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七歲的時候,算命瞎子說他會大器晚成。當時,他舔著快融化的鹽水棒冰,并不能明白這個詞的含義,只覺得這個詞順口,嘟噥了一句大器晚成,便朦朦朧朧記下了。他的文盲母親也不太明白,給錢的時候追問,是什么意思?瞎子并不搭理她。他們從排著隊的瞎子房間里擠到大街上,差點撞到了人,差點撞掉了他手里拿著的棒冰,他用手接住了掉下的半截,含進嘴里,一陣寒意在嘴里散開了。臺風剛過,那天的大街上還飄著細雨,他在大街上找著一個垃圾桶?!叭拥?,還舔,臟不臟!”他被母親訓(xùn)斥著,便把棒冰棍隨手一甩,棍子在空中翻轉(zhuǎn)了幾圈,落在了大街上的一個水坑里,漂了一會兒沉在了污水中。
許多年后的十月四日,大金在馬桶上回想,他認為一定是算命先生錯了,不多久他又佩服起算命先生來,這四個字就是一條滑滑的泥鰍,大器晚成,晚到什么時候是沒數(shù)的。或者,沒有晚成說明原本就不是大器。他記得有位哲學(xué)家說過“語言的邊界就是世界的邊界”,大金想那一定不會是算命先生的邊界。他在馬桶上坐十多分鐘了,在漫無邊際的想象中,他看見了時間藤蔓上結(jié)著的一個個“因”,卻看不見云霧中的枝條上是否掛著“大器晚成”的“果”……馬桶上的另一個世界展開在他日漸稀疏的頭發(fā)下的腦海里。禿頭,是一個詞語,也是他現(xiàn)實世界里頭皮的邊界。平時大金為了讓盥洗臺繼續(xù)發(fā)光發(fā)亮,他會把掉發(fā)一根根撿起,這樣做只是為了避免被妻子抱怨。讓可控的可控,讓不可控的隨緣,既然宇宙的一切都是趨向混亂,蘋果會腐爛,美人會遲暮,那他也只能這樣了。
他控制著小小廁所里的秩序,毛巾整整齊齊疊著,牙刷倒掛在架子上,牙杯把手的朝向大致不差。他知道,這并不是他樂意的事,只是一切成了習(xí)慣,得益于他妻子日復(fù)一日的教育。想到此,坐馬桶上的大金不由得挪了挪屁股,釋放發(fā)福的身體帶給大腿的壓迫感。結(jié)婚多年,從妻子的某個眼神、某種語氣中,他已經(jīng)很確信那些想做又不能做的事情。馬桶邊的柜子上放了一些文學(xué)書,大金翻過幾次之后就再也沒去動過。第一次心血來潮,第二次心淡如水,書就這樣越堆越高,喧賓奪主地高過廁紙。如果是這樣一個鏡頭切過來,不明所以的人會認為馬桶上的大金是一個作家,相反大金是個蹩腳卻自視甚高的詩人。最上面的書是一本俳句集,小林一茶,日本江戶時期著名俳句詩人,“我知道這世界如露水般短暫,然而,然而”,就是他寫的。大金在某一處折了頁,那里有另一首俳句:“露珠的世界:然而在露珠里——爭吵?!贝蠼鹨灿性娨馄鸬乃查g,有不得不抒發(fā)的沖動,他就拿起筆創(chuàng)作在俳句集子上。他想抓住一些感覺,但怎么都抓不住那些躲藏的詞語,只能是想象鏡花水月,露水中美人一閃而過的臉。 哦,美人,大金有自己的秘密。
“何大金!”接著是沉默,沉浸在另一個世界中的大金假裝沒有聽到門外妻子不耐煩移床打掃的聲響。那是一種很沉悶的聲音,有別于年輕時蕩漾著肉體快樂的木床發(fā)出的那種有節(jié)奏的沉悶聲,“吱呀吱呀”,那聲音中有火山醞釀多時待噴發(fā)的力量。在馬桶上,回憶如此輕而易舉地把中年大金往回帶。后來他們結(jié)婚了,這張舊木床配不上新房的鮮紅便被遺棄了。他回想起那天兩個工人費力把那張舊床抬到老家樓下,當著他的面一下一下給肢解了,仿佛同時肢解了床上的他和她,還有那連續(xù)不斷的快樂浪潮。他想結(jié)婚以后跟妻子很難再有一碰就硬的狀態(tài),或許也跟這張舊床有關(guān)。那時他的妻子抱怨過很多次,他就借口說他是一個戀舊的人。他也和妻子試過不同的床,要么太柔軟,要么太沉默,都沒有很好的效果。幾年之后,婚房依然鮮紅,燈火明亮,他的心卻不知怎的黯淡下去……門外的聲音越發(fā)急躁,大金默默地用手撥開書堆,拿了紙巾擦了,起身時因腿麻差點又坐了回去。
大金選在妻子聲音再次響起后打開門,他喜歡突然營造的安靜錯覺,自然不用看他妻子,他不明白生活是如何把一個女人一天天風干,類似發(fā)皺的無花果干。小時候大金家旁邊就有一株無花果樹,他還記得無花果第一次入口時香甜的感覺。無花果樹越長越大,大到遮蓋了鄰居家的窗簾子,突然之間枯死了。他記得母親說,準是叫那潑婦用硫酸澆樹根澆死了。那是個能對著空氣罵上半天的老女人,大金每次回老家,還能隱約看見消失的無花果樹和提著硫酸的老女人……旁邊響起了妻子的聲音:“等下去我媽家。”秋天過了三分之一,寒露還沒來,今年的蟋蟀消失得仿佛更早一些,至少以前還能在清晨聽到蟋蟀的聲音。
大金打開衣柜,他的衣服只占了衣柜五分之一的地方,那樣他只需把門拉開一點,其他地方都是他妻子的衣服,像一個個幽靈安靜等待在妻子身上附體。大金隨意挑了一件短袖,他的衣服都是灰黑色系。他不想在衣服上太費心,常常把生活簡化到缺乏情趣,吃飯吃飽就行,衣服能穿就行,就連上床,他妻子有次替他總結(jié)了整個流程,簡化為十二個字:脫了洗澡,硬了帶套,射了睡覺。他聽了不怒反而覺得驚喜,夸她有當詩人的潛力,最差也能寫寫歌詞,押韻又傳神。不過妻子埋怨多了,大金也會嘀咕幾句,除了換床的理由,還會怪她把之前的“啊啊”換成了“嗯嗯”換成了沉默,從感嘆句換成了疑問句。還有幾句他掂了下分量就憋心里了:他摸不到當年的楊柳腰了。大金對妻子的疑問句常表示不滿,他跟妻子強調(diào)說這方面的事不能問,懷疑帶來軟弱。做這事得有信仰,不光他要有信仰,她也要對他有信仰,信仰才能塑造鋼鐵般的意志和身體,才會有高潮出現(xiàn)的必然。不過從妻子眼神中明白,就連他找的借口都是那樣綿軟無力。有次完事后,為了打破沉默,他在床上告訴妻子算命先生曾說他是大器晚成之人。妻子不耐煩地起身去廁所,丟下一句話,大概意思是他的器有多大她很清楚。
生活激不起一點床上的浪花。越過險峻山道,日子流向了平滑地帶,都是奔向大海的人了,再過幾年,或許能聽到不遠處海浪的聲音。大金換上一件短袖,覺得有些緊了,肚子又大了些。妻子走到衣柜邊,脫下寬松的睡衣,上半身就裸露在他面前了,他下意識地往邊上挪了挪,把頭埋進衣柜里,假裝挑選一雙襪子。當妻子讓他幫忙從背后扣下胸罩扣子時,他才從衣柜里慢吞吞鉆出來,接過扣帶用了點勁,一顆顆扣好。他掂量了也忍住了沒跟妻子說,至少換個胸罩吧,都配不上大胸大背了。結(jié)婚前,他曾在這具肉體上花費了多少的想象力,一次次想透過衣服,穿過胸罩看一看那挺拔山尖的美麗。那是云霧繚繞的地方,蘊藏著令人神迷的寶藏。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扯開想象與現(xiàn)實的間隔物,懷著激動的心情登上山頂時,整個宇宙都散發(fā)著溫潤的光。那是很遙遠的感受了,多年間,一場場大雨下在他和她的世界,山坡上水土流失,山頂不自覺地在時光里矮了下去。雖然妻子穿上胸罩還是挺拔,但就像一個被解密的魔術(shù)一樣,變得索然無味了,吸引男人的永遠是未知的,是罩在云里霧里的想象。
大金去洗漱了,洗手間還有未散干凈的詩味。鏡子里的大金胡楂又長了,鏡子外的大金拿起刮胡刀,最便宜的那種,買一把刀送八片刀片。這些方面大金從不講究,他的心里自有一把奧多姆剃刀,如無必要,勿增實體。他相信這是一條通向自由的路,而他的妻子,擁有各式各樣的化妝品和衣物卻是走了一條反道,忘記了從小學(xué)習(xí)的馬克思哲學(xué)中曾教導(dǎo)過的,人應(yīng)該超越物質(zhì)層面的依賴,追求精神上的自由和全面發(fā)展。但不能明說,當自由以自由這個詞的形式出現(xiàn)的時候本身就成了牢籠。不過有時大金也能理解,女人么,就跟男人喝酒一樣,花錢買點快樂也是理所當然的。雖然妻子買來一大堆的東西,有時甚至連包裝盒都沒拆就扔在那邊。大金和鏡子里的大金對望著,摸一摸上移的發(fā)際線,戰(zhàn)場中的前線在不斷后移。某一段時間,他很在意自己的形象,曾去醫(yī)院咨詢過,掛了最早的專家號。醫(yī)生推薦吃點含激素的藥物控制雄激素以減少脫發(fā),一款叫作“非那雄胺”的藥物,會有導(dǎo)致性功能障礙的副作用,帶來男人乳頭的發(fā)育。脫發(fā)和性功能障礙二者選其一,大金既不想丟了外在面子,更不想在她面前丟了男人的里子,那時的他苦惱如何才能做到不負如來不負卿,恨只恨相識太晚。妻子催他出門了:“比女人還麻煩?!?h3>三 大金和妻子在丈母娘家
老丈人的家門打開了,如果較真的話應(yīng)該是丈母娘的家門打開了,妻子跟他說過,這邊的房主寫的是她母親的名字,借此教育他怎樣用實際行動表達對一個女人的好,讓女人放心。房子是象征,是雄性動物獻給雌性動物換取生育權(quán)的禮物。大金買了房,房子在他背上背著呢,就在一個小時前,他還在他背著的房子里上過廁所,在馬桶上想到算命先生和棒冰棍子。多么有趣,一個世界套著一個世界。大金明白,是文明社會的一夫一妻制保證了他那點可憐的遺傳基因的權(quán)利,不然在動物世界,他會像一只斗敗的猴子,遠遠看著打敗了其他同性渾身是傷的最強壯雄性趴在雌性身上交配,他的齜牙咧嘴的干叫如何比得過雌性猴子身上的雄性猴子沉悶的呼吸聲。幸運的是,那種呼吸聲他也有過,一開始在妻子身上,后來在她身上。
到丈母娘家的妻子像是變了一個人,變得自在,像一條在岸上翻騰沾滿了泥土的魚回到了小池塘。她游進了廚房,游回臥室,把胸罩脫了,換了身簡單的睡衣,又游回到沙發(fā)上,打開零食手機電視,仰躺著,搖擺魚尾巴。大金不喜歡這里一塵不染的地面,干凈整潔的柜子,他看到一個不情不愿拖著地,擦著玻璃的影子人。想想真是可憐,物不為人所用,人卻被物所累,他不明白雄性做這些事能否贏得雌性的認可,真男人要么在戰(zhàn)場上征服敵人,要么在床上征服女人,那家伙要和槍桿一樣硬。與往常一樣,大金見到的是拿著拖把的老丈人,拿著抹布的老丈人,剝著毛豆的老丈人,洗著菜葉的老丈人,可憐的老丈人!大金不想變成老丈人,他害怕。
似乎家里每個人都很忙碌,只有大金是無聊的,更多時候他站在窗戶前,看遠處的天空和山,假裝思索。十月四日,天氣晴朗,遠山突兀地立在視線邊緣,他覺得這樣的山不美,要是多點云霧繚繞的感覺會更好。某一天在同樣的地方,大金曾醞釀起一首詩歌,最后成功發(fā)表在縣級刊物上:我這一生都在趕往我的目光所及處/想象著那里有我的一切滿足/直到最后才看清那荒野中/只等著一個衰老空洞的我。因為詩歌發(fā)表,大金覺得他有了皺眉的理由,隔離開膚淺的日常生活,寫詩能讓他在更高的地方飛一會兒。他的妻子抱怨他是耽于想象,活在自己的世界中,有一次她責問他,從他的眼睛看出去,有幾分世界的真實,有幾分她的真實。大金認為這是一個好問題,雖然他妻子活在物質(zhì)的表象上,但時常語出驚人,大金告訴她想象其實也可以是真實的。
丈母娘叫吃飯了,老丈人放下拖把從陽臺回到廚房端菜去了,拖把和菜碗都是些道具,放下一個,捧起另一個,都為演好一出生活的戲。大金的思緒也從那遙遠突兀的山上趕回來,因為按照往常情況,他也要去廚房,端上一碗或者兩碗菜,這是他能做到的,以此證明他不是懶人,至少在吃飯這件事上也出了力。大金、老丈人、丈母娘三人就擠在小小的廚房間,十月四日的廚房還是很熱,擠了三個人的廚房更熱,在這個火熱的舞臺上,一個菜碗就是一件完美道具。菜上桌了,要是大金的女兒放假來外婆家時,菜就會更豐盛些。女兒從小在外婆家長大,丈母娘在飯桌上經(jīng)常夸獎她優(yōu)秀的外孫女,借此間接地向她女兒女婿表明,多虧小時候給外孫女報了不少培訓(xùn)班不少網(wǎng)課,孩子在各方面都沒有落下。老人為了孩子,花了很多的心思,但每當他看到女兒悶悶不樂的神情,以及鼻子上架著的近視眼鏡時,大金總有沖動要把眼鏡摘下來,扔到地上踩碎。在他看來,這是他教育理念的失敗,他認為孩子有一雙明亮的眼睛遠遠比考第一名重要,比跟其他孩子比較時形成的那一點點優(yōu)越感重要。但現(xiàn)在這些都不能提,不能掃了丈母娘的興。
十月四日的菜中有一碗雞雜炒辣椒,午餐時他額頭上滲出了不少汗珠。借著那點辣意,他只顧著悶頭吃飯。老丈人生硬地從家長里短聊到國際形勢,大金只能敷衍幾句,說不過是一種平衡的博弈,誰也不會做那個摔杯掀桌的人。這樣的聊天方式容易冷場,不過大金不在乎,他也不喜歡在吃飯的時候說太多的話。丈母娘看著她女兒吃得開懷,就順勢問菜燒得如何,妻子在咀嚼間隙,夸贊連連,在那件寬松的睡衣下面,她那對大白鴿在暢快呼吸。
大金放了碗筷回到客廳坐在沙發(fā)上,斜躺著看窗外,目光掃過對面樓房的空調(diào)外機,太陽能熱水器,最后落向天空。他長時間地看著一朵云,看它被風移動了位置,邊緣慢慢消散開,一點一點化掉。風吹云散,本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卻讓大金有些傷感。餐桌上的人似乎因為他的離席而變得自在起來,交談間多了些笑聲,一個屏風隔開兩個世界,就像大金妻子經(jīng)常抱怨的那樣,他渾身散發(fā)著把人推開的氣場。有時大金想,當一個人能學(xué)會自娛自樂時,其他似乎都沒那么重要了。
現(xiàn)代人很少有閑心再看一朵云了,慢慢地,他眼中的云跟另一朵云重疊了,他跟另一個大金重疊了。那是前年冬天一個晴朗的午后,大金和她躺在山坡的枯草上,寂靜得只有風吹過。兩個人就這樣躺著,身體陷在枯草間,枯草將他們圍攏,生活中的箭被密集的草盾抵擋著,看不見更遠的房子,沒有什么是必須做的,天地間除了她和他,只有草、云、天空,世界在他們想象之外。多么漫長的下午,大金依然舍不得浪費只屬于他們的時間。他撐起身子朝她那邊轉(zhuǎn)過身去,她微微閉著眼睛,臉頰紅潤,又帶點少婦的嫵媚,幾根頭發(fā)如調(diào)皮的精靈在風中飛揚。冬天的陽光毫不吝嗇地落在她身上,使她渾身散發(fā)著溫暖的氣息,胸脯一起一伏,將呼吸融入了風的呼吸、草的呼吸中,仿佛是下凡的仙女躺在枯草中休憩,大金害怕她下一秒就要飛到他無法觸及的天上去。他有一些恍惚,時隔多年在另一個女人身上看到了女性的美,雖然她僅僅是穿著衣服躺在他身邊,僅僅是閉著眼睛,不說一句話。大金甚至不愿去想象衣服下面那曼妙的玉體,他覺得就連這樣的想象也是對她的褻瀆。但他確有某種抑制不住的沖動,他很想親吻她那略帶笑意的嘴唇,他不知道這種沖動中邪念占了幾分,或單純的只是被美吸引。就在他下定決心,想要俯下身子靠近她時,被她抬起的左手制止了。去感受風,她說。想與做之間有時是巨大的鴻溝,有時是只需用點膽量就能戳破的一張紙。一個女人愿意跟一個男人躺在私密的地方,或許她也并不會拒絕這個男人吻她,只是他們都覺得破壞這樣的氛圍有些遺憾,于是略微拒絕,大金也就不再堅持了。他在她的左手邊躺下去,他的右手一點一點往她左手的地方挪過去,想像蒙面盜賊躡手躡腳潛入皇宮去偷取心儀的寶物,但在離開幾厘米的地方,大金停下了。他能在他的指尖感受到她的氣息,他們的手未能相碰,卻被某種力量吸引在一起,那里仿佛有一個微弱的磁場,就像潮汐被月亮牽引著一樣,浪花在他的指尖翻涌。大金讓自己徹底放松下來,深吸一口氣,天上的一朵云緩緩被風吹散。
“何大金,過來陪爸喝點酒。”何大金的老丈人習(xí)慣在吃完飯之后再喝點酒,這樣既能讓自己過了酒癮,又很好地保護了胃。周末,她們女兒在家時,丈母娘也不會太反對,興致高時,她也會一起喝點。何大金不勝酒量,近來卻喜歡上了喝酒,有朋友相約必定要喝到暈頭轉(zhuǎn)向,讓生活消失。這樣的機會很少,因為要平衡酒癮和妻子的嘮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現(xiàn)在,在老丈人的加持下,大金就有了喝酒的底氣。何大金從遙遠的云層中收回想象,輕應(yīng)了聲,起身走回餐桌。餐桌上的菜吃得差不多了,妻子面前的菜渣已隆起成小小的山丘,丈母娘添了半碗花生米,大金去廚房里拿回自己的碗筷,重新坐回到位置上。倒上同山燒,當?shù)氐囊环N烈性白酒,大金和老丈人一人二兩。不得不說酒是催化物,是媒介,是真實世界的虛擬劑,一開始喝得還是比較沉悶,幾口下去,在胃里生起了一團火,漸漸地,火光照得大金臉頰紅潤起來,眼睛里有了光澤,說話變得溫潤。如果清醒時,他和老丈人是兩塊生硬的石頭,那么酒精就把石頭的鋒芒都給抹掉啦,兩塊鵝卵石在為酒干杯。他們接著從國家大事談到國際形勢談到小道消息,傳聞八卦,氣氛漸入佳境,他妻子面帶笑意地提醒他少喝點,但能讓她父親開心,也就不多勸了。丈母娘又倒了些花生米出來,老丈人二兩喝完拿過酒瓶給自己倒上了。酒壯(尸從)人膽,大金一改平時唯諾的樣子,當著老丈人的面命令妻子,說女人給男人倒酒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妻子嗔怒地看了眼大金,起身拿酒去了。
風載著十月桂花香吹進窗戶,又夾雜著桌上的酒氣與盈盈笑語穿過餐廳、穿過客廳,從另一扇窗戶里回到遼闊的天空之下。酒意上來了,大金醉了,熱烈之后,酒精開始讓大腦宕機。他感覺到靈魂是多么輕盈,而肉體沉重得讓他抬不起頭,他趴在桌上,耳邊傳來遙遠的老丈人的聲音,傳來妻子的埋怨聲,大金僅憑著游絲般的意識,耷拉著腦袋起身,一腳深一腳淺地摔回到沙發(fā)上,斜躺著最后看了眼天空。云四散成霧成風。妻子給他拿了條毯子過來,他一腳把毯子踢開了。
等大金醒來已是十月四日的下午四點多了。燈沒開,陽光從靠西邊的窗戶透進來,秋天落日有著一種綿軟的觸感。馬路上傳來幾聲收鴨毛鵝毛小販的叫聲,客廳安靜,妻子和丈人都不在,毯子落在地上,臥室里傳出刷手機的聲音。大金坐起身,就這樣坐著,聽任時間一秒一秒地荒蕪。他拿出手機想給妻子打個電話,看了眼屏幕,又放回到茶幾上。十月四日最后的一點陽光透過窗玻璃的反射,落到大金臉上,他不適應(yīng)地避開了,眼睛卻空洞地看向那光進來的方向。想必外面的落日很美,但是大金感受不到。
大腦似乎有種特殊的防御機制,對一些不美好的意識,能使它淡化,或者提高它的感受閾值,使你很難再進入到那種悲傷等負面情緒中去,就像疼痛在不疼痛之后會覺得疼痛可疑一樣。同時,大腦也能讓好的想象變得更美妙,罩上一層朦朧的光環(huán),散發(fā)出迷人的光。當想象起一個美人時,她臉上一顆略有瑕疵的痣也美得恰到好處,更別說她的嫵媚與深情的眼睛了,想象釋放了讓人快樂的美妙情緒,獎勵你再次進入它,從一個快樂點到另一個快樂點。
雖然已近中午,但房間的窗簾就像山坡上的雜草一樣隔絕著世界。大金醒來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抱著她,便挪過去將嬌小的她擁在懷里,她轉(zhuǎn)過身面對大金,呼吸對著呼吸,嘴對著嘴,大金把頭往上仰了仰,這樣她就全在他的懷里了。她的臉上帶著好夢后的慵懶與滿足,被子下兩具赤裸的身子微微發(fā)燙,他的手隨著她的呼吸在她腰間起伏,就像在撫摸著春天里絲滑溫潤的水波,這是大金最喜歡女人的地方,他覺得有這樣腰的女人才配得上如水這個詞。前一天晚上他們一起讓春水蕩漾成春波,又讓春波滿溢出堤岸,溢到白床單上,他感覺他們行了一夜的船,在春波中上升在春波中下落,直到在無限歡愉過后感受到了宇宙的安靜。大金記起有位作家曾說過這樣的話:在女人的身上有一道世界的裂縫,通過這道裂縫就能逃離到無限中去。大金再次找到了,再次看見了背面的遼闊。她的那些呢喃如一個個音符在他的心間跳動,像穿著薄紗的仙女從森林里走出,拋下一個誘惑的眼神,轉(zhuǎn)身時把薄紗鉤在了那樹枝上,引誘著他去尋找她,去想象她。數(shù)萬個夜晚中只有那個夜晚在閃閃發(fā)光,而且離開越遠,這種光芒越是耀眼,對生活所有的忍耐只為了那一刻的絢爛,雖然絢爛之后又會歸于寂寞。大金很想留住這種感覺,可當最后的光從窗邊悄悄逃離時,他明白,這種消散是不可避免的。
妻子跟丈母娘回來了,開門的聲音將大金從另一個房間里拽回,他從沙發(fā)上緩緩站起來,以此表示自己已經(jīng)醒了,并沒有睡太長的時間。她們手上都拎了些袋子,大金瞥一眼就知道妻子買了哪家的蛋糕、板栗、手抓餅,妻子也同樣看了眼大金,像是某種偏見的互換。大金知道此刻的形象肯定不會得到妻子的好感,疲憊而無趣,但他覺得不節(jié)制的妻子也只能配得上不打理的自己?!靶蚜税?,我們回家。”她把東西往沙發(fā)上放,要大金記得拿到車上,自己就跑去臥室,跟她父親打招呼告別,臥室里手機的聲音安靜下來,接著傳來老丈人渾濁的聲音。丈母娘也并沒有多少要他們留下來吃晚飯的意思,雖然進門的時候她手上拎了些菜。樓下,大金主動去開車,被他妻子阻止了,她讓他安穩(wěn)點,酒氣未散,被抓進去了肯定不會來看他。于是大金就躲進后座位,斜靠著,眼睛茫然看向窗外,晚霞已經(jīng)消散,天空多了些陰冷。一切都在流動,大街上的行人,車輛都長出了流水的尾巴,長長地拖著。
妻子拔下紅酒的軟木塞,說是再不喝就要壞掉了。紅酒是上個禮拜打開的,也是他們夫妻之間心照不宣的暗號。大金想說中午喝多了晚上就不要再喝了,但話還沒到嘴邊就看見妻子已經(jīng)給自己倒上,每人一杯。妻子從丈母娘家打包了一些她喜歡吃的麻辣口味的菜,又去廚房里炒了大金喜歡吃的炒蛋,蒸了兩只下午買的大閘蟹。不多久,兩夫妻就坐在萬家燈火中的其中一盞燈火下。他曾迷戀過燈光下的這張臉,她的五官精致,特別是眼睛,有種明亮而純粹的韻味,讓他沉醉其中。那時他愿意長時間地看著她,就像一只飛鳥對湖泊的迷戀,但他不明白迷戀的是這片湖泊還是湖泊中自己的倒影,日子慢慢流逝,飛鳥不再在湖泊中過多停留,每次總是躲閃著掠過湖面,不知憎恨的是湖水的渾濁還是自己的衰老。半杯酒下肚,他們之間的話多了起來,話題從女兒開始,大金講起了女兒的近視,講起了高中高壓的學(xué)習(xí)帶給女兒性格上的變化,以及他想讓女兒成為怎樣的人。妻子表達著不同的意見,說年少在于奮斗而不是早早躺平,后來也漸漸對大金的某些看法表示了認同。男人一旦得到女人的認同,那是會增加性動力的,大金想,至少,今天晚上跟妻子會多一點底氣。酒意漸起,大金又拿來紅酒,將剩下的都倒在了自己的杯子里,妻子想制止他,認為他是想借著酒醉逃避自己的義務(wù)。酒后亂性是為自己性的亂來找了借口,但所有酒后亂性案例中,性的對象很少會是妻子。已有幾次前例,妻子不但不能享受到夜晚的愉悅,還要將大金拖回床上,甚至還要忍著惡心打掃廁所的嘔吐物。但今天大金堅持要再喝,說是不能辜負了妻子辛苦燒出的好菜,說真正的悲劇不是閉眼錢還在,而是菜還有酒沒了,又說良辰美人在,人生能得幾回醉。酒后的大金,總是妙語連珠,跟喝酒之前判若兩人。難得得到丈夫的認可,妻子竟也漸漸放開了阻擋大金的手?;蛟S男人女人都一樣,內(nèi)心有個小孩等著媽媽的夸獎,人生本沒有一個個明確的意義,只有著一句句讓人心生歡喜的好話,甜甜的就是意義本身。同樣的道理妻子曾跟大金講過:要么不要騙她,要騙就好好騙她一輩子,讓她開心。
酒喝下去了,妻子變得溫柔起來。干涸的湖中又重新蓄上了含情的湖水,紅潤的臉色多了些羞澀的神情,她主動地往大金身上倚靠,大金邊后退,邊使上一些勁托住妻子。妻子的嘴唇微微向他揚起,平時這張說多了抱怨話的嘴巴也需要她男人一個吻的安慰,或許吻多了,說話也會變得甜美。大金明知躲不過,就蓄了口水吻下去,接著打出一個長長的酒嗝。遙遠的風趕著夜色穿過窗戶穿過客廳吹過來,還能聞到一絲絲桂花的香味。酒后吹不得風,妻子起身去陽臺關(guān)窗,沒站穩(wěn)就晃到了大金身邊,大金下意識地扶住了她,讓她坐下。同樣的,起身時大金感到一陣眩暈。中午的白酒續(xù)上了晚上的紅酒,在五臟六腑毛細血管間奔涌,沖刷著世界與意識的堤壩,他努力讓自己清醒,扶著沙發(fā)、墻壁走到窗邊。他想不明白為什么關(guān)上了窗戶還是有風吹進來,便在那里較勁,把紗窗打開關(guān)上。最后還是妻子起身,走到他身邊,推開他,把兩扇玻璃窗推向中間,嚴絲合縫。
酒后的大金癡癡地站在一邊,耷拉著腦袋向妻子看去,燈光下,喝酒后女人紅紅的臉蛋真好看,哪怕這女人正生著氣呢。大金用僅有的一點意識明白,喝醉也好喝醉也好,至少性愛壓力就消失了,誰也不能讓一條被酒浸泡后軟塌塌的泥鰍瞬間變硬,除非放在油鍋里炸得酥脆。他和她也喝酒,在厚厚的窗簾隔開的那兩天里,他們來回做著三件事。喝下的紅酒在胃里翻涌著,源源不斷地制造著新的醉意,大金想去廁所里將過多的紅酒廢料排出體外,酒變尿,酒變尿,他覺得自己的身子就是一個酒精過濾器,用久了肯定會壞的。小時候他不明白為什么有人會喜歡酒,現(xiàn)在明白了,就像一條通往桃源仙境的小路,雖然小路崎嶇,奈何仙境里太快樂。
他朝坐在馬桶上的大金打了招呼,麻煩他給他讓個位置。他用一只手撐住瓷磚,一只手解開褲子,等待著,大口呼吸,心臟在太陽穴上跳動,節(jié)能燈明晃晃地照得他發(fā)暈,他像是坐在一艘海上顛簸的船上。他感覺酒精在他的胃里翻涌,急切地想在他身上找到一個出口,但此時他怎么也尿不出來。就在他低頭的一瞬間,一陣壓抑不住的吐意涌來,順著他的喉嚨、嘴巴,夾雜著黏黏的胃液和未消化完的黃炒蛋的紅酒涌向了馬桶的白瓷磚上,嘔吐帶出嘔吐,大浪帶來一連串小浪。他感到疲乏而暢快,仿佛紅酒沖刷干凈了身體里那些藏污納垢之處。妻子可能要進來了,大金聽到外面椅子移動的聲音,便用手撐住馬桶起身將廁所門反鎖,接著坐回地上,手扶在馬桶邊緣,等待下一個浪潮的襲來。淚水從大金通紅的眼睛中溢出來,他讓自己覺得這是嘔吐引起的。在一個安靜到只能聽到彼此呼吸的夜晚,他也曾給她講過大器晚成的故事。她鼓勵他把詩歌寫下去,至少能混上個小縣城著名詩人,更進一步能走出省,走向全國,成為更大的器。那時大金摟著赤裸的她,向她承諾,到那天,一定請她吃杭城最貴的牛排并用更大的器將她填滿……然而。然而。他看到了荒野中站著衰老空洞的他,看到了森林外一棵枯樹上掛著破舊薄紗,被風來回撕扯著。
妻子已經(jīng)站在廁所門口了,大金能感覺得到,她似乎還猶豫著敲了門。吐完之后的大金找回了一點清醒,他看見吐在馬桶外面白瓷磚上的紅酒,鮮紅得刺眼,便抽了些廁紙蹲在地上擦拭,接著又把浴室玻璃上、馬桶蓋子上所有能見的紅酒都胡亂地擦了一遍。他想趕在妻子第二次敲門前做完這些事,他想向妻子證明,就算他酒喝多了,吐了一地,他也能自己收拾干凈。做完這些,他撐起自己來到洗漱臺上,看著鏡子里的人眼睛通紅,還有淚水蓄在眼角。當生活把人磨礪得粗糙而麻木,讓一顆本就對著世界有著無限好奇敏感的心結(jié)了一層厚厚的痂,是酒精讓人回到真誠,它讓世界充滿細節(jié)般地復(fù)活,讓人直面真實的自己,感受到心臟在胸腔中強有力地跳動,它讓人感覺到活著是一件美妙而又痛苦的事。大金打開水龍頭,在嘩嘩的水流聲中,她的臉一閃而過。他同樣瞥見了鏡子中的自己,為他擠出一絲微笑。他下意識朝馬桶邊看了看,一切都正常。他打開門,妻子進來了,貼心地走到大金的身邊,這樣,鏡子里又多了一個人,如果鏡子是一個牢籠,那么現(xiàn)在的牢籠里,關(guān)了兩個人。妻子拍了拍大金的后背,這樣,牢籠里的一個人用手拍了拍另一個人的后背,另一個人轉(zhuǎn)過身,抱住了她。
他們回到床上做愛了。他和妻子,他和她,現(xiàn)實和幻想融合在大金的身上。他和她都閉著眼睛,讓想象無限灌注到自己身上,借以催發(fā)肉體的敏感,他們因得到或即將失去而擁抱得更緊,親吻得更深。他們努力在彼此身上尋找世界的裂縫,都想上升到另一個世界中去。不合時宜地,大金的耳邊響起了文盲母親的訓(xùn)斥聲:“扔掉,還舔,臟不臟!”他看見自己手上的那根棒冰棍子在空中翻轉(zhuǎn)了幾圈,落在了大街上的一個水坑里,漂了一會兒就沉在污水中了。
十月五日的早上,在幾本笑話集邊上,大金抽出了廁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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