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三月,恰是游覽江南的絕佳時機。這次我們于明代吳門文人繪畫中邂逅蘇州古樹風姿,本文作者踏訪蘇州多地,親睹古樹奇美,感其滄桑內蘊,一段跨越時空的古樹探秘之旅由此開啟……
古木作為獨立的繪畫題材,最晚始于唐代,殊形怪狀的古木成為當時畫家的焦點,虬曲盤錯的審美追求在此后古木繪畫中一脈相承。行至北宋,古木繪畫更加寫實,更有論不同樹種特征及畫法區(qū)別者,同時期的蘇軾、文同善繪枯木。游走筆端,他們描繪出古木滄桑,甚至軀干常有盤結的樹疤也惟妙惟肖。
盡管如此,以上對古木的關注及描繪仍停留在觀賞奇形異狀的樹姿及技法探索上,而明代吳門沈周繼往開來,將常熟虞山十八景之一的星壇七檜作為地方名勝景觀,實景寫生,繪下奇古之樹。此后,探訪古樹成為吳中知識階層的興趣之一,都穆、吳寬、王世貞、文徵明等文人都留下對觀賞古樹及相關文藝活動的記錄,紀游繪畫在吳門畫派中掀起一陣熱潮。
1478年(明成化十四年),沈周從相城乘船前往虞山出游,這是他第一次在致道觀看到七棵檜柏,驚嘆于千年蒼枝虬結,寫詩記載“七檜交云霞,靈飆散清馥”,稱贊樹的龐大及靈氣。6年后,沈周與子婿史永齡復游虞山,受后者之請,畫下致道觀的三棵檜柏,并在題跋中寫明:“虞山致道觀有所謂七星檜者,相傳為梁時物也,今僅存其三,余則后人補植者,而三株中又有雷震風擘者尤為詭異,真奇觀也?!蔽覀儾浑y看出,沈周所見的星壇七檜,只余三棵為舊物,氣勢磅礴,與后栽的樹形成風姿上的鮮明對比。春秋代謝,一棵樹的生命歷程總會超乎人們的想象,但世事無常,卻極有可能因為自然災害、病害或是人為破壞忽然坍塌,留下枯枝敗葉。
元 趙孟頫《古木竹石圖》
故宮博物院藏
趙孟頫在繼承蘇軾、文同的基礎上,將書法用筆融入繪畫中,“石如飛白木如籀,寫竹還于八法通”,講究書畫同源,此時前人對樹的描繪仍在探索技法層面。
今天當我們再訪虞山,已經無法找到當年的星壇七檜,甚至致道觀也不復存在。幸運的是,我們想要效仿沈周,再觀千年古柏仍然可以實現(xiàn)。據2024年蘇州市古樹名木普查,現(xiàn)存1000年以上的柏樹有八棵,其中以吳中區(qū)光福鎮(zhèn)司徒廟的四棵古樹最為有名,相傳是漢代鄧禹太尉手植,乾隆帝賜名“清、奇、古、怪”。檜柏是常青樹種,生長緩慢,葉片上有特殊的蠟質涂層,耐寒耐旱,在極端氣溫下耐受力強,因而成為常見的長壽樹種。
作為吳門畫派的創(chuàng)始人,沈周在繪畫上是全才,肖其形、傳其神,下筆游刃有余?,F(xiàn)藏于美國印第那波利斯藝術博物館的《三梓樹》,是他畫樹的另一種面貌——與《三檜圖》的中景相比,這卷畫遠景將三棵高大的梓樹從樹根部描繪到樹冠。從他與周鼎的題跋連起來讀,可知這三棵梓樹生長在范祠外垣,為范仲淹手植,這卷畫是他送給遼陽劉獻之的禮物。在明代,友人之間索畫是常事,但出乎意料的是沈周會在觀賞一棵樹上花心思,甚至在與朋友相聚的重要場合也相約訪樹。
畫面中最為明顯的特征,是樹上掛著長長的線條,形似豇豆。這其實是紫葳科梓屬樹種的特征,果為蒴果線形,果期在每年10月至11月,常因無人摘取,掛到第二年自然脫落。梓樹,早在宋代蘇州就有種植記載,姑蘇區(qū)東南隅有一條十梓街,明代以前路中段以北是蘇州地方政府辦公場所“府署”所在地,據稱太守署前樹十梓,因而得名。
三棵梓樹今不復存在,關于其生長地,或可從范祠二字入手考證。在蘇州,與范祠能聯(lián)系在一起的有三處:第一是位于姑蘇區(qū)景范中學的范祠義莊,這里被視為范氏宗族的祖宅,古代有屋前種桑屋后種梓的習俗。自宋代至今,范祠從未變址,或許到了明代,仍有宋代范仲淹在宅后手植的梓樹。第二是位于吳中區(qū)城西的天平山,這里是范仲淹祖墳,明代文肇祉有一首五言律詩《天平山謁范公祠》,將天平山與范祠聯(lián)系在一起,但查遍吳門天平山題材的繪畫及詩文,未曾見天平山種植過梓樹的記載。第三是蘇州府學文廟,這里曾是范仲淹創(chuàng)立州學的地方。今天仍能在文廟找到古楸樹,樹齡近200年。梓樹與楸樹同屬紫葳科梓屬,外觀上形似雙胞胎,《漢書》記載:“楸也,亦有誤稱為梓者?!敝钡?018年,才有植物學家將文廟兩棵楸樹更名。也就是說,在長達200年的歲月中,兩棵古樹一直被誤認為梓樹。據《范氏家乘》載:“今學明倫堂東西,有公手植栽樹兩株,郡縣各建一石坊,樹下題曰范文正公手植。”由此看來,原址重栽也或有可能。
要想在蘇州見到古梓樹或古楸樹,常熟支塘西門街、蘇州市四中、常熟三峰清涼禪寺、蘇州文廟都是絕佳的觀賞點。每年4月進入花期,一樹粉色掛滿枝頭,乃至覆蓋樹冠,如夢似幻。此外,還有一處未被收錄進古樹列隊,大家不妨進入拙政園前,在入口處透過高高的院墻望進去,左右兩側各有兩棵高大的楸樹,憑樹高判斷也已經是古樹的后續(xù)資源(蘇州將50年樹齡以上的樹稱為“后續(xù)資源”,指未來將重點保護的樹)。雖然現(xiàn)存的古梓樹及古楸樹并未達到沈周所見上百年乃至千年樹齡,但我們仍有跡可循,看吐高花萬萬層。
同樣在1478年,吳寬與好友史明古踏上前往蘇州西部山區(qū)的旅程。此番前行是應徐用莊之邀,前往太湖的漁灣光福,二人乘舟沿胥江南行,過木瀆鎮(zhèn)、藏書鎮(zhèn),到達光福鎮(zhèn),共停留4天。吳寬寫下這卷《游西山記》,記載出游的所見所聞。閱讀可知,明代文人出行時,已經將日常罕見的古樹奇觀列為名勝景點,手卷中接連提到蒸山北麓眠松古樹及海云院的連理山茶。
文章寫下出游在五月,古時農歷記的五月應當是現(xiàn)在陽歷六月,加上吳寬提及此行還品嘗了銅坑楊梅。而山茶花在冬季及春季開放,與楊梅不是同季的物產,那吳寬及友人必當沒有看到茶花盛開的樣子,只看到傳為韓世忠手植的連理山茶樹。同樣,當年他們看到的古樹今已不存,幸而山茶是園林的主栽植物。據統(tǒng)計,蘇州市留存山茶古樹共七棵,怡園及耦園各有兩棵,樹齡均為13 0年。其中耦園的這棵山茶古樹,曾出現(xiàn)在1987年版《紅樓夢》黛玉葬花的橋段,劇中黛玉將花拿在手里憐惜的特寫鏡頭,就來自這棵古樹。
我們也只能憑借今日所見,遙想吳寬特意前往海云院觀賞的山茶古樹何其矚目,除了名人手植、樹種,連理山茶還奇特在“連理”上。這指兩棵古樹從根或是枝共生在一起,古木交柯大概有兩種,一是如吳寬所見的兩棵山茶樹交織,二是兩個不同樹種攀緣在一起,蘇州金庭鎮(zhèn)羅漢寺門口的古木交柯,便是后者。一棵300余歲的紫藤古樹,從靠近根部的枝干起,纏繞在一棵600余歲的古樟樹上,本地人稱為“藤樟交柯”。每年4月底,紫藤花開的季節(jié),遠觀恰似紫色的瀑布從十幾米高的古樟上如注而下,蔚為壯觀。
500多年前,沈周寫詩,講他臥房前有一座明亮寬敞的屋子,屋旁有一棵碧綠的梧桐樹和蒼翠的檜柏。它們并立在庭院中,郁郁蔥蔥,因為太喜愛兩棵樹,沈周將書房命名為“碧梧蒼栝之軒”。兩棵樹陪著他讀書、會友、小酌,在詩文的最后沈周筆鋒一轉,問:當他故去后,誰會為他照顧這兩棵樹?動人的落筆,停留在擔憂兩棵樹的余生。
如我們所見,大多數古樹是未被記錄過的,作為一方土地的守護者,一個有生命周期的矗立者,時代更迭,古樹用它的方式,看庭前花開花落,望天上云卷云舒。幸運的是,仍然有古樹被留在紙上,正如被明代知識階層關注過的樹,即使樹身今已不存,仍能有聲音告訴我們:古樹來過,古樹見過,古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