鴕鳥飛奔

一

他點燃一支煙，隨意地將雙腳架在桌子上，轉(zhuǎn)過頭便看見房東家的兒子正站在房間門口，用陰郁郁的眼神盯著他。這孩子走起路來就像貓一樣悄無聲息，時常躲在角落里觀察著周圍的成年人。他不知道男孩通過觀察獲得了什么收獲，或是通曉了什么道理，也許男孩本身就是個性情陰郁的孩子，不懂得該怎樣和他人相處。他們沉默地對視了半晌，男孩便毫無預(yù)兆地掉頭走開，從他耳邊掠過的只有暴雨來臨之前的風(fēng)聲。

他的房間緊挨著房東的溫室，溫室里擺放著幾十種形態(tài)各異的花卉。他看見男孩匆匆忙忙地沖進來，將擺放在地上的花盆悉數(shù)搬到案幾上，嘴里不停地念叨著他聽不懂的客家話。他抽完了這支煙，確認桌上的宣傳單數(shù)量無誤后，便背上橄欖綠色的挎包準(zhǔn)備出門。玄關(guān)處的傘筒里插著一把結(jié)實耐用的黑傘，他思忖再三，最終還是沒有帶上它。

別生我的氣。他心想。一定會有人在這場暴雨中遇難，如果可以，他愿意代替某個倒霉鬼死掉，以此彰顯老天爺?shù)墓焦?。他鉆進一幢老舊的住宅樓，徒勞地將宣傳單塞進銹跡斑斑的郵箱里，反正也不會有人看，這種無用功總要有人來做。

她撿起掉落在地上的信件，看見字跡模糊的明信片，信用卡催繳賬單，還有雜七雜八的廣告。她找出一張紙張厚實的售樓廣告折成方塊，用它刮掉了鞋底的泥巴。她今天想去找他，從同事那里得知他今日輪休，不出意外的話他應(yīng)該會待在家里陪伴老婆和孩子。其實她并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也不是非要和他見面不可，但她就是想去他居住的地方轉(zhuǎn)一轉(zhuǎn)。因此，她并不心急，打算徒步走過去，就當(dāng)作是鍛煉身體。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天氣狀況逐漸變得惡劣，即使不下雨也時常烏云密布，如同世界末日即將來臨。她走出樓道，彌漫在四周的低氣壓使每個路人看上去都滿頭大汗，呼吸困難。群鳥降低了飛行高度，撲棱著翅膀從她眼前掠過，她下意識地向后退了幾步，感覺頭頂上的烏云馬上就要鋪將過來，將她碾成血肉模糊的碎片。

她在出門之前算了一卦，卦象代表著不利于己的兇兆，勸她及時止損，避免覆水難收。這樁無疾而終的戀情從一開始便注定不會得到什么圓滿的結(jié)局，他的妻子是溫柔大方，寬和待人的好人，她知道自己絕對不能傷害那樣的人。

他曾經(jīng)在席間酒過三巡之時，興奮地與同事們聊起自己的家庭。每天下班經(jīng)過樓下那片廣場的時候，他總會習(xí)慣性地抬起頭尋找自己的家。他居住的地方就是那萬千燈火中的一處，雖然渺小，卻為他帶來無限的期望與幸福。那樣的幸福是她一直嫉羨并渴望得到的東西，但沒有人會愿意同她組成那樣的家庭，她并不具備改變命運的自信。

思念了就應(yīng)該跑去相見，這并不算什么丟臉的事。它用長短不一的兩只腳趾刨了刨地上的土塊，不安地觀察著四周的情況。新來的飼養(yǎng)員雖然是個樂觀開朗的年輕人，卻總是馬馬虎虎，丟三落四。他在幫它清理糞便的時候背朝著柵欄門，動作笨拙又遲緩，就像沒睡醒一樣。平日里來買票參觀的客人們大多也都是一副睡眼惺忪的頹廢樣，只有小孩子活力十足，對任何事都充滿好奇心。它伸出長長的脖頸，腦袋稍微用力，那扇虛掩的門便被它給拱開了。等飼養(yǎng)員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它早已不見蹤影，邁著修長的雙腿沖出了動物園的大門。

自由無非就是在避免違法犯罪，破壞道德的前提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它記得從前去過的那家獸醫(yī)院，坐落在城市邊緣，遠處的山巒清晰可辨，目所能及的距離很近，實際距離卻又遙不可及。它們已經(jīng)分開了差不多一個月有余，它惦念著它，今天便尋得出逃的機會想跑去看看它。路人們目瞪口呆地看著它奔跑在車流如織的街上，它驕傲地仰著頭，沉穩(wěn)地向前奔跑著，周遭仿佛兒時記憶中那一望無際的非洲荒漠。

憑什么有人會覺得，只要籠子大一些，它就會順從地待在里面，任憑游客用戲謔的目光打量著它，期盼它做出一些可以逗人發(fā)笑的舉動。有些孩子會無禮地朝它丟石塊，因為他們聽說鴕鳥受到驚嚇的時候會把腦袋插進沙子里。他們越是這樣想，它越是不愿意順從他們的意愿。它時常對人類的行為保持毫無反應(yīng)的狀態(tài)，企圖讓他們自討沒趣，乖乖走開。

房地產(chǎn)公司狹小的門店里擠著數(shù)十個西裝革履的經(jīng)紀人，他的背后便是落地玻璃櫥窗。每當(dāng)正午太陽升高的時候，他的后背總是被炙烤得滾燙，因而他時常選擇在中午出門去附近的小區(qū)發(fā)放宣傳單，夕陽西下時再回到公司打電話聯(lián)系客戶。其他同事早已習(xí)慣打著帶客戶看房子的借口遲到或早退，只有他每天待到最晚，無事可做的時候便盯著空蕩蕩的業(yè)績表發(fā)呆。我好像是誤打誤撞被丟到這個世界里來的。他擦了擦鼻尖上的汗水，心想。明明動動嘴皮子就能賺來不菲的收入，為什么就連跟別人交流都變成了一件無比困難的事。面對客戶的詰問時，他時常思緒混亂，啞口無言，連一套房子都賣不出去。

他最擅長的事向來只有沉默，因而被前女友批評不懂情趣，冷暴力。她離開他的時候，他也沒有說出半句企圖挽留她的話，只是傻乎乎地站在原地看著她走開。如今他仍舊沉默著，并且企圖在沉默中走向毀滅。你不能把不存在當(dāng)作存在，把發(fā)生過的事當(dāng)作沒有發(fā)生。世界是一個巨大的垃圾場，過度內(nèi)耗的人則是深不見底的強力吸盤。他們負責(zé)吸納垃圾，讓沒心沒肺、缺乏良知的人過得更加輕松愉快。如此說來，光憑這一樁貢獻，他最終的下場也不該是泡在泔水桶里溺亡。等過度內(nèi)耗的人全都死掉，這堆垃圾就會像全球的火山噴發(fā)一般，無情地摧毀所有人的生存環(huán)境。只稍想象一下這樣的場景，他的心里便會得到一絲微不足道的安慰。

宣傳單插進郵箱的縫隙，插進自行車車筐，插在雨刷器和擋風(fēng)玻璃之間。遭受數(shù)不清的謾罵，被揉皺成團丟到垃圾桶里，最后再被垃圾處理廠徹底粉碎，草草地了結(jié)這短暫的一生。下雨是一件好事情，盡管后背會感受到絲絲寒意，卻使他終于能打起精神來，邁著酸痛的雙腿繼續(xù)前行。

風(fēng)卷起嗆人的煙塵，卷起無主的帽子、假發(fā)、尚未晾干的內(nèi)褲，不知道要將它們帶到什么地方去。她感覺自己的心跳正在加速，步伐也隨之加快，就像有誰在追趕著她一樣。走到拐角處的便利店門前時，她坐在遮陽傘下面的長條凳上稍稍歇了口氣。店員艱難地推開店門擠出來，企圖將陽傘收起，將凳子搬回店里。她站起身讓開位置，卻冷不防地被勁風(fēng)吹了個趔趄，幸虧她眼疾手快地抱住了電線桿，否則肯定會狼狽地跌坐在地上。

“別出門了，快回家！”店員沖她大喊。

“我有事！”她說。

“想死啊，臺風(fēng)來啦！”店員吼道。

她每天坐在公司前臺，望著眼前的訪客登記表發(fā)呆時，經(jīng)常會幻想如果有一輛車撞破玻璃門沖進來，恰好將她頂在墻上，那她會不會就這樣意外地死去，從此了結(jié)一切痛苦。然而，那天闖進來的卻不是汽車，而是溫文爾雅的他。他邁步向她走來，禮貌地同她打招呼，按照規(guī)定在登記表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和來訪理由。明明很多人都能寫得出那一手端莊的字跡，唯獨只有他在她眼里那樣與眾不同。他前來應(yīng)聘，與人力資源經(jīng)理談了半小時左右便被錄用了。臨走時他還對她說以后大家都是同事，請多關(guān)照。連她自己也想不明白，那明明是已經(jīng)聽膩了的客套話，為什么從他口中說出來卻如此娓娓動聽，令人沉醉。

她就那樣瘋狂地愛上了他，就像個不計后果的傻瓜，眼里除了愛情以外再也容不下其他事物。人渴望被愛難道是錯誤的嗎？盡管這世間的真愛稀少得可憐，大部分人不過只是各司其職，扮演著丈夫或妻子的角色，在人生的舞臺上一直表演到死。她在店員詫異的目光中挽起褲腿，蹲在地上做長跑運動員起跑的動作，倏地一下沖了出去，跌跌撞撞地奔向自己早已設(shè)定好的目的地。

快跑，肆無忌憚地向前奔跑，即使老天爺在想方設(shè)法地阻撓你，你也總得再去和對方見一面才肯死心。它渾身上下都在發(fā)熱，厚實的羽翼忽閃忽閃地擺動著。它穿過馬路，擠過汽車之間的縫隙，撞倒企圖捕捉它的警務(wù)人員，瘋狂地奔向自由，奔向死亡與愛情。

二

“幸虧跑丟的是鴕鳥，而不是老虎或蟒蛇，否則麻煩就大了?！眻@長鐵青著臉走進會議室，在掉漆的椅子上坐下，不耐煩地將腳下的煙頭踢到另一邊。“交警隊正在協(xié)助尋找鴕鳥，它于一個小時前出現(xiàn)在市民游泳館門前，吃了些花圃里的草葉補充體力，然后繼續(xù)向前奔跑?！彼f?！芭_風(fēng)即將降臨，交警隊沒辦法分出更多的人手，任務(wù)便落在咱們動物園所有男職員的肩上，尤其那個冒失的新人必須承擔(dān)主要責(zé)任?！?/p>

“他已經(jīng)隨車出發(fā)了，正在趕往游泳館那邊?！币粋€女職員說。

“獸醫(yī)院那邊呢？”園長問。

“他們放年假，大部分人都在外地旅游吶，”副園長露出滿不在乎的神情說，“只留了一老一小在那值班，沒有多余的人手?！?/p>

“真他媽能放屁?！眻@長罵了一句，副園長清楚他在指桑罵槐。他沒有在意，反而悠閑地打開了手機里的新聞軟件，搜索網(wǎng)友們拍攝的鴕鳥在街上跑動的視頻。

“那就動起來吧，”園長說，“女職員留在這兒看管好其他動物，其他人帶上裝備跟我走。你就在這坐著吧，反正你去了也不頂用。”

副園長沒有說話，用手杖敲了敲自己的金屬假腿表示同意。

當(dāng)年他仰仗著那條為了保護游客而被猛獸咬傷的半條腿保住了飯碗，被破格提拔到副園長的位置，成為這家動物園里唯一一位空有頭銜的職員。他連基本的動物飼養(yǎng)方法都不甚了解，每天只是像人們司空見慣的那種上級領(lǐng)導(dǎo)一樣說些不著邊際、異想天開的廢話，厚顏無恥地差遣那些在心里罵過自己無數(shù)遍的下屬。他知道所有人都瞧不起他，卻也對他心生畏懼，畢竟沒有多少人肯為了這樣一個沒什么實權(quán)的職位付出慘痛的代價。他費力地站起身來，撐著拐杖走向窗邊，呆呆地看著窗外被吹斷的樹杈，用來保護它身軀的葉子就像肉雞拔毛般一片接一片地被勁風(fēng)薅掉，發(fā)出旁人聽不見的痛苦的呻吟聲。

那種心酸又痛楚的感覺究竟該怎樣形容呢？就像心愛的人終于肯接受自己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是個十足的性無能；就像自己以為終于中了大獎，從此可以擺脫窘困的生活，卻發(fā)現(xiàn)所謂的大獎不過是兩袋粗糙的卷紙。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人本不該這樣活著，卻又不得不半死不活地撐著一口氣。

他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本想靠在躺椅上想一想自己的心事，沒過幾分鐘卻眼皮發(fā)沉，打起了盹。

所有的理想都只能在夢中實現(xiàn)，所有的遺憾、不甘，所有無奈的錯過與放棄，都會在夢中得到圓滿的結(jié)局。夢里的男人對女孩說，他決定離婚，拋下妻子和孩子，給她一個家。女孩對男孩說，過去的誤會無需再提，從此以后我們真誠地對待彼此，在未來成為可靠的家人。它在心里對它說，你等等我，再等一會兒就好，我馬上就會趕到你身邊，雖然我沒有辦法像人類那樣展開雙臂擁抱你，不能感受到你身體的溫度，體會肌膚相親的樂趣。但我還是會來到你身邊，這是我死去之前唯一能為你做到的事情。

他沖進樓道，在滿是灰塵的臺階上坐下，甩了甩被雨水淋濕的頭發(fā)。他顧不得在這個時候講什么公共美德，哆哆嗦嗦地從兜里掏出煙，點燃了一支。二樓一家住戶開了門，房主人穿著睡衣，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長發(fā)，將垃圾袋丟進單元門外的綠色垃圾桶里。他叉著腰站在門前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又回過頭去打量渾身濕透的他。他聞到男人身上散發(fā)著檳榔的味道。

“這種天還出來工作？”男人將自己的煙遞給他一支，他謝絕了。

“是我自己想出來?！彼f。

“賺錢不要命?！蹦腥藨醒笱蟮卮蛄藗€哈欠，走上臺階，在關(guān)門之前突然想起了什么，張了張嘴卻又把話咽了下去。

“怎么了？”他問。

“抽就抽吧，煙頭記得丟外面去，被物業(yè)發(fā)現(xiàn)了又得來找我麻煩?！蹦腥苏f。

“物業(yè)算個屁?！彼臀豢跓?，賭氣似的說。

“對，物業(yè)算個屁?！蹦腥诵αR著附和，輕手輕腳地關(guān)上了門。

他就是不擅長表達自己的感情，做不出什么轟轟烈烈、浪漫至極的事。每次都是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失去對方，對自己而言是一件多么受折磨的事情，但即便想挽回也為時已晚。人為什么要渴望被愛，還要在愛與不愛之間痛苦地掙扎？即使今天愛得那么熱烈，明天呢，明年呢，到了后半輩子還會那么愛一個人嗎？他并沒有這樣的自信，也不覺得自己能夠幸運地遇到一個彼此扶持、共度一生的人。

可是我總得做點兒什么吧，哪怕只是徒勞地做一些毫無價值的事情，以此分散精力，打發(fā)時間，以免離開對方后的每分每秒都過得那樣煎熬。外面的雨勢變小了些，他抽完了煙，用力地將煙頭捻滅，向下一個目的地走去。

別管我，都讓開！她擦了擦蒙住眼睛的雨水，用力地揮舞手臂驅(qū)趕那些根本不存在的幻象。她感覺自己渾身上下燙得厲害，眼前街道的情景卻又那么清晰，清晰的就像用昂貴的鏡頭拍出來的攝影作品一樣。他到底算什么東西，值得自己在這么惡劣的天氣跑出來見他。她無數(shù)次產(chǎn)生這樣的想法，又無數(shù)次被紛亂的思緒所打斷。從來都只是自己不顧后果地去追求別人，難道就沒有一個人能這樣不管不顧地跑來見自己嗎？如果有人肯這樣做，即使她沒那么喜歡他，也會被他的誠意所感動。在戀愛里，有人能夠遇到和自己一樣真誠的人，從此獲得至高無上的幸福，而有人卻對他人的誠意嗤之以鼻，甚至無情地玩弄對方的誠意。有人覺得它不可或缺，有人覺得它可笑至極?？墒悄阒绬幔烤瓦B我也拿不出什么像樣的誠意來。

可是我已經(jīng)走到這里了，現(xiàn)在回家也來不及了，總要趕到那里看一看才會死心。她俯下身，將雙手撐在膝蓋上，艱難地喘了幾口粗氣。街道上已經(jīng)鮮見行人，家家門戶緊閉，像個傻子一樣在外面淋雨的只有自己。她閉上眼睛，意外地聽到了輕快的腳步聲，似乎有人正在沖自己跑來。她抬起頭向遠處望去，發(fā)現(xiàn)沖她奔來的竟然是一只體型碩大的鴕鳥。她以為自己產(chǎn)生了幻覺，不由得使勁兒晃了晃腦袋，再次睜開眼睛時，發(fā)現(xiàn)那的確是一只如假包換的鴕鳥。她還沒來得及閃開，便被它撞翻在地，摔在泥坑里，弄臟了自己的衣服。

她懊惱地爬起來時，發(fā)現(xiàn)那只倒霉的鴕鳥似乎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她想自己一定是出現(xiàn)了幻覺，她從未見過鴕鳥會回頭，即使它真的能做到，那它為什么要回頭看自己呢，難道就連它也想嘲笑自己，勸自己早點兒回家嗎？她突然笑出了聲，就在這一刻她發(fā)覺自己居然是如此的可笑。

人類即使再愚笨，至少也會比大猩猩聰明。既然比那種家伙聰明，自然要比鴕鳥聰明得多，可是這一路趕來，它感覺自己遇到的人類全都是蠢貨。比如這個看上去病得不輕的小姑娘，就連我都看出來她發(fā)燒了，為什么還要跌跌撞撞地在大雨里奔跑，真是個頭腦發(fā)熱的傻子。還有那些想把它抓回去的人們，他們似乎暫時放棄了這個企圖，全都躲到它看不見的地方去了。它猜測他們說不定在等一個突然襲擊的機會，指望著把它抓回去立功呢。它并不是通緝犯，也不是既金貴又稀缺的一級保護動物，即使被捉住又能給別人帶來什么好處呢？你們不會了解我的，人類當(dāng)然不會嘗試去理解一只鴕鳥的想法。你們或許并不開心，但我卻很開心，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酣暢淋漓地奔跑，努力去完成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

他哆嗦了一下，從混亂的夢境中驚醒，意外地發(fā)現(xiàn)時間只過去了半個小時。他那條傷腿又開始隱隱作痛，那種感覺偶爾會使他喪失求生的欲望，渴求干凈利落，毫無痛苦地了結(jié)自己。他拄著拐杖走出辦公室，看見留下來的女職工們正坐在會議室里一邊分享零食一邊聊家常。他隨手抓起一件長雨衣披在身上，套上散發(fā)著酸臭味的雨靴走向園區(qū)。動物們早已被趕進遮風(fēng)擋雨的屋子里，幾只猴子正扒著鐵柵欄上躥下跳，發(fā)出尖利的叫聲。大型猛獸幾乎都睡著了，在這樣的天氣里它們只會選擇睡覺。他走向玻璃櫥窗展區(qū)，沉重的腳步聲吵醒了粗壯的蟒蛇，它瞪圓了雙眼，沖他吐出了信子。它那副模樣使他想起恐怖電影里被惡靈纏身的小孩，現(xiàn)實中雖然談不上惡靈纏身那樣荒謬，但露出這般眼神的小孩，他已經(jīng)見過無數(shù)個了。

死到誰手上都好，他心想，但是絕對不要被這家伙咬死。

三

時鐘指針“嘀嗒嘀嗒”地響著，女孩的鼻尖滲出了細小的汗珠，她低著頭看著腳邊的箱子，不想讓對方看見自己焦急的神情。

不用擔(dān)心，再喝杯茶。房東將涼透的茶水倒掉，為她斟上一杯水色透亮的熱茶?！澳阒皇遣悔s巧而已啊，他剛出去不到十分鐘你就來了，要不你還是給他打個電話問問情況？”

“他一直不接我的電話，我大老遠跑來也只是想把他放在我家里的東西送過來?！迸鈵赖卣f。

“沒關(guān)系，要不我來打？”房東的老婆對她說。但她搖了搖頭。

“那就坐一會兒吧，外面天氣不好，叫不到車，一個人回去太危險了，”房東說，“說不定他很快就回來了，我想他不會走太遠的。”

你們壓根不了解他這個人。女孩心想。他對他自己一點兒都不好，時常會產(chǎn)生很多自虐的想法，只是他從不在其他人面前表現(xiàn)出來而已。一個對自己都不好的人，怎么能指望別人毫無保留地愛他呢？他曾說她是很好的人，正因為她太好，所以才覺得自己不配。他不知道該怎樣做才算是對她好，滿腦子想的都是總有一天為了保護她而付出性命，這樣她就會永遠記得自己。他既天真又病態(tài)，她無法忍受，最終只能提出分手。

一直坐在角落里悶不吭聲擺弄玩具的男孩突然把玩具丟在地上，站起身走進臥室。過了一會兒，又帶著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走回來，他連看也不看她一眼，卻對她說：“我給你前男友打了電話，他關(guān)機了?！?/p>

“小武別胡鬧，”房東的老婆斥責(zé)道，“你怎么會知道他的手機號？”

“我一直都知道，因為他從來都不接我的電話?！毙∥溧僦?，坐回原來的位置，繼續(xù)玩自己的玩具。

“這孩子有點兒古怪，你別在意。”房東對她說。

“跟他一樣古怪。”女孩搖了搖頭，無奈地笑道。

“古怪的是你們，不是我，”男孩說，“雖然你們都是大人，可你們比小孩子還膽小，總是編出很多不像樣的理由來欺騙自己。”

“你懂個屁，老子揍你啊?！狈繓|抓起身邊的雞毛撣子，作勢要抽打兒子，但終究還是沒舍得下手。

“爸爸，我害怕打雷?！毙∨⒕o縮成一團，露出害怕的神情說。

“不怕不怕，爸爸在家陪你呢?！彼Ьo了瘦小的她，關(guān)掉電視，輕聲細語地在她耳邊說，“不會打雷的，如果真的打雷，爸爸下次就帶你去吃炸雞好不好？”

“我想吃雞肉卷?！迸⒄f。

“好，那就吃雞肉卷?！彼橇宋桥畠旱念~頭，對上妻子溫柔的眼神，兩個人會心一笑。

“知道你工作忙，可你總得抽出時間陪陪她，”妻子對他說，“不要總是拿“下次”這兩個字來搪塞人，如果你說話不算話，孩子會對你失去信任?！?/p>

“知道了，”他溫和地答道，“剛來新公司不好躲懶，等再過一段時間就好了?！?/p>

“說來奇怪，最近我總是睡不安穩(wěn)。夢里會出現(xiàn)一個我沒見過的女孩子，我已經(jīng)夢見她好幾次了。我會不會沾上了什么邪祟的東西，有時間應(yīng)該找解夢的大師幫我看看?！彼f。

“女鬼嗎？”他用寬大的手掌捂住了女兒的耳朵，對她說。

“沒有那么恐怖，只是覺得那女孩子像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每次夢見她，她都皺著眉頭，用焦急的眼神看著我。”

“沒事，估計過段時間她就不會再跑來了?！彼蜿柵_那一側(cè)，看著被風(fēng)吹得咣咣作響的窗戶?！澳阌譀]做過什么虧心事，不會有什么邪祟糾纏你的?！?/p>

“呸，你就是那個邪祟，”她笑罵道，“當(dāng)初你追我的時候真是糾纏得我煩死了，要不是看你這個人還算靠譜，我才不會嫁給你呢?！?/p>

“你看你，怎么又來了，”他笑道，“你生氣的時候跟咱們家小公主有什么區(qū)別呀?！?/p>

他們沒有再繼續(xù)交談，但他還是驀然回憶起那個女孩注視他時的眼神，心里不由得打起鼓來。他不敢自大地認為對方對自己產(chǎn)生了好感，只是她的眼神太過灼熱，使他聯(lián)想到撲火的飛蛾。他年齡已經(jīng)不小了，有賢惠的老婆和可愛的女兒，維護家庭是義不容辭的責(zé)任。他并非討厭她，只是不希望這個女孩再用那種眼神看著他，那樣會使他覺得芒刺在背，心里隱隱作痛。

至于為什么會感到心痛，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便不再去細細思忖了。

她終于走到他家樓下，剛剛從小區(qū)入口闖進來的時候，屋子里的保安一直用詫異的眼神打量她，卻又不敢阻攔。她感到自己的體力已經(jīng)全部耗盡，不得不扶著墻支撐自己走路?；秀敝?，她找到了他所居住的樓層，那間小小的房子里亮著溫暖的燈光，那是人間煙火，并非海市蜃樓。這會兒差不多已經(jīng)到了準(zhǔn)備晚飯的時間，她甚至能想象出他的妻子正站在灶臺前做飯，而他笨手笨腳地在一邊幫忙。小孩子迫不及待地想伸出手去抓剛盛到盤子里的菜肴，他的妻子便夾起一塊肉吹了吹涼，小心翼翼地喂到孩子嘴里。

他看見她了，她的眼神是那樣堅決，從來沒有一個女孩會用這樣的眼神注視著他，使他感覺到應(yīng)該為她做點兒什么。他急匆匆地從樓道里跑出來，眼疾手快地抱住了差點兒后仰倒地的她。

他的身上全都淋濕了，但他的懷抱卻是那樣溫暖，就連他的聲調(diào)也那樣的焦急。他擔(dān)心她的安危，用力地將她橫抱起來，站在街邊大喊著叫車。

你會像他那樣對待我嗎？哪怕只有一次也好。我能夠擁有這片刻的幸福就足夠了，從此以后我再也不會糾纏你，使你為難。如果我沒辦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換個工作也是不錯的選擇。她心想。

醒來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醫(yī)院急診室里，床邊坐著的是一個面孔陌生的男人。他見她醒來便喊來了護士，護士摸了摸她的額頭，將體溫計塞進她腋下，將輸液的速度調(diào)慢了一檔。

“我是怎么來的？”她用沙啞的聲音問道。

“我叫車送你來的，你暈倒了?！彼行╇y為情地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拔疑砩蠜]帶現(xiàn)金，剛剛只好翻了你的錢包?！?/p>

“謝謝?！彼f。

他沒有回應(yīng)，心猿意馬地觀察著四周，偶爾轉(zhuǎn)過身面向?qū)г\臺的方向，盯著那個忙得不可開交的護士。過了一會兒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拿著自己的手機詢問護士可否在這兒充電。他將充電頭插在手機上，然后又打了幾個電話，這才回到她身邊來。

“用不用我聯(lián)系你的家人？”他問。

“不用，我們家只有我自己?！彼f。

“那你的朋友，或者同事、領(lǐng)導(dǎo)之類的可以聯(lián)系嗎？”他問。

“不能麻煩人家?！彼f。

“我想也是，”他在塑料凳子上坐下，苦笑著說，“我們是不是這座城市里最傻的兩個人？”

“可能吧，”她說，“也許還要加上那只鴕鳥?！?/p>

“對了，你不提起來，我都忘了鴕鳥的事了，他們好像抓住了它?！彼f。

“是嗎？”她閉上眼睛，有氣無力地說，“那它又要回到那限制自由的籠子里去了?！?/p>

“大家都是這樣，”他說，“你見過住院部的那幢樓嗎？一個個火柴盒一樣的小房間就是屬于我們的籠子，讓臨終之人痛苦得想死的籠子?！?/p>

“難道你也想去找死嗎？”她問。

“本來想，但找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彼麚狭藫项^，說。

“我想睡一會兒，你不要走?！彼f。

“喔，反正我也沒地方可去。”他說。

“你不回家嗎？”她問。

“回家要面對前女友，還是算了，就讓她以為我死在外面好了，這樣說不定她會覺得很解氣?！彼麕退戳艘幢唤??！八?，等你退燒了我們再離開?！?/p>

“你是好人?！彼陂]上眼睛之前含糊不清地對他說。

“我不是什么好人，我很討厭我自己，我覺得我是這個世界上最該死的人。”他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產(chǎn)生了回聲，使她愈發(fā)感覺到困倦，再一次陷入昏迷。

在它沖進獸醫(yī)院大敞四開的后門時，埋伏已久的動物園工作人員突然從暗處沖上來，圍成了一個嚴絲合縫的圈，將它困在人為制造的陷阱里。早上幫它清理糞便的年輕飼養(yǎng)員用力地抓住了它的腿，它用力一蹬，將他的眼眶踢得青紫一片，但他卻咬緊牙關(guān)不肯放手。在它即將被抓回獸籠里時，它看見它朝思暮想的那只鴕鳥不知道從哪里沖了出來，發(fā)出了悲傷的叫聲，不知道它眼中滴下來的是眼淚還是雨水，它只知道它們以后再也沒有機會見上一面了。

回去的路異常顛簸，破舊的汽車總是發(fā)出令人不悅的聲音，似乎下一秒就會徹底拋錨散架。臺風(fēng)即將過境，生活也隨之恢復(fù)了平靜。它看見有人走出來買東西，和朋友相約去飯館用餐。市政部門正在加急維修損壞的光纜，警車鳴笛的聲音時不時也會傳入它的耳朵。有人舉著手機對著它拍照，這只肆意妄為的鴕鳥終于被逮到了，動物就該乖乖地待在籠子里，不要跑出來浪費公共資源。人也該待在屬于自己的場所里，兢兢業(yè)業(yè)，勤勤懇懇，去創(chuàng)造一些看不見摸不著的價值，愛上一些虛無縹緲的人。

雨停之后，它照舊被關(guān)回原來的籠子里，腳上還被戴上了金屬鐐銬。“你不要覺得難受，我也不想這么做，”年輕的飼養(yǎng)員對他說，“只是拴你幾天罷了，等籠子加固完畢，你還可以在里面跑來跑去。”它不愿意相信他說的話，但它的確是餓了，幾乎啃掉了一整顆白菜。飼養(yǎng)員拿來幾顆新鮮白菜放進食槽里，確認一切穩(wěn)妥之后才收工下班。

其他鴕鳥問它一路上看見了什么，街上是不是比動物園更好玩。它們的問題太多，它只回答了幾個就倦了，于是它們也對它失去了興趣。它的腦海中只是一直在回想它遇見的那兩個人，它不知道那個帶著決絕神情的男人現(xiàn)在是死是活，他看上去很想找死，但某種外在的聯(lián)系又牽扯著他的命運，企圖將他從死亡的邊緣拉回來。它也不知道那個女孩有沒有見到自己想見的那個人，她脆弱又堅韌，被它撞倒了也會馬上爬起來，勇敢地向前奔跑。

它不記得瘸腿的副園長是什么時候走過來的，他打開籠子，走到它身邊，用一條干燥的浴巾擦了擦它潮濕的羽翼。他掰下一塊白菜喂給它，但它已經(jīng)吃飽了，便沒有張嘴。他只好訕訕地將白菜丟回食槽。

他把小凳子放在地上，費力地在它身邊坐下，仰起頭呆呆地望著繁星閃爍的夜空。他保持同一個姿勢坐了很久，久到連它也睡了過去，沒有聽見他輕輕的嘆息聲。

【作者簡介】櫟海，原名鄔涵，90后，自由撰稿人，畢業(yè)于內(nèi)蒙古科技大學(xué)。曾獲第十四屆中融華語原創(chuàng)文學(xué)大賽入圍獎。

責(zé)任編輯"烏尼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