掛滿了金黃的玉米,曬壩里的稻谷散發(fā)著田野特有的清香,都是今年新鮮的糧食。
母親說,馨兒(我女兒)給她打電話了,春節(jié)回來要吃外婆做的新鮮豆腐。而院壩旁邊的圈樓上,架著豆莢,今年,父親在他的自留地里又種了一季的黃豆。
愛人和父親聊起,他想有塊地的理想。父親哈哈大笑,說,山里最不缺的就是土地,他和母親會一直給我們守著,等著我們回去。
【責任編輯 黃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