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繼《周作人平議》之后我的第二本周作人研究的書,現(xiàn)在命名為《“心頭住著兩個鬼”:周作人評傳》。以評傳的形式寫,其實也還是一種研究,只不過是按照周作人的人生發(fā)展軌跡,循序漸進,使得分析研究有了一個系統(tǒng)的發(fā)展脈絡。
周作人在《兩個鬼》一文中,這樣說:
在我們的心頭住著Du Daimone,可以說是兩個——鬼。
…… ……
這兩個是什么呢?其一是紳士鬼,其二是流氓鬼。
…… ……
那兩個鬼,在那里指揮我的一切的言行。這是一種雙頭政治,而兩個執(zhí)政還是意見不甚協(xié)和的,我卻像一個鐘擺在這中間搖著。有時候流氓占了優(yōu)勢,我便跟了他去彷徨,什么大街小巷的一切隱密無不知悉,酗酒,斗毆,辱罵,都不是做不來的,我簡直可以成為一個精神上的“破腳骨”。但是在我將真正撒野,如流氓之“開天堂”等的時候,紳士大抵就出來高叫“帶住,著即帶住”!說也奇怪,流氓平時不怕紳士,到得他將要撒野,一聽紳士的吆喝,不知怎的立刻一溜煙地走了。
他還繼續(xù)強調說:
我對于兩者都有點舍不得,我愛紳士的態(tài)度與流氓的精神。
他的這段話頗值得玩味與深思。周作人還寫過一篇文章,題目是《談鬼論》,是應“論語社”之約,為《論語》雜志發(fā)刊“鬼的故事”專號而寫的。他在文中這樣說:
三年前我偶然寫了兩首打油詩,有一聯(lián)云,街頭終日聽談鬼,窗下通年學畫蛇。有些老實的朋友見之嘩然,以為此刻現(xiàn)在不去奉令喝道,卻來談鬼的故事,豈非沒落之尤乎。這話說得似乎也有幾分道理,可是也不能算對。蓋詩原非招供,而敝詩又是打油詩也,滑稽之言,不能用了單純的頭腦去解釋。
…… ……
我對于鬼的故事有兩種立場不同的愛好。一是文藝的,一是歷史的。關于第一點,我所要求的是一篇好故事意思并不要十分新奇,結構也無須怎么復雜,可是文章要寫得好,簡潔而有力.
…… ……
第二所謂歷史的,再明了的說即是民俗學上的興味。
…… ……
此事當然需要專門的整理,我們外行人隨喜涉獵,略就小事項少材料加以參證,稍見異同,亦是有意思的事。
他把兩個鬼融入了自己的性格特征,此外還以這方面的資料進行鬼的分析,進而找出鬼為人生喜懼愿望之投影,聽人說鬼即等于聽其談心的結論。周作人是復雜的作家,在他的身上充滿著各種矛盾,千絲萬縷錯綜復雜,交織在一起,研究起來格外費力。出版也是幾經(jīng)周折,實為不易。
呈現(xiàn)在大家面前的這本《周作人評傳》,更多的是擺出事實,分析道理,對其進行心理分析,從大量的第一手資料中,探尋他靈魂深處的一些東西。這本書也是我自己四十年來研究周作人的一個小結。所有文章都是近年來新寫成的,在我的老朋友黃政一兄的建議下,進行了新的整合與添加,按照時間順序,又增加了早期的一章,前期加了一章,后面加上了四章。特別是政一兄提醒我,要求寫一章關于飲食內容的文字,于是就有了《晚年生活面面觀》這一章。以全面體現(xiàn)周作人在各個歷史時期不同的生活,形成了現(xiàn)在的《周作人評傳》。
需要說明的是,分析周作人下水附逆的那段歷史,在本書中大約占了相當多的文字,這些內容是目前研究界所關心的,文字的長度也是其他周作人研究的出版物中所沒有達到的。我以為這段歷史如果說不清楚的話,研究起來是困難的。因為題目所限,盡管在整合后刪去了不少重復的文字資料,為了在本章中說清楚,還有保存其中一些非常重要的獨家資料,個別地方還是發(fā)現(xiàn)有一些小的重復,這一點要懇請讀者原諒。
我這個人比較笨,但是有一個優(yōu)點就是還算勤奮,所以這幾十年一直在讀周作人,寫這方面的文章,雖然有些文章現(xiàn)在不一定發(fā)得出來,但我也總是在做;當然別的作家作品也有涉及,但是寫起來總覺得沒有寫周作人這樣熟悉,說得再文雅一點,就是“咬定青山不放松”吧。
28年前,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周作人平議》,后來又出了第二版,以后居然有書商在出版社的默許下,印行了換封面的第三個版本,再后來是上海遠東出版社,2010年又出版了《周作人平議》(增訂本),這已經(jīng)是第四個版本了。書出以后一時間反映尚可,特別是第四個版本很快就售罄。據(jù)這四個版本的綜合統(tǒng)計,印數(shù)已經(jīng)達到了一萬冊。在孔夫子網(wǎng)上一查,增訂本的書已經(jīng)賣到了一冊130至160元不等。這真是沒有想到的。我知道這一切都是黃政一先生的策劃,所以我從心底對他充滿了敬佩與感激。
本來我很早就編好了一本關于周作人研究的書,特別是近十年來,在史料掌握和深度研究上,覺得比以前似乎有了一些進步,同時也想給讀者一些新的信息,就是告訴大家,這些年我仍然從事這方面的研究而已。書編了一半又停了下來,其中緣由是出版社都緊縮了這方面的選題,這就促使我開始重新考慮,前一本書出了四版,而且印了那么多,就知道大學和社會上的讀者還是需要的。這些年出版的研究著作又太少,所以寫一本這樣的書還是很有必要的。
現(xiàn)在這本評傳中的各章基本都是新作,只有《周作人遇刺全過程揭秘》這一章,以前曾經(jīng)論及過,但那時有一些其他的原因,未能酣暢淋漓地將各種內幕展示出來。原來的那篇《周作人遇刺未遂事件》原稿,是在日本舉行的“國際東方學者第三十八回大會”上的專題報告稿。當時為了讓參會人的方便,在丸尾常喜教授的建議和幫助下,畫出了一個很大的表格,在報告會上印發(fā)給大家,現(xiàn)場通過解說效果還可以。但是收入《周作人平議》一書中后,讀者只看圖表就覺得有些不便,因為對這個圖表的解釋,應該還有許多話有展開解釋的必要,另外那時也還有一些資料沒有用上,現(xiàn)在根據(jù)一些新的材料重新寫成;增加了不少新材料和分析,在邏輯編排與整合中也比較滿意。
從事周作人研究是一項復雜的工作,它總會遇到來自各方面的干擾,常常使人左右為難。但是越是這樣就越能激發(fā)我的研究興趣,因為只有在這個時候才能說自己的話,畢竟這是現(xiàn)代文學現(xiàn)象和文學史中的一部分,歷史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人們總是要給予介紹和評說。正常的學術爭論是常有的,我自己也很喜歡學術論爭的文章,除了時常翻看以外,時而自己也參加進去寫一點,即所謂的不吐不快。
舒蕪先生曾經(jīng)說過,嚴肅的研究應該經(jīng)得起歷史的檢驗,讓研究對象在文章面前沒有話說;寫出的文章、得出的結論就是起周作人于地下,讓他對于我們的研究無話可說,這就是有力量的表現(xiàn)。要做到這樣是非常難的,需要你慎之又慎,扎扎實實、出以公心、守住底線;當然要做到這樣又并不難,只要研究者要走自己的路,踏踏實實、勤勤懇懇、日積月累,不受外界干擾,做你該做的事就行了。舒蕪先生是我周作人研究的指導者,記得在日本講學的時候,就與先生建立了通信聯(lián)系,他對我的幫助非常之大,每當有周作人研究的文章寫好,都要事先征求一下他的意見,認為只有這樣刊載出來自己才能放心。
周作人研究當然是困難的,一方面他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杰出代表人物,是重要的文學理論家,是中國現(xiàn)代第一流的散文家,是現(xiàn)代翻譯文學的前驅者;另一方面他又是文化漢奸,在中華民族最危險的艱苦卓絕時候,他墮入深淵、以身侍敵,參加敵偽各種活動說了很多不該說的話,做了很多親痛仇快、令人不齒的事情。這也是歷史的真實。一個人有多張面孔,周作人當然也不例外,他從那黑白相間的灰色地帶里走來,對于這樣的一個人,研究起來就具有相當大的挑戰(zhàn)性,他強烈地刺激著研究者的心靈。追根尋緣,我以為周作人是一個典型的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因此對于他在人生重要節(jié)點上的研究,就有了現(xiàn)實意義。具體的細節(jié)在此從略,讀者可以從本書中的《周作人與魯迅失和原因新探》《周作人對當官的態(tài)度》《“知堂老人”與敵偽巨奸》等各章中找到答案。這是一種在分析中的批判,這里面有小我和大我的沖突,分析中有一些歷史細節(jié)的展示,是很值得引以為戒的,也是我們今天還在研究周作人的另一種意義之所在。
在周作人身上充滿著矛盾,深挖他對現(xiàn)代文學主流的貢獻,當然是重要的。文學研究會的成立,文學理論的提出,《語絲》雜志的作用等自不用說。單是文學史上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主線,追根尋緣還要回到他那里去。他的一篇《人的文學》是劃時代的巨作,這篇理論文章,應該與魯迅的《狂人日記》一樣有著同等重要的價值。所以本書在這方面對《人的文學》進行了實事求是的分析。另外,關于對魯迅代表作《阿Q正傳》的評價,周作人在當時也超過一般人。在魯迅的這篇小說發(fā)表一百周年之際,本書特意增加了《對〈阿Q正傳〉的解讀》一章,以肯定他的批評家眼光。
周作人自己曾經(jīng)說過“心頭住著兩個鬼”,當然任何的比喻都不可能是恰如其分的,所以研究起來就格外費力,也可以說是困難重重。今天終于有了這樣的機會,可以撥開歷史的迷霧,進行全面公正客觀的評價,還他的歷史本來面目,這就更應該要實事求是,把握大局,堅守底線,辨明是非。用魯迅的話說就是:“以憤火照出他的戰(zhàn)績?!?/p>
好在我們這一代人都是研究魯迅出身的,我曾經(jīng)多次對人說過,從魯迅這里出發(fā)無論研究什么樣的作家,都會有種一覽眾山小的感覺,你都不會走偏。當然遇到周作人這樣的一個研究對象也是天賜良機,只有這樣的人才能構成一種挑戰(zhàn)來吸引你,研究起來才會格外有味道。從而使你知道人生無常、人面多樣、人性多變,督促你去探究人的復雜性、多樣性;以此為一個突破口,還可以上溯歷史各種人物,下看今日蕓蕓眾生。在引起許多思考之后,從中開出一條反省的路。我以為文學研究就是應該做這樣的事。感謝本書的責任編輯黃政一先生,他是當年我的《周作人平議》(增訂本)的主任編輯,那本書經(jīng)過他運籌帷幄、精心策劃,發(fā)行量非常之好,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難買到了。這次合作又承蒙他親自擔任責編,使得我信心倍增;如果沒有他的高瞻遠矚,就不可能有這本書的問世;我一直以為自己是不適合寫評傳的,非常擔心寫成流水賬;是他執(zhí)意堅持要我把此書寫成《周作人評傳》,令我在整合編排的時候充滿了信心和勇氣。還要感謝陳漱渝老師和劉運峰教授,此次他們應邀為本書撰寫了推薦意見,對我的周作人研究多加肯定和鼓勵,使我感動不已并且牢記于心。此書有三個篇章曾經(jīng)在國內的有關刊物上發(fā)表過,對于那些不能忘記的人們,我的心中也是充滿感恩之情。需要說明的就是這么多,這是一本新的《周作人評傳》,該說的都寫在這本書里了,請大家隨便翻翻,多提意見吧。
(作者系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