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jīng)在上海一位收藏家朋友家里喝茶,看他收藏的書畫古玩。那天剛落座,茶臺后面墻上鏡框里那幅絹本書法就引起了我的注意,六舟和尚的行書,寫得松靈率性。其實,比這幅書法更吸引我的是他錄寫的這首詩—— 一首很少為人知道的唐詩,作者是唐代杭州刺史盧元輔,詩名《游天竺寺》:
水田十里學(xué)袈裟,秋殿千金儼釋迦。遠(yuǎn)客偏求月桂子,老人不記石蓮花。武林山價懸隋日,天竺經(jīng)文隸漢家。苔壁媧皇煉來處,泐中修竹掃云霞。
而更吸引我的是,這幅書法后面六舟和尚的跋語。知道六舟跋中的說法,但不知道他的說法最初是在一件書法作品上表述的,突然見到了,令我高興,記得那天我當(dāng)著眾人現(xiàn)場吟誦并解讀了這件書法作品。跋云:“右唐盧刺史游天竺寺詩,摩崖石刻在飛來峰頂,余曾手拓之,以證西湖志之誤。南屏六舟達(dá)受?!?/p>
盧刺史就是唐代盧元輔,唐憲宗元和七年(812年)以河南偃師縣令除杭,出任刺史。他主政杭州三年,在飛來峰上留下兩處遺跡:一處是這首詩的摩崖石刻,另一處是構(gòu)筑見山亭。見山亭早已不存,不過至少在南宋的時候還很有名,明代多種著作中也有記載。而這首詩的石刻雖然完好存世,但是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曹寅、彭定求等奉敕編纂《全唐詩》時,因不知道盧元輔有此詩傳世而闕編,飛來峰是這首詩的原創(chuàng)地和首發(fā)地。
關(guān)鍵在“以證西湖志之誤”。
六舟和尚(1791年至1858年),俗姓姚,名達(dá)受,字秋楫,號萬峰退叟等,浙江海寧人。9歲出家于海寧白馬廟,17歲正式剃度為僧。先后住持湖州演教寺、杭州凈慈寺,道光十五年(1835年),應(yīng)江蘇布政使陳鑾之邀,住持蘇州滄浪亭,晚年退隱海寧白馬廟。
六舟是清代江南多才多藝的僧人,詩書畫印皆通,嗜金石、富收藏、精鑒別,刻竹、鑿硯均名重于時。其尤擅傳拓,古器物全形拓堪稱一絕,被大學(xué)者阮元譽為“金石僧”“九能僧”。所謂“九能”,即金石、收藏、鑒定、傳拓、詩畫、刻竹、裝治、篆刻、佛學(xué)等。其著亦豐,有《寶素室金石書畫編年錄》《小綠天庵吟草》《山野紀(jì)事詩》《白馬神廟小志》《南屏行篋錄》等行世,金石拓本、書畫等傳世作品也是豐富精彩。
西湖名聞天下,記載西湖人文古跡的著作在南宋的時候就有多種,明清之后則稱宏富。六舟詩跋說“以證西湖志之誤”,顯然他看到了《西湖志》有誤。但是誤在哪里他沒有說,《西湖志》不止一種,哪一種(本)《西湖志》有誤呢?
他也沒有具體說。
明代嘉靖進(jìn)士、錢塘(杭州)人田汝成著有《西湖游覽志》《西湖游覽志余》兩種,那是記錄西湖人文風(fēng)俗、山川史跡的名著,初刻于明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之后有萬歷十二年(1584年)范鳴謙重修本,萬歷二十五年(1597年)季東魯重刊本,萬歷四十七年(1619年)商維浚重刊本。直至清末,光緒二十二年(18 9 6年)又有丁丙重刋本。其中丁丙本重刋于商維浚本,商維浚本(十冊)對田汝成本內(nèi)容有增,書口也題《西湖志》。
我從上?;貋砗?,就找出田汝成的《西湖游覽志》《西湖游覽志余》兩本書翻閱。在《西湖游覽志》中,田汝成兩次提及盧元輔,一次是因為見山亭提及,一次是兩句盧元輔的詩,沒有《游天竺寺》詩,也看不出哪里有誤。
倒是在清代翟灝等輯《湖山便覽》卷六“北山路·神尼塔”條讀到一行有價值的文字:“塔下有唐刺史盧元輔詩摹崖。”神尼塔早已不存(目前正在恢復(fù)),但此條敘“神尼塔在香林洞頂”。
方向有了:塔在香林洞頂,摹崖在塔下。于是我與太太一起上飛來峰去找。
香林洞與玉乳洞、青林洞相鄰,在飛來峰的東南側(cè),那地方是飛來峰摩崖石刻非常集中的地方。我從小在飛來峰對面的靈隱寺邊上長大,當(dāng)年的方丈、胖胖的大悲和尚還曾經(jīng)牽著我的手帶我吃過齋飯。2 0世紀(jì)六七十年代,有一段時間我常在飛來峰上,用手指點、拿粉筆記數(shù),試圖數(shù)清楚飛來峰上究竟有多少尊摩崖雕像(當(dāng)然沒有數(shù)清),還拿著圖畫本用蠟筆“拓”過摩崖文字,在玉乳洞里坐在“濟(jì)公床”上和小伙伴們一起唱《紅燈記》……那兒是我小時候和同學(xué)伙伴在飛來峰玩得最多的地方,我自信對飛來峰非常熟悉。但是我們花了大半天時間找,沒有找到;后來又去一次,還是沒有找到。
于是請求朋友幫助——中國美術(shù)學(xué)院山水畫專業(yè)出身的楊崢與我在西泠拍賣工作時的同事王多邦。楊崢是優(yōu)質(zhì)“摩崖幫”成員,執(zhí)著斯事,滿肚子都是摩崖石刻,不僅杭州的摩崖石刻他了如指掌,省內(nèi)外許多摩崖石刻也都裝在他的腦子里。王多邦則專精于古代書畫修復(fù)裝裱,手藝稱優(yōu),且好讀書,擅鑒賞。在兩位的帶領(lǐng)下,我們一路“ 披荊斬棘”,終于找到了——在飛來峰山頂神尼塔舊址旁距地面約3米高的崖石上。于是二位一個攀巖量尺寸,一個頂身作砥柱,我則拍照,如愿以償。
石刻自左往右,正書,文九行,字徑二寸許,內(nèi)容為盧元輔《游天竺》七言詩(略),起首兩行為“游天竺寺,大唐刾(刺)史盧元輔”,與阮元《兩浙金石志》記載一致。
摩崖找到了,內(nèi)容也釋讀了,但是書沒有找到,六舟和尚“以證西湖志之誤”的問題還沒有解決。
回到家我繼續(xù)訪書,終于找到了——不在田汝成的《西湖游覽志》里,在清代雍正時期李衛(wèi)主持編纂的《西湖志》里。見《西湖志》卷二十七“碑碣”:盧元輔《游天竺寺》詩(略),詩末云:刻于下天竺翻經(jīng)臺石壁。
直到這時才恍然大悟!六舟所謂“以證西湖志之誤”,不是證其內(nèi)容有誤,而是證其所記方位不對,盧元輔摩崖石刻在飛來峰頂神尼塔舊址邊上的崖石上,李衛(wèi)《西湖志》所記在“下天竺翻經(jīng)臺石壁,一個快近山頂,一個在山腰處,怎么找得到呢?估計當(dāng)年六舟也曾訪而不得,所以找到后他不僅拓了一紙,還書為作品,以示后人。
翻經(jīng)臺在飛來峰東南側(cè)的山腰處,是一塊平坦的巨石,中間有一個四方形的凹坑。關(guān)于此石有二說,一說東晉西僧慧理在此翻經(jīng),一說東晉詩人謝靈運在此翻經(jīng)云云,白居易等有詩詠“翻經(jīng)臺”。
顯然,錯誤出在《西湖志》編纂者當(dāng)年沒有親身作實地踏勘考察。
憑這一件事,我們就可以認(rèn)識六舟和尚為事多么認(rèn)真,否則,他當(dāng)年怎么能夠得到時任浙江巡撫、大學(xué)者阮元的高度評價并結(jié)為好友呢。
六舟這幅書法未署紀(jì)年。他兩次入住凈慈寺,分別是1820年至1825年、1845年至1853年,合計在杭州的時間約13 年,依書風(fēng)看,大約作于第二次入住凈慈寺之后。六舟和尚入住凈慈寺期間,所出作品多署“南屏六舟”,因為凈慈寺在杭州南屏山之慧日峰下之故。六舟擅長多種書體,篆、隸、楷、行俱能,且各有面貌,其行書姿意行筆、流暢奔放,有磅礴氣勢。前面我說這幅字寫得“松靈率性”,因為字里行間透露出六舟訪碑所得的滿足和得意,我以為評得其所,諸位覺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