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準河是一條河

晚上放學，學生們走后，校園安靜得像一個池塘。學前出了校門，沿著凹凸不平的機耕路走到沒準河東岸。這段距離早已熟記在心，不會走錯。雜樹林沐浴在晚霞中，靜謐、肅穆，像一群席地而坐的哨兵。蹦豆蹲在菜地里一邊薅草，一邊捉蟲子。蹦豆是學前給慧后起的諢號，慧后不知道。菜地長著很多雜草，像夜里的星星，總也薅不完?；酆笙褚恢灰捠车拇篪B，站站停停，飄在頭頂?shù)暮诎l(fā)像大鳥的翅膀。學前知道慧后發(fā)現(xiàn)了他，她不招呼，他就不想過去。如果主動走過去，慧后說不定又會冒出一句什么。有的話學前不想聽，如果懟她，兩人說不定又要吵。不知因為什么，慧后老是橫挑鼻子豎挑眼，鉆牛角尖，找茬，以前，她可不這樣。

慧后站起身，把薅掉的草歸在一起，準備帶走。沒準河像一條蛇，從腳下延伸到遠方?？諘绲囊巴庠邳S昏顯得寂寥而單調，幾只烏鴉在雜樹林上方盤柜，尖利的聒噪讓人莫名地亢奮。幾個光膀子的村里人在河邊抓泥鰍，因為距離較遠，慶祝戰(zhàn)果的喊叫顯得有點虛渺。附近只有學前和慧后兩個人，從沒準河的角度俯瞰兩人在一條平行線的兩端。學前喊了一句，蹦豆，又說，收了土豆栽蔥啊。學前用的肯定語，像給慧后安排任務?；酆鬀]抬頭，回道，蔥能當飯吃啊。聲音有種怨懟，語氣生硬，像塊石頭，膈應死了。學前自覺沒趣，后悔來這里，不想再理睬慧后，唇齒間擠出一句，蹦豆，準備往回走。慧后的聲音咕嚕嚕滾過來，別沒事找事，出了人命，你賠不起。學前知道慧后說的啥意思，踅過頭，看著菜地兩只飛舞的蝴蝶，說，我做好了計劃，不會出事，學生就應該掌握一些求生本能。學前踢碎一塊坷垃，灰塵騰起，空氣摻進一股土腥味。學前吐了口唾沫，蹦豆，忍不住又喊了一句。你給老子放乖點，慧后臉通紅，站了起來。學前不再理慧后，一撩一撅地往回走。

街上有一群雞和一條狗，幾個老人在樹下下棋，一個孩子站在路邊撒尿，呲得很高，一股風過來，濺到狗尾巴上，狗大笑，汪汪汪。學前走過來，那群雞和狗便友好地朝他行注目禮，儀式感超強，像一群士兵。學前后悔沒跟慧后一塊回來，沒把要說的話說清楚。如果村里人知道自己又跟慧后鬧分歧，會怎么想？也許，慧后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樣單純，她不贊成開游泳課，有自己的想法，看來，真應該好好溝通一下。他想折回去找慧后，暮靄悄悄彌漫開來，犁把式趕著牛下晌了，幾個下棋的老人準備收攤?；酆蟊持焕Σ葑哌^來，學前連忙跑過去。那天晚上，很多人看見學前背著很大一捆草，慧后跟在后面，兩人的影子重合在一起，夕陽下拉得很長。后來學前多次走過這里，感覺兩人的影子被夕陽刻在建筑體的墻壁上。當時，一個孩子的哭聲傳過來，沒有方位，斷斷續(xù)續(xù)在空中飄，像被風吹亂的光線。也許，正是這些印象，學前才沒有退縮，堅持了下來。

慧后給同學們熬了一鍋粥，花了很大功夫才把粥熬成。那次在沒準河源頭，慧后得到啟發(fā)，帶回了好多植物。校園一角曬著慧后采集的中藥材和各種奇花異草，有的是根莖，有的是葉蔓，有的是莖稈，學前叫不上名字，慧后很神秘，也不說，把曬干的植物收集起來，掛在屋檐下，什么時候用，什么時候取。同學們喝上了可口獨特的粥，下半學期，情況有了很大改觀，發(fā)病率明顯下降，同學們身體健康，個個像小老虎。

慧后知道學前給自己起諢號，是在那個冗長的下午。諢號沒傳開，她沒往心里去。把滿滿當當一籃子青椒分完，有一種滿足和快意感。本來想?到學校，第二天中午炒給孩子們吃，但好多孩子不吃辣椒，割了一畦韭菜，準備給孩子們包餃子。蹦豆，蹦豆，她念叨著，又好氣又好笑，?著一籃子韭菜，風車般走到學校。剛好下午放學，學生們嘰嘰喳喳往外涌。學前站在教室門口，目送同學們回家，空洞的門像一個巨大的手掌，陽光裹挾著樹枝和學前的影子在手掌間晃動，風不緊不慢，隨時要收起來，把影子變成一幅畫?；酆髴蛑o學前，當真把你想成一只木偶。學前哈哈大笑，說，你給我起了一個諢號，水泥缸?；酆竺蜃鞓妨?，說，學生們還沒走遠，本想能喊起來，卻沒成。水泥缸堅硬，容量大，沒喊起來，學前有點惋惜。

很多人站在雜樹林邊緣，大多是志愿者家長。同學們都去了沒準河，學前在這里畫了一條界線。沒準河拐一道之字形彎，順勢而下，水域逐漸寬闊，流速平緩，是較好的潛水區(qū)域。學前用兩天時間動員慧后，慧后還是保留意見。沒慧后的支持，學前心里有點忐忑?；酆蟛涣羟槊孓陕鋵W前一場，學前沒像往常那樣懟慧后。除了吃的和防曬用品是慧后準備，學前制訂了詳細的學習計劃，包括急救措施，每一項做得都很到位。

大伙很支持學前，有的出主意，有的拿吃的，有的拿用的，最不濟，給學前說幾句話打氣。人人臉上掛著節(jié)日的表情，像電視上的明星參加娛樂節(jié)目。有的同學會游泳，跳河里就顯擺各種絕活，狗刨、蛙泳、蝶泳、仰泳、自由泳、潛泳，讓學前這個師范生自愧弗如。風停止喧嘩，氣溫有點高。大家更關心游泳的事，蹦豆，水泥缸，亂七八糟的事，才懶得理，在村里人眼里，學前和慧后是兩個愛打鬧的孩子，兩人的世界神秘好玩，一言一行，對他們來說都是陌生的，意識像沒準河似有似無的霧，看得見摸不著，心里有數(shù)，不妨礙不等于不關心。只要學校的鐘聲每天響起，孩子們有書讀，比什么都強。看著孩子們一天比一天懂事，做大人的勞累，天大的苦也沒啥。

慧后這丫頭，眼見著長成大人了。那年沒準河封凌，春來得晚，農歷二月初，河心還結著冰。舊祠堂每天香火不斷，四面八方的香客風塵仆仆趕來，路程遠，路況差，當天趕不回去，潦草住一夜，第二天再回去?；酆蠊鼟对谏舷愕娜巳褐?，像一個小陀螺，里里外外轉悠。香主把她從河畔撿回來，一坨紅紅的肉，包裹在破棉絮里。香主當一只小貓養(yǎng)，掰開供品，放在開水里浸成糊糊，用湯匙悉心送進小嘴里。香主轉過年染上了風寒，病情一天天加重，最后一命嗚呼。小姑娘命大，該著成人，祠堂香火斷了，吃百家飯，一天天長大了。那年沒準河里的魚成群結隊往下游匯集，小姑娘跳進河，徒手抓了兩籮筐，等村里人聞訊趕來，沒準河碧波瀲滟，一眼望到底，一條魚影也沒有。一夜間，小姑娘得到了認可?；酆蟮拿诖謇锖伴_了。

這丫頭聰慧，心靈手巧，脾氣卻大，嘴不讓人，熱心，誰家有事準少不了她。誰要得罪了她，非跟你吵得天昏地暗，直到你求饒，才罷休。

學前想坐下來跟慧后好好談談，慧后拒人千里的冷漠讓學前打消了這個念頭。兩人關系發(fā)展到這種地步，學前覺得缺少必要的溝通。機會像天上的云，又如炊煙，稍縱即逝。他曾經試著接近慧后，對方不接招。

胖嫂遞給學前一只洗凈的地瓜，非讓他當面吃下去。白皮，紅瓤，口感好，學前吃了，胖嫂笑了，額上細密的皺紋飛起來。

那天，學前家訪回來，慧后沒走，做好飯等著他。吃完飯，兩人來到操場。天有點晚，涼意襲來，兩人誰也不覺得冷。學前第一次聽慧后說自己的事。她知道怎么保護自己。作繭自縛是用來自保，人心最不可捉摸，越相信，傷害得越深。學前說你這樣說有點悲觀，生活是一個萬花筒，充滿色彩?；酆鬀]理學前，只顧說下去，她真沒把那些人想得太復雜，幫他們做事，心甘情愿，肝腦涂地。初潮是十三歲來的，持續(xù)好幾天，第一次，不知道怎么收拾。晚上，穿著濕褲子到代銷店買衛(wèi)生巾?；貋淼穆飞?，一個男人要挾持她，她又抓又咬，使出猛勁反抗，剛好胖嫂路過，那人嚇跑了，胖嫂把她拉回自己家，給她收拾好，抱著她跟自己睡了一夜。

慧后在沒準河徜徉，屈辱和不甘使她想到了死，那幾天，胖嫂一直躲在樹后跟蹤她。胖嫂救了她。

慧后啊，大伙已經對你仁至義盡了，菜地是集體的，你想種茄子種茄子，想種黃瓜種黃瓜，盡管這些菜大部分給了孩子們吃，但那些吃不完的，你不都賣了錢嗎，大伙沒說什么吧？胖嫂充當了說客。慧后一張半月臉突變石榴紅，語氣陰柔下來，我不是怕孩子們學不到本事，大伙知道，淹死都是會水的，世事難料，小心防范為好。她找到下課回來的學前，還要叫胖嫂說嗎，想做就做。學前抓住慧后的話頭，你同意了，太好了。

游泳課進行得很順利，學生們都掌握了要領，一個個如浪里白條，得心應手。

慧后悵然若失，有氣無力的樣子。學前懶得理她，正常上課。胖嫂那陣子往學校跑得很勤，逮著慧后，說起話沒完，神秘兮兮的樣子，慧后不好拒絕，臉漲成一塊紅布。胖嫂是不是殷勤得過了頭？學前終于逮著一個機會，問慧后?；酆笫裁匆膊徽f，匆匆走了。胖嫂繼續(xù)來，腦袋上頂著草屑，領口敞著，脖頸的油泥很厚。玉米、花生、地瓜，都是從地里剛摘的，已經洗過了。一樣樣擺在慧后面前。

學前下課，慧后在操場上喊住他，學前知道慧后找他沒好事，想走?；酆笱劬t紅的，說，不想在學校待了。學前一下子跳起來，你想去打工？慧后不想跟學前吵，?起籃子，去菜地了，留給他一個孤獨的背影。晚上，學前拿著一張報紙去找慧后，上面有一篇寫打工經歷的文章，學前看了好幾遍，差不多能背下來，一個打工妹的辛酸生活。他準備把文章念給慧后，說不定她會改變主意。還沒出門，一名學生家長來找學前喝酒，學前丟下報紙，在棗樹下支起飯桌，兩人喝開了。

第二天，上罷一節(jié)課，學前主動喊住慧后，說，我想問問你，胖嫂這段時間咋對你恁好。慧后本來早就想告訴學前，胖嫂是給她介紹對象，她娘家侄子。學前口氣好像挺沖，就沒理他，轉身去菜地薅草去了。

沒準河是運河的一條支流，發(fā)源地卻與運河毫無關聯(lián)，源頭出自澤后一個水潭，中途匯入運河，又從運河分流而下，成為一條單獨的河流。河兩岸，坦蕩如砥的田野長滿了莊稼，玉米、高粱、芝麻、地瓜、花生，品種廣泛，春夏秋冬，錯落有致。雜樹林逶迤延宕，仿佛綠色的城墻，將視線攔腰斬斷。學校是舊祠堂改造的，單獨一體，與雜樹林和村莊形成一個品字形，學校在上口，距離村莊半里之遙。當初，為什么把祠堂建在這兒，學前走訪過村里的老人。大伙說法不一，有的說香主用羅盤測量過，后山前水佛抱頭，左村右林神佑護，從卦禮學的角度分析，這里是百年一遇的風水寶地。有的說，這里交通便利，四通八達，有利香客往返。舊祠堂改成學校以后，慧后看上雜樹林旁邊一片空地，反正沒別的營生，大伙睜只眼閉只眼，她整理出來，做了菜地。起初，空地長滿了雜草，蜥蜴、螞蚱、蚯蚓、蛇、野兔，在這里盤桓。小動物好像心有靈犀，提前搬家，慧后花了好幾天時間才把雜草除凈?？盏鼐o挨雜樹林，水分揮發(fā)快，很難保墑。趕上旱天，日頭每天例行公事，氣溫居高不下，沒準河成了名副其實的干渠，河底龜裂，大塊大塊的膠泥巴張著口，仿佛動物的嘴巴，等著要水喝?；酆竺刻斓缴嫌翁羲疂驳兀狄淮?，需要半天時間，幾天工夫，人瘦了一圈。學前偷偷在學校門口挖了一條小溝，曲曲彎彎，像一條蛇。放學后，學前給壓水井填了引水，搖動井把，一股細流羞怯地淌出來。幾個孩子輪番壓井把，學前跑出來看，水流喧嘩，緩緩向菜地淌。另幾個孩子手拉手，跟著水流往村外走。學前怕驚動慧后，讓那幾個孩子悄悄跟在自己后面?；酆笞诓说匾唤?，晚上，獾、土撥鼠、野貓，都出來了，不看好這些小東西，會糟蹋菜園。它們很壞，專咬菜梗，菜葉散落一地，酸臊的混合味直嗆鼻子。學前看見慧后跑過來，知道她生氣了，示意孩子們停下?；酆笙癜虢啬緲?，月光下，臉色蒼白，烏黑的劉海遮住了眼瞼，胸脯一起一伏，斥責學前道，你不想想，水位夠低，沒有水，學生們喝啥？打不敗的兵，流不凈的水，學前嘟囔一句。放屁，慧后扔下學前，跑進學校，卸掉井頭，端在手里，像一挺機關槍。為給娃兒們省下一滴水，你用洗臉水做飯，我出點力，挑幾桶水，算啥。幾個孩子抓住了一只刺猬，大叫起來，慧后喊著放開，放開，跑了過去。

學前那晚怎么也睡不著。第二天，起了個大早，跑到菜地，慧后已經挑了一趟水。那天星期天，兩人挑了一天水。星期一，學前感覺渾身乏力，腿腳腫脹，挽起衣服一看，腿腳不同程度變粗了，手指一摁，出現(xiàn)一個小坑。學前沒當回事，繼續(xù)上課。晚上，慧后給他送藥，揶揄道，叫你逞能。學前沒話，吃了藥，睡了。

那天，慧后比學前起得早，天還沒亮，就撐著筏子過了河，到姚堡鎮(zhèn)賣菜，撐筏子過河是最近的道。一條石板路老街，沐浴在清晨的濃霧中，趕早集的人挺多，來來往往像穿梭在虛擬的畫面中?；酆筇糁耍撕芏嗄抗?，剛把擔子放下，就來了幾個顧客。賣完菜，感覺肚子有點餓，買了碗綠豆丸子和一個燒餅，沒落座，蹲著吃完了。想趕快回去，學前不知道她來。買了幾樣菜種，剩下的錢全買了文具和書本，學前說，幾個同學沒有作業(yè)本。下次賣菜，說不定什么時候。

農歷二月十九，奶奶廟會，善男信女，香火繚繞。學前和慧后面對一尊赤面神塑許愿。學前作為支教志愿者，要在村里創(chuàng)辦一所學校，讓山里的孩子有書讀。村里人在廟前站成一道人墻，面對菩薩，虔誠鄭重地承諾，有條件支持，沒條件也支持。孩子們沒見過這場面，吸溜著鼻涕，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一臉懵懂。學前找不到慧后，有點著急，儀式沒結束，就提前離開了。沒準河畔，慧后俯瞰著河面。水流湍急，波浪撞擊著堤壩，發(fā)出沉悶的響聲。慧后等學前走過來，突然轉過身，你不是心血來潮吧？學前看著慧后，搖搖頭。小時候，念不起書，看著別的同學上學，心里難受，那種折磨人的滋味別提了。后來大伙籌錢送我讀書，校長知道了我的情況，免了學雜費。那時候我就有一個想法，好好學習，學成后報答社會。

桌上擺著課本和講義，粉筆是村里人用石灰粉做的，舊祠堂經過一番修整，牢固多了，大伙認準一個理，只要學前留下來，肯教，什么條件都答應。鈴聲響了幾遍，學前卻一動不動。偏遠的學生沒到，他想再等等。最后幾個孩子來了，慧后前前后后一個個接的。小小的院子，烏壓壓一片腦袋。窗玻璃是新的，一雙雙小眼睛貼在上面，賊亮?；酆竽弥麅裕€點名，都來了，一個不少。學前喉頭一緊，差點流淚，敲鐘吧。

棗樹杈上掛著一只破犁鏵，慧后操起榔頭，當當當，鈴聲清脆響亮。孩子們像一群沒目標的羊，到處亂跑。學前接過榔頭，給慧后示范，當——當——當——上課敲三下，下課敲兩下，記住了嗎？

胖嫂在門口閃一下，不見了，留下一串咯咯咯的笑聲。

慧后眉宇間的皺紋很深，躲閃著胖嫂的眼光。

爭吵有時候充滿火藥味，情緒上來，當著孩子們的面，面紅耳赤，誰也不讓誰。過后，兩人冷靜下來，相互給對方檢討。別這樣，行嗎？

慧后敲鐘，當——當——當——孩子們在教室坐好，學前跑過來給同學們上課?；酆蠖阍跅棙湎拢瑩癫恕Ｏ抡n了，學前走過來，說，歇歇吧?；酆笳f，我要走了。學前聽了很多這樣的話，見怪不怪，蹲下來，幫慧后擇菜。

同學們很乖，聚在屋檐下，長長一溜，麻雀一般。突然有個孩子在教室里喊叫，長蟲，長蟲。這地方把蛇稱呼長蟲，跟學前老家一個叫法。兩人走進教室，果然發(fā)現(xiàn)房梁上盤著一條蛇。青灰色，蛇頭扁而寬，蛇信子老長。孩子們見慣不驚，有的繼續(xù)看書。一個孩子不知從哪兒拿來一根竹竿，敲了下房梁，灰塵紛紛揚揚往下落，教室一下子暗下來。幾個膽小的女孩用手捂著眼睛，坐在座位上，一動不動?；酆蟀艳p子盤在頭頂，袖子挽到胳膊肘，拿過同學手里的竹竿，把蛇從房梁上挑了下來。是一條母蛇，頭顱點綴著黃色的斑點，腹部圓圓的像一條彩繩，似有生命蠕動。學前有一絲膽怯，整個過程視線飄忽。小時候，一個人到麥地撿麥穗。天像蒸籠一般熱，嵐氣在視線盡頭燃燒。收割后的麥田一望無際，齊展展的麥茬被熱浪裹挾裸露在田野，空氣氤氳，熱得燙人。麥田里有幾株灌木，投下一片陰影，學前走過去。一條蛇一動不動掛在灌木上。學前嚇壞了，丟下麥穗，趕緊往回跑。這一幕，一直在腦子里盤桓，成了少年時的記憶。后來長大了，知道蛇除了蛻變，會絕望自殺。記憶真奇怪，不該忘記的沒了印象，沒意義的事情卻刻骨銘心，以后看到蛇，就條件反射般膽戰(zhàn)。

那天中午，慧后從菜地拔了幾個白蘿卜，跟土豆、白菜、粉條燴在一起，雜面饅頭每人兩個，怕不夠吃，臨時往鍋里加了些面粉。

晚上，學前突然肚子疼，去了趟廁所，稍有緩解，睡了一覺，又疼開了。醫(yī)院在鎮(zhèn)上，幾十里開外，不通車，要坐筏子過沒準河。村里沒衛(wèi)生室，只能熬，等天亮再說。孩子們也不同程度患上了痢疾，很多家長堵在學校門口，問給孩子們吃了啥？學前抱著肚子出來，說去借筏子，到鎮(zhèn)上買藥。有人說，慧后去買藥了，天不亮，就走了。學前硬撐著，熬了一鍋糖姜水，讓孩子們趁熱喝?；酆蠼K于回來了，臉色蒼白，汗水溻濕了衣服。孩子們吃了藥，學前繼續(xù)上課。

村里人好像這才明白，慧后除了會種菜，什么也不會，當初真是被蒙了眼。大伙要去找慧后，討回抵工資的麥子?；酆筚I藥回來，再沒露面，藥都是托人送來的。學前安慰大伙，說，我去找慧后。一會兒，慧后來了，拉著從菜地采摘的蔬菜，車箱里，放著兩口袋麥子。學前說，不怨慧后。幾個人堵住學前，她做飯，不怨她怨誰？胖嫂走過來，哎呦呦，你們不要這樣，不要冤枉慧后好不好，是我把六六粉當鹽，撒在了鍋里。大伙把矛頭指向胖嫂，胖嫂你咋老幫倒忙，虧你放得少，要放多了，咋辦……

有人到奶奶廟燒香，擺好供品，燃上香，默默禱告，上天言好事，下地保平安，默念一半，香就不燃了，香頭黑黑的，像一只蒼蠅。這事傳開，很多人覺得不是好兆頭。

連續(xù)干旱少雨讓人心情煩躁不安。村里要出大事了，所有人都有這種預感。大牲口張著嘴喘，狗吐著紅舌頭臥在樹蔭下睜著眼睛睡不著。胖嫂學校村里兩頭跑，話一嘟嚕一串，像扯棉線。中心思想是娘家侄子，犯了事，現(xiàn)在從監(jiān)獄出來了，想改邪歸正，做一個好人，大伙撮合撮合，娶慧后做媳婦……村里人討好胖嫂，浪子回頭金不換，這事以后再說，村里要出大事了，要變天了。有人在街上敲鑼，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雨下了三天三夜，仍沒有停的意思。氣筏子在村里轉悠，銅鑼敲得震天響，幾乎蓋住了轟隆隆的雷聲。人都轉移到了學校。胖嫂不依不饒，消息在雨中傳播，大家心知肚明，任其在雨中發(fā)酵。學校地勢高，成了天然的避風港。學前騰出辦公室，讓老人和孩子住進去。很多天沒跟慧后打照面，想聽她懟人的大嗓門?？床坏剿缓冒严敕ㄑb在心里。胡子鉆出來了，兩手一摸，扎得慌，沒工夫刮，任其發(fā)展?；酆笠娏耍峙抡J不出來。他暗自笑了，為這種想法。

慧后也沒閑著，菜地進水了，她連夜挖了條引水溝，一直通到沒準河。緊接著，劃著筏子挨家挨戶動員，把大伙拉到學校避險。半夜，洪峰從上游洶涌而下。沒準河經受住了考驗，安然無恙。第一波洪峰過后，天亮了，雨似乎小了些，河水仍然洶涌，大堤巋然不動。學前組織大一點的學生參加了村里的護衛(wèi)隊，日夜在堤壩上巡視，發(fā)現(xiàn)險情，立即報告。堤內堤外，到處是搶險的人。每發(fā)現(xiàn)一處險情，學前都帶領學生加入搶險隊，打樁，壘沙袋，填石墊土，幾個學生很賣力，爭先恐后，動作麻利，平時學的課程派上了用場。上游不斷有東西沖下來，家畜、農具、樹木，有人要下去打撈。學前拉著幾個學生，不讓他們輕易離開自己。終于看到了慧后，學前擺手，示意她過來?；酆髶沃ぷ?，身披一件紅色雨衣，很扎眼。她來送飯，塑料布包著鐵桶和碗筷，飯菜的香味在雨中氤氳。突然傳來孩子的哭聲，孩子抱著一根檁木，渾身濕透，嚇壞了，看見岸上有人，哭喊起來。學前跳了下去，仗著水性好，一會兒，就游到孩子跟前，抓住了檁木，幾個學生也跳下來幫忙，他們水性不比老師差，大家齊心合力，很快把孩子打撈上來。孩子嚇壞了，又餓又冷，渾身哆嗦，學前脫下上衣，擰干水，給孩子披在身上。

校園里那棵歪脖子棗樹倒了，犁鏵把地上砸出一個坑，榔頭掉進下水道，幾個學生翹起石板，找了出來。犁鏵完好，破了音，聽起來有點沙啞，像一面破鑼，但不影響使用。慧后跟學前結結實實吵了一架，一場大雨，性格沒變，什么也沒變?；酆竽枚ㄖ饕庖?，學前試圖挽留，但慧后鐵了心，學前只好找村里人勸說，都說有事，沒空。學前覺得蹊蹺，不知道怎么辦才好。村街上空空蕩蕩，雞不見了，狗不見了，一個人影也沒有?？諝饨棺疲瑒澑鸩窬湍茳c著。胖嫂不知道從哪走過來，學前，你回去吧。胖嫂第一次用這樣的語氣跟學前說話，學前一愣，沒明白怎么回事，胖嫂就沒影了。陽光很亮，所有的東西照得明明白白。幾個學生跑過來，告訴學前，慧后走了。

晚上，學前睡不著，老覺得慧后站在面前，明知道是幻覺，還是想。反正睡不著，就起來了。校園被月光蒙了一層灰，棗樹沒有了，顯得有點空蕩。一個人在校園走來走去，好無趣，操起榔頭，敲了一下鐘，當——學前嚇了一跳，心里把慧后結結實實罵了一通，這才好受點。月亮掛在頭頂，像一個裸體小孩，空氣中有一股濃濃的蟬味。記得小時候，在老家，餓極了，找不到東西吃，在樹下升一堆火，蟬見到亮，從四面八方撲過來，一會兒，火堆上就有一堆殘骸，蟬的香味彌漫開來。小時候真好，沒那么多煩惱，餓了，啥都可以吃。那么多小生命喪失在火海，學前又難受起來。如果慧后沒走，就給她講小時候的事，實在沒吃的，摳墻土往嘴里填，屙不下來，用棍棒夾。這事不能跟慧后說，要不，又和自己吵，那么多蟬葬身腹中，多殘忍。

沒準河的發(fā)源地在平坦?jié)珊?，如果有人告訴他，跋涉是一場消磨苦力的旅行，還會不會打起行囊？不過，有那個叫慧后的小姑娘做向導，真讓他放心。出發(fā)前，她扔給他一根竹棍，眨著烏黑的眼睛，就你一個人？這個問題她問了幾遍。他們是早晨上路的。不出意外，第二天晚上可以到達目的地。兩人一前一后，引來很多好奇的眼光。平原值得記錄的景致很少，除了莊稼，地平線，電線桿，植物品種不多，花草也普通。走著走著，沒有路了，好在慧后熟悉地形，沿著沒準河一路向前。走累了，兩人找一處避風的地方休息。慧后并不善談，只回答他的提問，其他的，很少講。眉宇間刻著幾道與年齡不相稱的皺紋，不見舒展，是什么事情讓她打起了心結？學前終于撬開她的嘴巴。學前第一次對一個姑娘的身世展開柏拉圖式的想象，其實，事實只是幾句話，更多是想象的延伸。她不知道自己的祖籍，不知道自己是誰，甚至懷疑身體是不是自己的。她只跟香頭學過一年字，會寫自己的名字，口算能力還可以。她有過出去打工的念頭，但沒去成。有一次跟閨蜜坐船到了鎮(zhèn)上，意外吧，我這樣的人竟然有閨蜜，她狡黠地眨了下眼睛。她們從小在一起，閨蜜從家里拿吃的給她，有好東西，她也給閨蜜。有一次，閨蜜還保護了她，她可真厲害，敢跟幾個人動刀子，你們再敢把她怎樣，姑奶奶就用刀子捅你們，殺死一個夠本，殺死倆賺一個。別說，真讓閨蜜唬住了，那陣子，她相安無事。后來閨蜜扔下她，去了南方，年底回來，變得不認識了，穿金戴銀，嘴唇涂著口紅，眼眉又黑又長，說話一套一套，好些話她都聽不懂。她答應跟閨蜜走，到了鎮(zhèn)上還是回來了，閨蜜罵她，膽小鬼，鄉(xiāng)巴佬。其實，我啥都不怕，就怕找不到回家的路，慧后輕輕嘆了口氣。她斷斷續(xù)續(xù)說這么多，他一直在聽，從沒想到打斷她。晚上，他要了兩個房間。隔著走廊，她想換一個距離較近的房間，有事，有個照應。他拒絕了，第一次在女人面前這么決斷。他發(fā)現(xiàn)她的行囊像一個百寶箱，有吃不完的東西。后來，她緘默其口，不再說自己的任何話題。拒絕換房間這件小事成為她的痛，她用自尊療傷。

沼澤地氤氳著乳白色的霧靄，原始腐殖物漂浮在水面，長期積累，形成一個天然的植物場。細小的泉涌噴吐著熱氣，陽光直射，斑斕絢麗，誘惑著旅行者的好奇心。視線隨著時間維度在潛移默化中悄然移動，暗黑的地方，深不可測，更具魔力，距陸地只有一箭之遙。大大小小的泉涌匯集成一股清流，從上游往下游流淌。沒準河的形成充滿樂趣和玄機?；酆笏浪览W前，不讓他往縱深走。別看草地風平浪靜，到處藏著魔爪。他不聽她的，繼續(xù)往前走，地面好像在顫動，像大型動物在負荷喘息。一股引力挾持著學前往下墜，泥漿滲進衣服，刺骨的冰冷劍一般植入神經，他不停往下陷，如果不及時拔出來，后果很嚴重。學前試了幾下，沒有成功?？謶謷豆怂?，救我——學前發(fā)出求救?；酆罅R了一句，混蛋，脫掉了上衣，匍匐著爬過來。好在距離不遠，很快拽住了他的胳膊，學前勉強舉起雙臂，平放在沼澤上，慧后隨手扯斷幾根藤，劃拉一堆草葉，鋪成一條道，兩人一齊用力，泥漿黏滑，稀釋著兩人的韌性和力量，草葉很快被吞噬，不敢怠慢，兩人拉著手，拼命往陸地爬。不再顧及形象，爬出來就是勝利。

天突然下起雨，沒準河源頭一片汪洋，夜幕提前拉開，漸漸吞噬了萬物。他們攙扶著，一磕一絆摸索著往前走?？床坏铰?，一片漆黑，憑記憶，慧后帶著學前往前摸索。因為恐懼和寒冷，學前渾身沒勁，牙齒打顫。他渾身濕透了，一雙鞋陷進沼澤，只能打赤腳。路面上的石頭硌得腳生疼，腳板劃了幾道口子，疼得鉆心。他耷拉著腦袋，實在走不動了，慧后干脆背著他走，他有點難為情。都什么時候了，你還忸怩。一行人打著手電朝他們走來，有人喊著慧后的名字，慧后答應一聲，身子一晃，和學前一塊跌倒在泥水中。

學前告訴慧后，跟家里說好了，不打算走了。他沒告訴慧后，家里什么人也沒有了，哥嫂把屬于自己的房子占為己有，他無家可歸。一路上，慧后沉默著，學前說了很多，包括支教的很多話題。

洪水過后，學前帶領同學們處理善后，鐘暫時掛在一個臨時木樁上，除了上課，課余時間用來清理黃泥巴。這些泥巴都是上游沖下來的紅土，充滿黏性，村里人過來幫忙，總算清理完?？粗蠹依鄣脻M頭大汗，學前有點過意不去。學前想起了慧后，如果慧后在，一定留大伙吃飯。大伙好像看出學前的意思，說，都是為了孩子，別客氣。

村里要在沒準河修一座橋，讓學前設計圖紙。學前考察過沒準河，對河流的走勢、流速、土質有所了解，不負眾望，很快繪制出了圖紙。

資金到位，工程進度很快，年底前，基本竣工。

學前因為兩頭忙，功課落下了一截，準備放假前把課程講完。課程比較緊，恰恰這時候，傳來一個消息，是慧后的?；酆蟛]有離開沒準河，以前沒走，現(xiàn)在更不會走，知道學前很忙，也不去想他。鈴聲一響，她就坐不住了，撐著筏子到沒準河對岸，看著學?；疑奈蓓敵錾?。她想靜一靜，給自己給學前一段思考的時間。從認識到現(xiàn)在，兩人爭來爭去，還不是為了學校，為了孩子們。過去的事她不想回憶，村里人對她蠻好的，都站在慧后這邊，支持慧后，胖嫂也不再糾纏慧后，娘家侄子是一個混混，怎能配得上慧后。修橋這段時間，來來往往的人很多，慧后索性做起義務工，免費用筏子載客，方便了大伙出行。興致好，慧后便唱起山歌，清脆婉轉的歌聲在沒準河兩岸蕩漾。我倆相愛在山村/情深意濃甜如蜜/你儂我儂到白頭/恩愛夫妻美名留。

沒準河橋正式通車，是在新年的最后一天。村民自發(fā)組織，舉行了熱烈隆重的剪彩儀式。參加剪彩儀式的除了村鎮(zhèn)領導，還有參與建橋的全體村民。學前作為大橋的設計者，接受了媒體記者的采訪。儀式結束，學前和慧后在橋上舉辦了婚禮，為大橋竣工增添一道靚麗的光彩。

當婚車行駛到橋頭，披著白色婚紗的慧后執(zhí)意步行。按照當?shù)仫L俗，新娘下車后，新郎要背著新娘去新家。新房在學校，是村里集資為他們蓋的，很多人不知道兩人走到一起的內情，有意站成一堵人墻，要他們多走一段路，從新建橋通過。學前背著慧后，臉色不由漲紅，咻咻地說，唱支山歌吧，我愛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