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遠(yuǎn)都看見那些車駛來,看見一個孩子站在公交站牌前眺望。
“我看清啦,是55路!”
“不是這輛,是后面那輛!”孩子搖著媽媽的手興奮地叫喊。
那時候爸媽常在周末帶我去家樂?!?dāng)時珠海最大的商場。從恒雅名園站出發(fā),坐55路一路向東,經(jīng)過珠海一中(當(dāng)時還叫一中高中部),從梅華西路到梅華東路,再向南拐進(jìn)興業(yè)路到山場市場下車,這是不用在記憶中挖掘也依然清晰的路線。
幼時的我一到公交車站就開始望著馬路上車流的起源處出神,事實上沒有智能手機(jī)的年代大部分人都在這么做,只能看著、等著。
在2010年前后的珠海,人們在波浪形琉璃瓦下站著或坐著,等一道明亮的檸檬黃出現(xiàn)在遠(yuǎn)處,等它方正、嚴(yán)肅的車身慢慢靠向最右側(cè),從外看近乎不透明的主駕駛車窗一點一點變大,這時視力好的孩子便盯著車頭上方開始報數(shù),車站開始熱鬧起來了,孩子們的興奮可以理解,每一輛車的到來都意味著一次即將發(fā)生的美好遠(yuǎn)行。于是有人開始急忙往站頭走,一邊走一邊時不時地回頭,有人走到一半發(fā)現(xiàn)自己的車被前一輛車堵在了后面,又只好邊向司機(jī)揮手邊往回跑,向前的和向后的還要時不時撞到一起,沒等到車的人則看著前兩者在面前穿梭。前后車門呲的一聲打開,快速吐出一些人,慢慢吸進(jìn)一些人,上了車的人很快往后走,找地方坐下,從外面隔著棕黑的玻璃看,他們就像融化在了車廂里。車即停即走,不做等候,向前追或向后趕的人都很快消失,一分鐘之內(nèi),門關(guān)上,車離去,車站又回到最初的狀態(tài)——人們在波浪形琉璃瓦下站著或坐著,等下一道明亮的檸檬黃出現(xiàn)在遠(yuǎn)處……
這一切都被一個不到八歲的孩子一遍又一遍地看在眼里,構(gòu)成了他對所謂“秩序”的最初印象。
在這樣的秩序下他上了車,刷卡是不必考慮的事情,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直接向后排座位跑去。
坐在座位上,感受著來自車底引擎的震動,他兩手扒著車窗,臉幾乎貼著玻璃,這樣望著窗外開始移動的世界。太陽突然弄花了他的眼睛,浮起一群黑色的斑點,他閉上眼睛,有點怕,不知所措,很久,再睜開眼睛,啊,好了,眼前又是一方方燦爛的光影。大概就是在這又悶又晃、灑滿陽光的車廂里,他仔細(xì)地觀察著這開始提供真實憑證的世間,窗外,上天的創(chuàng)造正按部就班地進(jìn)行,天高地遠(yuǎn),生靈恣意。終于,一類問題跳進(jìn)了他心中。
“媽媽,為什么太陽老跟著我們?”
“媽媽,為什么白天也能看到月亮?”
“媽媽,為什么鳥兒總是一群一群地飛?”
“媽媽,樓房怎么建得這么高?”
“媽媽,沿著路一直不停開會到哪兒?”
“媽媽……”
浪漫且縹緲的世界總算有了些眉目,有,也沒有,媽媽的解釋并不總能滿足他的好奇,他只好湊近玻璃再看、再想。只記得在前往家樂福的一趟趟公交車上,孩子的第一本能不斷地被激發(fā),既覺眼觀之事物的美好,又不知其如何實現(xiàn),甚至不知那是可能實現(xiàn)的。后來才懂,那種奇妙謂之成長。
再長大一些,家里買了車,公交車不再是唯一可選的交通工具,爸爸平時開車去上班。有一年六一兒童節(jié)正值周末,本來要加班的媽媽特意請了一天假,準(zhǔn)備帶我去白蓮洞公園玩,那時候爸爸工作忙,周末也要加班,她堅持讓爸爸也請一天假,好開車圖個方便,爸爸只是說忙,搖頭不答應(yīng),說你們娘倆坐公交去不就好了,為此——應(yīng)該說為我——媽媽和爸爸吵了一架,兩人不歡而散。
媽媽沒讀過什么書,說理吵架往往不占上風(fēng),加上爸爸吵得兇,她的聲音本想堅定有力,卻在他的洪亮嗓音面前顯得微弱,仿佛是被海浪吞噬的細(xì)流。每每只能憋紅了臉,氣得顫抖,不知該說什么,而我在一旁戰(zhàn)戰(zhàn)兢兢,對兒童節(jié)早已沒了興趣。
第二天早上,媽媽拉著我的手來到公交車站。六月份的太陽把馬路烤得像是在冒煙,除了公交車站頂?shù)牧鹆咛峁┑囊稽c庇護(hù)之外,四周都是一片亮白。公交車從遠(yuǎn)處駛來的時候,我看到空氣正在它前方張牙舞爪地波動,讓車頭在視線中變得扭曲,那時公交車都燒油,當(dāng)它轟隆轟隆來到眼前時,長長地從車底排出一股熱氣,悶得人渾身難受。
車上,媽媽的腿緊挨著我的腿,兩人沉默,車窗外扎人的陽光傾瀉著,把我逼得轉(zhuǎn)過頭來。我看到媽媽的臉,溫和、平靜,有一絲疲憊掛在不太濃密的眉旁。她開口了,第一次開口的時候我光看見嘴唇在動,聽不見聲音,便把頭湊前去。
“淵淵,以后爸爸媽媽吵架,你要幫著媽媽說話?!?/p>
“為什么?”
“沒有為什么?!?/p>
我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沒有再說。下了車,還沒來得及走遠(yuǎn),公交車便轟隆轟隆啟動,帶起一陣熱浪拍在我后背上,讓我?guī)缀鯐炑!?/p>
我無法忘記那天媽媽是怎樣笨拙地帶我逛完了白蓮洞公園,把我推到湖邊拍照,讓我笑一下,把海螺哨塞到我手里,陪我喂孔雀,向我繪聲繪色地描述孔雀開屏后的美麗,帶我去吃肯德基,不由分說地給我點了兩份薯條。我總是走神,或者說,總是想到些什么。當(dāng)我牽著她溫?zé)岬氖终驹诠卉囌?,等夜晚最后一班公交車駛到面前時,才意識到一天的結(jié)束。
其實,是我的笨拙讓她變得笨拙,正如是我對她的虧欠造就了她想象中的,她對我的虧欠。
公交車慢慢開,帶我一歲一歲長大。上初中那會兒,我有了自己的公交卡,前段時間在家偶然翻到,卡套已發(fā)黃,卡的印制也很簡陋,只能隱隱約約看到那上面的珠海漁女矗立在藍(lán)天下,旁邊則是檸檬黃的公交車駛過,右上角的幾個字倒是依然清晰可見:珠海市公共汽車公司乘車IC卡。
那意味著一個新的階段。不知自何日始,一個人出門已不再恐慌,覺得自己有一些可以脫離父母,自由地探索外面的城市了,而公交車正是帶我走向這樣的“獨(dú)立”的工具。我背上雙肩包,興奮地小跑到公交車站,車來了便將早已攥在手里多時的公交卡輕輕一刷,滴的一聲響起,那么清脆,那么可靠,覺得自己已是個“大人”。
那時周末常跟幾個同學(xué)一起去市圖書館寫作業(yè),當(dāng)然那是對父母的說辭,其實就是象征性地寫一寫,然后去閱覽室找點言情小說看,看也看不了多久,心早已飛到窗外去,久而久之大家就開始心照不宣地討論下一個目的地。
去這兒還是去那兒?那兒是不錯,可這兒坐公交車可以直達(dá),就去這兒吧,于是一行人等車、上車,從車?yán)锟赐膺?,開始分享見聞——脫離父母的見聞,右手閃過的這家奶茶店挺好喝,那邊那個美術(shù)館他去過好多次,再往前就快到某某的家了,上次就是他,坐公交沒零錢,直接硬塞了五塊錢紙幣進(jìn)去!哦,我想起來了,左邊這條路以前是去家樂福的,為什么說以前?因為家樂福早沒啦!
很像是拼圖,你一塊我一塊,把事情拼齊,把人拼齊,把珠海拼齊。我才意識到,很可能我們都一樣,是在公交車?yán)锸艿降膶@座城市的啟蒙,我只是那些在車窗前張望的孩子之一。如今各條線路的公交車跨越時空終于相會,車窗前的孩子終于相識,世界在此刻閉環(huán),然而并沒有完結(jié),也永遠(yuǎn)不會完結(jié),因此暢想還在繼續(xù)。那時我的暢想常常很簡單:下周末會坐在去哪兒的公交車上。
高中,有一段時間因為一些原因不得不走讀,下晚自習(xí)后要坐四十分鐘的公交車回家,從二中門口走到灣仔沙車站的一段距離,白天短,夜晚長,雙手拉著書包肩帶走出校門,就這樣背起一天的疲憊慢慢跋涉,這一路最容易生出心事,課業(yè)、同學(xué)、明天……心魂常在夜的天空和曠野中揭開一種戲劇,高亮的路燈和不息的車流在視野里都已不再顯形,青春的煩惱倒是常伴左右,那時既覺煩惱,又不知煩惱何由,身體在長大,情感在長大,想象和思考的能力都在長大,但還沒能大到——比如說像弈棋高手那樣——一眼看出許多步去,所以就會覺得眼前迷茫,悲從中來。一直走,直到一片琉璃瓦罩住我,一切才得以暫時停歇。有幾次當(dāng)26路寬大的車身緩緩?fù)6ㄔ诿媲?,鼻子忽的一酸,眼淚幾乎要流出。真好,至少還有它帶著我回家。
2020年7月8日,我18歲的生日,高考結(jié)束的日子,上天為我精心挑選了這一天,讓我用一場異常盛大的儀式告別青春。最后一科結(jié)束后,我擠開人群跑回宿舍,瘋了似的一腳踹開了宿舍門,門彈到柜子上的聲響幾乎把我震聾。迎著五點多的夕陽走出校門,看到家長們正手捧著鮮花迎接自己的孩子,媒體舉著相機(jī)不停抓拍,那一天好像每個人都在談?wù)摳呖迹乙灿X得每個人都應(yīng)該談?wù)摳呖?,因為三年太不容易,前十八年的生命也只是一場荒唐的鋪墊,現(xiàn)在世界終于要變了模樣,我也即將變成新的我。祝賀與關(guān)注——沒有誰比我在那一天更配得上這些——我好不容易這樣想道。
冥冥中上天也沒忘了回應(yīng)我的心聲,召來一輛公交車到我面前,讓我上車,回家。
五點多晚高峰的公交車上沒法坐著,人與人摩肩接踵,各忙各的,吵吵鬧鬧的小孩,壓低聲音呵斥的家長,戴著耳機(jī)的下班族,還有坐著的、四處張望的老人。此時一個內(nèi)心正極度澎湃的高中生正一點一點往里擠,他希望人們多少看看他,打量打量,二中的高考生?挺厲害的吧。哎喲,可不得了,他們推遲了一個月才考,挺不容易的吧?
但他唯一能引起人注意的地方是他的書包,鼓起的書包把他經(jīng)過的每個人都刮了一遍。
校門口歡騰的景象在車窗里越來越遠(yuǎn),路上一眼可識別的考生越來越稀少,車扎進(jìn)了城市,剛剛要變樣的世界好像又回到了原來的樣子,或者根本沒變過,永遠(yuǎn)都是那樣子。抓著扶手,呼吸著車載空調(diào)吹出的悶沉空氣,搖搖晃晃中我看見夕陽打在車窗上,外面仍是熟悉的珠海掠過,任何聲音、光線、形狀、姿態(tài),乃至溫度和氣息,仍自動地響應(yīng)著,與以往任何一天回家時沒有區(qū)別,百貨公司、揚(yáng)名廣場、香洲總站,偶爾在路盡頭瞥見的大海波瀾不驚,經(jīng)過珠海一中時距離最后一科結(jié)束已快兩個小時,校門口稀稀拉拉也沒幾個人,很難想象這里兩小時前也是城市的焦點。就這樣結(jié)束了嗎?乘坐公交車是一場快速的冷卻,以后漫長人生中的一課,在我剛走入成人世界的那天便要領(lǐng)悟,那就是平靜的生活才是永恒,一切紛紜的悲歡離合都沒什么大不了。
上了大學(xué),公交車便坐得少了,手機(jī)隨時拿在手上,輕點幾下便有一輛車專門奔你而來,精確地把你送到目的地,不用多費(fèi)半步。四年本科,公交車通常以這樣的方式出現(xiàn),出現(xiàn)在轎車的后視鏡里,在馬路上前進(jìn),在鏡中倒退。
唯獨(dú)每次放假從深圳回到珠海時,我想念公交車。深圳和珠海之間是那片滄桑的伶仃洋,與任何時候一樣,置身于這片洋上總有些別樣的意味,當(dāng)渡輪緩緩駛過洋中一半時,遠(yuǎn)方珠海破碎的輪廓開始一點一點擠出,我能看到它了。往往這時開始“零丁洋里嘆零丁”,覺得路還長,家的種種消息仍未可知,自己的奇思怪想、捕風(fēng)捉影、道聽途說……所有這些東西在遠(yuǎn)不可及又近在咫尺的地方神秘地紡織,召喚著我。
九洲港越來越近,終于踏上熟悉的土地,回來了嗎?有些不真實,老覺得什么東西還在洋上飄著,直到拖著大大的行李箱走到那十幾年來未曾變過的波浪形琉璃瓦下,坐上穿越了一整個城市而來的那輛公交車,電取代了油后,它們不再轟隆轟隆,不再噴著熱氣,如舊友換上新裝。我坐公交車只因它會慢慢駛過情侶路——那條令人如醉如癡的海邊公路,若是打車,司機(jī)便會著急地早早拐進(jìn)城市內(nèi)部,容不得半點耽擱。
傍晚,車行海浪之上,右側(cè)的晚霞無邊無際,層巒疊嶂般的色彩仿佛大海的潮水一樣在涌動著,群鳥飛過似乎能把云彩刮掉,不開車窗也能感受到海風(fēng)撫摸肌膚,城市陽臺金黃的燈光照亮對面沙灘上或坐或站或跑或跳的人們,說不清是哪一幅圖景或怎樣一種氛圍讓我思緒翩躚,但只有看到這些,才感到真的回來了,有一種遼闊無比的心情被喚起,就是被寄存的靈魂從彼岸滿懷激情地回到了此岸。
我曾有這樣一種想法:是什么人,或者什么東西,前世造了孽,今生只能做一輛公交車,夜以繼日,日以繼夜,一圈又一圈地重復(fù)。后來我又想,這事兒可能是另一個樣子:前世的它,不管是什么,早已走過了人間的種種荒唐路,看那燈紅酒綠實屬空虛無聊,聽那塵世喧囂純系執(zhí)迷不悟,這才放棄榮華,杜絕詭詐,做一種最為誠實的東西——最好不要是動物,更別是人!只要是有情就必然又被綁架,因此成為一輛公交車,或者說以公交車的名義在世間反復(fù),以其結(jié)構(gòu)、形式,而非肉體、靈魂,在一座座神魂顛倒的城市里傳遞生命本真的消息。
這樣,它們已然超越了時間,因為它們確認(rèn)了一條命定的恒途,在無盡無休的跋涉中,沒有任何卓絕的尋覓,也沒有什么成就可以作為路標(biāo),唯樸實地前進(jìn)是其投奔。
責(zé)任編輯 王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