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一年,爹還是“牛經(jīng)紀”,一年有七八個月都在外邊。爹在外邊的生活是怎么樣的,我一點兒都不知道。
爹又從外面買了?;貋怼3燥埖臅r候,我跟爹說:“爹,我想跟你去買牛?!?/p>
爹一愣,望向娘。
娘說:“孩他爹,你帶他去吧。讓他跟著你歷練歷練,長長見識?!?/p>
爹笑了笑,說:“就怕這小子吃不了苦。”
“我吃得了苦?!蔽艺f。
晚上,爹和娘商量,同意帶我去。
上次買的牛賣掉后,爹帶著我出發(fā)了。我們要走路到縣城,爹在那兒相中了一頭牛,和賣家約好了。路上,爹教我如何相牛、談價,還囑咐我要與人為善。
晌午時,陽光熾熱,路還很遠,爹打算休息,等太陽弱些再出發(fā)。
我們在路邊的林子里找了個干凈陰涼的地方坐下,一人一張大餅在那兒啃,餅是娘昨晚烙的。
吃完餅,我雙手撐在身后,舒展身子。爹拿草帽給我和他扇風。
我盯著因陽光照射而變得明亮的路,在想會不會有人過來、這人什么打扮、他是騎車還是走路、太陽這么曬他為什么還跑出來。我看了好久,一個人也沒見著。天太熱了,周圍安靜得只聽得到蟬鳴。
爹看我無聊,就給我講起了故事。
他說,他有一次買了頭牛,正趕著回家,半路看到有人在賣牛。他牽著牛過去湊熱鬧,見被叫賣的公牛毛發(fā)光亮,肌肉發(fā)達。他怎么看怎么喜歡,心想這種牛牽回家不愁賣不出高價。爹心動了,想把牛買回家,但他身上的錢不夠。他問那個人能不能給他留著,等他過幾天再來買。
那人認得爹。爹以前是鎮(zhèn)上的會計,打得一手好算盤。爹賬算得好,公平公正,不偏不倚。年末,縣里或者其他鎮(zhèn)上有算不明白的賬都叫爹過去。
賣牛的問爹:“你是不是韓云桂韓會計?”
爹問:“你認識我?”
那人笑著說:“怎么不認識?以前吃大鍋飯的時候,每年年末你都到我們村算賬。你賬算得好呀,沒偏給當官的,也沒缺斤短兩。大伙兒都滿意,都記得,忘不了?!?/p>
他問爹是不是要買牛。
爹說:“改革開放后就當了牛販。這牛肌肉發(fā)達,我相中了它??上疑砩系腻X不夠。想請你給我留著,過幾天我再帶錢過來。”
那人說:“不用等幾天,你牽走就是,我信得過你。有錢了再送過來就行。”
爹沒接牛繩,而是假裝糊涂,問這問那,想探聽這牛的來歷。那人對答如流,說明牛不是偷來的。爹放下心,接過牛繩,把牛牽了回家。
爹對我說:“他看我以前算賬公平公正,知道我實誠,才放心讓我把牛帶回去?!?/p>
爹告誡我:“做人要講誠信。講誠信有人幫,做什么事都方便?!?/p>
我點了點頭,把爹的話給記在心里。
太陽弱了些,我們就又出發(fā)了,到縣城時已經(jīng)是傍晚。爹帶我去飯店吃飯,飯店的老板和老板娘看到爹就熱情地打招呼,說:“韓會計來了呀!”
他們看到我,問爹:“這是誰呀?”
爹給他們介紹:“這是我兒子,我?guī)鰜硪娨娛烂妗!?/p>
爹點了白切鴨和青菜。湯在店門旁邊的鐵桶里,要喝自己盛。
我走過去,拿起旁邊的鐵碗。前面的人盛好湯,把勺子遞給了我。
老板娘看到我在盛湯,說:“多吃點兒,到這兒想吃多少吃多少。”
老板娘突然的話嚇得我一激靈。
我盛好湯回到爹旁邊坐好。老板娘走過來對我說:“你爹勤儉節(jié)約,平時來都只點碟青菜,今天帶你來他才點了肉。你要好好讀書,以后賺了錢對你爹好一些。你們那兒離這兒這么遠,他每次都是一個人走過來?!?/p>
我有些靦腆,不知道怎么回答,望著爹。
爹笑著說:“不用等以后,今天路上我就享福了。這小子陪我走了這么遠的路,還跟我說話解悶。托他的福,我今天還吃上了鴨肉?!?/p>
老板娘后來給我們添了肉和菜,說是免費的,但爹還是往碗底下塞了錢。
吃完飯,爹帶我到他朋友家過夜。爹說,以前他當會計的時候,到縣城也常睡在這里。朋友熱情地招待我們,第二天早晨還給我們做了早飯。吃完早飯,我們要到賣家那里,朋友把單車給我們騎,說:“侄子好不容易來一趟,不能讓侄子累著了?!?/p>
賣家叫懷英,他住在離城不遠的一個村子,村頭有一棵大榕樹。我們到那里時,有十多個人在樹底下納涼。他們看到爹,喊“韓會計”,問他是不是找懷英。爹說是。有個老太跟我們說:“懷英帶老婆兒子去集市了?!庇腥藛栆灰獛兔八貋?。爹說:“不著急?!彼麕以跇涞紫伦隆D切┤诉@才注意到我,他們問爹:“這是不是你孩子?和你長得一模一樣?!钡χf:“是,帶他來見見世面。”爹問那些老頭老太身體如何,他和他們聊起家常,像在自己村子里一樣自在。那些人跟我說我爹的好,說他以前過來都跟村里人打招呼,給小孩老人分糖。
懷英回來了,爹把錢給他,我們牽著牛告別樹下的人們回到朋友家。
第二天清晨,爹牽著牛帶我出發(fā)回家。月亮還沒落下,它掛在西邊,像剛刨下的刨花一樣輕薄透明。
我回想起買牛路上發(fā)生的事,總覺得爹這么受歡迎不單單是因為他實誠,但是還因為什么呢?我不清楚,當時我才十四歲。我想,當我長得和爹一樣高時,我會明白這一切。
[責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