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法把她和它聯(lián)系起來。
那個穿著粉紅色和尚服戴著白色帽子躺在小床上的女嬰,我無法想象她就是那個在我肚子里生存了二百八十天的它。
我曾隔著肚皮撫摸它,每天晚上為它講故事,同它說話。經(jīng)過一天一夜的劇痛,我的肚子扁平下來,它消失了,她出現(xiàn)了。
護(hù)士說:“你看她,多可愛多漂亮?!蔽也辉敢饪?。我對她毫無感情,甚至有一些怨恨——正因為她出現(xiàn)它才會消失。
“我還能感到它在我的肚子里面動。”我跟秦峰說。
“你瘋了,那是胃里面的東西在消化?!彼f。
大概因為母愛的缺失,我的乳房里面一直空空的。這讓秦峰感到憤怒。
他讓我抱那個孩子。他把她放在我的懷里,讓我用臉去貼她的臉。他讓我跟她說話,讓我用奶瓶喂她沖好的奶粉,為她換尿褲。他說感情需要培養(yǎng)。他反復(fù)跟我強調(diào),它就是她,它就是她。它只是出生了,它就是她。
從醫(yī)院回到家的那幾天,我整日在床上待著。窗戶外面是一堵墻,光線很暗,清晨跟傍晚都一個樣子。我也意識到是我自己出了問題。我是她的母親,她是我的孩子,我怎么會不愛她呢?這一切都是暫時的,我只是臨時性地出現(xiàn)了情感的停滯。這對她不公平。我應(yīng)該做些什么。
母乳喂養(yǎng)的事兒我跟秦峰都已經(jīng)放棄了。我拿著那本睡前故事書來念,可是念著念著,我的眼淚就掉了下來。我太想念那個之前在我肚子里的生命了。
我偷偷記著秦峰哄她睡覺時唱的兒歌,他不在的時候唱給她聽。我試圖從那個孩子身上尋找與自己相似的地方。她的眼睛跟我長得很像。我把她的手握在我的手心里。我對著她笑。我就像試圖從一個石頭里面榨出一滴水一樣,想從我的空洞的感情里面榨出一點對那個孩子的愛。
大概在第38天的時候,她笑了一下。不是那種無意識的夢笑,當(dāng)時她是醒著的。我在鋪床,床單鼓起來的時候,她笑了一下。她的確是一個可愛的孩子。
清早,秦峰接了個電話。掛掉電話,他跟我說珠珠今天要過來。我連忙起床洗了頭發(fā),給孩子換了一條干凈的包被。
珠珠是秦峰的朋友。在我認(rèn)識秦峰之前,他倆已經(jīng)是多年的好朋友了。工廠倒閉之前,他倆都在那里上班。從工廠出來后,秦峰去了一個家電專賣店里做售后服務(wù),珠珠在一家美容店上班。水池下面的柜子里塞的那些面膜、爽膚水、潤唇膏都是她送的。
珠珠經(jīng)常來我和秦峰的房子這兒玩。我的朋友不多,她來的次數(shù)多了,也成了我的朋友。我們?nèi)齻€人在一起的時候,更多是他倆在說話。他倆會說很多話,一個人說上半句,另一個人能立即接下半句。他們很默契地玩猜字游戲。他們會把切好的蘋果塊兒用小叉子叉好遞到對方手里。
珠珠從包里掏出一本零至六歲的育兒百科書遞給我,她說里面有一千多條養(yǎng)育知識點。她讓我不要泄氣,說喝奶粉長大的孩子一樣健康。
然后她走進(jìn)臥室去看孩子。珠珠從上衣口袋里面掏出一對銀手鐲戴到寶寶手腕上。她在她的臉上親了又親。她說:“我都感動了。這是你的孩子,秦峰,你竟然當(dāng)爸爸了。她長得真像你,秦峰,她長得跟你一模一樣。”
寶寶喝過奶后,她把她摟在懷里給她拍嗝。隨后她把她放在大床上,自己也側(cè)身躺了下來。她微笑凝視著她,很幸福的樣子。
飯后,秦峰說他要到樓道里面抽一根煙,珠珠說她也去。
“我們很快就回來?!敝橹橐贿叴┩馓滓贿呎f,“餐桌上的碗你千萬不要動,等我們回來再收拾。做飯的人是不可以洗碗的?!?/p>
他們出去后,我輕輕地打開臥室門,從縫隙里面看孩子有沒有醒來。她還在繼續(xù)睡。我想我應(yīng)該把餐桌上的碗筷送到洗碗池里。在他們回來之前,我最好把它們清洗干凈。或者我可以再洗一些葡萄??晌沂裁炊疾幌胱?。我打開電視機,找不到一個想看的節(jié)目,就又關(guān)掉。我重新坐在餐桌旁邊的椅子上,盯著桌布上的黑白格子,黑、白,黑、白,四個邊緣都是被裁切成一半的黑色格子。
他們出去好一會兒了。為什么他倆沒有結(jié)婚呢?這房子應(yīng)該是他倆的,我只是拜訪者、闖入者或者第三者??蛷d里掛的是我跟秦峰的婚紗照,孩子也是我和他的,而不是他倆的,這很奇怪。如果他們結(jié)婚的話,也會有一個或者更多的孩子。她會把他們照顧得很好。她肯定會堅持母乳喂養(yǎng)一直到孩子們不再需要。她會做得像一只奶牛那么棒。
有一次,寶寶哭了。她已經(jīng)喝過奶了,也剛換過了尿布。我不知道她哪里不舒服,抱著她在客廳里走來走去,她還是哭。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秦峰從衛(wèi)生間出來,一邊洗手,一邊說:“木呆呆的?!?/p>
如果當(dāng)時珠珠在的話,她肯定知道孩子怎么回事,肯定不會任由她哭這么久。即使孩子不停地哭,他也不會用“木呆呆”來形容她。她多活潑、多生動!
此刻,我在失去,我能感覺到。重要的東西正在從我身邊消失。
這種感覺很熟悉。高考結(jié)束的那年夏天,家里面只有我和爸爸。一個中午,我在廚房做飯,爸爸說他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吃飯的時候就會回來??伤僖矝]有回來。十多年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唯一關(guān)于他的消息是一個遠(yuǎn)房親戚帶來的。他說他在南方的一個城市里看見他跟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孩子去診所看病。他非常肯定地說那就是他,他不會認(rèn)錯的??僧?dāng)我媽讓他描述得更詳細(xì)一些時,他又沒那么確定了。
那些珍貴的東西,我能看到它從我的生命里消失的全過程,卻無法阻止。
就像此刻,他倆在光線昏暗的樓道里抽煙。他倆談?wù)撝骋粋€話題,一起大笑或感慨,他倆想法一致。他倆或許在接吻。
誰知道呢?有些事情總在中午時發(fā)生。
[責(zé)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