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赴鄂道中》其二
在三聯(lián)書店出版的由錢鍾書自定的《槐聚詩存》中,1957年僅存《赴鄂道中》七絕五首,這組詩因作于作者自北京往武漢看望父親的路上而得名,其中第二首有小注云“《宋詩選注》脫稿付印”,這是作者向我們提供的有關《宋詩選注》寫作情況的一手材料。這首詩原文如下:
晨書暝寫細評論,詩律傷嚴敢市恩。
碧海掣鯨閑此手,祗教疏鑿別清渾。
第一句“晨書暝寫細評論”寫選注宋詩的過程,用三十年后作者在香港版《宋詩選注》前言中的話說:“我選注宋詩,是單干的,花了兩年工夫?!钡诙洹霸娐蓚麌栏沂卸鳌眲t來自宋代詩家唐庚的名言“詩律傷嚴似寡恩”,套用錢先生在唐庚的簡評中引用朱熹的話對此句進行解釋就是“看文字如酷吏治獄,直是推勘到底,決不恕他,用法深刻,都沒人情”,說自己作為選家嚴格地選詩,不講人情(不敢市恩)——當然這只是錢鍾書在選詩時所秉持的態(tài)度,但選哪些不選哪些并非他個人完全可以自主,實際情況則如香港版《宋詩選注》前言所說“由于種種原因,我以為可選的詩往往不能選進去,而我以為不必選的詩倒選進去了”。
三、四句則分別化用杜甫和元好問的名句“或看翡翠蘭苕上,未掣鯨魚碧海中”及“誰是詩中疏鑿手,暫教涇渭各清渾”。元好問自認是“詩中疏鑿手”,因此寫了《論詩三十首》,通過評論前人之詩讓詩體中的涇渭各自清渾、各自分明;但在錢先生這里,則有感嘆“閑”了自己能夠創(chuàng)作的“碧海掣鯨”之“手”而來做選注宋詩之事系身不由己的感慨。楊絳在《記錢鍾書與〈圍城〉》中指出該詩專指《宋詩選注》而言后說,“據(jù)我了解,他自信還有寫作之才,卻只能從事研究或評論工作,從此不但口‘噤’,而且不興此念了”,正可以作為三、四句的箋注。從這里,可以看出錢鍾書更看重寫作之才如作詩,而非論詩。正因此,錢鍾書才在1994年大病后“選定推敲”自定詩集《槐聚詩存》并將其出版。
老舍《贈錢鍾書》
梅花傲對雪花開,放眼山川無點埃。
此情此景應小醉,詩人恰寄宋詩來。
詩后附題“新年喜雪。復得鍾書同志贈所著《宋詩選注》,狂喜。書此致謝,未計工拙,并祝新年愉快。一九六四年元月五日" 老舍”。
此詩最早由林以亮《老舍的一首詩》公開,2017年收入黑龍江科學技術出版社《老舍文集》第八卷《詩文、曲藝與書信》,2024年三聯(lián)書店出版《錢鍾書楊絳親友書札》則公開了老舍致錢鍾書的信原文和這首附詩。老舍致錢鍾書的信也是《錢鍾書楊絳親友書札》中僅有的五通1966年之前致錢鍾書的信之一,十分珍貴。此詩第一、二句吟詠梅花不懼嚴寒,傲雪而開,山川一塵不染;第三、四句則表達了詩人沉醉于美麗的雪景,再加上另一詩人錢鍾書所贈的《宋詩選注》一書,因此狂喜。“醉”字顯示出詩人賞景、閱讀時的如癡如醉,“恰”字則表現(xiàn)此時收到贈書正合時宜,彰顯了老舍對錢鍾書所著《宋詩選注》的喜愛。
需要說明的是,《宋詩選注》于1958年9月北京出版,出版后受到了一些批判,1963年11月第二次印刷,時隔五年后的重印表明在當時形勢下《宋詩選注》已經“安全”,這就解釋了為什么老舍收到贈書的時間是1964年1月。
聶紺弩《題〈宋詩選注〉并贈作者錢鍾書》
詩史詩箋豈易分,奇思妙喻玉繽紛。
倒翻陸海潘江水,淹死一窮二白文。
真陌真阡真道路,不衫不履不頭巾。
吾詩未選知何故,晚近千年非宋人。
這首詩見于2004年武漢出版社的《聶紺弩全集》第五卷《舊體詩詞新詩》。根據(jù)此前學林出版社出版的《聶紺弩詩全編》編者羅孚的箋注,這首詩是聶紺弩在文懷沙家看到了錢鍾書贈文懷沙的詩中有“非陌非阡非道路,亦狂亦俠亦溫文”句后寫的。
解讀這首詩,首先需要了解《宋詩選注》一書的體例?!端卧娺x注》1958年初版選宋代詩人八十一家,1963年重印時刪去左緯。該書的體例為每位詩人的選詩前有簡評,簡評或選詩有注釋;書前另有序,長達一萬一千余字。在詩人簡評和長序中介紹了宋代詩歌的主要變化和流派,是為“詩史”;而選詩有注釋,是為“詩箋”。此詩的首聯(lián)第一句說《宋詩選注》既是詩史也是詩箋,第二句說《宋詩選注》中的奇思妙喻如玉石一樣繽紛呈現(xiàn)。這里僅舉序中“六不選”標準中的最后一個“不選”為例:當時傳誦而現(xiàn)在看不出好處的也不選,這類作品就仿佛走了電的電池,讀者的心靈電線也似的跟它們接觸,卻不能使它們發(fā)出舊日的光焰來。頷聯(lián)中的“陸海潘江”來自鐘嶸《詩品》卷上的“陸才如海,潘才如江”,表達了作者對錢鍾書才華的高度肯定和欣賞,甚或可以比肩晉朝的陸機和潘岳。頸聯(lián)中的“真陌真阡真道路”則反用南齊張融《門律自序》中的“政以屬辭多出,比事不羈,不阡不陌,非途非路耳”?!安簧啦宦牟活^巾”中的“頭巾”則指《宋詩選注》中多次點出的宋代道學家詩歌中的“頭巾氣”,即在詩里做出岸然道貌。筆者認為整聯(lián)是在說,《宋詩選注》這種選注方式是選注古詩的真道路,“不衫不履不頭巾”則是聶紺弩認為的選詩標準——從《宋詩選注》一書來看,“不頭巾”即不選那些有“頭巾氣”的詩;但“不衫不履”用來形容聶紺弩自己的詩風則更合適。尾聯(lián)則說自己的詩未選入《宋詩選注》是因為自己并非宋人而是晚了近千年的現(xiàn)代人,反過來說,如果“我”是宋人,那么“我”的詩也能夠入選,表達了聶紺弩對自己所作詩歌的自信以及對宋詩的肯定。
說一句題外話,律詩要求對仗工整,頸聯(lián)用“道路”對“頭巾”其實不工,錢鍾書在致陳詔的信中就說:“如原聯(lián)出于我,則我該打手心也;試思‘道路’二字平行連綿之詞,‘頭巾’則‘頭之巾’,二字而為主屬之一詞,豈可作對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