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來說,講究點的女人第二天穿什么衣服是前一天就計劃好的,郭媛也是如此。如果要去人多的地方開會、吃飯,或者同學聚會,如果再有喜歡自己或者看著順眼的男人,郭媛還會提前幾天把衣服搭配好。那天,她覺得什么衣服都不太理想,特別是缺一雙鞋子。計劃買鞋子的念頭早了,將就的時日也長了,接到同事顧姐電話后,她決定去買雙鞋子,買雙高跟鞋。之前她很少穿高跟鞋,盡管她只有不到一米六的個子。
吃飯時間定在第二天晚上。也就是說,她得在今天或者明天上午把鞋子買好。網購來不及了,她決定明天中午請了假去買,去大商場買。家境富足的閨蜜動不動就去大商場買衣服買鞋子買包……朋友結婚啦、過生日啦,她都會雷厲風行地去商場買買買包裝自己。她以前還悄悄笑話閨蜜,好像新買回來的衣服會讓她臉上的雀斑少幾顆,或者讓腰間的贅肉少一些似的。像閨蜜這樣興師動眾雷厲風行地買東西她還是第一次。
不等閨蜜有空,第二天中午,她吃過午飯就行動。
很順利,在市里新開業(yè)的一家商場,她看上了一雙高跟鞋。黑色,跟高六厘米,鞋面簡單鑲了兩顆珠子。正好搭配她計劃穿的帶珠子的裙子。下電梯時她看到張海報。五樓新開了家美發(fā)店,是韓國深造回來的理發(fā)師。最近追的韓劇里,四十多歲的女主角成熟知性優(yōu)雅。女人還是要捯飭的。她改變主意,上樓,去理發(fā)。
兩個多小時后郭媛頂了頭栗色短發(fā)出來了。和韓劇里女主角的發(fā)型一樣,自然又不失精致。理發(fā)師說她的額頭漂亮,露出來好看。她從電梯中的鏡子里看著自己,試圖確認剛才理發(fā)師的贊美:姐的樣子也就才三十多歲。
坐在公交車上,她習慣性地打開淘寶,半個月前給母親買的烤箱半路丟了,商家說補發(fā)一個。母親昨天又問起,她想看看發(fā)貨沒??赐旰笏P了手機。中午沒睡,車上晃兩下瞌睡就來了,閉了眼睛腦子卻像剛才等待染發(fā)劑著色那陣都是多年前小鎮(zhèn)工作時的回憶。
那年她二十六歲,鎮(zhèn)上上班的舅舅托人把她從小學校調到了鎮(zhèn)里文教辦。文教辦在鎮(zhèn)政府大樓的后面。報到那天,舅舅帶她去見文教辦主任。主任比舅舅小幾歲,四十一歲。舅舅讓她叫他叔叔。后來正式上班后她就改口李主任。李主任是浙江人,大學畢業(yè)后來援疆,南方人有小鎮(zhèn)土生土長的人都沒有的白凈面孔。氣質清俊,兩道劍眉下一雙眼睛總有坦蕩磊落的笑意,像香港電影里大學教授的溫和模樣。那是他給郭媛的最初印象。到她離開那個小鎮(zhèn)前,他似乎一直都是那副模樣。
回憶中,公交車駛出擁擠路段拐彎下了河灘路。四月,春回大地,天氣轉暖,河灘路兩邊的杏樹、桃樹、梨樹漸次開放。和春天一起到來的還有那些從南方回來的人。天一熱,那些在廣州、海南度假的人就回來了。都是有錢有閑的人,特別是那些退休的人。有的還在海邊買了房子一去不回。李主任就是這樣的人。李主任的愛人身體不好,肺癌加皮膚病,到海南后緩解好多。去年,他愛人死了,他打算回來。請客的同事顧姐說。顧姐早幾年也在小鎮(zhèn)上班,大家都熟悉。再也不去海南了。顧姐說。再不去了?郭媛又問。老李不喜歡那邊,太熱,受不了,之前也是他老婆喜歡??磥眍櫧愫屠钪魅嗡搅倪^。
上班那陣,李主任好像不怕熱。那會鎮(zhèn)里許多男人一到夏天好穿個大褲衩上班。中午吃了食堂回來,掀開T恤露半截肚皮。只有李主任從頭到腳規(guī)規(guī)矩矩。有一次看電視劇,老年秦祥林身材挺拔,眉目俊逸。潛意識里,郭媛認為李主任老了后一定也是秦祥林那副模樣。那會兒郭媛愛看書,也喜歡文學,會欣賞周圍的美好了,花草、云朵、季節(jié)的變幻……會激起她內心微小的波瀾。
回憶被一陣電話鈴聲打斷。一個內地口音的男人問她是不是叫郭媛,是不是之前在網上買過烤箱、是不是丟了……郭媛答了幾句就有點不耐煩,問他是誰?他說他是什么快遞公司的,總而言之,要加個微信給郭媛退快遞費。郭媛本來想拒絕,那人及時地說,按照公司要求,三倍退回??垂峦nD了,又用港臺腔說加個微信,在微信上退……
郭媛掛了電話,繼續(xù)沉浸在回憶中。
文教科工作不忙,比起學校上課備課那些固定動作,日子輕松隨意許多,多半時間都是用來檢查督促學校落實工作。小鎮(zhèn)山區(qū)多,一些學校隨著村落建在山里。山也不是很高很陡的山,路也早就修到了山里。除了冬天,山兩邊都是各種開著小花的植物,寂靜、空氣好,來去會有放風的感覺。但熟悉的地方沒風景,加上山里個別路段被春天融化的雪水泡壞了,沒修好,公交車過不去,只有換乘三輪車,山路顛簸沒人愛去。但郭媛喜歡。每個人要聯系一到兩個學校,郭媛的一個聯系點學校就在山里玉希布早村。
三月份開學后,李主任讓大家不要在辦公室喝茶聊天了,都下去聽課,要求每個人在一個月內把聯系點所有老師的課聽上兩遍,為后面縣上的公開課做準備。那段時間,大家每天都各自帶著聽課本出發(fā)去學校了,一聽一天。
李主任去的是比郭媛還遠的學校,每天騎摩托車來回跑。
春天,乍暖還寒。那天,聽完最后一節(jié)課,郭媛像以前一樣準備離開,她剛一出門,就被一股風像大手一樣推回去了。中午就刮起來的大風還在刮,預告的還有雨,再不走雨就來了。郭媛只好逆風而行,揚起的沙土撲了一臉,還灌了半嘴沙子。好不容易挪到了車站。刮風,又要下大雨,三輪車的師傅都不來了。天色越來越暗,眼前一團渾濁。一陣摩托車聲從遠處響起,她以為來了三輪車趕緊招手喊。不是三輪車,是輛摩托車。她瞇眼看,車上戴頭盔的人也向她招手。隨即看清楚是李主任。來,上車,我馱你回去,這會沒車了。李主任說。來不及多說啥,郭媛扶著李主任的肩膀坐在車后座。李主任說,得趕快走,山區(qū)雨大。一路風沙,路上到處是坑洼,還有一些像他們一樣匆匆往回趕的大車小車。好在李主任熟悉路況,有驚無險。
走出七八公里雨就來了,瞬間就是瓢潑大雨,雨點借助風力石子一般砸到臉上。不能再走了,不然會有危險。李主任說。他把車拐進了一條小道停下來,帶著郭媛步行往山里走,在一個山洞邊停下來。視線太差,路又滑,往前走,大車多,危險,只有等雨停了。進了山洞后李主任說。山洞就在路邊,能坐四五個人大小,里面倒也干凈,看來是經常有路人或者放羊的人來避雨或休息。還有一個爛草帽,爛草帽邊一左一右兩塊石頭正好適合坐。他倆坐下抱著大腿看外面的雨。雨越發(fā)大了,噼里啪啦,像是大年夜的鞭炮。李主任說,這山洞是附近許多人的救命山洞。他講起那年也是大雨,一個從遠方回來的人碰到下大雨在這里睡了一晚上才走的。第二天等他回家一看,山里的房子已經被山洪沖跑了。還有一年,一個孕婦在這里生了孩子,還是個雙胞胎。以前村里還有人會在這里燒香求子。郭媛越聽越有趣,漸漸沒有了對山洞、大雨的恐懼,還有和李主任獨處的尷尬。李主任倒不見異樣,大約被堵到山洞是常有的事。他把不知道哪個牧民放下的幾塊干馕掰了一塊給郭媛。吃吧,吃了就不冷了。郭媛看了下表,才六點多,天黑得像傍晚。這雨總不能下到明天吧。丈夫知道她來村里聽課了,雨這么大,會不會擔心她呢?她嚼著干馕暗自想。這雨估計一時半會停不下了,李主任說完翻出傳呼機,山里信號不穩(wěn)定,傳呼機上啥也沒有。他們聊了剛才聽課的情況、學校的管理,都是平常同事們扎堆時的話題。還說起了單位的何老師。之所以說起她是最近發(fā)生的一件事,李主任覺得正好解釋下。何老師這個人的優(yōu)點特別明顯,能干、熱心腸、愛照顧人。單位十幾個人里她對郭媛最好。她喜歡人品好的人,這是她常掛嘴上的話。意思是郭媛人品好。但最近她對郭媛可并不友好,在推薦一個去杭州出差名額的事情上,李主任開小組會征求意見,考慮別人都出去過,李主任建議讓年輕人郭媛出去學習見世面。大家都同意了,但德高望重的何老師不同意郭媛去,而且當眾表達了反對意見。按說郭媛有去的資格,但何老師是單位的有功之臣,歲數也大……李主任有些抱歉,也很納悶何老師這次情緒躁得有點反常。郭媛還好,自己才來,去不了也是情理之中。當然她也納悶平日里對她挺好的何老師為什么不讓她去。
一時無語,他們沉悶地看著雨,似乎在思考答案。
有雨滴飛濺進來,他們不約而同挪了石頭往后坐。越往里越狹窄,兩人間的距離也更近了。她看到李主任褲子上熨斗熨燙過的褲縫,記起有次何老師指著李主任的背影悄悄說,他們家的衣服都是老李洗了熨的。何老師覺得老李命不好,說李主任年輕時下鄉(xiāng)住在他老婆家里受到照顧,后來就成了一家人。兩個人太不般配了。何老師認為自己和李主任是同病相憐。她這么優(yōu)秀,而一樣倒霉的是家里那位也是又沒文化又粗俗。有一次說得興起,說她老公半夜回來不洗腳就上床要和她那個,她氣得一腳踹他滾到床下。她發(fā)狠說遲早要把那個家伙休掉,自己一個人過。單位的人都知道何老師喜歡李主任,如果李主任那多病的老婆死了,沒有人懷疑第一個主動去照顧李主任的一定是何老師。
郭媛見過李主任那個病懨懨的老婆。的確,長一副齙牙的人咋能好看,加上長期有病皮膚也蠟黃。何老師說得對,李主任這樣的男人真不多見,對藥罐子老婆還那么好,真是把許多男人比下去了。包括自己的丈夫。在何老師日復一日的嘮叨中,郭媛很難不把李主任當一個男人、一個出類拔萃的優(yōu)秀男人看。而不是領導,或者長者。
濕氣氤氳中,生出股香皂的香味,又夾雜了一絲淡淡的中藥味。那是李主任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因為老婆的病,李主任從不吸煙,愛干凈的他身上除了老婆的中藥味,就總散發(fā)著力士香皂的味道。她記起李主任有次說話比畫手勢時,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肩膀,立即彈開,好像被電打了一樣。現在他們挨得這樣近,也沒有別人,看上去他倒很坦然。
雨像泄洪的水肆意地澆在大地上,氣溫也更低了。李主任脫下了外衣給郭媛。郭媛遲疑著,李主任說,穿上吧,你們女孩子容易著涼,雨還得下一陣。郭媛接過衣服披在身上,力士牌的中藥味頃刻包裹了她。一層雨幕掛在前方,看什么都是模糊的,仿佛世間一切都模糊起來。雨聲均勻持續(xù),刷刷刷,嘩嘩嘩,像催眠曲,郭媛打了哈欠,就勢半靠在墻上睡著了。
等她醒來,已是半夜。雨什么時候停的不知道,李主任找了些柴火點燃了,在一邊坐著,也許是因為暖和,加上雨聲的催眠,郭媛睡得很沉,竟什么都不知道。
下山的時候,天黑風大地滑,她差點摔倒,走在后面的李主任一把扶住她。泥巴沾滿鞋子走不動時,她得抓著李主任的胳膊走,有時要靠李主任牽住她的手才能不滑倒。終于,他們到了停摩托車的地方。
坐在車上,起初她只抓著李主任的衣服。李主任開的速度并不快,但路不好,上下顛簸中她的腳一次次被彈開,根本落不到腳蹬子上,還差點被甩下車去。唯有牢牢抓住李主任的衣服,雙腳死死踩住腳蹬子,她才算有點安全感。沖下坡時,李主任提前預警說抓好,接著摩托車向前傾斜,她慣性地往前趴去。一開始,她還極力撐著身體不往前倒,使著勁保持距離。但由不得她,有那么一陣她的胸脯不時在李主任的后背蹭來蹭去。她顧不上避讓,或者害羞。四周除了山就是山,怕什么呢?另一個聲音提醒她,除了山就是漫漫長路和黑漆漆的夜空,天地之間就剩下他們了。我要是他老婆,才舍不得讓李主任那么辛勞。這是何老師說過的話。盯著遠方一顆微弱的星子,她也忽地冒出這個念頭。一個顛簸,她的臉磕在了李主任的背上。她沒有再挪開,任自己趴在他身上,感受到溫暖,并陷入一種渺茫的情緒中。接著,她聽到了李主任的心跳。然后是自己的。咚咚咚,很重,像黑暗里兩個人在敲門。她心底升起一個隱秘的愿望,希望這下山的路再長一點,夜也可以再長點。
風把她的長發(fā)一會吹散,一會撩起來,拐彎的時候,一股妖風還把她的長發(fā)纏繞在了李主任的脖子上,似乎在替她表達著什么。
那年雨夜她還是長發(fā)。三十多歲后,有了白發(fā)她就把頭發(fā)剪短了。有點像個女企業(yè)家,這是兒子說的。丈夫也說她失去了一些溫柔。當然還說她少了別的,多了別的。是的,中年女人都有的皺紋、臃腫和嘮叨等壞毛病她一樣也不少。丈夫前年提拔了副局長,似乎越發(fā)有了對她挑三揀四的權力。
那天他們從山上回來時已經是半夜。李主任把她送到樓下。樓上有高考人家的孩子已經亮燈了,像一雙雙睜大的眼睛。從摩托車上下來的她雙腳發(fā)麻。匆匆道謝完她抱緊胳膊瘸著腿往回走。一直沒有聽到摩托車離開的聲音,快拐彎的時候她回頭,看到黑乎乎的遠處,李主任還在原地。
家里一片漆黑,丈夫睡得很沉。如她所料,丈夫并沒擔心她。他鼾聲很大,仿佛是生氣后故意的。她在沙發(fā)上躺下來。
早晨,丈夫問她幾點回的,她隨便說了個時間。丈夫也有下鄉(xiāng)晚歸的時候,并沒在意。
第二天上班,李主任沒來,說感冒了,重感冒。郭媛想起前晚的寒冷和他的外衣,還有下山時的冷風。
那幾天,門口一響起腳步聲她就看看,看看是不是李主任來了。三天后,李主任上班了,人瘦了,越發(fā)清俊。他們目光接觸的第一眼,李主任好像愣了一下,郭媛就知道,那天晚上李主任的心跳是真實存在過的。她更有點慌亂。李主任的眼神很快就變了,那是她熟悉的目光。接著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哦,我剛還碰到你舅舅了,你舅舅精神好呀!說完,就轉身向走廊另一頭他的辦公室走去。她看到他頭上的白發(fā)了。
他們以后再也沒有單獨在一起過。有一次去他辦公室取東西,她看到了衣架上那件外套。走廊里沒人,外面是幾只蛐蛐在叫。她走過去貼近衣服,聞到了那晚的氣味。她閉上眼睛,黑夜、山洞、冷風,還有那晚的心跳。恍如隔世。
文教科待了幾年后,郭媛就又調了工作。再也沒回過小鎮(zhèn)。有一次在街上見到過何老師。她還是張口閉口老李。郭媛才知道,李主任因為老婆生病提前退休了,然后去了海南。他老婆病得很厲害,去海南也是為了救命。
郭媛下車后就找了塊陰涼地。打開微信,是有一個好友申請。她順勢點了。顧姐也留言了,快點哦,咱們提前去點菜。
她把新鞋子換在腳上,想象著等會見到李主任的情景。
郭媛還換了兩個單位,不過都在那個小縣城里,和許多人一樣,工作、家庭,好像長了三頭六臂似的忙著。最后一次見何老師還是三四年前。何老師也退休了。站在郭媛面前的何老師穿著鑲有小鉆石的粉鞋子、染了淡粉色的指甲、金邊眼鏡、粉色套裝,多年前就講究,退休后她更加新潮精致,帶著看破紅塵解放天性的味道。她無所顧忌地告訴郭媛,當年她很嫉妒郭媛,那年破壞郭媛去杭州的美差也是故意的。她說,老李的老婆是個醋罐子,他很注意和女人劃開界限,可老李對你挺好的。比如,對郭媛說話的時候語氣溫和、郭媛辦公室的暖氣不行立馬就修、給她配的電腦好等等雞毛蒜皮的事。甚至有一次郭媛穿了雙高跟鞋被李主任夸過樣子不錯,她也記得。
小鎮(zhèn)時光浮現。郭媛想起了儒雅溫和的李主任,想起了開闊寂靜的山野,也想起那個黑夜。那之后郭媛再沒見過何老師,聽說也搬到了內地,在女兒女婿那里。只是何老師終究沒有休掉她老公。
那幾年,像得了傳染病一樣身邊好多人離婚。她四十歲那年也差點。本來就是缺少激情的婚姻,丈夫還和一個經常坐他車的女下屬好上了。丈夫和一家人都求她原諒。她也不是那么不顧一切的人,更沒有勇氣一個人生活。沒離。不過,后來她報復性地和一個有婦之夫好了一陣,直到相互嫌棄一拍兩散。
被生活折騰過的人像做了大手術,失了元氣。貌合神離的婚姻生活再無驚喜,郭媛的朋友圈,點開了還是那年一家三口去內地旅游的照片。
那個要退錢的人加她微信后,并沒有發(fā)來紅包,而是刷來一個網址,寫了一行字,意思就是按照公司規(guī)定,退款需要點開網址,在網上操作,錢最后退到銀行卡里。她心想真麻煩,但快遞費也近一百了,做事一向認真的郭媛耐著性子點開了網址。網址顯示了密密麻麻的字,中間有個框,是輸入銀行卡號的。這快遞公司也不嫌麻煩,明明一個紅包就搞定了。嘀咕著她還是填了銀行卡號,又點“下一步”。提示輸入銀行卡密碼,她幾乎沒多想就把那六個牢記在心的數字輸上了。她只想著趕快結束這些拿到退款,退出,然后趕到酒店包廂。她要在這之前補補妝、整理下衣服——其實,有那么一秒她是清醒的,那就是:會不會是騙子?也許腦子里裝的東西多,腦回路終究比手慢了幾秒——她機械地點了提交——老公出軌、婚姻像杯無味的白開水、她報復性的出軌和慘淡的結局…… 她實在也算不上精明和果決之人。
兩秒后,手機就蹦出條信息,告知她卡里支出三千塊錢。那是今天買了高跟鞋和理發(fā)款后剩的錢??墒牵龥]有取錢呀!她的第一反應是銀行出了錯。但,很快反應過來,并立刻全身像開水沸騰了。她被騙了!“電詐”!她腦子里蹦出這兩個字。小區(qū)門口天天能看到有關此類的警示海報,她從來沒細看過,潛意識里,她覺得那些低等錯誤,她不會犯的。她手忙腳亂地把剛才的電話回撥過去。果真,無人接聽。報警?;碳敝兴龘芰?19,意識到錯了,趕快重新按了110。
到了派出所,一個年輕警察接待她做了筆錄。他詳細地問了經過,她配合回答了每個問題。交流中她才知道,就這么個十幾萬人口的小城,每分鐘都有人在上當,全國就更多。還有,網上詐騙大部分都不好找回。為啥?原因很復雜,不是一句兩句能說清楚的。那個年輕的警察說。她也沒有耐心聽了。吃飯的時間就要到了。
坐在出租車上,她才認真煩躁起來,白白損失三千元。氣惱,對自己如此輕信一個陌生電話感到羞愧和屈辱。她把這事給在社區(qū)工作的閨蜜說了下。果然,見多識廣的閨蜜一點也不見外地笑話了她,說她沒有戒備心……
離餐廳還有兩公里路時堵車了,堵了好長一截。許多人下來自己走。她也下車走。
高跟鞋起初是配合的,走著走著就像受騙了的她,咋樣都不舒服起來。最后幾百米,她竟無論如何也走不快了。
她比約好的時間遲了快半小時。上了餐廳三樓,推開那個叫“一千零一夜”的包間,正好就看見C位的李主任。第一感覺就是,早年那個儀容俊朗、風度翩翩的男人也老了。雖然還像年輕時候一樣清瘦,雖然還是那么體面得體的氣息,灰色的襯衣還像年輕時候那樣熨得平展。但人老了許多。頭發(fā)白完了,兩頰也像許多老人一樣有了老年斑。包廂開了空調,她剛剛像間溽熱的房間的身體,也開始降溫了。
李主任也愣了一下,隨即很快就喊出郭媛的名字。他們握了手。郭媛年輕時候很不習慣和男人握手。即便是禮節(jié)性的。這幾年當了部門主任,漸漸習慣了。李主任的手輕輕地碰了她一下。她腦子里迅速地閃現出那個黑夜李主任牽著她的手下山的情景。也只是一瞬間,她又回到現實,然后是和別的老同志握手、打招呼。和當年一樣,他們都喊她小郭。都是退休的老同志,難得聚在一起,興致很高,氣氛很好??磥眍櫧銊偛艣]少美言郭媛的生活。在一群退休的老同志看來,小郭命很好,工作好、嫁得好,她今天又是那么的體面,服裝、發(fā)型皆充滿了成功人士的味道,很配得上他們的夸贊。郭媛的抱歉似乎都是多余的,她忙,來得遲也是理所應當的,能來就是給他們這些老同志面子了。幾個老人感動后用了寵溺的口吻,紛紛說,小郭沒變,還和當年一樣是個實誠姑娘。請客的顧姐也一再錦上添花,說,小郭很能干,現在是單位的得力干將。他們一口一個小郭,親密得宛若當年和她有多少年同甘共苦過的經歷。其實當年郭媛和這些人來往并不多。如果不是李主任今天她可能還不來。
回憶,自然是飯桌上的主要話題。然后是各自的現狀。誰死了、誰病了,誰跑到內地跟著兒子過、誰的孩子混得好。孩子好,老人過得也就好,老張匯報時掩不住得意,女兒在上海上班,每月給他寄來五千元。王叔的女兒在新西蘭讀書,拿到了綠卡。李主任也講了,老伴前年走的,現在回來是小兒子需要他幫忙,兩個孩子。他還沒說完,旁邊幾位老人免不了羨慕他有兩個孫子,家丁興旺。特別是張老師說女兒在北京,都三十多了還沒找上對象。被羨慕的李主任未置可否,看上去有點無奈,苦笑的樣子也不失溫和,和當年一模一樣。熱議的還有養(yǎng)生保健,暮年之人個個堪稱半個中醫(yī),氣血了,陰陽了,風濕了,頭了腳了,土方偏方大家各種交流。李主任現在啥都好,就是心臟不舒服。她聽見有人問東問西,啥時候開始、啥癥狀,喝啥藥?這也是大家關心的,都把目光對著李主任,聽他回答。郭媛借助這個機會仔細地打量著李主任。李主任當年整齊的白牙稀疏了許多,眼珠子也沒年輕時那么黑。果真人老珠黃呀!因為衰老導致眼皮的松弛,他那雙臺灣教授一樣的大眼睛都變小了,有點三角眼。不過,兩眼透出的目光和當年差不多的,鄭重謙遜從容。那樣的目光下,讓郭媛想起來初秋里光和溫度都剛剛好的夕陽。郭媛走神了。這時旁邊坐著的一個老人神不知鬼不覺地附在郭媛耳邊說,心臟病都是氣的,他老婆脾氣臭得很,好在終于走了,再不拖累李主任了。
要轉著圈給老同志敬酒了。到李主任的時候,郭媛莫名地心跳加速。久不穿高跟鞋的腳有點敏感,這一陣子被擠得生疼,連累得她手都有點抖。她很快控制住。包間小,站到李主任很近的地方才能說話。能說什么呢?旁邊都是人,雖然都是老人。免不了要說些客套話。有那么一會,李主任也望著她說話,有客套的生分、也有熟絡的親密。她就聽清了一句,記得當年你不會喝酒,現在可以了,到底長大了。也許喝得有點猛,也或者她看到了李主任眼里熟悉的眼神,她有點眩暈,一只手點著額頭。李主任說,嗯,小郭還是那么靦腆。想起李主任當年給何老師說,小郭是個靦腆的姑娘。性格潑辣干脆的何老師學給郭媛這句話時,也同時傳遞了羨慕嫉妒恨的情緒。
一個多小時后,菜吃得差不多了,齁甜的三炮臺早沒了味道,浸泡太久的紅棗肥胖的身子占據著茶壺,枸杞像個胖蟲子,里面的茶葉稈子浸泡得像根草棍。都是腸胃不好的老人,一個個不加掩飾地打起嗝。默認馬上就要散席,大家不約而同地實施了現在聚會的必要動作,加微信。老同志們雖眼神不好,但都紛紛熟練地亮出自己的二維碼,舉在中間的鴿子湯上面。李主任是主動過來找郭媛加的微信。
一起送走歲數大的老人,顧姐去結賬,說好讓郭媛等她。郭媛回到包間里等。進了包間她趕快找了凳子坐下,將高跟鞋脫了。這半天的時間,腳受刑一般難受,好不容易等到腳能松口氣。腳后跟的確被磨破了,左腳的水泡已經爛了,她猶豫著要不要把另一個水泡搗爛呢。門外的嘈雜聲突然大了,包間的門打開了。還以為是請客的顧姐回來了,抬頭一看是李主任,她趕緊把腳放了下來。李主任和顧姐一塊進來的。
餐廳出門就是車站。夜幕降臨,路燈下,她看著李主任和顧姐上了車后,也坐車回家。車上人不多。她找了靠窗戶的座位坐下,酒意散去,倦意襲來,頭靠在車窗上舒服了許多。看著車窗外劃過的夜景,眼前卻是今天發(fā)生的一切。特別是剛才李主任交代的事情。李主任兒子的兒子,也就是他的大孫子要上學了,他希望郭媛能想辦法讓他孫子去一小上學。李主任兒子前幾年把房子賣了給他們二老在海南買了房子,加上給老伴看病,現在沒有現錢再去換房子。他們說的“辦法”,就是郭媛那個提拔了教育局副局長的丈夫。其實,他們提到孫子的時候,郭媛就意識到什么。但聽完顧姐和李主任一張一弛的訴說后,還是驚訝和慌亂了。她沒吭聲,她想拒絕。她不想去求丈夫。之前這樣的人情她一個也不受理。顧姐過來了,她一只胳膊親切地挽住了李主任的胳膊。小郭,她喊。顧姐比郭媛大個七八歲,年輕時也不難看,這幾年顯老了。女人們私下會說離婚的女人因為沒有了男女生活會老得快。當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需要男人的滋養(yǎng),顧姐給好多人都說過再不找了,自己一個人才瀟灑。但疫情時顧姐獨自待家里好多天后改變了想法,覺得人好歹還是要有個伴,臥到家里那么久連個吵架的人也沒有,憋死人!但哪有那么好找,她一直單著。是的,她現在找到了,這個伴就是老李。顧姐流露著喜悅,就像幾個小時前,郭媛在鏡子里看到煥然一新的發(fā)型時的欣慰。我倆的事我后面再給你說,但這個事情我知道你能幫老李,不瞞你說,老李已經把房子租到了一小附近,也是為了方便接送。說完,顧姐婉轉以及堅定地表示有情后補。李主任呢,或者帶著初秋夕陽一般的微笑看著郭媛,表示情況屬實?;蛘呗冻鲆桓鼻笕宿k事之人都會有的不安和羞怯。嘴半咧著,看著郭媛。好像多年前,郭媛被舅舅帶到小鎮(zhèn),第一次見到李主任時的局促不安和乖巧??垂聸]有吐口,顧姐又說,李主任不是有心臟病嗎?他這樣也省點心。郭媛不知道說什么,但知道無論如何現在是不適宜拒絕的。
公交車緩緩行駛著,像勞累一天的人無精打采。高跟鞋太硌腳了,她取出包里的平底鞋換上,這才像下了飛機的人感覺到踏實。座位前一個胖女人在看朋友圈,她用那根香腸一樣的指頭飛快地劃著手機屏幕,挨著給朋友圈點贊,像給田地播種一般有規(guī)律。郭媛打開微信,是剛才老同志的好友申請。她一個個地點了通過,包括李主任的。她順便看了李主任的朋友圈。李主任隔三差五地更新著,時事政治、保健信息,最近多了幾張孫子玩耍時的照片。好幾條下面都有顧姐的點贊。她機械地點開一條關于心血管病預防的保健信息。剛才在飯桌上,李主任娓娓道來自己的病情,最初就是心臟跳得厲害,尤其累了沒休息好的時候。他的手放在胸前一下一下彈跳著,模擬著心臟起伏劇烈……郭媛當時只關注了李主任那雙修長的手。想起它年輕時候的模樣和溫度。忽然,她想起多年前山里那個下雨的夜晚,摩托車上李主任狂跳的心臟,那么劇烈……
今天的一切,真是紛亂、倉促和荒誕……
她疲倦地閉了眼,但耳邊卻回響起幾個小時前電話那邊閨蜜的嘲笑口吻。在回答她提出的能否找回來丟失錢財的疑問時,閨蜜就那種口吻。她說,你想得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