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去文留村,是和丁冬一塊兒去的。
文留村是丁冬單位對口的扶貧點,丁冬是單位派去的幫扶人員。
禮拜天回城,丁冬得知我剛搬了新家,便來“燎鍋底”。一進門看到遍地都是書,包括我自己出版的那幾部文集,丁冬問我為什么將書全堆在地上。我說:“還沒收拾完,書柜里已經放不下了,正發(fā)愁該放哪里呢。”
丁冬喜出望外,說村里正籌備建一個閱覽室,建議我將閑置的書籍捐贈了。并讓我將自己的文集也捐獻幾本,替自己,也替單位揚揚名。揚名倒無所謂,不過我確實可以捐一些書。過去這些年經常買書,有部分書已買了好幾個版本。與其讓它們堆在地上睡大覺,還不如捐了,多多少少也算為扶貧工作作點兒貢獻。只是我有一些疑惑:這些書又不是什么農業(yè)類的科普書籍,全是文學類的,如今自媒體發(fā)達,人人都在刷手機,還有人看嗎?丁冬想了想,不太自信地說:“還是有人看的吧,最起碼孩子們放假了會去看。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文學可以滋潤人的心靈,還是很有必要的?!?/p>
好吧。周一那天,裝了半后備廂書籍,我陪丁冬去了一趟文留村。
路上,我說:“只知道有個文留鎮(zhèn),不知道還有一個文留村?!倍《f:“文留村就是文留鎮(zhèn)政府的所在地?!?/p>
我問村里有多少貧困戶,丁冬說有多少多少。我吃驚:“文留鎮(zhèn)在油區(qū),還是比較富裕的,為什么還有那么多貧困戶?”丁冬說:“到哪里都有貧富之分。文留村呢,導致貧困的因素很多。歸納起來,大致分為兩種:一種是因病致貧的;一種是因懶致貧的,比如田二更。這個人懶得那叫一個絕——地上有塊金磚,他也懶得彎腰去撿。你是作家,有必要了解一下,很典型的一個‘小說人物’。”
我讓丁冬給我詳細講一講田二更這個人。丁冬說:“一句兩句說不清楚,一會兒我?guī)闳ヒ娨娝!?/p>
應該是丁冬提前打了電話,村支書張志遠已等在村委會門口。見我們來了,他忙上來握手,說:“歡迎作家老師捐書!”他幫著搬書時一再說:“這書,為村里省了不少錢呢?!?/p>
張志遠瘦,面色憔悴,很疲憊的樣子。我理解。扶貧攻堅任務艱巨,身為第一責任人,張志遠親力親為,肯定面臨很多問題、很多困惑。
將書擺上書架,丁冬便問:“田二更答應了嗎?”張志遠苦笑,說:“真是爛泥巴扶不上墻?!?/p>
丁冬說:“走,咱們再去做做他的工作。”
我問:“讓他答應什么?”張志遠說:“田二更身體不太好,有心臟病??紤]到他的實際困難,村里給他安排了掃街的工作,很輕松,也就五百米的一段路,每月給他六百元,也是一種救濟手段。他卻不干,寧肯天天東游西逛,也不肯干。”
說著話田二更的家就到了,張志遠伸臂一指說:“這就是他家?!?/p>
新蓋的三間大瓦房,朱紅色的油漆大門,這也算貧困戶?張志遠說:“都是村里幫他蓋的——‘不落一戶,不落一人’。不然咋辦?”
很平整的院子,有廚房,有衛(wèi)生間,床、大立柜、電視機、電風扇,全是新的。我低聲問:“這也是村里幫他買的?”張志遠沒說話,只點了點頭。
丁冬問:“老田,怎么樣?想好了沒?”
田二更嘿嘿地笑,說:“想好了,我不干,你們另找別人吧?!?/p>
丁冬說:“也就五百米,一早一晚各打掃一次,能累著你?”
田二更說:“我心臟不好,腰也疼,彎不下去,干不了。”
丁冬和張志遠輪番做工作,費盡口舌,田二更的回答只有兩個字:“不干?!?/p>
回去的路上,張志遠連連搖頭說:“你們說,拿他有什么辦法!”
我憤憤地說:“是你們對他太好了。要幫就幫勤快的人,就不該慣著這號懶人?!?/p>
張志遠看看我,笑了,說:“咋能這樣???”
幫扶人員在村委會單獨立火,中午做的是炸醬面。張志遠只吃了幾口便放下碗筷,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粒說:“吃不下了?!?/p>
我說:“怪不得你瘦,吃得太少了?!?/p>
張志遠苦澀地笑了笑,沒有說話。
三個月之后,丁冬突然來見我,進門不說話,給我要了一根煙,悶悶地抽。丁冬平時不抽煙的,今天是怎么了?丁冬猛抽幾口,將半根煙擰在煙灰缸里,問:“文留村的支書張志遠你還記得嗎?”我說:“記得?!倍《瑖@息說:“不在了?!蔽页泽@,問他:“什么意思?”丁冬說:“胃癌,去世了。”我說:“怪不得看他那么憔悴呢,他自己不知道?沒去醫(yī)院檢查?”丁冬說:“他早就知道了,只是沒給任何人講,一直堅持工作到他去世的前三天。等他暈倒,送進醫(yī)院,已經不行了?!?/p>
丁冬感嘆:“張志遠,好人??!明天他出殯,去送他一程不?”
我沒有絲毫的猶豫,說:“去!”張志遠五十歲還不到,太可惜了,何況是以這種方式離世的。我沒有理由不去,雖然只有一面之交。
上次去的時候還是盛夏,滿眼碧綠,生機盎然。僅僅三個月過去,樹葉已枯萎凋零了。
車剛進村,我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田二更。
田二更正動作緩慢地打掃街道。我問丁冬:“田二更同意打掃大街了?”丁冬說:“剛剛答應的——得知張志遠病故,拎了把掃帚便上街了。他說他不要報酬,今后天天來掃大街?!?/p>
我問:“是不是因為張志遠的離世?”
丁冬說:“應該是吧。田二更說張志遠是累死的,這么年輕就走了,他還有啥好怕的!”
我扭過頭去,從后車窗里望田二更。在嗩吶和笙嘀嘀嗒嗒的合奏里,田二更吃力地彎下腰,撿起一片枯樹葉,扔進了垃圾箱。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