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 裂

一

我上回見李爭還是前年，在我媽同學(xué)兒子的婚禮上。他和我一樣，擠在一堆長輩中間，不停地喝著雪碧，雪碧沒喝完，又被倒了半杯美年達，或許還有可樂。他就這樣端著一杯四不像，坐在那里。我不禁想起這些年過日子，也是這樣的，被周圍人那里添一點，這里添一點，最后到底過成什么樣，自己都說不清了。新郎新娘敬酒時，他繞過來和我媽打招呼。宴會廳屋頂?shù)臒舨煌＝粨Q著光影，朝陽升起的黃，晚霞的紫，他走到我們面前時，又變成了一抹粉色，春意盎然。我媽問他，你媽今天沒來？李爭說，我媽今天有事，讓我來替她坐坐。我媽點點頭，沒再問別的。李爭早早走了，我從洗手間出來，正好看見他出了飯店的旋轉(zhuǎn)門，門扇一轉(zhuǎn)，將他閃了出去。李爭和前年沒什么變化，頭發(fā)三七分，穿著和婚宴上差不多的黑色外套，眼里永遠(yuǎn)是安靜與探尋交織，好像他沒有經(jīng)歷過這期間的寒來暑往。走出飯店的一剎那，他邁了一大步，一邁就邁到現(xiàn)在，邁到了這個擁擠不堪的家屬院里。我們家已經(jīng)從這兒搬走多年，房子被我媽租出去過一段時間，每月定時收租，經(jīng)手了好幾個租客，漸漸越住越破。熱水器、管道、抽油煙機全壞了，她也就不再費這個心，任由它荒到現(xiàn)在，只剩下一張木板床。去年居委會通知說最近院里在鬧耗子，才讓我爸時不時過來下了幾個粘鼠板。李爭問我，怎么突然回來了？我說，我媽要賣房子，一會兒中介來看。

話說完了，再也找不到別的可寒暄的事。李爭拎著兩瓶醬油上了樓，我站在單元門口繼續(xù)等，風(fēng)已有些硬，吹得耳朵疼。那個中介遲到了，見了我也不說不好意思，只叫我上去開門。一開門，積年的塵土都醒了，在滿屋的陽光里胡亂飛騰，一群一群，四處逃竄著，形成沒有規(guī)律的軌跡。我在屋里轉(zhuǎn)了一圈，什么也沒有了，除了灰還是灰，走到廚房，還能聽見樓下李爭家在做飯，炒著一鍋東西唰唰響。中介在屋里尖叫了一嗓子，叫得我心里一哆嗦，走過去看，我爸下的粘鼠板還挺管用，一只大耗子睜著眼睛，側(cè)翻在上面，充斥著不息的悲憤，可能耗子也有耗子的一世英名，就這么被毀了。晚飯時，我媽問我有沒有在老房子那里碰見熟人，我告訴她碰見李爭了。她等著我繼續(xù)說下去，而我遲遲沒有下文，只顧著挑碗里的粉條吃。我只好找了個別的話頭，今天那個中介遲到了，在樓下吹了半天風(fēng)，凍死我了。她說，你不會上去等？你傻啊。我再無話可說，是啊，我可能傻。

客廳里沒有開燈，電視一直開著，報著國際新聞，五顏六色的光漫過來。我看著眼前的大鍋菜，吃了將近一周了，越熱越有滋味，我媽最拿手的手藝。當(dāng)年李爭常來我家吃飯，他媽就可放心出去蹲點跟蹤，捉奸在床。他沒少吃我媽做的大鍋菜。有一回，我媽給他盛了滿滿一碗，熬的不是白菜，是茄子，茄子吸滿汁水后比白菜要香，吃起來有肉的味道。她管完李爭，又問我是吃掛面，還是喝稀飯。我說我也要吃大鍋菜，她說沒有了，我不信，跟著她走進廚房，指了指那足夠我吃的鍋底問，怎么沒有了，這是什么？她被我拆穿了也不臉紅，李爭還得回碗呢?？苫赝胧俏覌尩囊粠樵福顮帥]那么大胃口，硬塞了兩碗下去。他吃完最后一口，就再也不肯說話，我媽給他水果，他只慌忙擺手，以一種雕塑似的表情，直直坐在我家沙發(fā)上，抿著嘴，和我一起看六點的動畫樂園。突然，他像是要舉手回答問題，五指并攏，抬起手臂，看著我媽，艱難地擠出幾個字，阿……阿姨，我想吐。

二

中介要給老房子拍照掛上網(wǎng)，我媽喊我找個保潔去徹底打掃一下衛(wèi)生，房子是朝陽的，一打掃更敞亮，也好出手。她說賣房子的錢歸我，等結(jié)婚的時候也有一筆積蓄，她也放心點，聽了這話我心里又酸又沉，感覺前方的日子充滿了未知的空洞。保潔在屋里干活，我?guī)退⒘藥讐K抹布，干完了就站在樓道里透氣，我看著墻上各種顏色的小廣告打發(fā)著被冰凍的時間，清洗抽油煙機、疏通下水道、回收舊手機，還有專業(yè)討債。保潔把活干得氣勢洶洶，時不時就有一聲巨響從虛掩的門縫里炸出來，招惹得樓下也有了響動。李爭沿著樓梯走上來，見我在門口站著才松了口氣，他說，動靜沒完沒了，我還以為你家進什么人了。我往下走了幾步臺階，保潔在干活，挺投入的，不好意思，我讓她輕點。他又說，屋里臟，樓道里又冷，要不去我家等會兒？我媽也在，不過不用管她，她睡覺呢，一時半會兒醒不來。我凍得夠嗆，也沒客氣，回去和保潔說了一聲干完活了去樓下敲門找我。他家和我家構(gòu)造一樣，一進門就是靠墻的冰箱和餐桌，廚房被一片貼了膜的玻璃窗隔著。兩間屋子，一大一小，大的那間既是客廳又是臥室。電視里正靜音放著一部科幻電影，一坐下，就給我展現(xiàn)著宇宙的無垠廣袤。他陪我坐著，剝了一個柚子叫我吃，嘗了一口，還挺甜。我問他，你現(xiàn)在住這屋？他點了點頭，我順勢問，你媽挺好吧？他站起來朝屋外看了看，回來說，還行，就是晚上睡不著覺，吃了安眠藥也沒用，天一亮，藥勁就來，挺磨人的，她和單位請了長假，我勸她提前退了，她也拖著不去。

保潔來敲門時，電視里的科幻片演完了，我吃了他家一半的柚子，他媽也沒睡醒這一覺。保潔費的價錢是干活前就定好的，臨走了，她又要跟我多要五十，說我們家的活不好干。我覺得她說得也沒錯，那積年的灰塵，死去的耗子，一層層打掃下來，是挺不容易。我付了她錢，看著變得干凈的屋子，窗外已是夕陽無限好，但仍有浮塵在即將褪色的光影里，像極了剛才電影里的宇宙被微縮，垂眸俯視它，我從渺小的人類變成了上帝。我媽打來電話問活干完了沒，沒多要錢吧。我臉不紅心不跳，放心，沒多要。我鎖上門準(zhǔn)備離開，半道上，李爭又打開門，門后的屋里沒開燈，一大片幽暗朝他的身后壓過來，他提出改天大家一起吃頓飯，他媽平日里總提起我們一家。我說好。

公交車沒有座，我擠在窗戶邊晃了一路，半路堵車了，爬一會兒，停一會兒，窗外的明明暗暗晃得我頭暈，扭了個身子，背靠著窗戶站。我和李爭其實并不陌生。他媽和我媽是大學(xué)同學(xué)，很好的朋友，我媽結(jié)了婚回來請客，說她媽在飯桌上哭得比我姥姥嫁完閨女還厲害，一遍一遍對著我爸說，老戚，要永遠(yuǎn)當(dāng)個好男人，不然我饒不了你。李爭他媽有個很雅致的名字，周依敏。周依敏淚灑酒桌時已結(jié)婚一年，肚子里剛剛懷上李爭。據(jù)我媽說，那會兒李爭他爸李閔還沒顯露出混賬的底色，蔫蔫地在家過日子，她還很幸福。我媽每次說起來，總是露出一種難言的模樣撇撇嘴，她說周阿姨對著別人的丈夫寄予厚望，自己卻跟一個垃圾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糾纏那么多年，從來沒清醒過。托周依敏的福，我爸這么一比，一直都算是一個好男人，不下廚房不做家務(wù)，但聽話、著家，錢都給我媽管著，自己留幾張，和朋友喝喝小酒，也不抽煙。家里的東西壞了他能給修，修不好了就找別人來修。我媽和我奶奶多年不對付，剛結(jié)婚時彼此還算體面，生了我才撕破臉。他倆成家，我奶奶當(dāng)初大力支持，她說我媽屁股大，他倆八字合，將來能生兒子，計劃生育抓得緊，一家一娃，傳宗接代的事，不能隨便交代。可我奶奶終究是沒如愿，可能太過悲傷，把自己的打算說漏了嘴，屁股大、八字合也沒啥用，啥話都往外說，我媽摔了水壺讓她滾蛋。這事想起來，我媽就如同被點了火，抱怨起來，話越說越難聽，我爸聽不過去，只發(fā)過一次脾氣，結(jié)果好幾天沒人做飯給他吃，從此他學(xué)乖了，再有這種事，就默默離開家，出去溜達一圈再回來，當(dāng)無事發(fā)生。他經(jīng)常哼鄧麗君的那首《我只在乎你》，也被他哼得沒什么感情，他什么也不在乎。

到了公交站，走到小區(qū)門口，我爸正在路邊的店鋪買醬牛肉，我等了他一下，我們一起往家走時，我隨口夸他那幾個粘鼠板下得精準(zhǔn)、到位，他只悶聲一笑。我說我遇到李爭了，他現(xiàn)在在報社工作，還說有空的話咱們兩家人一起吃頓飯。我爸長長地嗯了一聲，又說，李爭這孩子一直不錯，就是沒個好爹。到了家，我媽正在廚房炒菜，我爸把買來的醬牛肉放案板上切了。我坐在廚房外剝蒜，灶火熱油間，我聽見我爸隨口提了和李爭一家吃飯的事。我媽說，周依敏愿意的話，我沒問題啊。

李爭訂了飯店，約在月底的周末，周依敏卻沒答應(yīng)來，我媽聽后沒什么反應(yīng)，仿佛都在她的預(yù)料之中，只說了一句，她還是那個勁兒，算是過不去了。于是那個周末和平時也沒有什么不同，但也沒能多睡一會兒，中介打來電話，說有人要看房子，問我還去不去親自介紹一下。我媽覺得很有必要，催著我往老房子那兒趕，依照她的囑咐，我著重介紹了這個房子的朝陽性，夏天不會太潮，冬天仍懷揣著一脈溫暖，絕口不提那只死不瞑目的大耗子?？捶孔拥娜宿D(zhuǎn)了一圈，問了幾個問題就走了，說要回去考慮，丟給了我和中介一半希望。他沒有說要考慮多久，我也故意不去問，有可能是三天，有可能再無音訊，一想到可能會再無答復(fù)，我反而松了一口氣，好像暫時躲掉了一個大麻煩。中介走后，我一個人坐在屋里待了一會兒，明明沒說幾句話，卻覺得很累，那個人空洞洞的眼睛，身上散發(fā)的煙味，幾乎吸走了我所有的精神。關(guān)上門下樓，我又和李爭打了個照面，他的頭發(fā)比上回見短了點，鬢角削到只剩下了一截短促的殘影。李爭站在幾節(jié)樓梯下仰頭看我，向我爸媽表達了歉意，明明他提出一起吃飯，最后也是他打電話過來通知取消。我說沒關(guān)系，想再說點場面話，例如什么心意最重要，人雖不見，情誼依舊。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蹦不出來，只好灰溜溜離開。走了幾步，李爭又叫住我，問我今天中午要不要一起吃個飯，就我們兩個。

我和李爭去吃了麻辣香鍋，十一中對面的一家店。剛上初中它就在這兒，畢業(yè)這么多年，它也不見老，一直緊跟潮流年輕著，周杰倫火的時候，破音響里唱的是周杰倫，飛輪海散了，他們唱過的歌在這家店也成了歷史，被淹沒在新的旋律里，再不發(fā)一聲。吃飯時，一只灰狗顛顛兒跑進來，經(jīng)歷過的風(fēng)霜雨雪都被它掛在身上。李爭低下頭和它說了一句你好，把它當(dāng)成個人似的客氣寒暄，它盯著他看，慢慢搖起了尾巴。給你吃點東西吧，他低頭在鍋里扒拉出了一個牛肉丸，還沒夾穩(wěn)，老板洶洶地跑來，把狗趕出了門。我倆對視了一眼，他說，我記得你家原來養(yǎng)過一只狗，黃色的，叫豆豆，后來就沒見到了。我想了想說，是，后來不養(yǎng)了，我媽說影響我學(xué)習(xí)。說完這話我臉一熱，就憑我那半死不活的成績，談不上什么學(xué)習(xí)不學(xué)習(xí)的，吊著一口氣混過來，不值得一只狗為我犧牲。我記得它很聰明，會握手，會拜拜，會轉(zhuǎn)圈。李爭說完，吃掉了那個沒送出去的牛肉丸，回憶起豆豆，比我還留戀。他一提，我才意識到我已經(jīng)將它遺忘到外太空，所有的細(xì)節(jié)分崩離析，在浩渺的銀河里飄轉(zhuǎn)，除了想起它是一只狗之外，其他都是七零八落的殘影，聽他講的一些話，仿佛在聽一個與我無關(guān)的故事。

店外偶有幾輛車壓著滿地的碎葉和陽光呼呼開過，沒蓋嚴(yán)實的窨井蓋被壓出驚叫，周圍卻越來越寂靜。最近教育局嚴(yán)查節(jié)假日補課，記者跟蹤報道，新聞滾動播放，也難得在周六這天，看到對面的學(xué)校大門緊閉。李爭說他們報社最近也跟著報道了這事，回去寫了個稿，算是還在緊跟輿論浪潮。又說如今的學(xué)生日子不錯，還有人替他們打抱不平，不像我們那幾年，課上了一天又一天，不知道什么時候是個頭，上著上著就把日子過完了。我說，上課不怕，就怕這課上下去，還考那么點分，才難受。他擺擺手，管它多少分呢，放了學(xué)能有口吃的才重要。雖然他是在說他自己，我卻覺得很體貼，曾經(jīng)很多次，因為不知道別人會在什么時候讓我難堪，便先一步把自己丑陋的地方和盤托出，以自嘲的口吻，讓別人以為我是一個神經(jīng)大條的、有趣、無害的人，總會手下留情，或放我一馬。如今我暫時沒有機會自嘲，只用聽李爭一點一點說起以前的事。他問我當(dāng)年放學(xué)買吃的，有沒有被教導(dǎo)主任抓住過。不等我搖頭，他又說，我就被抓住過，被罰停一周的課。我說，這算是獎勵吧，求之不得。他笑著點頭，白天在家看電視，我媽下班回來了我就去寫作業(yè)，裝作一副不甘被落下的樣子，其實那會兒她正和我爸較勁呢，也沒空管我。聽他一路說到了他家的往事，我有點坐立不安，重重嘆了口氣，以示我懂，我明白，一切盡在不言中后。又說，你是比我大兩屆吧，你畢業(yè)后，咱們這里修路來著，攔起了圍擋，每天黃土朝天，路也不好走，一路過來，褲腿上都是土，那些小販就躲在圍擋后，天時地利，教導(dǎo)主任也就不來了，你沒趕上。那段時間特別熱鬧，有不少流浪狗去那兒找剩飯吃，有時候兩三只狗為一根雞骨頭廝殺，學(xué)校男生和那些工人就在一邊起哄，時不時扔點石頭子過去火上澆油，和羅馬斗獸場一樣，看著怪難受的，我就不去了。

回到家，老遠(yuǎn)我就看到單元樓下蹲了個人，走近一看是我爸，正埋頭看手機，手腕上掛著一袋青橘。我過去拍了拍他的背，陽光曬在上面，有些燙手，偶有冷風(fēng)瑟瑟，他額頭上卻已見微微的汗。我叫他一起上樓，他說要自己待會兒，讓我把橘子拎走。客廳的電視開著，沒人看，我媽從屋里出來，問我在外面吃的什么，我沒說和李爭吃飯的事，就說隨便吃了兩口。她又問房子看得怎么樣，我說對方要考慮考慮。她問考慮到什么時候，我說人家沒有說，就說要考慮。她眉頭一擰，臉一拉，轉(zhuǎn)身又回了屋，話從屋里飄來，總歸是我辦事不靠譜，房子是為我賣的，整得還跟求著我一樣，她欠我的，全家都欠我的。我無可反駁，想起我爸正蹲在樓下曬太陽，他倆應(yīng)該是又吵架了。我站在客廳看了會兒電視，想起帶上來的橘子還擺在鞋柜上，轉(zhuǎn)身拿了過來，在茶幾上把它們壘成了金字塔形狀。擺完最后一個，我媽在我屋里喊我，我應(yīng)了一聲，一進屋就看見她在翻箱倒柜。她說她在找我高中的畢業(yè)照，她同事給我介紹了個相親對象，約好明天中午見面，對方好像是和我一個高中的，我媽找出來要向人家證明，我和這個素未謀面的男人有一種冥冥之中的緣分。我坐在床上，默默看著她忙活，其實我心里很清楚，那張畢業(yè)照放在哪里，但不想告訴她，可我又知道，她早晚都會找到。

三

那個男人約我周日在和平公園見面。我媽特意給我挑了一條藍(lán)綠色的圍巾，提氣色，顯臉白。那天有些變天，云把天塞滿了，風(fēng)更涼了，常年的病灶又開始隱隱發(fā)作，一坐下，尾椎就有一種要被劈開兩半的鈍痛。公園的塑料長椅又冷又硬，老話說，冬不坐石，夏不坐木，兩者都規(guī)避掉，坐下去仍是傷身難挨。我提議繞著湖走走，他沒意見，一邊走一邊跟我講他考公的不易，以及上岸后在縣城稅務(wù)局的一些人情世故。他每天一大早開車去縣城，下了班再開車回來，陀螺一樣兩邊轉(zhuǎn)，沒有一點自己的時間。他問我考沒考公務(wù)員，我說考了，沒進面試，不是那塊料。他說這玩意其實不難，還是沒找對方法。我重復(fù)了一遍，真不是那塊料。他說我錯了，這就是個方法問題。我說好，是有方法。湖邊的蘆葦荻花已是蕭條，搖擺出垂死掙扎的戰(zhàn)栗，我們繞湖一圈后走上另一條路，遠(yuǎn)遠(yuǎn)聽見幾聲大鳥啼鳴，飼料混著禽類的糞便味飄來，這兒的孔雀園開了好多年了，里面永遠(yuǎn)都是三只孔雀拖著尾巴在柵欄后逡巡。悶頭走了一會兒，才發(fā)現(xiàn)他沒跟上來，一個人停在柵欄后看孔雀，我只好折回去，他看了半晌，又扭過頭看我，說，我覺得這玩意也就那樣吧，不是那么好看。我嗯了一聲，他又說，你脖子上的圍巾和這羽毛挺像，又藍(lán)又綠。我再不說話，他朝我借圍巾，我也是默默解下來遞給他，看著他拿著這條又藍(lán)又綠的圍巾對孔雀抖摟，嘴里嘬嘬嘬個不停，他問我，你說它們會開屏嗎？我這會兒才覺得，這人變得幽默可笑起來。我朝他微笑，看那幾只孔雀冷眼踱步，把他的行為視如空氣，繁復(fù)的尾巴掃出一陣淡淡的煙塵，迷了他的眼。

分手前，他把圍巾還給了我。我握著那團人造棉在街上走，一低頭，它不知道什么時候散了一半，拖了地，仿佛長出了一條尾巴，跟著我的腳步，在地上劃出曲折的痕跡?；蛘?，是我牽著一條只有我知道它存在的透明小狗，不離不棄地跟著我走出公園，過了馬路。這么多年，在這車來人往的街上，我第一次靠著自己驟然的回憶想起了豆豆，想起豆豆并不是為我的學(xué)習(xí)犧牲的，它在我四年級的春天，被送回了老家。春天不只花會開，我會長大，會在某一天的某一刻來人生中的第一次月經(jīng)，豆豆也不會永遠(yuǎn)是一只小狗，它靠著本能騎上我媽的腿的那一刻，在她眼里，豆豆就已患上了無可救藥的絕癥。我媽條件反射地一甩腿，把它踢到了墻角，撂下話，這個家不會再養(yǎng)狗了。等到周依敏又一次帶著李爭來我家做客，周阿姨一如往常，找準(zhǔn)自己的位置，直奔我媽哭訴她那不幸的婚姻，李爭卻再也找不到在我家落腳的寄托。周阿姨字字泣血，我媽難得從兜里摸出十塊錢，打發(fā)我們?nèi)バ≠u部隨便買點東西，玩具也好，零食也好，總之不要在家待著。關(guān)門前，周阿姨的哭聲已如一場循序漸進的暴雨，噼啪地打濕了我家的空氣。我們倆一前一后下了樓，五月的黃昏，太陽點燃了所有的云，風(fēng)起后卻依舊帶著涼意，雖然是周末，李爭仍穿著寬大的校服，被風(fēng)吹得呼嗒響，他的身體在里面擺晃，如一個嘶啞的鈴鐺，發(fā)出死氣沉沉的響動。我有些渴，用那十塊錢給我倆一人買了一瓶可樂，他說一聲謝謝，很小的一聲，小到以為是我的幻聽，好像周阿姨把自己難以承受的悲憤勻給了他一半，令他精疲力盡。他一口氣喝了半瓶可樂后，突然指給我看，一旁寫著油漆字的磚墻上趴著一只壁虎。我掃了它一眼，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我說，我記得自然課上說過，壁虎的尾巴斷了不會死，還能再長出來，對吧？他說，對。我說，還沒見過呢。他聽后，彎下腰，把可樂放在腳邊，撿起一塊石頭，不帶猶豫地，朝墻上狠狠按去。一場熱烈的廝殺只持續(xù)了一秒，那只壁虎不見了，它的尾巴落到了我的鞋尖，又彈在了地上，我尖叫了一聲，看著那個斷尾剝離出獨立的靈魂，在坑洼的地面瘋狂扭動。我驚魂未定，你干什么？李爭看看我，說，你不是想看嗎？我不敢再看那條尾巴，覺得我們倆干了一件很殘忍的事。然后，他語氣淡然，告訴我說，沒關(guān)系，它會有新的尾巴的，斷了舊的尾巴，就有新的生活。

過了一周，那個男人又約我出去，約在一處街心公園，離老房子挺近，我一邊收拾，一邊在想找個什么理由拒絕他，想著想著，人已坐在公園的長椅上，來不及了。這個公園沒有湖，沒有孔雀園，只有一片光禿禿的地，國慶節(jié)擺的一排排串串紅沒人收，成片地枯萎，臨時的淘氣堡窩在中間，幾個小孩在上面亂蹦，偶爾發(fā)出幾聲尖叫。上一次見面，他講了考公的不易，這回開始講他的未來，他想把房子買到新開發(fā)區(qū)，無論是去市中心，還是去他上班的地方都很方便，期待將來有一兒一女，最好先是女兒，再是兒子，有了兒子，閨女也就大了，可以搭把手。

淘氣堡上的小孩又發(fā)出了嘹亮的尖叫，打斷了他的憧憬，他皺了皺眉，但是，我希望這聲尖叫能再延長一點，把我的那一份一起吼出來。我想起了去年的一個相親對象，比我大六歲，約我在一家茶館聊天，地方挺高雅，一進門就是假山流水，假山上有個橋，橋上坐著個釣魚老頭，魚線空垂，愿者上鉤。我那天一杯接著一杯地喝茶，聽對面的人講了一下午知識分子對這個世界的喪氣話，撐得晚飯都沒吃，早早躺下，喝下去的茶卻起了作用，睜眼到了天亮。此刻，我挺懷念那個約我到茶館的人，最起碼不用在公園吹冷風(fēng)，還有口熱水喝。尖叫聲平息，他的聲音銜接上，開始勸我再試試考公務(wù)員，有了編制就是有了保障，總在一個地方簽著勞務(wù)派遣的合同不是個事。我說，我知道。然后低頭看了一眼手機，我爸問我什么時候回家，我沒回復(fù)他。從上次吵架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一周，他跟我媽還沒和好，指望我早點回家救救他的場，我什么也不用說，就在家里待著，也是個寄托?？伤恢?，我厭倦當(dāng)這種寄托，而且我現(xiàn)在也自顧不暇，正在被人當(dāng)成傻子，問我為什么不選擇更好的工作和生活，我覺得他才是傻子，他難道不知道，知道和做到之間還差著很遠(yuǎn)的路途，如唐玄奘取經(jīng)，途中有妖魔鬼怪、美女畫皮，我早已深陷獅駝嶺。

公園的燈亮了，兩個燈球一組，一對并蒂花開在燈桿上。天是突然黑的，還是慢慢黑的，我也不知道。那人已經(jīng)走了，淘氣堡上也沒了小孩，旁邊賣玩具的老頭大夢初醒，笑臉風(fēng)車從貨箱里探出頭，從我坐到這里到現(xiàn)在，它一直是這樣的姿勢，沒人買，沒人碰，空空被風(fēng)吹。李爭叫我時，我正在路燈下吹風(fēng)車，他問我在這干什么，我說來相親。他說，大冷天的，為啥約這里？我說我也不知道，可能人家有什么情結(jié)，上周還去和平公園看了看孔雀，孔雀都凍得蔫頭耷腦的，看我們倆像看神經(jīng)病。李爭坐在了我剛才坐的位置上，淘氣堡的陰影籠住他一半的臉，你對那人挺滿意？我說，沒有，挺煩人的。他輕笑一聲，那怎么還見兩次？不得懸崖勒馬。我說，上次沒勒住，今天又勒了一遍，希望他能感覺到。他沒再問，要陪我走到公交站，正好順路。出了公園，大路上已是一片粲然，光和風(fēng)交織，吹散成片片如飛蚊的掠影。等公車來時，我蹲下重新系了一遍鞋帶，他拿著我心血來潮買來的風(fēng)車，輕輕吹了口氣，風(fēng)車悠悠轉(zhuǎn)起來，許久沒停。我在西北風(fēng)徹底變大前上了車，開出三站地后，李爭發(fā)來消息，說他忘了把風(fēng)車還給我。我說，送你了，你拿回家吧，就當(dāng)朵花看。

四

從公園回去后，那個男人沒再要見面，我松了口氣，不用再在大周末的去公園坐冷板凳，忍受尾骨痛。他托介紹人把話傳給我媽，我媽把話帶給我，經(jīng)轉(zhuǎn)多人，在不同的口舌里浸泡過一遍，傳到我耳朵里，就變得很難聽。我不愛說話，沒意思，生活也不積極，和他不合適，他給過我機會，但我的表現(xiàn)讓他看不到什么希望。我媽總愛在飯桌上說一些糟心事，搞得自己沒胃口，再不動筷子，我和我爸也不知該不該繼續(xù)夾菜。她說我不應(yīng)該這樣，那個男的沒什么了不起，他家更沒啥了不起，說出去給人聽聽，總是我們家更拿得出手。我應(yīng)該挺直腰板，大聲說話。我爸在一邊幫了句腔，大方點，咱不比別人差。我媽嗯了一聲，抓起筷子繼續(xù)扒拉著喝粥，他們之前吵架的事就算借此翻篇，但不會輕易放過我。和我媽一塊收拾廚房時，天氣預(yù)報剛剛開始，華北將迎來大面積降溫，多添衣物，抵御寒潮。水管嘩嘩流著水，好像寒潮已順著我家的水管而來。我感覺有些冷，早早躺到了床上，八點檔和廣告循環(huán)著演，暖氣還在試水，水聲從很高很高的地方淌下，滿耳是空空蕩蕩的喧嘩。李爭給我發(fā)消息，說他前幾天養(yǎng)了狗，家里忽然變得熱鬧了起來。等我再到老房子那邊時，可以去看看。

之前看房的人一去不復(fù)返，等再有人光顧，我能說的還是那些話，房子朝陽，冬天溫暖，夏天不潮，依舊不提鬧耗子。送走了中介和房客，李爭總算等到讓我看他的狗。他媽媽和上回一樣，在補晚上的覺。李爭把狗抱了上來，一只白色卷毛小狗，他取了個名字，叫樂樂。下班回家路上遇到的，它蹲在路燈下，黃色的燈光蓋在身上，目送來往行人，他買了一根烤腸，和它一人一半。吃完后，他走多快，它就跟著走多快，他騎上了自行車，它就吐著舌頭跟在后面跑，死心塌地。李爭揉它的耳朵，捏它的爪子，等著我再說幾句贊美的話，我搜腸刮肚了一番，能說的也只有可愛。豆豆離開后，一夜之間，我就對小動物失去了感情，因為我發(fā)現(xiàn)，我的感情輕如鴻毛，決定不了它們的去留，更改變不了它們的命運，還不如沒有。我拍了拍樂樂的頭，它抬起頭，舔了一下我的手心，濕漉漉，暖洋洋，我縮回了手。你記不記得，你之前和周阿姨來我家，那會兒你上五年級，我上三年級，我媽說你數(shù)學(xué)好，讓你看我做奧數(shù)班作業(yè)。他說，記得，你不想讓我講題，讓我給直接說答案。我說，你一副假正經(jīng)的樣子，說不能這么做，這是在害我，我那會兒年紀(jì)小，臉皮厚，不覺得學(xué)不會是什么丟人的事，也不著急，口口聲聲說，那你快來害我吧，謝謝你。他笑了，你還威脅我，不聽你的，就不讓我抱你家豆豆。我點頭，對，那會兒你一抱豆豆就不愿意撒手，坐在一邊敘述答案，我那么相信你，結(jié)果我媽一檢查，錯了一半，晚飯都沒讓我吃。我這才明白，你是真的不想害我。李爭臉紅了，我數(shù)學(xué)也不咋樣，都是我媽瞎說的，她覺得，我爸讓她顏面掃地，我一定會很聰明，會出人頭地，不然命運太不公平。

周阿姨的話實在是很天真，小時候，我媽在家長會上感受不到驕傲，長大了，我的工作和生活也沒有什么地方值得讓她吹噓。如今，這個看房子的人，和上回的一樣，一考慮就再無音訊。老房子賣不掉，相親屢屢失敗，舊的不去，新的也不來，如果周阿姨口中的定律是真的，我仍不知道，我將會在什么地方彌補我媽的缺欠，給她一個公平的命運。她或許是在耐心等著，也許是明天，也許是后天，我將是一個全新的我，但這一天還很遠(yuǎn)，我和以前沒有任何區(qū)別。

見過樂樂才發(fā)現(xiàn)，我家小區(qū)旁邊最近新開了家店賣寵物用品，我隨便拿了一桶餅干，上面寫著八個字：奶香濃郁，磨牙補鈣。豆豆小時候沒有吃過這些，我們吃啥它吃啥，睡在門口的腳墊上，有人要出門它就乖乖讓開，它的口水蹭到手上，會留下很重的腥味。我給李爭發(fā)了條看起來很幽默的消息：我給樂樂買了一桶餅干，上次見空著手，啥也沒給孩子帶。

老房子空空如也，沒有家具，沒有耗子的尸體，沒有中介，也沒有買家，此刻成了它暫時的小樂園，奔跑起來帶起嶄新的灰塵和毛絮，眼前一陣朦朧，也是一種夢幻。我鼻子有些癢，打了幾個噴嚏，樂樂又回到身邊，討要剛剛才吃過的餅干零食。李爭攤了攤手，和它說，不能吃太多。它瞪著烏溜溜的眼，用后腿飛快地搔著耳朵。我對他講，豆豆當(dāng)初應(yīng)該送給你。他卻說，那時候我也養(yǎng)不了，送回老家也挺好，風(fēng)吹起麥浪，天高地廣，夠它跑了。我張了張嘴，看著不再流浪的樂樂，又看看他，幾次想說出口，其實豆豆早死了，它被鄰居家的狼狗咬斷了脖子，沒有人特意來說這件事，是老家的舅舅來串門，才隨口提起。他拎著一袋子玉米和紅薯來我家，問我還記不記得他，我不記得，但還是點了頭。我不夠外場，太過扭捏，我媽轟我回屋學(xué)習(xí)，房門掩著，他們的閑聊聲如轉(zhuǎn)磁帶，嗡嗡卷進來，豆豆的死摻在誰家蓋房誰家結(jié)婚的事里，一起卷進了我的耳朵，他說鄰居賠了五十塊錢，然后他趁新鮮，回收給了狗肉店，這么算著，咱們賺了，沒吃虧。我爸哦了一聲說，喝茶，喝茶呀。

我把豆豆的命運咽下，看著李爭和他的小狗相愛相親。樓道里有風(fēng)穿過，大門沒碰死，時不時在身后咔啦咔啦地響幾聲，我轉(zhuǎn)身關(guān)門，卻見一個女人正站在門口探頭，她穿著件紅毛衣，灑滿亮片，在灰蒙蒙的樓道里極其扎眼，好像突然燃起的一團火。我看了又看，才想起來，她是李爭的媽媽周依敏。她沒什么變化，沒有胖，也沒怎么老，就是有些憔悴，和當(dāng)年一樣，一笑，眼里就會擠出一汪水在眼皮里打轉(zhuǎn)，擁擠著充沛的感情。她擠進屋，說好多年沒見我，也是大姑娘了。又說她剛睡醒，聽見李爭好像在樓上說話，就上來看看，怎么不去家里？說完，她把我往外拉，我被她的手涼了一下，想掙開，又怕碰碎了她眼中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的水泡，只好任由她手掌的涼，透過皮膚，蔓延到骨縫。中午周阿姨留我吃飯，在家吃點家常菜，李爭掌勺，我只用看著電視等，她陪著我，一起看著電視等。

李爭做飯挺快，四十五分鐘四道菜上桌，一涼三熱，還開了一桶雪碧。周阿姨把雪碧當(dāng)酒，和我碰了碰杯，一口氣干了，我端著杯子愣了半天，也只好一口悶。雪碧有點涼，喝下去打了個戰(zhàn)。李爭又托著飲料瓶，將我的杯子倒?jié)M，小聲和我說沒必要這樣。周阿姨讓我嘗菜，看看李爭的手藝怎么樣，我夾了一筷子蘑菇炒肉，確實好吃。她說好吃就多吃，以前李爭總?cè)ツ銈兗页燥?，你以后也常來。我沒應(yīng)，抬頭看見門口冰箱上的花瓶，里面插著我上次在公園買的笑臉風(fēng)車，和幾支落了灰的孔雀羽毛、一把健康錘一起歪在瓶子里。眼前的菜一直變，蘑菇炒肉變成了涼拌木耳，沒一會兒，又換成了蝦仁炒蛋，哪怕我一直在說，桌子不大，我夠得著，每道菜都夠得著，周阿姨還是不停手，這幾道菜在她的手里如我奶奶常握的健身球，循環(huán)打轉(zhuǎn)。李爭講了幾句工作上的笑話，又說紙媒落寞，在考慮要不要換個工作，離開報社，去做新媒體，掙得多。我開了句玩笑，也是，你養(yǎng)了樂樂，要努力掙狗糧錢。周阿姨哼了一聲，新媒體忙，以后還能見到人？我看，你和狗過，我自己過。李爭沒搭腔，但我能感覺，他坐在我旁邊，搖晃出了很小很小的顫抖，最后在筷子尖平息。咽下一口米飯的工夫，周阿姨又變了樣，用筷子點著那道蘑菇炒肉，這菜比上回做得好吃，上回有點咸，越來越有進步了。李爭說那就好。她卻又說，再好吃，也不如她，以前她最會做飯，出去吃飯，再新奇的花樣，嘗一口，回來也能做個差不多，李爭他爸就曾被她的手藝折服。原來不是流行過一句話嗎，想拴住男人的心，就先拴住男人的胃。這句話不知道騙了多少女人，青春就在廚房里消磨了，所以，李爭會做飯，很好，他自己拴住自己，就不會像他爸一樣，外面東啃一口，西啃一口，像一條野狗。

雪碧不是酒，周阿姨卻滿口醉話，我偷偷瞟了一眼李爭，他的臉色已經(jīng)有些難堪。我只能努力回想，回想小時候她來我家哭訴的日子，我媽都是怎么安慰的。每一次，她們哪怕把聲音壓到最低，在這只有五六十平方米的房子里，依舊守不住秘密，我和李爭，在另一個房間聽得清清楚楚，聽他爸為了別的女人，一次又一次提離婚，鬼迷了心竅，豬油蒙了心，不要老婆，也不要孩子，就要和那個小姐飛越天涯海角，被他背叛的妻子不足為懼，他的孩子不值一提。他要拯救她，他是她的救世主，她是他的宿命，誰也不懂他，不懂他的痛，不懂沒有一個人不能活是什么滋味。我們倆就在這樣的伴奏下，念答案，抱豆豆，選擇性耳聾。但是有些話，我媽能說，我說出來就有些可笑，我沒有糟糕的丈夫能類比，也沒有下一代去寄予希望。我喝了口飲料，說，阿姨，都過去了，別難過。我不知道這句話哪里說得不對，她又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依舊冰涼，過不去，過不去，他把錢都帶走了，一分都沒給我們娘倆留，走了好多年，我都快把他忘了，他又回來，帶著治不好的病，和我說他錯了，一日夫妻百日恩，求我讓他回家，在最后的日子再做回一家人。

后來的事我都知道，我媽講過，周阿姨當(dāng)初既沒有答應(yīng)離婚，男人斷氣前，也沒再讓他進家門。彌留之際，男方那邊幾番傳話，說想看看兒子，她也不讓李爭去送一場，像個門神一樣，一日一日把著門，誰都進不來，誰都出不去。周阿姨拉著我的手大哭起來，口口聲聲問我，你說我做錯了嗎，錯了嗎？??？你說話啊……

五

天是陰的，風(fēng)從云堆起的褶皺里漏下，咝咝發(fā)響，我在樓下找了個沒落灰的電動車，靠著后座等李爭。越等越冷，一半是被風(fēng)吹的，一半是周阿姨冰冷的手在我骨縫里留下的余溫。又過了十多分鐘，風(fēng)吹得更烈，李爭從樓道里出來，身后跟著樂樂，他沒穿外套，額頭冒著汗，臉色還是飯桌上那難堪樣。我問他，阿姨還好嗎？他說，沒事，已經(jīng)睡了。沒等我說話，他又說了句對不起，我以為她已經(jīng)好了，這兩年她總提之前的朋友，講得最多的還是你們家，我才說要一起吃飯，好在也沒吃成。我說沒事，然后我等著他往下講，他把我從周阿姨冰冷的手爪、號啕的哭聲中解救出來，叫我一定在樓下等他，應(yīng)該不是只想說這幾句。可他一直沉默，風(fēng)吹干了他額頭上的汗，樂樂圍著樓跑了兩圈又回來，也沒有下文。既然如此，我只好找個借口離開，但想想樓上那一桌子被眼淚沖刷了的菜，還等著他收拾，又不免替他沉重。我說，你回去吧，別感冒了。站起身后，我感到尾骨一陣僵痛，樂樂在后面叫了兩聲。

當(dāng)天晚上，周阿姨來了電話，我媽陪她聊了有半個小時，房門虛掩著，我留神聽了會兒，似乎又回到了以前的日子，一個傾訴，一個應(yīng)和，幾句安慰的話，顛來倒去地說。聊著聊著，又提到了我，還是小時候那樣，沒什么長進，都是操不完的心，見了幾個人，對方都挺積極的，就是她不愿意，這不行，那不好的，當(dāng)自己是公主了，慢慢來吧。掛了電話，我媽又獨自沉寂了一會兒，才過來問了我中午吃飯的事，囑咐我別再去他們家摻和，老房子那兒也少去，以后有事，干脆就叫我爸跑，要是再碰到，想辦法打個哈哈推掉。

周阿姨的哭泣一直在我眼前浮現(xiàn)，不知在什么時候會在眼前一閃而過，然后冒出一陣陣寒意。這種狀態(tài)持續(xù)了半個多月，直到城市開始落雪，她終于在我眼前擦干眼淚。下雪這天是個星期六，我媽幾次過來想和我絮叨絮叨，為了賣不出去房子，為了我沒著落的姻緣，但看看外面密密麻麻的飛雪，她又閉上了嘴。雪下到黃昏還沒停，李爭打來電話，說他和朋友出來聚會，問我可不可以一起來玩。時隔半個月，再聽他的聲音，有些失真。等我找到他說的那家KTV時，看到房頂上的燈球在他臉上映照出不同顏色的光影，他招呼我坐，周阿姨那坍塌之貌，才徹底在我眼前無影無蹤，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我來的時候，話筒里在唱《美人魚》，一種跑調(diào)的唱法，唱到最后才聽出來點意思。他朋友叫我點一首，我說我不會。朋友說來都來了，這里沒有誰會的，就是個玩。李爭說算了，叫我隨便吃點什么，又看桌子上一片狼藉，起身叫服務(wù)員拿酒水單。我拽了他一把，沒事，不用吃，也不用喝，還是唱歌吧，你陪我唱。我盯著屏幕愣了一會兒，大腦空白，不知道該點哪首，也不知道李爭會唱什么，猶豫再三，還是我爸救了我，點了他時不時哼的《我只在乎你》。他朋友開了桌上最后一瓶青島啤酒，調(diào)侃我點這么一首歌，還挺古典。麥克風(fēng)把我的聲音放大，從頭頂壓下來，自己嚇了自己一跳，下一段輪到李爭，“任時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他平時說話就不是粗嗓子，唱起歌來居然也很好聽，感覺時光確實自然而然地在匆匆流走，一切都會過去，房子總會找到買家，至于我，也不一定要找個人結(jié)婚。

又坐了十幾分鐘，他們散了場，這場聚會，我只趕了個末尾。臨走前，我才發(fā)現(xiàn)包廂的一角一直睡著個人，他們把人架起來，那人迷迷糊糊問今夕是何年，他們也不回答，只嘲笑他酒量爛，兩瓶啤酒，一泡尿的事，居然也能趴了窩。李爭和我在后面走，笑看前方的鬧劇。出了KTV，雪還在下，眼前花白一片，壓得漆黑的夜也遜色了幾分。彼此告別后，李爭和我坦白，他叫我來并不是想一起唱歌，就是散場后他不想回家，實在是不想走進那個老房子，也不愿意一個人在外面逛，想有人一起說說話。我問，剛才那么多人，你和他們沒有說夠嗎？他說，他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懂。我仰頭看了看雪，對面商業(yè)中心的燈影罩過來，每一片雪花都閃著光，我故作輕松說，可我也不是什么博學(xué)的人。

我們?nèi)チ藢γ娴纳虡I(yè)中心，在頂層找了家吃牛肉的西餐店，比起隔壁涮火鍋的，這里有些冷清?？坎Ａё?，和頂層的冰場近在咫尺。一個小姑娘一直在練習(xí)，蹭著玻璃滑走，踩著冰刀兜了一大圈，突然騰空，旋轉(zhuǎn)出了一周跳，我提的那口氣還沒漲滿胸腔，嘴里的吃的來不及咽下，她已仰面摔倒在冰面上，然后面無表情地站起，再一次蹭著我們面前的玻璃滑過。我們倆都很驚訝，這商場的頂層居然開了這么大的一個冰場，頭頂?shù)耐该鞑Ａ?，已被雪蓋住，天與地上下一白，人被夾在中間，像水晶球里的小人兒。我們也曾去過冰場，很小一塊，開在老房子河邊的小廣場，就開了一個冬天，后來春天來了，它也隨融化的河水流走。李爭說他沒忘，他在那里辦了卡，滑一次，老板就在卡上戳一個洞，戳夠九個洞，就結(jié)束了。我隨口問了一句，咱倆去的那次，是第幾個洞來著？他想了想，記不清了，總之還沒到結(jié)束。其實我也記不清了，只記得李爭問我要不要去冰場玩，然后我們出了家屬院，沿著河邊走，聽他笑著講學(xué)校老師最近又出了什么丑。河邊是赤條條、沒有一片葉子的一行行柳樹，迎面走來三兩個陌生人，我有種豁然開朗的歡喜，我突然想說，我們一起走吧，不回家了，也不上學(xué)了，世界的一切都靜止，只有我們還在游動。我不會滑冰，穿著租來的冰鞋，在冰場的邊緣站著，冬風(fēng)吹來，我就晃一晃，冬風(fēng)停了，我依然在晃。李爭讓我在原地等他，看著他滑一圈，然后就過來帶我。他在某個弧線處消失了，很快又在某個人的身后出現(xiàn)，眼看他又要滑到我面前，我卻突然晃不動了，頭一仰，躺在了冰上。藍(lán)天如浪，兜頭朝我臉上一蓋，腰底掀起劇痛，我不受控制地哭出聲來。李爭趴過來問我有沒有事，我疼得說了句胡話，有人斬斷了我的尾巴。

從那次以后，你們又搬了家，我們就沒再見過了。李爭說完，我倆都朝外看了一眼，玻璃外的冰場上已經(jīng)沒有多少人，他起身去結(jié)賬，短短幾分鐘，又有幾人從冰面離去。回來后，他問我還能不能和他再滑一次冰，他保證，這次帶我兜一圈，我不會再摔跤。我說好，我們?nèi)プ饬吮?，這里的冰場要比當(dāng)年河邊廣場的大好多，腳下是冰地，仰頭是雪夜，置身于雪白曠野。我拉著李爭的袖子，他手腕一轉(zhuǎn)，反握住我的手臂，一用力，我跟著他滑出了一段冰路，冰刀擦過冰面，歘一聲，好像是誰點燃了一根火柴，我的心被燙了一下。這里的一圈很大，足夠他把想說的話說完，他說當(dāng)年我摔倒后，他送我去醫(yī)院，沒一會兒我爸媽來了，他媽媽也來了，在樓道里抽了他一耳光，打得他滿嘴血腥，左看右看，沒有能吐的地方，只能在嘴里含著。他說的事，我媽回去沒有講，那會兒我在屋里做檢查，我出來后只覺得氣氛凝重，我媽臉色很難看，實在不敢和她對視，大夫說我只是尾骨有些挫傷，回去貼貼膏藥，躺幾天就好。他又說，那會兒我爸已經(jīng)徹底消失了，其實我知道，那一耳光，她打的不是我，是我爸。后來我中考，上了高中，住校的，一個月回來一次，每次回來，都看我媽躺床上發(fā)愣。接下來的事你都知道，我高中畢業(yè)，準(zhǔn)備上大學(xué)，我爸帶著病要回來，她沒讓，我以為她是想報復(fù)，她報復(fù)后就會快樂了，我們家就會像個家，她也會像個媽媽。結(jié)果有一天半夜，她給我打電話，說她想死，活著沒意思，想一想我，又會覺得好些。我從學(xué)校跑回家看她，家里一團亂，她坐在一片廢墟里，說了句，你回來啦。我?guī)创蠓颍眢w沒有什么事，就是心病，我只能每周從學(xué)?；厝?，收拾屋子，做點飯，告訴她，下周我還會來。漸漸地，我總會想起那天在醫(yī)院，叔叔背著你回家，阿姨跟在后面，給你掖了掖圍巾，我特別羨慕你。一圈結(jié)束，我們又回到了原點。抬眼望，整塊冰場都是糾纏錯亂的刀痕，是一條條鐵軌，鋪在一起，四通八達，滑冰人的心事如火車，在上面隆隆開過，分不清哪一條才是我們留下的。

回家后，我一口氣睡到了將近中午，一個夢也沒做。大雪過后的天是鉛灰色的，拉開窗簾，屋里依舊暗沉，我去廚房倒水喝，路過客廳，今天沒開電視，我媽在沙發(fā)上坐著，抱著手臂，臉色不好看，不知道誰又惹了她。我在廚房磨嘰了一會兒，喝完一杯又一杯，嗓子還是干得像吞了一捧沙子，想到剛才出來沒看見我爸，琢磨著他倆可能是又為什么吵架了。如果不是我爸，那只能是為了我，雖然我最近沒做錯什么，但我這長久以來帶給她的缺欠，也值得她每每想起來為之一怒，況且現(xiàn)在時間也不早了，睡到現(xiàn)在，罪加一等。我有些頭暈，李爭帶我滑完冰，我整個人變得很僵，很重，明明沒喝一口酒，卻如同斷片兒。昨天脫下冰鞋后，我應(yīng)該是講了很多話，也好像沒有，打電話去確認(rèn)，又實在有點故意調(diào)情的嫌疑。我對他說，你別羨慕我，我啥也沒有，就像你小時候羨慕我可以養(yǎng)狗，其實還不如不養(yǎng)。我永遠(yuǎn)都是踩著人群的末尾，勉勉強強擠進人生下一個階段的，不光明，不磊落，甚至有些卑瑣，越卑瑣，越恐懼，越恐懼，人就越不堪。等我哪天沉了底，我媽就會從家里消失了。這話是她親口說的，我不小心看到過她發(fā)的短信，她說人生無趣，不知生活有什么意義，女兒隨了她爸一樣笨，語文這死記硬背的東西，都學(xué)不明白，我好難過，想和你一走了之。我無計可施，只能等著她在某一天一走了之，可能是明天，可能是下個月，可能她這次出差后就不會再回來。等我明白，其實她不會走，永遠(yuǎn)都不會走時，已經(jīng)晚了。我也清楚，不能因為這事，就覺得誰都對不起我，是我自暴自棄的理由，但這事又像一根刺，結(jié)結(jié)實實扎在心里，時不時疼一下，要不了命，也沒有多好受。我又喝完了一杯水，我媽終于在客廳喊了我一聲，問我在廚房窩著干什么呢。我趕緊出去，這才瞧見她眼睛腫著，剛剛哭過。我問她怎么了，她抹了抹眼睛說，你周阿姨沒了，就昨晚的事。

朋友一場，我媽總要去相送，口口聲聲說不讓我跟著，臨走了，還是拉上了我。我爸開車，我們倆坐后座，雪沒化干凈，路不好走，一路上，她不停叨叨著會不會遲到。趕上左轉(zhuǎn)的紅燈，樹梢上的積雪砸下一團，我媽又開始細(xì)數(shù)周阿姨的人生，講她上大學(xué)的時候多么漂亮，李閔那會兒追她追得多猛，三天一束花，兩天一首歌，一說話就是什么姻緣宿命，命中注定，沒有你人生就沒有意義的屁話，但那會兒年輕，別說周阿姨，她看著都要暈頭轉(zhuǎn)向了。我靜靜聽她講，想到昨晚我和李爭談心，有些無地自容，我心里的那一根刺，和他的遭遇相比，不值一提。再過一會兒，我們一家三口，將要一起出現(xiàn)在他面前，向他表示哀悼。我實在不知道，這對他是一種必要的關(guān)懷，還是一種柔軟的傷害。短短一晚，他的生活又翻天覆地，想起我們倆的對話，他會不會覺得我很可笑？車?yán)镩_著熱風(fēng)，慢慢熱了起來，有汗珠順著臉淌下，融化在圍巾里。我們轉(zhuǎn)到一條小街，沒有撒融雪劑，雪被壓實了，輪胎打滑，我爸開得更慢了些，軋過了一個雪包，車身猛一晃，路邊一家關(guān)了門的小超市在玻璃外慢慢滑過。我媽長嘆一聲氣，很長的一聲，閉上嘴后，還能聽見喉嚨里回響著隱隱的余音。一切被拖得很慢很慢，要等春天才能到了。

六

對于周阿姨的離世，李爭沒有太多解釋，對誰都是那一句話，一個字不多，一個字不少，心臟病突發(fā)，送醫(yī)院后，沒能救過來。那天送周阿姨，我媽在一眾人中哭成了主角，她哭得比誰都厲害，所有人的眼淚都被她一人流光。我們插不上話，伸不開手，我只顧著拉著她，讓她站穩(wěn)，不要哭得太過忘情，在這兒又添一把亂。周遭喧囂、擁擠不堪，哭泣聲、說話聲、來去腳步聲讓空氣變得黏稠，深陷一場失控的鬧劇中。我?guī)缀跏且蕴优艿臓顟B(tài)，鉆進車?yán)铮氐搅思?。來的路上所預(yù)想的事一件都沒有發(fā)生，我甚至都沒來得及去仔細(xì)看一眼李爭的眼睛。等到夜深人靜，燈滅了，世界安靜，想起白天的事，對生命無常的恐懼慢慢爬上來。夢里，又感覺周阿姨那冰冷的手握住了我的手，睜開眼，也只是胳膊露在了棉被外，被房間冷絲絲的空氣凍得冰涼。暖氣來了不少天了，依舊不太熱，每年都這樣，小區(qū)里總有成群結(jié)隊的人去物業(yè)討要說法，討要著討要著，冬天就過完了。

一覺醒來，僅僅過了一個晚上，我媽的哭，周阿姨的死仿佛已經(jīng)成了很久遠(yuǎn)的事。日子和從前一樣，我媽做早飯，我爸從床躺到沙發(fā)，開著早間新聞又睡個回籠覺，一天又一天。我和李爭也沒再聯(lián)系，我拿不準(zhǔn)他是想一個人守著狗冷靜幾天，還是希望和別人說點什么。我就這么左右搖擺著，直到下過的雪在這個城市消失，北半球迎來了一年里最長的黑夜，我們剛剛建立的熟悉的感覺，又歸了零，一切都晚了。

周末出了太陽，為著新介紹的相親對象，我媽張羅著帶我去商場買件新衣服。臨走了，又和我爸吵了一場，我奶奶打來電話，誰誰家又生了個小子，小輩里，就等我的好消息了，就是別人當(dāng)爺爺，我爸是姥爺。電話開的是免提，我爸來不及關(guān)，我媽已經(jīng)把手中的塑料盤使勁撂在了茶幾上，也不知道她摔的是我爸，還是電話那邊的我奶奶。我爸說她不可理喻，這不開玩笑呢，還不讓人說話了。我媽卷了卷袖，是不是開玩笑，你們心里有數(shù)，別以為大家都是傻子，就你們聰明。我跟著她在商場里逛，她偶爾停下來捻一捻某件衣服，走了一圈又一圈，她終于嘟囔了一句，如今經(jīng)濟不景氣，衣服也做得這么丑。我說，那就不買了。她說，對方是個中學(xué)物理老師，總得講究點。我撇撇嘴，我不想見了，最起碼今年不想，天這么冷，開不出什么花來。我媽剛緩和的臉色又有些難看，她剛和我爸生了氣，我明白最好不要再給她添堵，但我又覺得，有什么事一口氣趕上，解決了，總比溫水煮青蛙好。她仍背對著我，把掛著的衣服一件一件捻過，邊說，人到了什么地步就干什么事，非要擰著來，那就是糊涂，周依敏就是糊涂，該離婚的時候不離婚，該松松手的時候又比誰都心狠，回過頭來又后悔、愧疚，生生把自己熬壞了。人生在世，就是講究個分寸，過得才體面。

聽她說了一通，我仔細(xì)一琢磨，的確如此。她和我爸再鬧翻天，也能掐對時機見好就收。周阿姨來我家哭天哭地，她既讓她哭了個夠，也能踩著飯點把人好好送出門。就連她那條短信，說要和別人一走了之，也只是說說而已，心中瀟灑一把，手里握著的還是踏踏實實的生活。我忍不住打量了她一番，她終于從一排衣服中摘下了一條裙子，扭過頭時正好碰上了我漸漸放空的眼睛，問我干什么一直看著她。沒什么。我說。

最終我們什么也沒買，我穿著往常的衣服，在周三下班后，見了那個老師。人比我想象中的好一些，不戴眼鏡，也不禿頂。就是好像還沒從課堂上回過魂，一頓飯下來，不管是談工作還是談人生，都要問一遍，你懂吧？吃到一半，他問要不要再添道菜，我說不用，他卻很堅持，還說應(yīng)該我來點，給今晚的晚餐來個畫龍點睛的一筆。我把菜單翻了兩遍也沒頭緒，他不催我，就坐在對面等待著，添一杯水，夾一口菜，還真成了個守著學(xué)生做題的老師。我敗給了這詭異的沉默，隨便指了一道檸檬無骨雞爪，小涼菜，值不了幾個錢，不會太破費。他也沒什么異議，說了一句好。涼菜上得挺快，沒怎么等，我等著他先夾一筷子，畢竟是人家請客，結(jié)果他說，你知道嗎，頭一次吃飯請客，不應(yīng)該點雞爪，不莊重。我垂下眼睛，心里明白，他這是給我準(zhǔn)備了一場考試，我卻沒及格。從小到大，我最怕考試，因為每考一次，都可能會直面一個問題，我不咋地。但就是這不咋地的我，見的這些人還一個都瞧不上。衛(wèi)生間有三個水池，我在每一個水池面前都洗了一遍手，依舊不想再出去吃那桌飯。打開手機，發(fā)了一個顯而易見的謊言給這位老師，單位突然有點急事得加班，先走了，不好意思。發(fā)完信息，我又在原地多留了一會兒，估計著時間差不多了才走出飯館，一出門，正好看見他拎著那道我們誰也沒吃的雞爪上了出租車。

我沒回家，去了老房子那兒，進門一開燈，跟我玩捉迷藏似的，窗戶、門板、地磚一個個蹦出來。我爸怕晚上也有人想看房子，不應(yīng)該留給人家一片漆黑，之前催我給屋通了電，可是這個屋子除了我，晚上誰也沒有來過。剛才在樓下往上看，李爭家黑著燈，經(jīng)過門口，也沒聽到小狗的叫聲，應(yīng)該是沒在家。我坐在門口的木板床上，等李爭回來，只要他走到樓底下，就能看見我家燈亮著，好多年都不亮了，就今天亮了，就是為了等他。不打電話，不發(fā)信息，以一種很傳統(tǒng)、原始的方式，就像一團火等一只飛蛾。屋里冷得夠嗆，只有燈光在燃燒著，我的手漸漸冷下去，從指尖開始，蔓延到了手心，一直到肩膀、后背，等到渾身都冷透了，五臟再反過來暖皮囊，我有些興奮，整個人又暈又沉。等真的見到了李爭，這感覺又倏地一下熄滅，我站在屋里，他站在門外，樂樂在樓下小聲叫喚，他問我大晚上的在這兒干什么。剛才的我被凍得夠嗆，我說話已經(jīng)有些打戰(zhàn)，夾雜著咝咝幾聲，來看看你，這些天一直不敢聯(lián)系你。他說，我沒事，來，下來暖和會兒。

我坐在沙發(fā)上，聽李爭在廚房燒熱水，時不時揚聲和我聊兩句，天氣冷，路難走，錢難掙。我又成了客人，這事兒不對，我是想來拯救他的，告訴他我懂他，不只是現(xiàn)在，是從小到大，我們還像小時候一樣，一個房子里，只有你我，還有一只狗，唯一的不同，是豆豆變成了樂樂。屋里有些亂，吃剩的半碗方便面擱在落了灰的茶幾上，結(jié)了一層油，幾聽啤酒喝得干干凈凈，我一碰，空罐子跳了下去，卡在了沙發(fā)的底縫。我彎腰去撿，李爭端著熱水過來，叫我別管它，一會兒他收拾。他問我晚上吃了嗎，我說吃了。接過熱水，我仔細(xì)看了看他，比上次滑冰的時候瘦了。他打開電視，開始一遍又一遍換臺，最后停在了一段牛奶廣告，天然牧草，藍(lán)天白云，非常令人向往?？粗@個廣告，他又問我，你喝牛奶嗎？說著就要去拿，我拉住他，不用，別折騰了，我就來看看你。他還是那句話，我沒事。我只好順著往下來了一句，那就好。然后，我倆都有些泄氣，他將臉埋在手心，再抬起，又是一張新笑臉，你家的房子賣得怎么樣了？我說，來了兩個人看房子，都沒成，現(xiàn)在這種老破小不好賣。

廣告后是電視劇，演一對情侶吵架，男的耍賴，女的哭泣，兩句話就能說明白的事，但誰也說不到點上，看得人干著急。然后，兩人決定分手，男的走到一半又折回，以為他是后悔了，結(jié)果是伸手討要訂婚戒指。我們都有點無語，樂樂已經(jīng)趴在地墊上睡著了。我提起今晚在飯桌上給我出考題的男人，短時間內(nèi)，不想再吃檸檬雞爪。李爭說了一句，他有病吧。就這一句，我就滿足了，算是得到了安慰。我告訴他，今天是我第一次撇下相親對象走了，而不是像以前一樣，故意擺出個死樣，等著對方受不了我。他卻說，那遇到個就喜歡這死樣的，可怎么辦？我喝了半杯熱水，暖和了起來，不會的，那圖什么呢。

又坐了一會兒，我想我該回家了，我媽一直在發(fā)信息問我在哪，語氣不太好，可能已得到第一手消息，她女兒又一次鎩羽而歸。剛才在那木板床上坐得有些久，又冷又硬，一走路，我的尾骨又開始微微發(fā)痛。李爭送我下樓，樓道里的聲控?zé)艉孟駨奈覀冃r候開始就是壞的，我倆摸著黑走，誰也沒說要照個亮。黑燈瞎火的樓道里，我忘記了他是在前，還是在后，只聽他忽然說了一句話，我跟你說一件事，就告訴你一個人。我說，你說吧。他的聲音空空響起來，在我耳邊盤旋，噼啪砸了我一身，其實，我媽不是心臟病，是自殺的，她用家里的水果刀割的腕。那晚我回了家，還沒開門，就聽樂樂在叫喚，我打開門進了屋，血流了一床，又順著床單滴到地上，不知道滴了多久。我叫救護車來，他們都說太遲了。她給我留了張字條，說她想來想去，還是覺得活著沒意思，有些事，想不通，也永遠(yuǎn)不會想通，我拖著她，她賴著我，走到現(xiàn)在也夠了，如果別人問起，叫我隨便編個什么理由，就是別說她是自殺的，被人知道了，肯定又要說她糊涂，糊涂著不離婚，糊涂著不原諒，臨了了，她不想這樣。

眼前突然一亮，一個燈泡掛在單元口，今晚沒有月亮，它就是月亮。假月亮不會跟著人前行，很快就成了一點微芒，被碾碎在了層層夜色中。出了樓，李爭依然在身邊，和我一起走，指骨時不時擦過我的手背。我不敢看他，怕接不住他芒刺橫生的悲哀。我對他說，剛才你說的，我一定不會和任何人講，一直到世界毀滅，這件事只有我和你知道。他嗯了一聲，是從喉嚨深處發(fā)出的一聲大幕落下的結(jié)語。冷風(fēng)把我們的頭發(fā)吹亂了，一綹頭發(fā)塞進了我的嘴里，生怕我守不住秘密，我沒問他還要送我走多久，人工河邊的柳樹和當(dāng)年一樣赤條條，當(dāng)年的冰場，大概就建在對岸。我越過人工河中的稀疏燈火看過去，廣場漆黑一片，什么也沒有，但是我們可以假裝，假裝我們正走在結(jié)伴去冰場的路上。

【責(zé)任編輯 趙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