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5月26日,隨著最后一部戲的結(jié)束,南京大學(以下簡稱“南大”)第二屆新生戲劇節(jié)“奮進·先聲”圓滿落幕。4部實景沉浸式小戲,12部“大先生”戲劇展演,從編劇、導演再到演員,都是和我一樣的大一學生。舞臺上場燈亮起,作為學生編劇和導演的我走出劇場。3個月前,從未想過,作為一個缺乏戲劇理論和實踐能力的大一新生,我竟然能帶著一群幾乎沒有舞臺表演經(jīng)驗的同學,完成《來了就好》《黎明前的情書》這2部劇本的創(chuàng)作和3場對外演出。
第10稿
雖說我是戲文專業(yè)的學生,但南大戲文專業(yè)的劇本創(chuàng)作課程安排在大二學期,對于剛讀大一的我來說,前期編劇是個不小的挑戰(zhàn)。
我編劇的第一部作品是《來了就好》。這部作品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1978年,在匡亞明校長的主持下,著名古代文史學家程千帆先生入職南大,立志在南大傳承古典文學學脈、振興南大中文系。來到南大的第一天,葛歸洲教授邀請程先生看望匡校長以表達對校長知遇之恩的感激,卻受到了程先生禮貌拒絕。
因為這是一部歷史人物劇,我能依靠的只是多讀史料、多揣摩人物心境,還有最重要的,向永遠熱心的老師請教。我翻看《閑堂書簡》《桑榆憶往》,閱讀程先生回憶匡校長的文章,再對照《程千帆沈祖.年譜長編》一點一點確認史實,我嘗試走近那個時代,還原先生們的交往與生活。
完成第一稿后,我將劇本呈送給76歲的文學院教授陸煒老師看,他回復:“看盧璇,南京大學文學院戲劇影視文學專業(yè)2023級本科生了劇本,還差得遠”。
當天兩個小時的課程結(jié)束后,陸老師搬了把椅子,請我坐下。他站著,又給我講了2個小時。他先幫我梳理匡校長請程先生來南大的原因,再告訴我匡校長的為人,告訴我程先生如何對待學生,他的學術主張是什么,他學生的研究方向是什么,以及他在晚年如何對待人生。
“那時候,程先生感到自己老了,就希望能用盡每1分鐘?!闭f著,陸老師從包里摸出香煙,“其實我現(xiàn)在也到這個年齡了,很多東西都要忘記了,很快就會累了。”他喝了口水,向外走,“我先到外面抽根煙,你再想想別的問題。”。
2根煙,4個小時。他講,我聽。
再一次琢磨陸老師一開始的批評,琢磨程先生的看似“不近人情”,我寫下新的臺詞:我要是特地去感謝匡校長,就成了程千帆和匡亞明兩人個人感情的來往。匡校長請我來南大,不是為了我程千帆,而是為了南大。
寫到第4稿時,我的輔導員胡豪老師幫助了我,他也是文學院的學長、《程千帆沈祖.年譜》一書的責編。他拿著我打印的劇本,逐句逐字閱讀,和我確認史實信息、語言表達。
當劇本修改到第9稿時,我們劇中的一位演員找到了程先生在85歲時朗讀詩歌的錄音。點開錄音,我聽到程先生沙啞但抑揚頓挫的聲音,仿佛看到了程先生站在舞臺中央,面對觀眾,高高興興地朗讀自己研究了一輩子的詩歌。這就是我在聽到錄音之前就設計的情節(jié)?。∥掖_定了終稿。
因為有創(chuàng)作《黎明前的情書》的經(jīng)驗,加上有非常專業(yè)的趙超和徐順璐老師的幫助,在排《來了就好》時,我們的工作效率更高了。
最后一次排練時,指導老師向我們豎起了大拇指,“劇本寫得不錯。”
我笑了,第10稿了。
流動自由的舞臺
如果說《來了就好》塑造的是有著豐富人生經(jīng)歷的大先生,那么《黎明前的情書》則塑造了處于革命年代的我的同齡人——雨花英烈,它取材于南大校友成貽賓的傳記。這部作品講述了成貽賓在英勇就義之前和未婚妻彭毓芬的訣別。
編寫這部作品源于我在雨花臺做講解員的經(jīng)歷。在閱讀《成貽賓傳》,翻閱成貽賓與師長、同伴、愛人來往的信件后,我心中的角色是一個具有赤忱信仰和火熱愛情的年輕學生形象。
在這部劇首演前夕,我請文學院的王安邦老師為我們做指導。他坐在排練廳的活動椅子上,沉默觀戲,我心里很忐忑,因為不管如何豐富人物,這臺劇依舊是主題明確、思想確定的作品,少了戲劇應有的“自由”。當演員說完最后一句臺詞,我緊張地看向他,他站起來,思考片刻,開始上手修改。
原本三幕的“現(xiàn)在、過去、現(xiàn)在”的結(jié)構(gòu)被打破,40年后的表演貫穿全劇,改成了“多場次”,也可說是“無場次”劇,場和場的界限消失,舞臺逐漸流動起來,節(jié)奏快慢變換增多,能量更加飽滿。
更重要的是,王老師讓我思考,劇中女兒的作用。難道僅僅是配合媽媽講述故事的功能性人物嗎?
是啊,年輕的女孩就像涉世未深的我們一樣,大概很難理解那個時期的愛情,她不能明白媽媽說的“青春的遺憾”是什么。
為把這些心理舞臺化,我設計了新的舞臺布置。老年彭毓芬家中,年輕的彭毓芬靜靜地跪在后方,沐浴著黃色的舞臺光。她是老年彭毓芬想象的形象,她的“跪”,是一份等待,是一份遺憾。老年彭毓芬可以看見她,觀眾可以看見她,但是女兒看不見。她會問:“媽媽,你在看什么,我怎么什么也看不到?”當媽媽講完塵封了40年的故事,戲劇在女兒的臺詞中結(jié)束——“媽媽,我好像看到了,我好像明白了?!?/p>
更改過后,演員們表演流暢,感情真摯,我也被打動。我理解一切的調(diào)度都源于動機,我從人物行為而非舞臺觀感上去排每一個站位、起身。讓舞臺開始流動,正如王老師教我的那樣。我安慰演員們“都是小變化”,但是心里清楚這是整個結(jié)構(gòu)的重置。我問演員們,有沒有自信用這個最新版本?他們回答沒問題。
排練時,演員們常常說“謝謝盧導”。但是對于第一次做導演的我而言,我真的很想說“謝謝演員們”“謝謝我的老師們”。在此之前,我關于導演的僅有的一點理論知識全部來自導演理論實踐課程。
首演之日,我站在側(cè)臺,看著自己寫《來了就好》演出劇照的戲被搬上舞臺,收獲全場觀眾3次不自覺的鼓掌。我知道我們做到了。
戲劇的治愈功能
一個劇本改多少次可以排練呢?一個劇本排多少遍可以登臺呢?一部戲劇演多少遍算成功了呢?趙超老師告訴我,在世界范圍內(nèi),演出次數(shù)最多的劇目是《捕鼠器》,該部戲劇自1952年首演以來,已經(jīng)演出了2萬多場。但它的成功并不一定與演出場次畫等號,成功也不一定要有特別完美的劇本和精湛的演技。戲劇演出本身就有治愈功能,無關年齡、無關專業(yè)、無關身份階級,在劇場,隨著臺上之人“無故而喜、無故而悲”(湯顯祖語)。
我不會再去數(shù)這是第幾版的改稿。
我不會再記錄這是第幾次的排練。
我只記得演出前夕我和演員們一起流下的眼淚,記得演出結(jié)束時全場的掌聲,記得程千帆先生的女兒程麗則老師的笑顏。
戲劇從來不只屬于某一專業(yè)、某一個年級。
戲劇教育也不會只局限在幾個學校。
從這里,我愛上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