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水不是很熱,大概四十攝氏度不到的樣子。燃氣爐在廚房,她懶得光著身子跑去調(diào)。好在剛?cè)肭铮瑳]那么涼。正洗著,就覺著一股明顯高于水溫的熱流順著大腿內(nèi)側(cè)蜿蜒而下,是尿。當然不是尿失禁,有了尿意就尿了,她吃驚的是自己釋放得如此自然,要知道她可是從來不在洗澡時撒尿的。倒不是說之前她和他一起洗的時候不這樣,自己洗的時候也從來都不。此刻她低頭看著駝著白胖泡沫的水流奔向地漏,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舒服、便捷,而且一點也不覺得臟。
二
她坐在馬桶上暢快地排泄,咂摸著與往日的不同。少女時她在《讀者》 (也許是《青年文摘》)上讀到,日本女孩子在上廁所的時候都會拽三四次抽水馬桶,以掩飾不雅的聲響。此舉還有個專有名詞,她不記得了,不過這“技能”是學會了,學得扎扎實實。婚后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她浪費水,她也知道浪費,可她還是把胳膊繞到身后撳上兩三次。他說那有什么啊,誰不拉屎撒尿啊,又不嫌你??伤廊还饰?。是啊,此刻她想,誰不拉屎撒尿啊——這話他至少說得沒錯。不過她說不好回頭屋里再有人出現(xiàn)的時候,自己還會不會那樣做。
三
“一個姑娘家,當著男人放屁那就是真愛上他了,而且也知道他結(jié)結(jié)實實地愛上自己了?!碑斈晁褪沁@么說的,他還說“但凡心里沒底,姑娘們也會拼死拼活把屁生生憋回去的”。他的語氣語調(diào),說話時眉毛眼睛與嘴巴的躍動歷歷在目,甚至在鼻,她自己的屁味兒此刻在記憶里還能嗅到呢。那是她第一次當著他面放屁,可她記不起自己是沒忍住還是就那么毫無顧忌地放了。此時電梯里的人都捂了鼻子,她沒捂,沒捂不是因為她就是屁的制造者。她本可以也捂著鼻子自證清白的,而且她完全可以控制住那個屁,可那一瞬間她就是不想憋回去,她所有的努力僅限于盡可能給屁消聲,以免干擾她的回憶。
在不定期的危機教育中,鼠族中的長老會跟我們這些年輕的鼠輩講起早年間的事。盡管這些老人家一再告誡我們盡可能遠離人類的領(lǐng)地,可是只要沒老糊涂,長老們也清楚,那些供養(yǎng)他們的吃食大都是我們這些“乳臭未干的小耗子”(長老們就是這么稱呼我們的)涉險從人類的領(lǐng)地弄來的。沒辦法,老的小的都偏好這口,你在沒有人類居住的地方根本就找不到那么美味的東西。所以通常來說,那告誡更像是走走過場。
可是這天我們真正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單是長老的講述就能把平日里最大膽的冒失鬼嚇得瑟縮了一雙前爪,全然忘了一分鐘前他還撩撥身畔香噴噴的母鼠?!叭祟惏l(fā)起瘋來那才是真的可怕,這種時候你們一定要老老實實地躲在下水道或者洞里,哪怕再餓也別去它們的地盤冒險。”長老捋著垂下的鼠須說,“那種瘋病,祖輩的祖輩的祖輩們說,起先是發(fā)作在人類的長老腦子里的,很快就傳染到這個國的所有人,這種不知該叫作‘人疫’還是‘人瘟’的病,上一次肆虐之時,就是我們鼠族的受難之日。每天都有億萬只同類慘遭人類荼毒,鼠夾夾死,鞋跟踩死,毒藥鴆死,開水燙死,甚至活活電死——以及更多的,超出我們鼠族認知的各種匪夷所思的死法。在這場針對鼠族的浩劫中,別說成年老鼠,就連那些剛出生的,粉嘟嘟、肉乎乎的小家伙也不能幸免于難,可憐的鼠寶寶甚至都還沒睜開過眼睛……”
“可是,人類為什么要這么殘忍呢?他們跟我們有仇嗎?”
“假如偷竊它們那點糧食算是仇的話,也勉強可以說是有仇。不過——”長老抬起一只顫巍巍的前爪,端詳著,那兒粘著一顆亮晶晶的白米粒,“可也犯不著趕盡殺絕啊!更荒謬的是,以人類的認知,明明知道鼠族是不可能被趕盡殺絕的,可它們還是失心瘋了似的虐殺我們……據(jù)幸存下來的祖輩的祖輩的祖輩觀察,那時候人類好像什么都不做了,工廠里的機械在沉睡中銹蝕,地里的莊稼爛在地里漚肥,連生計都不顧了,所有人都專注于搜捕老鼠,好像每個人都跟老鼠結(jié)下了血海深仇,好像整個地球上只剩下這一件事可干。僥幸活下來的最最睿智的鼠長老也想不明白,人類為什么要干這種既殘忍、又愚不可及,費力不討好且損人不利己的事。按說人類可是一種有別于萬物,唯一被賦予理性的生物啊——然而單就這件真實發(fā)生的事來看,人類要是蠢起來可真是沒邊沒沿的,任世間什么力量都攔不住。我們有位長壽的祖先曾經(jīng)目睹過那種愚蠢,那些看到老鼠就兩眼放光的人類,腰間圍著密密匝匝的鼠尾,行走間還跳著白癡般的草裙舞,丑陋的臉上隨時因為新的殺戮爆發(fā)出瘋癲的笑聲。它們先是處死我們,再扔掉我們血肉模糊的殘軀,只割下尾巴,穿在腰間的鐵絲上,似乎是要獻給它們的長老,長老又呈送給更高層級的長老,天知道它們要我們的尾巴有什么用,據(jù)我所知,人類即便饑不擇食到吃老鼠,也多半不會吃老鼠尾巴的。反正,除了嗜血的快感,我實在是看不出人類能從屠戮老鼠這件事上得到什么切實的好處。事實上盡管鼠族遭遇了史無前例的無妄之災,可是以我們驚人的繁殖能力毫無疑問能夠生存,并繁衍下去。想要滅絕鼠族,實在是件令包括我們在內(nèi)的眾生覺得可笑、卻又哭笑不得的事?!?/p>
“難道就沒有一個正常的、頭腦清醒的人類意識到這一點嗎?”
“興許是有的?!遍L老答道,“按理說,即便是握有至高權(quán)柄的長老發(fā)瘋,只要其他的人不去跟著瘋,我們鼠族和它們?nèi)祟惖臑碾y是完全可以避免的。然而現(xiàn)實卻是,如果命令是每人上繳一條鼠尾,就有人上繳十條?!?/p>
若有所思的長老停頓片刻后說:“據(jù)我所知,人類管這種超額的愚蠢與邪惡叫作忠誠。”
洞中靜謐無聲。已顯疲態(tài)的長老環(huán)顧瑟瑟發(fā)抖、擠成一團的我們,最后說道:“好在人類終歸會喚醒自身的理性,終止悲劇與荒謬,然而誰都說不好,類似的悲劇與荒謬會不會在愚蠢的驅(qū)動下卷土重來。當然你們也不用太過害怕,人類蠢起來更大概率是折騰自己,所以我最后要說的是,比起遠離人類的聚居地來,你們更需要警惕的是,別沾染人類的愚蠢。千萬別?!?h3>難搞的索??死账购桶蔡岣昴?/h3>
即使偉大如索??死账?,死后也要先上冥王那兒報到。見到劇作家,冥王哈迪斯開口就說:“實話說我很不喜歡你的《安提戈涅》,所以,別指望我能優(yōu)待你?!?/p>
索??死账勾蛩蓝枷氩坏礁ね醭醮我娒?,后者就評判起他的作品來,因此難免愣了神,一時間竟不知如何作答。不過鑒于肉身的死亡亦不可剝奪的見識與修養(yǎng),劇作家不氣反樂,微笑著說道:“優(yōu)待不優(yōu)待的自不必說,尊敬的哈迪斯殿下,能先說說為什么不喜歡拙作,那部《安提戈涅》嗎?”索??死账拐f著,同時兩手豎起,食指中指蜷曲,比了個引號或者書名號的手勢。
“劇和安提戈涅這個人我都討厭,”哈迪斯好像是被劇作家俏皮的手勢越發(fā)激怒了,吹起了胡子,“你就不該為這個女人樹碑立傳,作為戲劇寫作者,本王不得不說,你的屁股坐歪啦!”
“這樣啊,我有點明白了,尊敬的哈迪斯殿下——”索??死账挂廊槐3治⑿?,“不過我必須首先聲明,從您的角度看,我的屁股是坐歪了,奈何你我的屁股從來就不是一種同角度的屁股,您的屁股顯然要比我高貴得多。總體而言,尊臀跟宙斯和波塞冬的才是同序列、同角度的。以及,盡管人神有別,您的屁股跟克瑞翁這種人間的王實際上也是同角度的?!?/p>
“簡直滿嘴胡沁!”哈迪斯拄著鳥頭杖在地上猛戳,火星四濺,一旁蹲伏著的三頭犬中的兩個頭沖著臺下的人齜出獠牙,作勢欲撲?!拔屹F為冥界之王,怎么會跟那些連半神都不是的人王一樣!你是不是想死?”
“可我已經(jīng)死了啊,死得透透的啦!冥王殿下,您是給氣糊涂了嗎?”索??死账辊庵阶永^續(xù)說道,“您當然要尊貴得多,神臀跟人臀莫非我還分不清嗎?且息雷霆之怒,我是說,包含你在內(nèi)的諸神,在立場上其實與人王沒有實質(zhì)性區(qū)別,你惱怒的,不就是怕后世有無數(shù)的安提戈涅不計生死地站出來,挑戰(zhàn)人間帝王的權(quán)威嗎?愚魯如我也知道,所謂‘君權(quán)神授’——克瑞翁們的權(quán)力原本就是你們給的。也就是說,按照你們的邏輯,挑戰(zhàn)人王的權(quán)威,就是挑戰(zhàn)神的權(quán)威,你們最怕的不就是像安提戈涅那樣,無視世俗的王命,寧可死也要遵守自然的律法,譬如作為親人給親人收尸,埋葬,這些原本天經(jīng)地義的事,按照人間不必成文的律法,波呂涅科斯既然死去了,就已經(jīng)贖清了他自身的罪,何以作為同胞姐妹,為其收尸就要被國王目為不法,判為死罪,這種凌駕于自然法的暴政,卻偏偏被你們認定為必須無條件遵守的秩序,那么究竟是誰在逆天行事?難道這不就是你指責我屁股坐歪了的原因嗎?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我不是且從來不是為眾神寫作的,更不是為人類世界的君主寫作的,我只為人而寫?!?/p>
哈迪斯抬手示意三頭犬蹲下,調(diào)整了一下呼吸說道:“搖唇鼓舌的確是你們文人拿手的,好吧——”冥王抬起手在空中一揮,祂跟劇作家之間就出現(xiàn)了一塊半透明的懸浮幕布,“不跟你逞口舌之利,本王將用無可爭辯的史實來駁倒你——”
旋即,幕布上顯現(xiàn)出一個布衣長裙、頭戴荊釵的女人,看樣貌像是亞裔。女人以極其緩慢的速度,繞了一圈,地上躺著一具面目全非、肝腸滿地的尸體,看身形是個壯碩無比的青年男子。這時,女人蹲下,撫尸慟哭。索??死账孤牪坏饺魏温曇?,只看到四周有荷戟的衛(wèi)兵逼近。
“看到了吧,像安提戈涅一樣,這個東方女人也在哭她的兄弟,比波呂涅科斯還要勇武的反叛者,此人叫聶政,他殺死了這個國的丞相和他所有的侍衛(wèi),之后這個叫聶政的兇徒還匪夷所思地自割面皮,剜眼剖腹,顯然是為了隱藏身份,不連累至親。國君就拋尸在廣場上,為的是引出刺客的親人或同伙。你此時看到的這個女人,就是刺客的姐姐,她認出了自己的兄弟,不惜以自身之死昭告天下?!?/p>
“昭告什么?”
“當然是告訴全世界她兄弟聶政的名字,你瞧,這個東方女人的目的是何其單純,她說她不愿意在隱藏兄弟一世英名的前提下茍活,所以死也要認尸。這是怎樣的義舉啊,哪像安提戈涅那樣,為了自己的名字留在歷史之中,就大逆不道地公然去反抗國王的命令,挑戰(zhàn)君權(quán),還口口聲聲捍衛(wèi)什么道德律,給后世埋下不安定的種子。再瞧瞧人家這個東方女子,該死的索??死账梗@才是你該寫的——”
“請原諒我打斷您,”劇作家目光穿過幕布,直視冥王,“這個女人,死去是為了讓兄弟名留史冊,為了讓兄弟名留史冊不惜去死,這就是她交付生命的唯一原因也是全部原因,對嗎?”
“對呀,怎么了?”
“如你所知,我是戲劇作者,悲劇更是我之所長,然而在我看來,比起某些擁有思想的人類,這個東方女人更像一件工具,因此發(fā)生在她身上的悲?。ㄈ绻且f是悲劇的話)也只是工具的悲劇——如果這樣的工具人也值得書寫的話,已經(jīng)可以預知這個國度的未來了——可我只寫人的,屬于人的悲劇?!彼鞲?死账拐f完盤膝而坐,笑道:
“現(xiàn)在,尊敬的冥王殿下,可以放你那頭三個腦袋的畜生了?!?/p>
【責任編輯 趙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