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鐵街不是自愿變成白事街的。從宋朝開始,打鐵街就沒改過頭臉。鐵匠們朝朝暮暮打鐵,敲擊聲傳了不知多少代,沒有人想到會在楊志寧手里換了人間。這當然也不能全怪楊志寧頭上,他無非只是在打鐵匠們慘淡經(jīng)營時接了手,在這條街上辦起了白事一條龍而已。鐵匠們的子子孫孫都還在街上,楊志寧也算半個“鐵種”,不到萬不得已,誰愿放棄尤州菜刀的名聲,拎起招魂幡來?而且,這世上的事情變得快,本就是沒辦法的事。再早八十年,這條街個個都是鍛刀的漢子,父子兄弟輪番給八路軍鍛刀的,有個別得意的匠人,私下里還能仿制三八大蓋打鬼子,到如今,整條街四十來戶人,只剩三戶還在甩錘子了。六十年里,再多錘子扔進爐中熔化,都改不了四十年前尤州菜刀能剁碎樹皮的本事,這營生怎么會莫名其妙變成賠本買賣,憑誰問楊志寧,他也答不上來。
在白事街給人送終的日子里,楊志寧總會想起父親楊維民講過的故事。他時常被健忘老人的臨終復(fù)述弄得云里霧里,幾次喚起尋求廬山真面目的沖動,卻沒有那樣的本事,只是按著父親的心意,接過肩挑的棺材,繼續(xù)給人送終。送終這活要有眼力見,還得通各家風俗,楊志寧跟著爹的確是學到了本事的,百家命在他手底下收拾妥帖,死者進棺的進棺,入龍壇的入龍壇,各有各的歸宿。按著爹的說法,這是吃百家飯長大的人應(yīng)做的事,算是給百家人盡孝。
楊維民死后進了棺,但沒有祖墳可埋,楊志寧就自圈了一塊墳地用來葬他爹。爹走前把房子留給了他,他便繼承爹的遺志,繼續(xù)做白事一條龍的生意。忙不過來以后,他就叫了兩個幫手,一個是張白,一個是馬留。他常笑這倆小孩子一個是白無常一個是馬面,那兩個孩子也不避諱,偶爾喝酒就管他叫活閻王。他們幫了他大忙,很快學會張羅道公,請木匠打棺材這些事,也身兼抬棺的活,各自都有了本事。他們都是白事街的街坊,在楊志寧手底下做事很多年了,從沒碰過打鐵街的鐵錘。楊志寧靠領(lǐng)著他倆,在打鐵街扇起白事風來,生意紅火。沒幾年,這火就蔓延開,燒得更多鐵種變軟,成了紙糊的種,跟著楊志寧一起學,開店,或者到他手下幫襯著備喪儀,直至一條街都改弦更張。
不像營街上再見不到兵營的兵,大神仙樹街沒有了樹,白事街的人每天還能在廚房里揮揮菜刀,在恍惚間記起手里的菜刀曾經(jīng)是能賣到法國去的,也就記起這條街的真名。不過,他們之中沒有人知道楊志寧的真名,楊志寧自己也不知道。他是打鐵街的野種,隨的是楊維民的姓,連帶名字,也是楊維民起的。他沒有父母,就像楊維民也沒有父母一樣,楊維民以前怕他難過,安慰他說,我們都是野種,都靠好心人才養(yǎng)得大。
楊維民說,他是一群挖墳的好心人供養(yǎng)大的孩子。
楊志寧聽過這個故事,但不記得今夜是他聽了這故事的第幾個周年。楊維民走以后,他就遵照楊維民往年的舉止,在每年的九月,一個人帶著紙錢元寶來大神仙樹街。大神仙樹街離打鐵街很近,兩條街都在舊城區(qū),楊志寧騎著摩托車,兩分鐘就到了。按楊維民的說法,大神仙樹街的樹早在他沒出生時,就成了飽人腹的湯羹,所以如今,這里雖然叫大神仙樹街,其實并沒有樹了。這街道早三年就改了街牌,但大家依舊管這叫大神仙樹街。
爹跟他說過,大神仙樹街上的樹都不太好吃,它們的樹皮被菜刀剁得再碎,流進喉管里也還是刺棱的,發(fā)澀。有的樹皮還很苦,沒東西調(diào)味,只能硬吃。爹跟他說,可能那些苦的樹皮離根近一些,就更苦吧。還是爹跟他說,道長如仙人出現(xiàn),于此施舍他一碗肉湯喝,才救活他的那條命,后來道長自己倒死在了這條街上。
楊志寧念著這些爹說過的含糊不清的胡話,在路旁停了車。他拎著袋子如拖行著垂楊柳,來到十字路口,準備將紙錢引燃。他聽過爹的那些故事,猜想過柏油路下藏著多少樹根。它們的生身一半進了爐子,一半進了肚子。更早時候,它們中最寬的那一棵樹就是大神仙樹,那棵樹也庇護過尤州的人家,說是求子最靈。楊維民在時,每年都帶他來燒紙,邊燒邊告訴他,這些紙是燒給草木靈的。楊維民會帶著唬人的神色笑說,這里的樹可是神仙樹,不能忘記。楊志寧就問他,為什么只有我們在孝敬神仙樹?楊維民黢黑的臉泡在火光里不說話。后來某年,鐵匠鋪的發(fā)小見他們在路邊燒紙,第二天就沒了上課的興致,課間大家出去滾鐵環(huán),那發(fā)小湊上前拉他,激動又緊張,輕聲問,志寧,你家里人在這里出過車禍嗎?楊志寧搖頭,解釋說紙錢是給草木靈燒的。那發(fā)小就問,這條街哪來什么草木,光禿禿的不都是水泥嗎?那時他還不知道怎么解釋,只按著楊維民的說法解答,告訴發(fā)小,那些草木一半進了人肚子里,一半進了爐子。發(fā)小的惶惑并不比楊志寧的多,楊志寧是等到楊維民開始健忘那年,拖著病體來到大神仙樹街燒紙,才終于等到爹公布的答案。爹告訴他,這些紙錢,其實是燒給死人的,主要是給恩人道公,但也給很多死人。以前怕他還小害怕,才一直沒說。楊志寧抬頭聽健忘的爹裝神弄鬼,爹便繼續(xù)任著混亂的記憶胡說。他講,抗日時候,好多鬼子殺人,又沒糧食,只好在這里扒樹皮,好多人就在神仙樹這里,餓死一些,又被鬼子打死一些,埋掉了。
楊維民說,墳都是一個算命的道士領(lǐng)著人一起挖出來的,就是那個老道士救了我。后來大家領(lǐng)著我去給他算命,他還笑,說不用看,這小子要不命大,咱能救活他給他喝湯嗎?結(jié)果救完我沒幾天,老師傅他自己卻累垮走掉了。師傅說,這是煮湯的報應(yīng),沒有人懂師傅是什么意思,或者大家都懂,但都不愿往那個方向想。
楊志寧聽不懂,于是新的困惑在他心底冒頭,他想要追問,楊維民卻總在這種時刻落淚了。他顧不得向楊志寧解答問題,抬起手臂抹在臉上,反復(fù)擦眼淚,手臂上細密的絨毛在忽閃忽閃的火光中無比明晰,只給楊志寧留一頭亂緒。等到楊維民在楊志寧的困惑中憶完苦,還會把沾滿紙錢金粉的手掌拍向楊志寧的肩頭,說,我要是走了,你每年都要繼續(xù)來。那時,楊志寧已經(jīng)二十來歲,但還是像小時候相信紙是燒給草木靈一樣相信爹的話是正確答案。他點頭,應(yīng)允,愿意給那些被鬼子打死的冤魂燒紙錢以紀念。但直到他后來摸索著給楊維民送終,看見寫有楊維民出生日期的死亡證明,才開始繼續(xù)他的懷疑:楊維民出生那年新中國成立了,一輪苦仗早就打完,鬼子都被趕走了,大神仙樹街如果曾有埋人的墳,楊維民也不會見到,又憑什么言之鑿鑿,每年帶他來燒紙?還有楊維民口中那位心善的老道士。這位從未現(xiàn)身過的歷史幽靈,偶爾會在楊志寧面前閃一下,讓他惶惑一整天。他后悔以前沒細問,然后才意識到以后也不會有什么機會知道真相了。
楊志寧沒有詳細的答案,像抄數(shù)學答案時抄了結(jié)果卻看不懂過于跳躍的解答步驟一樣。楊維民在癡呆中死去,臨終遺言不過是又復(fù)述一次那被自己記憶篡改的故事,給楊志寧留下經(jīng)久不衰的困惑,無從解開。上一代的事就這樣跟著楊維民進了土里,無從考證。死的事到楊志寧這一代,又有不同。前陣子去和護士睡覺時,他聽護士說再過幾年,人死要化成灰,像煙一樣飄散掉的。楊志寧想著這些事,只顧著燒紙,這些輕盈的事物成為某種沉重的寄托,卻不知是在紀念誰又或者燒給誰。從被楊維民收養(yǎng)起,已經(jīng)多少年了?他驚覺自己也快三十歲了,到這時,楊志寧才終于尋思出一份輪廓清晰的答案。他想,這些紙既是燒給人的,也是燒給草木的。
這些紙,是野種燒給生靈的。
他被這些紙錢引燃的溫熱火焰感化,有了一絲暖意。尤州總很悶熱,秋也潛藏無數(shù)老虎,但這個月入了冬,夜里,天就有了冷的必要?;鹨慌闪嘶?,落在地上,還未成丘山,就被漸起的風吹揚到楊志寧鼻子上。他打個噴嚏,把黑袋子里的元寶一股腦全倒出來,沒有了慢慢燒的心思,點一把火全燒掉,于是元寶連同紙糊的侍從、寶馬、小靈通、別墅,都在這一炬中嗚呼了,余燼里的橙光閃閃,像火焰對這樣輕易的死亡心有不甘。
楊志寧站起身子,拍拍膝蓋上可能沾染的灰塵,受著火滅前燃出來的余溫,點一支煙,邊往回走邊抽。這是他自己一個人來燒紙的第三年了,接下來數(shù)十年,想來也會繼續(xù)下去,直到他死。他活著時,楊維民一直慫恿他娶妻生子,后來意識到自己其實也沒完成這個使命,便不再催了。楊維民的最后幾年,沒了抬棺的力氣,甚至常忘記要去白事席上幫忙,總坐在打鐵街發(fā)呆。腦子讓他把什么事情都忘記,獨不忘拉楊志寧到大神仙樹街燒紙,連后來走不動路,都要叮囑楊志寧自己去燒。坐在打鐵街上光膀子曬太陽的日子里,楊維民連個打鐵的聲響都很難聽得見。沒人同他說話,大家都找楊志寧去抬棺,昔日里的抬棺手便落寞得很,只顧仰躺著看青天,不過也沒看幾年就走了。
楊志寧時常想,爹命苦,走得快,才五十五歲就走了,太苦。但又想到,爹的命其實很大。楊維民從那么苦的日子里活過來,這命的確已經(jīng)夠硬。連楊維民自己都說,他這一條命是百家命救活的??赡敲从驳拿?,怎么才到五十五歲就癡呆到走掉呢?他想不通,只能自慰道,爹一輩子經(jīng)歷苦事太多,忘了也好。
余燼終于不再有微光,楊志寧撇掉煙,在地里碾滅,上了摩托車。挪車時,他再往剛才那位置看,紅磚頭的孔隙太大,來時點的三炷香在其中歪斜不倒,但已經(jīng)滅了似的,只剩一小截不落的灰。
楊志寧打火,扭車頭,往打鐵街回。
回到打鐵街時,已是凌晨。楊志寧犯困,匆匆去洗漱。他想著洗完澡要好好睡一覺,和他睡過幾次覺的護士在這時打來電話。他把手掌上的沐浴露沖掉,按免提,繼續(xù)在身上搓泡沫。女人告訴他急診有人病危,估計要走了,趕緊來做生意。他應(yīng)允,淋了身子,下樓,開那輛靈車去醫(yī)院守生意。
他這些年都這樣過,有時不用護士或者家屬打電話,自己會守株待兔,白日里開輛車到醫(yī)院門口守著,候到日落,看有沒有生意來。他在醫(yī)院旁有棟樓,平時是張白、馬留在醫(yī)院門口輪流換班守生意,累了,就會去那歇腳,自己去得倒少些。楊志寧另租了房子,為的是偷閑和護士放松放松,自然最好是避開兩個后生仔。
楊志寧的生意從死人身上來,當然不是新聞里賣人骨灰的畜生,他做的是人死為大的買賣。醫(yī)院里有人過世了,用急救車把人送回家太貴,就由他的面包車來送,會便宜些。馬留、張白加上他,三個人輪班,基本隨時在場,不怕耽誤事。楊志寧這只領(lǐng)頭羊打小就勤,手腳麻利,好說話,關(guān)鍵是靈光,承得住楊維民留下來的活計。楊維民抬了一輩子棺材,尤州多少人都認得楊志寧這個接班仔的,他又正好是第一個想到“來醫(yī)院幫忙送一程”這件事的人,做得大也應(yīng)該。最關(guān)鍵的是,楊志寧總心軟,收的錢比白事街其他人少個五十一百,大家更愿找他。如果收錢的是另外兩個后生仔,就不會發(fā)生這種情況。他倆年輕,按章辦事,該收多少收多少,不認楊志寧的理。
夜路黑,縣醫(yī)院前年搬到了新城區(qū)的二級路,由著大神仙樹街要開十分鐘,楊志寧開車時,覺得自己老這樣沒日沒夜跑,身體才三十歲就有垮掉的征兆了。趕到醫(yī)院樓下時,他想吸口煙緩緩,沒來得及,護士就通知他病人走掉了。他只好把剛點的煙碾滅,上樓和家屬對接。走的是個老奶奶。兒子哭倒在醫(yī)院的不銹鋼排椅上,女人倒還清醒,但和楊志寧說話時同樣逃不過眼睛紅紅,聲音啞啞。他打電話給張白,讓張白從樓里出來干活,又讓他叫醒馬留去備好棺材訂桌子,樣樣妥帖。
那個在冷排椅上哭得沒聲的男人是這樣說的,我們獨生子女,聲音是小些,但要讓我媽風風光光地走,多請幾個哭喪的來。楊志寧便打電話,去請劉阿婆和其他哭喪的女人。
楊志寧和張白一起,把老人送到家里讓家屬凈身,等家屬忙活時,他實在是撐不住了,就把事都交給了張白,他告訴張白,我得回去歇會兒,明早再來。張白應(yīng)了,他出門,陪那個哭化了卻又不愿給母親凈身的男人在門口抽了支煙,一個人趁夜先走了。還沒上車,那家人的小孩子應(yīng)該算是明白奶奶走了是什么意思,開嗓號叫起來。
夜路黑,楊志寧打著哈欠開車回去,遠遠看見一個人倒在路上,一下子就精神起來,冷汗直冒。下車,上前瞅,認出是被自己叫去幫哭喪的劉阿婆。頭嗡地就炸開了。腦袋又開始變沉了,他躬身去探,劉阿婆微睜著眼睛,看見是他,笑了一下,輕聲喚他志寧。楊志寧想,也許還有不死的希望。
楊志寧把劉阿婆抱起來,劉阿婆還說可以讓她自己走,楊志寧說,你就別鬧了,劉阿婆才悻悻地不出聲。送劉阿婆到車上。他打電話給護士,又掉頭往醫(yī)院趕,劉阿婆坐在副駕上,椅子被調(diào)成近一百八十度,躺在上面,精神莫名其妙地足。她和楊志寧講話,楊志寧的眼睛紅紅的。爹走時,交代好多次遺言都沒走,每一次讓他大悲大喜,像恐懼凌遲一樣。他最討厭的就是交代遺言,但他還是在聽,聽劉阿婆像爹一樣復(fù)述苦日子,于是困擾自己的秘密又一次被揭開了一部分。另一部分,被張開大門的醫(yī)院吞入腹中。
護士早已叫好人在樓下等他,把劉阿婆往急診科送,同時也截停劉阿婆講了大半的遺言。女人看他開著的是靈車,就罵他,你就開這車送她來啊,多不吉利。楊志寧氣笑了,他罵道,不然老子再回去換輛車?。抗啡盏?。
楊志寧報了警,告訴張白自己明天來不了了,又叮囑他另找人來哭喪,幫忙定好喪席上的桌椅等等,才有機會罵聲娘。掛掉電話,已是四點半,今晚又睡不成了。
他昏昏沉沉地坐到冷排椅上,那個護士走過來坐到他旁邊,摸摸他的腿,算是為剛剛說錯話致歉。楊志寧睜眼看她,擠出一個笑來,又把眼睛閉上,任自己的情人走了。他繼續(xù)對著天花板嘆氣,想劉阿婆是他們家搞白事時的老搭子了,還是爹的救命恩人。自己得報恩。
這恩的確只輪得到他報。劉阿婆的兒子羅巖山,自己的老大哥,躲賭債跑了八年了,沒有人見過。劉阿婆在尤州,只剩下一個孫子和他了。楊志寧想吸煙,忍住了,他閉上眼睛,在不銹鋼椅上等結(jié)果,等警察來。
肇事者果然找不到,監(jiān)控照例是壞的。楊志寧白忙活一天,早上出門,托護士多照看劉阿婆,自己從劉阿婆的包里拿了鑰匙,去接劉阿婆的孫子羅回。回到醫(yī)院,劉阿婆還是沒醒。羅回懂事得很,背著小書包,握住楊志寧的手,不說話。兩個人一起在外面默等著。他們都想等劉阿婆睜開眼,再開口講幾句話,但等來的是劉阿婆走了的消息。
他請護士幫忙,把劉阿婆運回了他那輛不吉利的車上,打電話讓張白繼續(xù)忙原先那家人的事,叫馬留回來幫他處理劉阿婆的白事。他告訴馬留,一切從簡,但是棺材要挑個好一點的。羅回抬頭看著他打電話,自己開了車門,坐上去。他一直轉(zhuǎn)著頭看后面躺著的奶奶,安全帶懸在那里沒系。楊志寧也沒管,他太累了,只想趕緊往劉阿婆家去,把今天的事情辦完。
劉阿婆家他去過很多次,打小就常去,楊維民經(jīng)常把兩家人湊一起,讓楊志寧和賭鬼羅巖山吃飯,后來羅巖山犯了事逃掉,楊志寧才漸漸不往營街去了。劉阿婆太想羅巖山,沒了給大家做飯的心思,一家人湊不齊,的確不該再觍著臉去吃飯。但劉阿婆是楊維民的救命恩人,每年爹仍領(lǐng)著他去拜年的。
羅回家的這房子沒有廳堂,是楊志寧早知道的事。門也小,把棺材運進去都難,楊志寧放羅回下車,馬留早候著了。他陪楊志寧把劉阿婆挪到房間里,說自己訂了棚子,臨時搭出來展開。手下的很快開始干活,領(lǐng)羅回幫著劉阿婆凈身、搭棚、擺桌。楊志寧尋思半天,總算找到停靈的法子。他見劉阿婆房子旁邊的老宅已傾頹成了空宅,就領(lǐng)人清出點空地,用棚子頂上,算借這破屋停成了靈。羅回站在旁邊,終于說了句話,他說,我家的房子以后也要變成這個樣子了。
楊志寧拍拍他肩膀,說,以后我家就是你家,你有的是地方住。
他轉(zhuǎn)頭進劉阿婆留下的那間破瓦房,沒發(fā)覺羅回在背后輕微地搖頭。破屋燈泡也是壞的,拉繩幾次都拉不開,楊志寧煩得很,在房間里翻箱倒柜,總算從抽屜里翻找出劉阿婆的電話簿。找到羅巖山的好幾個電話,一一回撥過去,都不接。楊志寧教羅回怎么跪席謝友。馬留中途來問他,要不要給羅回準備個小盆子,怕起棺時摔不碎。楊志寧搖頭,說,劉阿婆交代,不摔盆。
馬留怔了一下,楊志寧揮手,讓馬留干活去。他自己則轉(zhuǎn)身,去巷子里面擺鍋爐幫廚。因為來的人并不多,就只擺了三桌菜,不算麻煩,活就沒那么累。他松口氣,掌勺時,卻又有人來添亂。馬留面帶愁容,跑進巷子里拉楊志寧,說有一伙不三不四的漢子進來給阿婆上了香。聽鄰居說,那批人是收債的馬仔。楊志寧便罵聲娘,把勺子遞給馬留,叼著煙過去。果然見那幫野仔。他們已經(jīng)上完香,鬧鬧哄哄獨占了最遠的那一桌,坐在那里打牌。楊志寧走上去,踢出來一張椅子,自己坐了,說,羅巖山不在。
那幫馬仔并不怯他,說,我們等等。
楊志寧罵道,這狗東西你們不用等,我比你們還想他回來,這家現(xiàn)在就他兒子一個人,還不知道誰來帶呢。
馬仔出一把連對,領(lǐng)頭的輸了牌,把牌全都砸在桌子上,桌子一震。他啐口唾沫,道,你拿給我們,我們幫羅巖山帶。
楊志寧搖頭,說,得了,你們看見這瓦房嗎?都破一半了,又小,停棺材都要在旁邊借屋才停得下,要是這戶人沒搬走,借屋都難借得到,得去打鐵街我家那里擺場子。你們少添點亂,讓劉阿婆好走吧,羅巖山自己是畜生,你們這樣子逼又算什么?
那人說,我們領(lǐng)了吩咐的,就只等羅巖山,不耽擱你。人死為大,我們來上香也不鬧事,你擺這幾桌菜,本來也坐不滿,我們幫吃點得了。
楊志寧后悔沒把菜刀攜了,在桌面上來一刀。他吃癟,悻悻著走到席子那里陪羅回,見羅回一個人被圍在哭喪的大娘大嬸中間,外面還環(huán)著群馬仔,不免心疼。他沒話找話,又一次告訴羅回,這幾天你忙完了,我接你到我那邊住,我?guī)湍惆⑵耪湛茨?。羅回點點頭,沒出更多聲。楊志寧從前見過羅回幾次的,他知道羅回本就是寡言的孩子,就不再啰唆了。他問孩子,餓了沒有?孩子點頭,這時來個街坊上香,孩子又趕忙轉(zhuǎn)過身子跪下磕頭鳴謝,楊志寧等他磕完,跟哭喪的幾個交代了一聲,自己領(lǐng)羅回出去吃菜。羅回坐到紅塑料凳上,視線死死盯著那幫打牌的馬仔不放。
別總想著這些事,你爸造的孽,跟你沒關(guān)系。
楊志寧心想,劉阿婆對羅巖山是夠偏心的,才把好端端一個兒子溺愛成這樣。兒子逃債許多年,唯一一次回家,是把羅回交到劉阿婆這里。孩子連名字都沒起過,劉阿婆就添了個回字,為的是盼兒子回家。他用指節(jié)叩叩桌子,說,你要是想哭就哭,不要憋著。
羅回收回目光,很久才吐出嗯的一聲,把臉半埋進飯里,楊志寧看著他,發(fā)現(xiàn)他還是沒哭。
楊志寧想,這孩子是硬骨頭。他拍拍羅回的肩膀,對羅回說父親對他說過的話,我們這樣的野種,從小沒得倚靠,都得大的帶小的,互相扶著,才能一個接著一個活下去。以后我?guī)Т竽?,你不要擔心?/p>
羅回低著頭,不出聲。
想不通楊維民身上發(fā)生的事情時,楊志寧就常想起幫楊維民擦身子的那一晚。那是他這輩子第一次擦拭死者的肉身。老人干癟的皮膚暴露在空氣中,他用熱水捋順那些毛發(fā),讓它們往一邊倒,但怎么努力也擦拭不掉淺褐色的老年斑。他有些沮喪,知曉那是人老去不容磨滅的證據(jù),只好順著臉擦拭耳后的泥垢,每一撮,都有一層細碎的污泥出現(xiàn),像用橡皮擦摩擦紙面許久后得到的碎屑,印在皮膚上。楊志寧喉管當即泛起酸來,他看向爹的眼皮,那雙眼睛被徹底蓋住,再看不到這世間的事物。他想,很快,這眼珠子也將和這軀體上的其他皮肉、器官一樣,被微生物肢解消散。楊志寧感到麻木,這是他第一次近距離上生死課,他沒想過爹會死那么快,到后來他也想不明白為什么爹會死得那么快。爹臨死前說,這是他的報應(yīng)。他惱,和爹吵架,說你胡說什么呢!爹的臉上并不掛情緒,他輕聲說,我這種靠百家命養(yǎng)活的命,就這樣活不長,這是搶來的命,要還的。
他氣得直喘不過氣,努力不去聽爹的胡言亂語,便摔門走了。想到這些事他的毛巾便停留在爹的胸膛上,熱水滲出來,就在這時,他聽見爹放了一個響屁,臭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感到錯愕,后來和護士上床,他和護士說了這樣奇特的事,他說,從沒想到爹那時候還有力氣放那么響的屁,我第一反應(yīng)是對著他的臉喚一聲爹,確認他是不是死而復(fù)生。
然后呢?
護士問他。
然后?我爹當然一動不動啊,人都死了,還怎么應(yīng)。
護士打他胸膛一拳,說,我知道,那是體內(nèi)的氣沒排完,你的手掌一直搭在胸口,壓到了肚皮,才排出來的,這是很正常的事。
楊志寧當時不這樣想,也不可能認為這樣的事正常。他首先被那刺鼻的臭氣熏得快要背過氣去,他跟護士說,我差點被我爹臭得和他躺一塊了。他后來和護士說這事時候,沒心沒肺地笑,全不在乎當時有多么難過,他覺得老天爺很不公平,我爹活了一輩子,你怎么讓他最后剩下一股這么惡的氣呢?他是做了什么孽嗎?我爹吃了那么多苦還不夠嗎?
他偏愛這樣胡思亂想,怎么都緩不過來,用幾乎是要死人吃痛的力度,用力地擦拭爹剩下的皮肉。那些干癟的皮肉皺巴巴,他一邊擦,一邊終于忍不住,撲在爹的身上,一陣哭,哭個不停。爹走了,留下那么多問號給他的同時,也留下這干癟的腹部,像是到死都沒有吃上一頓飽飯一樣,他沒有見證過爹口中的饑荒,只覺得沒有讓爹享過福,實在是于心有愧。
饑荒里滿地找酸漿草的日子過去了,偶爾上墳再遇到這些墳旁草,可以哄騙孩子吃一口,告訴孩子這酸澀的草根是能吃的。爹以前就經(jīng)常騙他吃這些草。楊志寧很慶幸,劉阿婆還有塊自己的蔗田,他這幾天忙得暈頭轉(zhuǎn)向,也顧不上看風水,只好把劉阿婆埋這里。他想,先安定兩年,等這口棺材壞了,羅回大了,再回來撿骨遷墳。而且現(xiàn)在劉阿婆埋得離爹并不遠,就隔一塊蔗田,風水也不會太差的。
這塊地風水的確算得上好。至少肥沃滋潤,劉阿婆走了才七天,蔗田里沒人打理的野草就已經(jīng)瘋長上來搶養(yǎng)分了,它們超過羅回的膝蓋頭,像是要長到超過甘蔗,楊志寧想到這些甘蔗是長不成了,不免有些遺憾。他這幾天想著收拾殘局,現(xiàn)在才有空想一想怎么尋個辦法把這塊地轉(zhuǎn)租出去。這地一年還能得一兩百,也算錢的。他蹲著發(fā)呆,拔出幾根酸漿草,蒙騙羅回吃,羅回弄出齜牙咧嘴的表情,是這幾天唯一近似笑的表現(xiàn),讓楊志寧多少放心一些。
孩子心里存著劉阿婆,不愿放,下葬時,自己揣一抔土,也不嫌臟,盡皆裝進了口袋里,連帶著把楊志寧給的酸漿草也放進去。楊志寧看見了,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他沒攔,想著就當給孩子留個念想,衣服臟些之后再洗就是了。
埋完土放完炮燒完香,事情都弄得差不多以后,楊志寧就領(lǐng)著大家散場。那幫盯梢的馬仔,今早抬棺出街時,沒等到羅巖山回來,總算是罵罵咧咧地走了,留楊志寧領(lǐng)著人從營街帶到墳地里。這幾天過得快,再在營街吃頓散伙飯,事情就算忙完了。他總算松口氣,讓張白過營街幫忙照看,等散場了再帶人收臺。自己拎著鋤頭和一包香,往爹的墳頭去,想著替爹理理墳上草。羅回不愿跟馬留回家,就跑過來幫忙。
平日里,縣里一有人找楊志寧幫辦喪事,到入土為安的環(huán)節(jié)時,楊志寧都會跟出來。一是給人有始有終的好印象,二是自己順路去看看爹,給爹理理墳上草。因為勤來,爹墳上的草長得就不像別的墳塋那么盛,好打理得多。羅回跟楊志寧搶鋤頭,楊志寧也就讓給他了,遠遠看去,有另一家人在上墳,楊志寧這才記得,這應(yīng)該是本來劉阿婆要給他們哭喪的那戶人家,繼而,他又想起,那家孩子的哭聲真大,不像羅回,自始至終沒掉過一滴眼淚。
他看向羅回,小孩子力氣不大,好幾鋤下去,才扒拉開一叢荒荊。楊志寧邊揮鐮刀邊轉(zhuǎn)頭問他,認得是誰嗎?春節(jié)給你封過紅包的。
羅回說,是楊爺爺。
楊志寧笑,羅回又說,奶奶經(jīng)常提起他,說他是好人。他和一個道公一起,幫我爺爺挖了墳。那時候大家都在大神仙樹街挖墳。
楊志寧這才記起這一遭事,他告訴羅回,楊爺爺以前也是你阿婆拉扯大的,你知道嗎?
羅回搖頭,楊志寧照搬楊維民的說法,開始嘮叨。
我爹說,那時候鬧饑荒,鬼子又隔三岔五來搜糧,把家都燒了,砸了好幾堵墻,也找不到,只好撤回城里吃別的地方運過來的軍餉,但是村里的人沒有軍餉吃,大家都沒飯吃,只能去扒樹皮和酸漿草。酸漿草很快被薅完,大神仙樹街的樹也被拎斧頭的扒光了。后來鬼子又進村,知道找不到吃的,又怕我們藏八路軍,就使計招人挖坑,說會給吃的。大家那時候都餓,有骨氣的寧愿忍著餓也不給鬼子干活,更多鄉(xiāng)民則是為了給家里孩子一口糧吃,不抱希望地去幫鬼子挖坑。果然被鬼子騙到,鬼子等他們把坑挖好,聚了半個村的人到坑里,用機槍射殺,辛辛苦苦挖的坑全都堆了我們的鄉(xiāng)親。里三層外三層的人,我爹是孤兒,他是被村民護住,大伙把他壓在身下,才沒有中彈,逃過一劫。他后來常跟我說,那時候他身上的人太多,他被埋得動彈不得,幾乎都要死在坑里。是道公領(lǐng)人來給人挖墳,看見他活著,單獨給了他一碗肉湯喝,他才活下來。以前大家叫他楊小六子,是道公后來給他起了名字,叫維民。不過我爹那時候精神已經(jīng)錯亂,道公更像是他臆想出來的神仙。我問過你奶奶,那年月,有沒有肉湯喝。你奶奶說,有樹皮湯喝都謝天謝地了,哪來的肉,神仙給的嗎?
鬼子退回城里,道公領(lǐng)著劉阿婆還有幾個鄉(xiāng)人來收拾殘局。他們是機警些的人,不信鬼子的鬼話,一早就進了躲鬼子的山洞里,到鬼子回城才出來。大家把挖出來的土又填回去,給被殺的鄉(xiāng)民壘了個大墳包。那七天他們都有湯喝,可還是餓得太久了,身子一時受不住那么累,活干得七七八八時,道公病倒了。臨終,他把我爹托付給剩下幫收尸的六個鄉(xiāng)親,這六個鄉(xiāng)親拉扯我爹長大,其中就有一個是你奶奶。你奶命苦,我爹也是,這群挖墳的人也是。他們這群人里面走得最早的那個阿婆,好像是姓李。我爹常和我提起她。他說,那阿婆是去大神仙樹祭拜時被日本鬼子炸死的,大神仙樹街離鐵橋頭近,鬼子要炸橋,這好不容易他們一起挖出來的墳包,就連帶著被日本鬼子的飛機炸平了。
羅回哦一聲,似乎在思考什么。草鋤完,他感嘆道,道公爺爺真像是神仙一樣,不像在這個故事里會出現(xiàn)的人物。
楊志寧一愣,羅回沒有繼續(xù)細究,但楊志寧的思考已經(jīng)無法停止。他現(xiàn)在明白,關(guān)于楊維民的往事,可以由著兩條線索想象。一條線索是記不清事的楊維民自己的胡言亂語,這些胡言亂語肯定是楊維民也聽聞或親歷過的往事,但已經(jīng)紊亂。另一條線索,則是自己通過時間節(jié)點鑿出的歷史化石:鬼子來時,楊維民明明沒有出生。楊志寧困惑于此已久,現(xiàn)在又有道公這個不知真假的人物出場,引得他再無法安寧了。他想著這些事,心想,他挖出來的事跡,雖然具體血肉已經(jīng)不可考證,但大體輪廓相較于親歷的楊維民,可能還更為準確。楊志寧這樣想著,像只青蛙一樣,從一片記憶浮萍上跳到另一片記憶浮萍上,他把自己剛剛復(fù)述完的記憶拋在腦后,任憑它繼續(xù)模糊、震蕩,要給新的混亂的記憶帶來一具承載它的肉身。羅回說,你說的這些事,我確實聽過,我奶奶也愛和我講這些事,但奶奶的說法不一樣。她說,那時候大神仙樹死過一批被鬼子打死的冤魂,就是因為挨餓,被鬼子騙過去打死的,只是后來,那里還有一批人,他們是真正餓死在那里。
羅回嘆氣道,我記得奶奶跟我說我爺是餓死的,應(yīng)該和鬼子沒有關(guān)系,我奶還說,我爺是楊爺爺幫著一起埋的,所以他們真的在大神仙樹街挖過一片墳,只是不是打鬼子的時候吧。楊志寧終于走出困惑的怪圈了。他想,爹的故事我證實得了嗎?童言又是否值得照單全收呢?楊志寧腦海中,爹的出生年月又浮了上來,他試圖告訴自己,那個年代記不清自己是哪年生的,記混五六年也算正常。又想起羅回的話,他才回應(yīng):是,可能后來他們又挨了一次餓,也依舊是在大神仙樹街挺過去的。
真相大白了嗎?楊志寧想起爹臨走前那晚。老人的腦子已經(jīng)紊亂,記不清東西,只記得攥緊他的手叮囑他,我們是吃百家飯長大的,我這條命是百家命給的,要懂得報恩。
他轉(zhuǎn)頭告訴羅回,說,我爹告訴我,他的命是鄉(xiāng)親們替他擋住子彈才有的,他要和那些帶著他挖墳的百家人一樣,送大家走最后一程,讓大家安息。那年我父母都死掉,我也是吃百家飯流落到我爹面前,才長大的。小時候,我和我爹天天去找你奶奶吃飯,那時你爸也在,你爸看著我長大的。
羅回輕輕地哦了一聲,楊志寧覺察到羅回有些不開心,便不再講了。他把爹的墳頭徹底打理干凈,在碑前點上兩根香燭,又點了一包香。攤開香點火時,飄起來的煙都往他臉上拂,熏得他睜不開眼。他分三根給羅回,自己上前,磕了三下響頭,羅回站在他后面,好久才低聲說一句,楊叔,原來我們都沒有爸爸媽媽。楊志寧心頭一顫,指著墳說,可別胡說,我爹在這呢,小心他半夜起來扭你屁股。
中年和少年在這時一起笑起來,羅回上前點香,楊志寧退到側(cè)邊去插香。那些香插在土里,幾次插不進去,煙抖落在楊志寧手上,楊志寧忍灰慣了,沒躲。他想,以前那些事,原先以為只有大他十來歲的羅巖山知道得多一點,沒想到劉阿婆也跟羅回講得詳細真切。羅回知道的,比他知道的,可能還詳細很多。楊志寧閉上眼,想想劉阿婆在夜里欹枕和孫兒講故事的畫面,他想,老人家孤苦時,就愛講以前的事,可能講以前更苦,會讓現(xiàn)在沒那么苦吧。
都是羅巖山這個畜生鬧出來的。如果他不把家敗成這樣,劉阿婆早該退休享福了。楊志寧握了拳,他這輩子是不會跟這個人繼續(xù)當兄弟了。羅巖山比他大十來歲,看著他長大。算是在尤州他最信任的人,這份信任連同自己脖上的金佛牌一起被羅巖山賣掉了。他這樣想著,深深呼了一口氣。
他脖子上掛著一條金佛牌,是親生父母留給他的唯一遺物,平時都藏在衣服下。大概八九年前,羅巖山找他喝酒,他以為是羅巖山贏了錢,沒想到羅巖山把他灌倒,從脖子上取下項鏈,偷賣掉,換路費躲債去了,從此再不出現(xiàn)。這事,楊志寧從頭到尾沒敢讓爹知道,他去了羅巖山常去的當鋪,總算是找到那條被羅巖山當?shù)舻慕疰溩樱嗷藘杀兜膬r錢才贖回來,仍掛在脖子上。這是親生父母留給自己的唯一念想,平白被羅巖山這個稱兄道弟這么多年的家伙偷了去,他心中憤懣,這輩子都不會原諒這個畜生。
風又起了,楊志寧點了根煙,蔗林響起海浪的聲音,吹得打火機的火苗飄搖。他上前摸摸羅回的腦袋,跟孩子說,走吧,我們回家去。羅回起身,先前放在口袋里的土漏出來一些,連帶著酸漿草也落在地上,被風吹走。
羅巖山坐在回鄉(xiāng)的大巴車上。他離開的這許多年里,其實也偷偷回過尤州幾次,但基本躲著人。第一次回家,是他在外面攢夠了贖楊志寧項鏈的錢,想著給楊志寧賠罪,私下里見一見他。
他到當鋪,老板告訴他那項鏈早被買走了。羅巖山無措,想著既然如此,就把娘的手鐲贖回來吧,還給娘也算心安些。他跟老板說這事,老板說要去拿貨,他就自己到門口抽煙等著。抽完煙,還沒見老板出來,他就喊了一聲。從貨房里出來的老板神色慌張,他便反應(yīng)過來那人大概給放貸的報了信。他連滾帶爬上了去鄉(xiāng)下的面包車,躲在鄉(xiāng)下。那里是最靠近邊境的地方了,再往外就是越南。那半個月,他偷回鎮(zhèn)子一次,見馬仔一直帶人在車站候著他,就只好跑去糖廠,趁司機夜里睡覺的時候,爬上運蔗車躲回了城里。后來又一次回家,他有了上次的教訓,更不敢掉以輕心,始終躲著人,結(jié)果連遠遠看一眼娘和兒子都做不到。那晚臨過年,他偷溜回了尤州,果然有馬仔在營街口候著他。他被追得上氣不接下氣,最后繞到巷口把其中一個馬仔絆倒,用手指戳人眼睛,才逃過一劫。他逃跑的時候聽到馬仔站在后面喊,姓羅的,老子搞死你兒子。他腳步停了一下,依舊還是跑了,他知道他不該把兒子丟下,他也知道他不是個男人。
第三次回去是年后的一個月,他害怕自己的兒子真被搞,就偷偷回營街看一眼。事前他偵查過沒有馬仔在,才放心去街口的便利店買煙,那老板沒注意看他,他拿了煙就轉(zhuǎn)身,往外走幾步,背對那個他同樣熟識的賣煙老人,自己低頭點煙,同時斜眼看正在門口剝豆角的娘。娘又要炒豆角了,那是他愛吃的菜,楊叔也愛吃,偶爾楊叔來家里吃飯,娘就端一盤炒豆角,一半倒在羅巖山碗里,一半倒在楊叔碗里,她自己不動筷。他在外面那么多年,從來不吃豆角,就怕想家。他不配想家。
他是在那一刻,有了想趁夜進營街回老宅摸摸兒子,陪娘過夜的念頭,但他沒這么做。小賣部來了個小屁孩,買了包辣條就走,奔跑著往街里面去,手里還攥著兩塊面包。羅巖山心里升騰出某種預(yù)感,而后在孩子奔向娘那一刻認出,那是他的兒子。
他想,我真他媽該死。
他總這樣貶低自己,實際上也只是嘴上說說,心里重復(fù)這一念頭罷了,從沒有真正去死。甚至照樣還是忍不住賭?;貋碇?,正趕上世界杯,他賭了球,賭冷門隊,冰冷的結(jié)果于是拍到他臉上,抽得他生疼。其實,他這次回家,根本不是為了見媽或者摸摸兒子的頭,只是想再從媽那里拿點錢。
煙落在地上,他總算有點良心,走去匆匆見了娘和兒子一面,沒開口要錢。他答應(yīng)兒子第二天送他上學,但還是走了,娘睡得淺,見他要走,給他塞了錢,他沒推。出營街,他在廢棄的一間老屋里擇了塊紅磚,一路走到那個當鋪店門前去,狠狠地一砸,在一聲巨響中離開了尤州。那一次走后,和娘打電話時,娘問他是不是又惹了事,馬仔來家里鬧了一周多。大概兩年的時間里,羅巖山再沒有回過家。
直到又想摸摸兒子的頭了,大概是這個念頭吧,至少羅巖山是這樣騙自己的,反正絕不是要錢了。這樣想以后,就像賭桌上說服自己不斷加碼一樣,他開始找各種理由,他覺得自己要去看楊志寧一眼。他對兄弟始終有愧于心,他不是人。還得見見楊叔,是楊叔帶大他的。小時候他不愛吃飯,楊叔總騙他說只有人是吃飯的,如果你一直不吃飯,就會變成妖怪,忘記吃飯,以后像狗一樣吃人,會遭報應(yīng)。
羅巖山那時候還懂得頂嘴,他問楊叔,你見過狗吃人嗎?
楊叔便慚愧地撓頭,沒見過。緊接用愁容擠出新的字句。狗活不到能吃人的時候就已經(jīng)被人吃了,蛇也是,老鼠也是,只要有一丁點肉的,都不會剩。
羅巖山那時正乖乖吃飯,乖乖吃娘炒的豆角。他現(xiàn)在心里又多一份回家的籌碼,他想,我要回家,我好久沒吃娘炒的豆角了。
羅巖山懂得這種逐步加碼的道理,回家前也要先從風險最小的賭注下起。他首先繞到白事街,不管怎么樣,那里絕沒有馬仔盯梢。
他記得小時候這里整條街都是打鐵聲,現(xiàn)在卻靜得慌,有些瘆人。他遠遠看進楊志寧家的鋪面,地面上擺滿了龍壇,墻上掛奠字和幡發(fā)。再往里探,見一張遺像貼在墻上。他才知道那個看著他長大的楊叔已經(jīng)死了。楊叔也僅大他十來歲而已,死得這樣早,他想不通,在那一瞬間,他首先覺得可惜,少一個親人了啊。隨后,他看見楊志寧出門。那是傍晚該吃飯的時候,楊志寧要去接羅回放學,只是羅巖山不知道。他這時還害怕見自己的這個兄弟。還不知道把存著的愧意放跑,決定先回家里見見娘,吃一份炒豆角壯膽氣再來。他轉(zhuǎn)身隨便走進一家鋪面,用買香的背影遮掩自己,躲過楊志寧。然后帶著那包裝香的黑色塑料袋往營街去。
營街依舊是衰敗的街,傍晚還有幾個老人在門口吃飯,羅巖山穿過他們,走向家的方向。家門緊閉,也沒有開燈。羅巖山覺得奇怪,他站在那里不到半分鐘,察覺到出來吃飯的老人閑得發(fā)慌的目光,便落荒而逃了。
他想,可能娘去接兒子放學了吧,我再等等。
他在街口的冷飲部喝了一碗煉奶龜苓膏,一直到碗底的奶汁變得黏稠,都沒有等到他想見的人走進營街。他自己從來沒想過娘會死這件事,點支煙離開了,那袋香被他落在冷飲部,沒帶走,想著反正沒什么用,就沒折返回去拿。他在招待所里待了一晚,想著第二天再來等等娘。
天于是又亮一次,門依舊是關(guān)著的。他從白日等到凌晨,依舊是在冷飲部喝一杯冰沙,入冬的天氣,喝冰沙醒腦,冰得腦袋都痛。他留下的那包香不在昨天他坐的位置,但他也沒再問了,他咬著吸管挨到日落,放棄了等待,回招待所睡一覺,到半夜起床,又回營街。他偷摸著用鑰匙開了,進了破瓦房,才在爹的遺像旁邊發(fā)現(xiàn)了娘的遺像。他倒退兩步,又湊上前,拉不開拉繩的燈,在黑漆的瓦房里喊了幾聲娘,沒人應(yīng),他又喊孩子的名字,同樣沒有人應(yīng)。第一次,他慌了神,也不關(guān)門,起身就往門外去。
他想去放貸的茶樓找那些馬仔,他邊走邊想,媽的,這群畜生真敢動我娘和我兒子,我跟他們拼了。卻又在走出營街口的時候轉(zhuǎn)念,去找楊志寧吧,他肯定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楊志寧打小沒有爹娘,那是一九七一年的事,那年,羅巖山十一歲,楊維民二十出頭。他的生身父親那時在外地當官,終于失了聯(lián)系,不知去往何處。他娘生他時孤苦伶仃,夜里寫檢討時難產(chǎn)被送到醫(yī)院,他一出生她就閉了眼睛。當時城里的福利院關(guān)了,幸得心善的護士回娘家,把他送到尤州的福利院,他才得以存活。福利院掃地的李叔,是當年跟楊維寧一起在大神仙樹街挖墳收拾的,他帶著楊志寧過了一段日子。打?qū)υ阶孕l(wèi)反擊戰(zhàn)前,李叔才把楊志寧托付給楊維民。楊維民沒有拒絕。他記得自己小時候的孤苦,決心收養(yǎng)楊志寧。李叔死在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戰(zhàn)場上。李叔走那年,楊志寧剛八歲。
楊維民告訴楊志寧,我把你抱回來時,你才剛剛到膝蓋頭,會走路,會咬人,會偷吃,其他什么都不會,要不是李爺爺教會你講話,讓我把你抱回來,我才不愿抱你這只狼崽子呢。楊維民后來忘了關(guān)于生死的事,但始終沒忘楊志寧在李叔懷里時,對著他喚阿爸阿爸的樣子。
楊志寧被楊維民領(lǐng)著改姓楊名志寧的那年,羅巖山才十來歲。后來的十幾年里,他看著楊志寧長大,就像楊維民當年看著他長大一樣。楊志寧時常猜測楊維民的出生年月日是因為那年歲亂才被人登記混了,但其實楊維民的死亡證明沒有錯。他死的日子沒有錯,活著的日子也沒有錯。他的確沒有生在抗日的年代,與楊維民相比,真正出生年月日不準確的反倒是楊志寧自己。因為當年那個心善的護士離開時,也沒留什么信息,他的出生日期,他的身世,都是謎。相比于楊維民那些被記得模糊的歷史,楊志寧的腦子黑洞洞,空無一物。不過也無妨,楊志寧常想,生日是小孩子才看重的日子。他這輩子只過過一次生日。是某天羅回在學校填家長信息時看到了他的身份證號,按日子給他買了個小蛋糕。楊志寧只吃了一口,就把蛋糕還給小孩吃了,他緊接著才意識到,孩子的生日是在半個月以前,他當時沒個表示,或者說,他從沒想到這樣的日子要有個表示,他摸摸羅回的腦袋,頭發(fā)亂蓬蓬的,像他的心緒,亂成麻。
楊維民在時,常信口提及自己遭遇過鬼子,但其實沒有。他們這伙人在槍林彈雨中真正遭遇的敵人是越南佬。直到那時,楊維民才帶著楊志寧見識了打仗是怎么一回事。李叔成了傷兵,越南佬的竹簽陷阱上涂了糞,只一刺就緩緩刺穿李叔的命。黝黑的人,先是染紅了整個擔架,然后撇掉了自己的兩條腿,才終于被送回尤州養(yǎng)病。人被送回來時,楊維民帶羅巖山和楊志寧去看望,那張皺臉上還能擠出笑容來逗他們。再過半個月,楊維民和劉阿婆在夜里帶楊志寧和羅巖山去醫(yī)院,用手掌給李叔闔上了眼。
那天夜里,老一輩人聚在一起,圍爐給李叔燒紙錢,楊維民又說起羅巖山一兩歲時的饑荒。那時候,楊維民自己也才十來歲,他命好,在遍布大神仙樹街的餓殍中暈倒時,正被道長看見,道長把他救起來了。
道長死后,他們才知道道長的道觀早已被毀。老人家居無定所,下山混跡許多年,最后躲進了山洞里過日子。直到饑荒開始蔓延,道長出山濟世。像神仙一樣,搞來了肉湯,只要大家在大神仙林里幫著埋人,就有湯喝,后來才知道湯里面還摻雜了蝙蝠屎乃至樹皮,或者其他不干不凈的東西,不過,那些湯真的很好喝,那時,有吃的就行了,哪敢奢望這樣好喝的湯啊。
每次楊維民這樣講時,娘和李叔都笑,共歷那次饑餓的人,從不說那是鳥屎湯,他們只會反駁楊維民,感嘆道,真有神仙咯,唉,湯,肉湯,鳥屎湯,狗屁湯,那時日有樹皮嚼都笑哈哈了。
他們會說,沒那么神,只是那時候真餓瘋了,道公爺爺給什么,我們都喝得有味。要是真有很好喝的湯,道公的身體有營養(yǎng),也不會垮在神仙樹街的。
楊維民便惱這些人拆穿他講述的神話,一個勁跺腳,我就是喝了肉湯。你們喝鳥屎湯是你們的事!
娘和李叔笑著搖頭,大家也就笑著一起搖頭了。湯像子虛烏有,那段歷史中唯一能確證的事是,道長救活了楊維民,也救活了劉阿婆和羅巖山,還在成了荒地的大神仙樹林又一次送走了一批人。大神仙樹街很快現(xiàn)出一道深坑,又很快被填上,這個抗戰(zhàn)時被鬼子炸平過一次的地界,重新又生成了丘山。往后十數(shù)年,人們都常來祭奠。
羅巖山從大神仙樹街走過時想,可惜我爹沒有那樣的運氣,沒有熬到道長出來兼濟天下。羅巖山其實已經(jīng)不太記得爹的樣子,他是娘拉扯大的。楊維民曾經(jīng)告訴過羅巖山,他說,那時候你爹走了,我們?nèi)兔ν趬?,你娘就天天把你鎖在房間里,不敢?guī)愠鋈?。外面壞人太多,我們做夢都怕你被人搶走了。羅巖山每次聽這事都膽寒,等到他七八歲時,學會了觀察,發(fā)現(xiàn)他家門口的鎖真曾被人砸過,脊背上就爬滿了后怕。楊維民見他那一整天都神不守舍,便給他解惑,同他解釋那鎖上砸痕的由來。楊維民感嘆道,還好那瘋女人餓了沒力氣,我和你娘回家及時,用鏟子趕跑了她,不然你就沒了。
他說完還笑,就這樣趕她,我脖子上還免不了挨了兩道痕呢。
羅巖山因此對楊叔感激不已。后來他長大,忘了少時的恐懼,和楊維民一起騙不愿吃飯的楊志寧,就說,人不吃飯,就會被鬼拿去煲湯喝的,不穿衣服的瘋女人見過嗎?像是餓了百八十年的山魈,冒出來不等人反應(yīng),就把你抱走了。楊志寧不像羅巖山,他膽子大,笑著說我一拳打一個鬼。
大家就都笑起來,四個人一起吃晚飯一直持續(xù)到他逃走。羅巖山走了,劉阿婆沒心情做飯,楊維民當時也老得沒力氣去營街串門,楊志寧自己開始摸索著給人送終,三個不同姓氏湊成的一家人就此拆散。羅巖山不知道,直到他后來給娘稀里糊涂送來一個孫子,他娘才重新到楊家串門,那是因為她需要賺點錢,又干起哭喪的活。
羅巖山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兒子叫羅回,他當年把孩子丟給娘的時候,在字條里留了孩子他娘起的名字,羅志瑞,沒來得及和娘交代更多。那一趟來去匆匆,他逃得不夠快,被馬仔抓住打了一頓。他并不知道娘后來也沒翻到那張寫有羅回真名的字條,只慶幸自己命大又逃脫了馬仔。至于羅回真正的生日,其實也同楊志寧的生日一樣,無從知道。從一開始羅巖山就不記得羅回的生日是哪天,只知道在九月份。
穿過大神仙樹街,轉(zhuǎn)彎要繼續(xù)往白事街去。羅巖山覺得冷,他遠遠看到大神仙樹街他剛剛穿過的地方駛來了一輛摩托車。深夜里,街口只亮著一盞路燈,摩托車停下了,一個男人帶著一個小孩子下了車,他們點燃了火,原來是燒紙錢?;鹕噙h遠地舞動,舔舐不到羅巖山,他更覺得冷了。他不知道那是楊志寧和他兒子,他以為是閻王派人來提醒他給娘燒些紙錢。夜色里,羅巖山敲楊志寧家的門,始終沒有人應(yīng)門,他掏出手機,給楊志寧打過去。電話接通后,他艱難地說,志寧,我是羅巖山,我在你家樓下。
楊志寧立即掛斷了電話。羅巖山抬頭看,樓上的房間里沒有開燈。他有些沮喪,他想再打過去,又泄了氣,想了想,發(fā)了一條短信:志寧,我回家了,我娘死了,你知道我兒子在哪嗎?你的項鏈,我后來回來贖過,想給你賠罪,人家說你已經(jīng)買走了。
等了很久,楊志寧也沒有回復(fù)。羅巖山不甘心,對窗口喊了兩聲志寧,見隔壁樓開了燈,又怯了。他耷拉著臉,坐在門口的臺階上。
風又起了,羅巖山感覺冷,他摸著自己的手,想,過幾天,得想辦法把娘的鐲子收回來。
楊志寧是在和羅回在大神仙樹街燒紙時接到羅巖山的電話的。掛斷電話后,他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帶羅回見羅巖山。羅回之前說過,奶奶走他都沒回來,我死都不見他。
對,就該死都不見他。楊志寧拳頭握著,對著火焰空揮一下,卻又膽怯了,他抬眼看羅回,難道真不讓羅回見他?
這時手機又響,是羅巖山的短信。該怎么回復(fù)呢?楊志寧覺得自己應(yīng)該保持沉默。羅巖山又發(fā)來新的短信,他說,我在你家樓下等你。
楊志寧立即感到慶幸,他有三個窟。他輕笑一聲,蹲下來,對羅回說,我有點事要去醫(yī)院那邊忙,等會兒帶你去醫(yī)院那邊的出租屋。
羅巖山在白事街等到楊志寧,他在外面太久,白話已經(jīng)沒有那么流利了,是挨了楊志寧的一拳,嘴巴里冒出血味以后,才在囫圇中重新習得鄉(xiāng)音。他先挨了楊志寧幾下,這些拳腳當然沒有馬仔的重,但他還是想還手。他強忍住沖動,捂著肚子喊,志寧,我已經(jīng)徹底不賭了。這當然是謊話,但至少在說出這句話時,歸鄉(xiāng)喪母等種種情緒涌上他的心頭,雜糅在了一起,讓他認定自己這一刻,乃至以后的每一刻,都不再賭了,但楊志寧脖子上的項鏈已經(jīng)付出過相信的代價,他不再相信羅巖山。他想,打鐵街里不掛菜刀鐵器了,否則自己應(yīng)該拿刀跟羅巖山拼命。羅巖山見他手舉起來要繼續(xù)扇自己,往后退一步縮到墻角,不再講賭的事。他說,我娘走了……楊志寧并不理他,他又問道,什么時候?
你不在的時候。
楊志寧說氣話,羅巖山能聽到楊志寧在吸鼻子。他想我是看著你長大的,你怎么能這樣子嗆我,我至少要知道我兒子在哪才是。他問,志瑞呢?
楊志寧不理他。
羅巖山問,我兒子呢?志瑞是不是在樓上,你帶我上去見我兒子。
楊志寧說,哪來什么志瑞,你兒子叫羅回,你這么多年都不知道嗎?
羅巖山蒙住,他搞不懂楊志寧說的話是什么意思,只覺得奇怪。當年他臨走時,還沒有手機這一茬,后來等他安定下來,想著要給娘打個電話,電話撥給娘了,卻是空號。他不知道是自己記錯了號碼,還是娘換了電話,是后來,他把羅回帶回去交給娘,才重新記了娘的電話。等他再聯(lián)系娘時,羅回就在旁邊咿咿呀呀。娘每次讓他跟羅回講話時,叫的都是阿回,羅巖山只當娘是帶著口音叫的阿瑞,并不在乎,于是陰差陽錯讓劉阿婆這樣子喊了八九年,到現(xiàn)在,自然理不清了。他不知道該做何反應(yīng),就說,怎么會呢,我明明留了字條,說孩子叫羅志瑞的,那是他娘起的。
他娘我他娘又沒見過,我哪知道。楊志寧啐口痰,吐在羅巖山的涼鞋面前,幾乎要沾到他的腳趾。羅巖山的腳趾往里縮,他努力想新的話茬,就倒打一耙似的反問楊志寧,我娘走時,你為什么不給我打電話?我經(jīng)常打電話回來的。
給你電話?你那是在小賣部用的電話吧?你娘的電話簿上記了多少個你的空號,我都沒打通。你反倒怪起我來了?
楊志寧越說越氣,他又想動手。羅巖山不愿挨打,退了兩步,楊志寧欺上去,說,給我滾,你算個什么兒子,又算個什么爹?
羅巖山被他這句話惱到,他梗著脖子,喊了一聲你別這樣罵我。但是又不知道有什么辦法能讓對方住嘴,最后,只好說我不想這樣子的。
你以為我想嗎?我這么多年在外面,像條狗一樣東躲西藏……不就是為了讓羅回能不被那幫馬仔擾到,好好長大嗎?
楊志寧有些來氣,上前又扇了他一巴掌,罵道,你還給自己戴上高帽了,你以為那幫馬仔沒擾嗎?你娘死的那天,那幫馬仔就在你娘的奠字對面坐著呢,比你個王八蛋孝順多了。
他繼續(xù)罵道,你說你算個什么東西,這些年里,偷了家里多少錢,騙了我多少次,你連我爹的棺材本你也敢騙,你對得起自己良心嗎?
羅巖山架著胳膊肘擋楊志寧拳頭,低聲解釋道,別的我都認,這棺材本是你爹在我走那天晚上主動給我的,楊叔他讓我好好出去,重新做人。
楊志寧更來氣了,他從衣領(lǐng)里扯出自己的金佛牌,亮在羅巖山面前,你還有臉提那晚,老子的鏈子就是你那晚拿的,我到我爹死都沒敢跟他講,你個畜生。說著又一拳。
羅巖山吃痛,躺倒在打鐵街的石板磚路上,賣慘似的翻翻滾滾,不嫌砢磣,發(fā)覺楊志寧沒有繼續(xù)打他以后,動作慢了下來。抬起頭,看見楊志寧眼里的淚水,才放心地躺在地上。兩個人癱坐在地上,楊志寧不愿看羅巖山,背過身去,咳血一樣咳出話來,是句無意義的重復(fù),你兒子叫羅回。
很久,他才聽到羅巖山弱弱地說了一句,你得讓我見見他,我只想見他一面。
楊志寧坐在那,想了很久,才開口說話。
他說,我爹晚年燒壞了腦子,總活在抗日時,他念了他爹娘一輩子,終于把自己也留在了那里,是忘不掉爹娘的野種。我一輩子都想知道我爹到底是在哪年挨的餓,又是怎么會在挨餓時,還能活過來的。這些事,我琢磨了幾年,最后是你娘和羅回幫我,我才想清楚的。你不像我,你不愛琢磨以前的事,你只愛賭,只愛敗家,你不知道你怎么有的這個家。
楊志寧問羅巖山,你的命,是你哥換回來的,你知道嗎?
我哪來的哥?
如果不是你娘臨死前告訴我,沒有人知道,你還有個哥。
楊志寧覺得自己的喉管發(fā)腥,又不想在羅巖山面前裝可憐,便如古人茹毛飲血般,把自己的血往肚子里咽,然后開口說話。
你娘說,你哥走時,沒人摔盆,所以讓我在她走時,也不準摔盆。除非是你記著她。我沒聽你娘的,我原先要聽她的,但她也算看著我長大的,我想,我算記著她的。而且,沒了你也輪不到我做孝子,羅回這孩子,不會像你一樣記不得誰把他帶大。所以我最后還是讓羅回摔了盆,羅回力氣小,盆在地上只是開裂,我和他一起踩碎的。然后才起棺,送你娘到我們隊里那塊地埋了。我這兩年才慢慢琢磨明白你娘的意思,她覺得你這個狗日的還活著,按順位,就應(yīng)該你來摔,你娘不想讓羅回來摔,是因為她覺得自己死了個孝順兒子,還有個孝順兒子。
楊志寧起身,拍身上的灰,他吃痛,腰也發(fā)酸,起身時嘆了一口氣,說,你哥為了給你找吃的餓死。是他死了,你才有吃的。他死時,十四歲,懂事,照顧你。臨死還說自己是瘸子,本來也沒什么用,你活著才好。你哥走時,沒有樹打棺材,冬天冷,草席都舍不得給你哥裹,就留在大神仙樹街,你娘連埋他的力氣也沒有。
但是,你娘說,你爹走時,是你哥硬在大神仙樹街挖了墳。
你娘在被送進急救室前,握著我的手說,她后悔兒子不是瘸子,瘸子斷了腿,走不遠,離不開家。
她說,道長第二天發(fā)湯時,她還繞道去大神仙樹街看,你哥還在,是第四天,才不見的。
楊志寧不知道怎的,帶著哭腔笑了一下,他掏鑰匙,往自家的門店走,開門,羅巖山猶豫了一下,起身跟到外面,站在旁邊,等楊志寧把門打開。楊志寧推開門,沒有掩,也沒有開燈,徑直走進黑暗里,羅巖山心里發(fā)怵,不出聲,聽見黑暗里飄出來楊志寧的聲音。大概是狗吃了吧。
楊志寧嘆氣,隨著聲音傳出來的是一只舉著瓦盆的手。他說,這盆子,是我備著留給你的,你不用摔碎它,你只要記得,你這輩子不是個好兒子就行了。
至于養(yǎng)不養(yǎng)兒子的事,你不用操心,羅回說過,他不愿見你,我會養(yǎng)他的。
羅巖山?jīng)]有接盆,他眼睛也紅了,不過在夜里沒人瞅得見,他就抬手去擦眼淚,帶著哭腔,說,我是個畜生,可你總得,讓我見見我兒子吧。
楊志寧把盆硬塞到了羅巖山手里,他拎著一包紙錢,出來把門鎖上了,自己上了摩托車,拍拍后座,說,滾上來。
羅巖山以為那是見兒子的可能性,他上了車,楊志寧打火,車子飛出去,風刮著楊志寧的話往后飄。
你知道,你娘下葬在蔗地里那晚,羅回問我什么嗎?
他問我,我們把奶奶葬在這里,爸爸回來能找到嗎?
我想,隊里分的地,你當年在賭桌上也沒少打押出去的主意。而且,以前你應(yīng)該還是在那塊地干過幾次活的,就告訴他,你能找到。但是,你真的找得到嗎?
楊志寧說,我現(xiàn)在帶你到蔗林,你找得到你娘,我就帶你見你兒子。
羅巖山還在蔗田里尋墳,護士打來電話。她說,羅回始終不愿入睡。她說,孩子在她旁邊故意大喘氣。她說,她早就和楊志寧說過,她不想突然當一個陌生人的媽。
楊志寧記得這事,他記得自己當時懟護士,說,我本來也沒讓你當媽,誰沒事把孩子往你這盤絲洞里帶。
他坐在摩托車上,看羅巖山在蔗田里摸黑。這條路在羅巖山躲債這些年里修過一次,更早時候,隔壁隊里種的桉樹也算是標識之一,但后來補貼少了,桉樹也變回了蔗田,世界都一統(tǒng)了,有時候連他都迷糊,哪里是哪里。他知道羅巖山找不到路的,有些解氣地聽著羅巖山在地里罵罵咧咧,完全忽略了電話那頭女人的牢騷。
女人突然奓了毛。她說,你又在那邊裝什么死?我看你是送死人多了自己想當死人了是吧?
楊志寧想,這女人嘴真是越來越毒了。他說,你少說兩句,趕緊哄哄孩子睡了不行嗎?我有事。
護士大概是摔了什么東西,她大罵道,媽的,你是不知道啊,我睡到一半,這孩子發(fā)神經(jīng),說要出門去燒紙,說今天是他奶祭日。
護士猶自罵罵咧咧,楊志寧這才想起來自己光顧著應(yīng)付羅巖山,忘了這茬。這樣想來,護士惱得有理,羅回好像瘆人。他想哄一下女人,但是女人不聽他哄。她兩班倒四天了,好不容易休息一天,本來已經(jīng)夠煩了,楊志寧還送來個野種,更讓她煩了。夜里,她在床上悶得喘不過氣,一會兒覺得過長的頭發(fā)捂住了脖頸的后背,熱得難受,一會兒嫌穿著衣服睡覺礙事,翻來覆去時,床鋪又因為平時翻云覆雨太多吱呀吱呀響,她嘖一聲,用左手撓腦袋,向右轉(zhuǎn),背對羅回。結(jié)果羅回就在那時,突然喊了她一聲阿姨。
她嗯了一聲,結(jié)果這野種說,今天是我奶奶走的第三年。
護士啊呀一聲,煩得受不了。她反手拍在開關(guān)上,燈驟亮,刺得他倆眼皮都疼,但護士不在乎,她抄起手機坐起來,也不看小孩,趿著兩只拖鞋就到陽臺去,然后就打電話給了楊志寧。她命令楊志寧,立刻回來,把小孩接走。她說這話時,余光瞥見孩子也爬了起來,坐在床上看著她。她握著拳頭,幾乎要把手里的手機攥爆。楊志寧說,我知道了,你把手機給他,我哄哄,你耐心點。
于是女人把手機遞過去,像給仇人遞錢一樣咬牙切齒。
楊叔。
羅回很乖,又或者是被女人嚇到,聲音很小,你能不能帶我去街上給奶奶燒紙啊,往年我們都去的。
楊志寧說,今天我有點忙,走不開。
羅回安靜了一下,怯生生地說,楊叔,我可以自己過去,我認得路,今天書包里自己裝了紙錢。
楊志寧愣了一下,他搖頭,然后才意識到是在打電話,于是他說,不行。
電話掛斷了,楊志寧以為是羅回的靜默。等他反應(yīng)過來,是護士打來第二通電話,她說,啊呀,孩子掛了電話馬上跑出門了,我攔不住。
楊志寧想都沒想,就掛了電話,轉(zhuǎn)車頭往回趕。他聽見羅巖山在后面喊他,媽的,楊志寧你滾哪去?
好在新醫(yī)院在縣郊,離蔗林不遠,劉阿婆被撞死的那條街也在這兩點之間,楊志寧遠遠就能看見他的身影,擰足把手沖過去。羅回也肯定從摩托車特有的轟鳴聲中認出了來人是楊志寧,但他絲毫不怯,沒有繳械,右手舉著包,等楊志寧停車在他旁邊,昂著頭,不說話,只是看著楊志寧。楊志寧覺得好笑,他無奈地拍拍車背,像剛剛指使羅巖山上車一樣指使羅回上車,羅回上車,摟住楊志寧,說,我就知道叔叔你對我好。楊志寧把摩托車開出去,才跟他說,阿回,你爹躲債回來了,想見你。我讓他去找你奶奶的墳了,你爹想和你說說話,你愿意嗎?
羅回抓住楊志寧腹胸的手掌短暫松開,楊志寧有些害怕,羅回沒有回答他,過了大概三四秒,楊志寧感覺到羅回的雙臂正在重新用力摟住自己的腰,便安心了許多,羅回把楊志寧背后的夾克當作紙巾,肆意地流淚。楊志寧感覺到了孩子正在啜泣,他在后悔。他想,我從來不信羅巖山,但是,我還是沒忍住把這事告訴羅回了。
他想起剛剛打架時,羅巖山在他面前邊扇自己耳光邊說的話,羅巖山說,你看在楊叔的份上,讓我見見我兒子吧,我不能讓他像我們一樣做野種啊。
不能讓他像我們一樣做野種啊。
楊志寧的心還是軟了。他和爹都是野種,可是誰不想知曉自己的身世,當個有爹娘的人。誰愿意平白吃百家飯呢……班上的老師說,羅回總在課上突然哭出來,但是楊志寧從沒見羅回哭過,他明白孩子的意思,所以更知道他有多需要一個父親。他又想,可是,我知道這個人不配當?shù)?/p>
車子往黑暗中行進,逐漸離開所有的路燈,駛上泥路,五分鐘就到了葬奶奶的蔗林。夜里的蔗林并不安靜,蟬鳴響亮,牛蛙聒噪,幾乎震耳,羅回沒有下車,他遠遠看見一個站在蔗田里抽煙的人,那影子只有輪廓,但他點燃的煙帶火星,他憑著黑,就已經(jīng)辨別出來,那里不是奶奶的墳。那人正在向他們走來了,他感到莫大的恐懼。他看向奶奶墳地的方向,忍不住想流淚。他記得前兩年奶奶剛走時,他每次拜山,上香時都希望奶奶保佑爸爸平安,保佑爸爸早點回家,可是現(xiàn)在奶奶真的顯靈,他才知道他并不是很希望奶奶顯靈的。
他現(xiàn)在希望爹不要回來,他只見過爹一面,印象根本不深,爹比記憶里還瘦了很多,像奶奶嘴里的餓死鬼。家里連個相冊都沒有,他想象過那么多次爹的樣子,但不會想到是眼前這個黑乎乎還有些佝僂的人。他知道爹在賭場賭時曾被打彎了腰,奶奶跟他講過的。奶奶說,爹被打得她心疼,那時候,他也跟奶奶一樣心疼爹,現(xiàn)在卻在想,為什么這截腰沒有被打斷呢?他于是明白,他對爹的愛,源于奶奶對爹的愛。他看著那隆起的黃土,想,奶奶不該愛爹的。
他渾身發(fā)顫,死死摟住楊志寧,喊道,爹,我們走,我不想見他。
楊志寧愣了一下,這是羅回第一次叫他爹,他有些緩不過神來??墒橇_回又喊了一次,他說,爹,求你了,我們走,他沒找到奶奶的墳。
楊志寧仍在遲疑,羅巖山已經(jīng)興奮地邊往他們跑邊喊起來,說,志瑞,讓爹看看你,快下車。
羅回抱著楊志寧,死不放手,他有生第一次爆了粗口,他說,爹,你快走啊,我求你了,我們快他媽走吧。你答應(yīng)過我,我不想見他就可以不見的。他沒養(yǎng)過我,他不是我爹。
楊志寧總算咬了牙,他用盡全力扭車把手,羅回幾乎要勒得楊志寧喘不過氣來,他迎著灌滿嘴的風大喊道,你不是我爹,你連奶奶的墳都找不到在哪!
羅巖山幾乎沒有對那句話做出反應(yīng),他只顧著對遠去的摩托車喊,媽的,楊志寧你還我兒子!可是他甚至連腳步都漸漸緩了下來,像是繼承了那個為了救他死去的,在今夜才剛剛被他知曉的,先天腿瘸的兄長的宿命一樣,他走不好路。在憤怒中,他的步子越來越小。
羅巖山聽見自己喘氣的聲音,他站在那里,腦袋木木的,隨著吁吁的氣喘發(fā)痛,憤怒最終替他擠出辯解的詞句,他喊道,羅志瑞,你給老子滾回來!我是你爹!
這句話似乎是在脫口之時就已被他自己意識到根本沒有力量,聲音于是越來越小,黑夜的蔗林窸窸窣窣,羅巖山站在那里,他渴望世界的某一處飄來一些回應(yīng)他的聲音,但沒有人回應(yīng)他。
他自己被無邊的蟬鳴吞沒了,在牛蛙叫聲的混雜下,連摩托車遠去的聲音都奔流不到羅巖山的耳郭中,更不用提車上孩童乞憐似的請求。
那是一個野種在對另一個野種低聲說,爹,我想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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