釘子戶

瓦礫遍地，雜草叢生，昔日熱鬧喧囂的簸箕劉村，就剩下一座孤零零的院子。斑駁陸離的院門大敞四開，門前那棵柿子樹下，再也不見拿著竹竿的偷柿孩童。

院門口，六十七歲的老漢劉福清正坐在馬扎上挑揀黑豆里的雜質(zhì)。一只黑色土狗靜靜地趴在陽光下，忠誠地看著主人。突然，一個熟透的柿子從樹上落下，摔在了劉福清面前。他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費力地?fù)炱鹗磷?，回到院子里?/p>

簸箕劉村緊靠鎮(zhèn)政府駐地，在新農(nóng)村建設(shè)大搬遷工作中，自然被列入第一批搬遷名單?？吹芥?zhèn)政府駐地那干凈漂亮的置換樓房，村里的年輕人早就急不可耐，不顧家中老人反對，紛紛簽了拆遷合同。劉福清沒有簽，村里人都認(rèn)為他是和侄子慪氣。侄子反對他置換一套小戶型的打算——他又沒有孩子，房子早晚得留給侄子。明明能換一套大房子，還不用添錢，可他偏要換套小戶型，侄子覺得不合適。劉福清一生氣，干脆不搬了。村里人哪里知道劉福清的心思？他放風(fēng)說想要個小戶型，只是他的障眼法，他壓根兒就不想搬。老婆斷氣前說的讓他“守著院子等兒子回來”那些話，一直在他耳邊回響。

劉福清有過兒子。兒子四歲那年，娘兒倆去趕年集，娘松開兒子的手從手帕里拿錢的工夫，兒子就消失在涌動的人群之中。劉福清的老婆從此變得瘋瘋癲癲，倆人一輩子再也沒要過孩子。死前一個月，老婆突然不再瘋癲，但嘴里不斷地念叨：“兒子要回來了，千萬把家看好，別讓孩子找不到家門?！?/p>

劉福清拿了一個凳子和一個用鐵管焊接的方架子，放在柿子樹下面，把包袱皮的四角系在架子上，然后踩著凳子，用竹竿敲打樹上的柿子，讓柿子正好落在離地的包袱皮里。時不時地，他還朝通往村外的那條小路觀望。他有種感覺，路書記要來。劉福清盼著路書記來，又害怕他來。他覺得對不起路書記。

路耀東是省司法廳派駐在簸箕劉村的第一書記。進村第一天，他就拜訪了孤寡老人劉福清。他倆很投緣。路耀東對他噓寒問暖，給他送米送面，他都覺得很親切自然，心里很是感動。可是，劉福清最終“忘恩負(fù)義”，沒在搬遷合同上簽字，第一書記出面動員都不給面子。再次讓劉福清感動的是，路耀東制止了村委會主任對他斷水?dāng)嚯姷淖龇?，告誡村主任，不搬遷是他的權(quán)利。村子里就剩下劉福清一戶后，路耀東仍舊來看他，但從不提搬遷的事。劉福清越發(fā)感到內(nèi)疚——路耀東畢竟也是四十開外的人，哪能不要面子？內(nèi)疚歸內(nèi)疚，劉福清仍打定主意不搬。他忘不了老婆的臨終囑托，他要等兒子回家。

包袱皮正上方的柿子都被敲打下來了，劉福清便想挪一下鐵架子。就在彎腰下凳子時，一陣暈眩上來，他一腳踩空，身子斜著砸在鐵架子上，當(dāng)時就暈了過去。

縣人民醫(yī)院的急診室里，隨后趕來的村主任和劉福清的侄子，握著路耀東的手，感激不盡——要不是他正好去劉福清家，還不知出啥狀況呢。路耀東滿臉緊張，指著手術(shù)室說：“這也說不定啥樣，正在搶救?！?/p>

護士急匆匆出來說：“失血太多，急需輸血，但病人的血型是罕見的RH陰性血，血庫沒有，需要病人子女驗血供血?！眲⒏Ｇ宓闹蹲佣挍]說，跟著去了采血窗口。結(jié)果很快出來，血型不匹配。

劉福清危在旦夕。路耀東忽然對護士說，他的血型是罕見的“熊貓血”，不知是否匹配。護士一臉驚訝，說：“‘熊貓血’就是RH陰性血。趕快去采樣化驗……”

路耀東臉色蒼白，疲倦地閉眼躺在病床上，心里不免一番感慨，這個劉福清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要不是碰到他，這次就有點懸了。怎么就那么巧？兩個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熊貓血型”的人碰在了一起。想到劉福清，路耀東不免眉頭緊蹙：這個倔老頭，解不開心結(jié)，晚年生活咋辦？

幾天的工夫，柿子樹的樹葉幾乎落盡，光禿的樹枝上掛著小燈籠般的柿子。劉福清站在樹下，左手用力拍了幾下樹干，渾濁的眼淚從眼角滴落。出院前，他就決定搬到新樓房里。兒子真要能回來，怎么也能找到他。再說了，住院那幾天，看著救他性命的路耀東，他仿佛感到兒子已經(jīng)回來了。

[責(zé)任編輯 易小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