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20日,我到美國西雅圖看望讀書的兒子。正值盛夏,西雅圖的天氣有點陰沉,氣溫很低,早晨起來居然頗有涼意,仿佛我們國內(nèi)的深秋。西雅圖的天氣呈現(xiàn)兩極化的現(xiàn)象。夏天是旱季,雨量很少,晴空萬里,看不到一絲云彩,地上的草也開始變得枯黃。冬天是雨季,因為雨量豐沛,草坪反而顯得碧綠碧綠的。然而每次下雨的時間又不會太長,往往一陣雨過去,天空便呈現(xiàn)湛藍的色彩,仿佛童話世界。冬季云層豐富,站在傍晚的海邊,大半個天空仿佛燃燒的火焰,有時候覺得這個世界不太真實。
兒子租住的寓所距離華盛頓大學(xué)很近。那時我正在收集有關(guān)梁實秋的資料,他晚年曾在西雅圖居住,女兒梁文薔也在華盛頓大學(xué)學(xué)習(xí)、工作過?;蛟S,在華盛頓大學(xué)圖書館的書架與檔案間,還能尋覓到梁實秋父女的些許蹤跡。
華盛頓大學(xué)的校園也是一派古樹參天的景象,可惜現(xiàn)在不是櫻花盛開的季節(jié),圖書館門前的櫻花樹早已變得郁郁蔥蔥,與櫻花盛放時相比簡直判若兩樹。梁實秋晚年在回憶青島的文章中提到西雅圖的櫻花:“雖然也頗可觀,但究比青島遜色,我有同感?!?/p>
首先便去拜訪華大東亞圖書館的館長沈志佳博士。我知道,在美國任何拜訪都需事先預(yù)約,因不知道沈博士的電話,無法預(yù)約,只得冒昧前往。沈博士曾任科羅拉多大學(xué)東亞圖書館和匹茲堡大學(xué)東亞圖書館館長。梁實秋早年就讀于科羅拉多大學(xué)。而王小波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曾在匹茲堡大學(xué)留學(xué),歷史學(xué)家許倬云先生曾在匹茲堡大學(xué)任教,做過王小波的老師,而沈博士曾兼任匹茲堡大學(xué)歷史系教授,其中或許蘊藏著某種不為人知的淵源,值得細細探尋。
九點多鐘,我見到了沈博士。沈博士剛剛送走了一個預(yù)約實習(xí)的大學(xué)生,我很抱歉地做了自我介紹。沈博士非常熱情,她說歡迎世界各地的學(xué)者到圖書館查找資料。如果學(xué)者出了學(xué)術(shù)成績,只需要提及他們的圖書館就好,她說,那樣圖書館也臉上有光呢!
聊天中得知,沈博士畢業(yè)于芝加哥大學(xué)歷史系,獲博士學(xué)位。后又到美國伊利諾伊大學(xué)學(xué)習(xí)圖書館專業(yè),獲碩士學(xué)位。巧的是,沈博士老家是濟南,與我算是老鄉(xiāng)了。
2012年冬天,我第一次到訪西雅圖。冬季的陽光溫和而低調(diào),天空呈現(xiàn)出深邃的湛藍色。
西雅圖海岸線綿長,湖泊眾多。冬季暖流恰到好處地途經(jīng)此地,潮濕溫暖的空氣遇到奧林匹克山脈,攀爬,升華,凝結(jié)成雨,造成西雅圖冬季多雨的氣候。
仿佛還嫌不夠似的,那環(huán)布四周的火山與雪山更為城市增添了一抹亮色,仿佛近在咫尺,觸手可及。一個人走在大街上,猛一抬頭好像就要與它們撞個滿懷。
1972年,梁實秋決定“賣掉房子,結(jié)束這個經(jīng)營了多年的破家,遷移到美國去”。當(dāng)年5月,他賣掉臺北安東街三零九巷的寓所,攜夫人程季淑投奔西雅圖的女兒梁文薔。其間,夫人程季淑過得并不開心,言語不通,不敢與鄰居說話,看不懂電視,不敢獨自進店鋪,罹患高血壓的她只能以織毛衣打發(fā)時間。梁實秋依然每天四點多鐘起床,手執(zhí)一把雨傘,外出散步,風(fēng)雨無阻。上午則陪夫人到超市買菜,中午下廚小試身手,下午讀書寫作、翻譯文學(xué)作品。
然而1974年4月30日,死神竟然不期而至,突然攫去了程季淑的生命!上午十點,梁實秋和夫人像往常一樣手拉手前往超市購物。一陣風(fēng)吹過,超市門口的一個梯子倒了,正好砸在程季淑的頭上,急送醫(yī)院搶救,可惜不治身亡?!拔艺f這是命運,因為我想不出別的任何理由可以解釋。我問天,天不語,”梁實秋在《槐園夢憶》中寫道,“不是命運是什么?人世間時常沒有公道,沒有報應(yīng),只是命運,盲目的命運!我像一棵樹,突然一聲霹靂,電火殛毀了半劈的樹干,還剩下半株,有枝有葉,還活著,但是生意盡矣。兩個人手拉著手的走下山,一個突然倒下去,另一個只好踉踉蹌蹌的獨自繼續(xù)他的旅程!”
1974年8月29日,梁實秋以飽含深情的筆觸,寫下了悼念文章《槐園夢憶》,文中回憶了程季淑含辛茹苦的一生,以及他們的相識相知、悲歡離合、生活中的點點滴滴,雖然平凡,讀來卻感人至深?!爸厝烙烙母簟薄芭腔残婺归g”,以至于他希望人死后尚有靈魂,“夜眠聞聲驚醒,以為亡魂歸來,而竟無靈異。白晝縈想,不能去懷,希望夢寐之中或可相覯,而竟不來入夢”。文字沉痛悲切,讓人不忍卒讀,一經(jīng)發(fā)表,立刻在華人世界引起巨大反響,許多人看得潸然淚下。
梁實秋把夫人葬于槐園,也給自己留了一塊最后的歸屬地。在《槐園夢憶》中,梁實秋寫道:“槐園在西雅圖市的極北端,通往包澤爾(Bothell)的公路的旁邊,行人老遠就可以看見那一塊高地,芳草如茵,林木蓊郁,里面的面積很大,廣袤約百數(shù)十畝。季淑的墓在園中之樺木區(qū)(Birch Area),地號是16-C-33,緊接著的第十五號是我自己的預(yù)留地。”那時候,他隔幾天就要到妻子的墓園去一趟,把一束鮮花插在預(yù)先埋進土里的瓶子里,灌滿清水。低聲呼喚夫人的名字,告訴她幾天來發(fā)生的新鮮事情。有時候干脆坐在墓前的草地上,良久始去,他感覺自己的思緒飛出了身體,跟夫人的亡魂交匯。遠處天高云譎,瞬息萬變,人生無常,豈知旦夕禍福?
從兒子的寓所到槐園,需換乘一次車,步行大約五公里?;眻@在五號公路和包澤爾公路之間,沿五號公路在145號大街下了車,一路向東,遠遠看見包澤爾公路旁有一個彩石砌成的門柱,門柱上掛著一個巨大的木牌,上書“Acacia Memorial Park”,即是槐園了。
從遠處望去,槐園是一片起伏的高地,綠草如茵,林木蔥郁,層層疊疊,一眼望不到盡頭。門口有清泉噴涌,彩石堆砌,鮮花環(huán)繞,流水汩汩,其聲嗚咽。正如梁實秋所說,這里雖然叫槐園,其實是沒有槐的,有的只是高大的樅杉和低矮的山杜鵑。然而槐園卻是一個非常廣袤的所在,綿延百畝。除了邊緣有一些墓碑立在地上以外,整個墓園的墓碑都是平鋪在地面上的。墓碑有標準的形狀和尺寸,大多呈方形。這樣的好處是便于除草機除草,以保證墓園的清潔整齊,壞處是對于不熟悉的人來說很難找到目標。如梁先生所述,程氏墓旁曾有一噴水池,涌泉噴涌數(shù)尺之高。我找到了噴水池,但它已不復(fù)當(dāng)年的模樣,水池猶在,卻幾近干涸?;蛟S是因為地號標識不清,或許是緣分未到,又或許冥冥之中上蒼要給我一次與文薔女士相遇的機會,我沒有找到墓碑。
2014年夏,得知我要去西雅圖,青島又新文化沙龍堅守者汪洋老師托我給他在西雅圖的妹妹汪玨帶些東西。汪玨女士成長于臺灣,年輕時曾在德國求學(xué),后任德國慕尼黑公立圖書館的中文部主任,曾與洪素珊(Susanne Hornfeck)合作翻譯過沈從文、張愛玲、莫言等華人作家的作品。晚年隨夫君輾轉(zhuǎn)來到美國,又任西雅圖藝術(shù)博物館亞洲分館館長。
到美國后,我立即與汪玨女士取得聯(lián)系,得知我沒有汽車,汪玨和夫君林先生便親自駕車到寓所來接我。汪玨女士在上海風(fēng)味的敘香園宴客。汪女士慈眉善目而雷厲風(fēng)行,她編目善本,鑒賞字畫,常常能一錘定音,是西雅圖華人學(xué)術(shù)界舉足輕重的人物。汪女士神神秘秘地說:“文薔一會兒就來?!闭媸翘て畦F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原來梁文薔竟是汪女士的芳鄰。梁文薔是梁實秋先生之幼女,1933年生于青島,其時梁實秋正在國立青島大學(xué)任外文系主任兼圖書館館長,1949年她隨父赴臺灣,1958年來到美國留學(xué),后定居西雅圖。
大約半個小時后,汪女士說:“文薔來了?!蔽肄D(zhuǎn)身看見門口走進來一位戴眼鏡的女士,烏黑的頭發(fā),一件鏤空的湖藍色外套恰到好處地映襯著胸前那串菱形的淡藍色項鏈。賓主落座,相互介紹,文薔女士謙和地笑著,一開口竟然是地道的京片子?!拔以诒本╅L到十六歲呢!”
梁實秋育有三女一男,二女三歲時感染猩紅熱歿于青島,在“冰霰霏霏之中”葬于青島第一公墓,這也成為梁實秋夫婦永遠的傷痛。長女文茜和長子文騏1949年后留在大陸,一度失去聯(lián)絡(luò)。我曾專程拜訪梁家位于北京內(nèi)務(wù)部街的舊居,文薔女士得知后沉默片刻,說:“那是我們離開大陸前最后的居所?!?/p>
文薔女士回憶道:“1948年底,父親帶我和哥哥二人先從北京趕赴天津,想搶購船票去廣東。母親留在北京處理親戚的房產(chǎn),準備第二天去天津與我們會合同行。不料當(dāng)天晚上鐵路中斷,我們父子三人進退維谷。母親急電,囑我們立即南下,不要遲疑?!比欢?,當(dāng)梁實秋父子三人抵達廣州時,梁夫人卻已先行到達。原來在國民政府?dāng)M定的學(xué)界人士的名單中,梁實秋在列,梁夫人在最后一刻便以梁先生的名義登上飛機。臨時跑道就建在東單廣場上,鋪平一段土道,從崇文門到東單不過二三百米。飛機就在這條土道上,由南向北滑行,強行起飛,擦著東單菜市場的屋頂向北飛去,而后盤旋南下。
談到參觀舊居時,我說:“那棵老棗樹還在……”文薔女士會心地笑了。1981年,文薔女士從美國回舊居探望時,曾折下一根掛滿青棗的樹枝帶回臺灣,梁實秋細心地將其浸在水中,數(shù)日后棗枝方漸漸干萎。他說:“這個棗子現(xiàn)在雖然只是一個普通干皺的紅棗的樣子,卻是我唯一的和我故居之物質(zhì)上的聯(lián)系。”并寫下“青棗一枝傳佳話,掀起游魂未了愁”的詩句。
文薔女士說,盡管出生在青島,但那時候她很小,幾乎沒有什么記憶。不過1999年她曾特地回到青島,到魚山路33號尋訪她的出生地。她說:“一看石碑上刻著的‘梁實秋故居’幾個字,我還是忍不住潸然淚下?!?/p>
午后我們到汪玨女士家喝茶。文薔女士駕車極快,我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于是我們有了一段傾心之談?!傲钭鸫笕嗽诖箨懣芍^家喻戶曉,您知道嗎?”文薔女士神情變得嚴肅起來,“1982年夏,父親最后一次到西雅圖來探望我。有一天,父親坐在書桌前,我斜倚在床頭,夕陽從白紗窗簾中照進來,屋子里顯得很安靜,但也不知為什么,我總感覺又有那么一點點凄涼的味道”。
“您當(dāng)時在做什么?”“我當(dāng)時正處于博士論文的最后階段,心情非常煩躁,我說,寫完這篇論文,一輩子再也不寫文章了?!薄傲合壬趺捶磻?yīng)?”“父親說,不行,你至少還得再寫一篇。題目已經(jīng)給你出好了?!薄笆裁搭}目?”我問?!啊簩嵡铩赣H平靜地回答,”文薔女士笑了笑,“看來這個題目我要寫一輩子了?!?/p>
“您知道魯迅先生的那篇文章(指《“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嗎?”“那時我們在臺灣,魯迅先生的書是禁書,所以年輕時我并不知道他們有什么‘過節(jié)兒’。直到后來到了美國,我才陸續(xù)讀到他們當(dāng)年的文章。”“梁先生提到過這些事情嗎?”“父親生前不大提他與魯迅的是非。不過有一天他說,他們之間并沒有什么仇恨,只不過對一個問題的看法不同,其實他還是很欣賞魯迅的。魯迅認為文學(xué)是有階級性的,而父親更強調(diào)文學(xué)的人性,比如母愛,窮人有,富人也有,不論階級,不管窮富,母愛不是政治的工具,它是永恒的人性,這就是父親的信念?!?/p>
談話間,我們到了西雅圖市北端的Noble Firs社區(qū)。汪玨女士的家是一棟二層小樓兩戶中的一戶,類似中國的聯(lián)排別墅。剛剛坐定,汪女士就喊:“快看!對面就是文薔的家,看文薔陽臺上的豆花!”果然,越過一片枝繁葉茂的吉野櫻和遮天蔽日的楓樹,對面陽臺上粉色的豆花正昂揚地盛開,莖蔓爬過木欄,攀上房頂。
我突然發(fā)現(xiàn)文薔女士不見了,便問:“文薔女士呢?”“回家刷牙去了,這是多年的老習(xí)慣了?!钡却乃N女士期間,參觀汪女士古色古香的書房,墻上一幅“悟起”的書法,道盡主人禪定平靜的心境。書桌上面堆著一摞發(fā)黃發(fā)脆的紙片,汪女士戲稱“故紙堆里覓舊”,原來這些黃紙片是清末郵傳部大臣盛宣懷的書信。
第一縷茶香尚未散去,就聽到樓下有人喊:“門前的這棵木筆可真是茂盛?。 痹瓉硎俏乃N女士趕過來了。木筆乃紫玉蘭的古稱,因花苞狀似毛筆而得名。文薔女士的話語中也保留了許多老北京的古語,比如她講到洗衣服用的“錢范兒”恐怕現(xiàn)在很少有人知道了。
她講到她的曾祖父梁芝山不僅是大柵欄金字招牌“厚德福”的大股東,同時也是一個非常開明和有眼光的人。文薔女士說,當(dāng)年她的曾祖父是把兒子送到京師同文館念書的。祖父為了不被當(dāng)時的人們嘲笑,常常要偷偷摸摸地躲到一個墻角背誦英文。內(nèi)務(wù)部街那三十多間房子也是曾祖父梁芝山置辦的。文薔女士還談到,曾祖父和祖父都“好吃”,這一點恐怕也遺傳到了父親身上。我說:“有《雅舍談吃》為證嘛?!绷合壬谇鄭u時也寫下了許多關(guān)于“吃”的文章。
我突然想到一個有些尷尬的問題,我說:“令尊沒有能夠葬在令堂大人身邊,是不是有些遺憾?”我們知道,梁實秋在寫下《槐園夢憶》兩個多月以后的1974年11月3日,受臺灣遠東圖書公司之邀,回臺洽談《槐園夢憶》出版事宜,在一次朋友聚會上與影星、歌星韓菁清一見鐘情。一個月之后求婚,兩個月之后訂婚,四個多月后結(jié)婚。在與韓菁清共同生活了十二年之后,1987年11月3日,梁實秋病逝于臺北。梁實秋最終沒有葬在槐園,沒有葬在原配夫人程季淑的身邊。生前他在給文薔的信中說:“我死不能與汝母同穴,將是我一大憾事?!?1月18日,梁實秋安葬于臺北郊區(qū)的北海墓園。第二年,文薔女士將一件父親的舊上衣、染有母親血跡的紙巾、一縷父親留了多年的母親的頭發(fā)和一幅父母合照葬于槐園,并換上父母合葬的墓碑。
文薔女士并沒有因為我的唐突而生氣,她轉(zhuǎn)頭看了我一眼,目光炯炯:“我把爸爸的靈魂接到這里來了,我在墓碑上寫了‘梁實秋魂魄?!?。”
在一個雨后初霽的傍晚,我驅(qū)車再一次來到槐園。這一次很順利地在干涸的噴水池旁找到了橫臥在草叢中的“梁實秋魂魄?!薄?/p>
我捧一掬清水,繞墓碑三周,獻上一位卑微的寫作者的敬意。就像四十年前梁先生所做的那樣,我將半瓶礦泉水埋進土里,插上一朵鮮花,沉痛的哀思沖破天際,與大師的魂魄交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