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5公里,是武漢到長沙的距離。
也是我和父親的距離。
星期一早上9點,家里有行李箱在地面被拖動的聲音,我在房里坐著,知道父親要去長沙了。
父親和長沙似乎有著不解之緣。自打我有記憶起,父親就在長沙工作,那時兩三個月都難回一次家,我幼兒園期間有關(guān)父親的記憶是空白的。后來長大了,父親便回到武漢工作,本以為就這樣在武漢穩(wěn)定下來,可公司一聲令下,父親又輾轉(zhuǎn)到了長沙,一直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6年了。
桌上的時鐘秒針一下一下走著,我的手指在桌面輕敲,與行李箱滾輪滾動的聲音,拉開紗門的聲音契合,心里有什么想法在一點一點萌發(fā)。
在大門被拉開的前一刻,我?guī)缀跏菦_出房間,跑到了家的門口,喊住了父親。
他拖著行李箱,站在門外看著我。
我突然有一點怨恨這扇門,這扇門一旦關(guān)上,我和父親的距離又要拉長到345公里。
我說:“爸,我送你去車站吧?!?/p>
在我四五歲的時候,母親偶爾會帶我去長沙。其實我已經(jīng)不太有記憶了,但我總知道,長沙是我除武漢外待得最久、去得最多的城市,我逢人便說,長沙是我的第二故鄉(xiāng)。記得母親跟我說,每次要從長沙離開的時候,父親總是很不舍,我想是這樣的。父親是一個太過感性的人,心思細膩,他有多么想待在家中,擁抱我和母親,當(dāng)時就該有多么不舍。
那時的交通還沒有如今發(fā)達,高鐵什么的好像都是科幻小說里美好的想象。但就是那樣慢的綠皮車,承載了去往目的地的人最厚重的思念,傳遞了人與人之間所有沒說完的話與深埋在心里的不舍。
電影里總放著,送別的人會追趕著火車,只為了再多看離開的人一眼。那父親呢?送我們上車后,他會不會就站在那里,久久地凝望著火車遠去的方向?
火車的目的地,是他的家。但他只能留在原地。
小時候去往長沙的記憶大多來自模糊的感知和父母的陳述,我只能通過那些模糊的語言去觸碰當(dāng)時的感情,去體會心的顫動。當(dāng)時的我對于“父親在長沙”這件事是沒有概念的,真正體會到離別的感受,也該是很多年以后了。
學(xué)校難得休假,母親提出去長沙轉(zhuǎn)轉(zhuǎn),順便看看父親。長沙不遠,去旅游又可以緩解學(xué)業(yè)上的壓力,還可以見到父親,我答應(yīng)了下來。
這次我和母親去長沙,確實不像旅游,而像回家。因為我們沒有住酒店,而是去了父親租的小屋里。小屋不大不小,父親打掃得很干凈,平常沒有人睡的房間也已經(jīng)鋪好了床單被套,衛(wèi)生間的洗護用品一應(yīng)俱全。走到小房后看到床頭還有我平日愛吃的零嘴,我有些驚奇地回頭看了眼父親,他摸摸頭,笑了一下。
我突然很鼻酸。父親肩上扛的是一個家庭的責(zé)任,他要一人奔波在外,沒辦法回家,而他的妻女,也無法待在他工作的地方陪伴他,他沒有任何理由任何辦法留住他們,他只能拿出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在短暫的團聚中,獻給她們。
父親雖然平時也嘮叨,可他卻又矛盾地不會表達。他甚至買了自己女兒喜歡的零食都不愿意說出來,而只是安靜地放在那里,讓人自己去發(fā)現(xiàn)。
總說美好的時間是短暫的,那待在長沙的幾天幾乎是一晃而過,又到了該各奔東西的時間。
父親開車,母親坐在副駕駛座,我坐在車后座,去往車站的路上一路無言。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我也不知道能說什么。
我從鏡子里看到父親的皺紋和以前相比,在一點一點變多、加深,眼袋很重,一看便知昨晚并沒有休息好。幾次我和他的視線相交在鏡子中,我有些慌忙,想撇開視線,他只是淡淡笑了一下,有些無奈。
到站,停車。父親把我和母親的行李從后備箱拿出來,包背在他身上,行李箱也是他拖著。幾次母親想接過來,父親都避開了。我突然想到,很早的時候父親跟我說,在外面,只要他在,就不會需要我和母親提包。他并不健壯,可以說是有點瘦弱,可就是這樣的他,想用他一人的臂彎,給我一個堅不可摧的家。
上電梯,父親拖著箱子走在最前面,似乎要趕回家的人是他。我和母親站在一塊,看著他的背影,我突然就想流淚了。
這次分開,又是什么時候才能再見呢?我回的是家,那里還有我的母親、我的朋友,可父親呢?他回到的地方,只有他一個人,一個空空的房子。我上學(xué)受了委屈,回去有人傾訴,父親上班有什么難受,他能和誰說呢?我拿出手機,翻到我們的家庭群,父親在群里經(jīng)常分享他的日常,做飯、吃飯、練字、跑步……他生活的點點滴滴就這樣被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可我卻很少很少回復(fù)他,他一個人,就這樣說了很久很久。
他每次發(fā)這些的時候,很期待得到我們的回應(yīng)吧,這好像是他唯一的情緒出口了。我很后悔,為什么我不能在父親需要我的時候出現(xiàn),哪怕一句最簡單的“今天吃什么”“最近忙嗎”都是可以的。
車還沒有開,父親陪我和母親坐在候車廳。他絮絮叨叨地跟我講著,回去了要好好學(xué)習(xí),抓緊時間,這些我平時聽起來就心煩的話,如今卻讓我那么想要它永遠回響在我耳邊。我呆呆地看著父親的臉,似乎是無意識地說了一句:
“爸。”
他突然停下了話頭,看向我,一如既往溫和地說:“怎么了?”
我如夢初醒般搖搖頭,父親也只是嘆了口氣,拍了拍我的腦袋:“你呀,說這些你總不愛聽?!?/p>
廣播很快就播報了我們要乘坐的車次。母親接過行李,深深地看了父親一眼。中年夫妻好像總是少了些激情,早沒有了年輕情侶戀愛時的甜蜜,但這一個眼神,足以替代所有的話語與那些流于表面的擁抱。
我牽著母親的手,走向檢票口。幾次回頭,父親就站在那里,沖我招招手。
我突然想到一句話:孩子在用一生和父母告別。
父親就這樣目送著我離開。
那是我第一次體會到,家人常常無法團聚的痛苦。
長大的我逐漸變得獨立,總以能獨自完成什么事情為驕傲。大學(xué)的一個周末,我?guī)缀跏切难獊沓薄蚁肴ラL沙。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我很快點開了手機上的購票軟件,買了周五下午的車次,心里樂顛顛的,這是我獨自坐車離開家。
出發(fā)前一天,我把購票的截圖發(fā)給父親,幾乎是通知般地告訴他:我要去長沙了。父親很快回過消息:收到,到時候準(zhǔn)時在長沙南站接你。
其實與同學(xué)一道出門已經(jīng)不止一次了,可母親這次卻像我第一次坐高鐵一樣操心,說著什么讓我不要和陌生人講話的話。我哭笑不得,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母親才能反應(yīng)過來,她的女兒已經(jīng)快二十歲了。
因為去的時間不長,我甚至沒有帶箱子,當(dāng)天下課背著包就到了高鐵站。過安檢、檢票,再是漫長的候車時間。
周末高鐵站人很多,我沒有可以坐的位置,就站在一個角落四處觀望。我總說高鐵站聚集了最多的人,但這里其實是最孤獨的地方,因為沒有人會和別人產(chǎn)生連接,大家都是孤島。
有人匆忙趕車,不小心撞了我一下,甚至連一句抱歉都來不及說,只是回頭沖我歉意地點點頭,就又踏上了自己的行程。
待我終于上車時,已經(jīng)是一身的汗。我把包放到行李架上,等待著發(fā)車。我坐窗邊,看著外面的景觀,站臺上有人奔跑,有人駐足,大家都要奔赴不同的目的地。我倒是很開心,一方面是覺得足以獨自完成很多事,另一方面是覺得可以見到父親了。
我計算著時日,距離上次見父親好像隔了大半個月。最近他總是很忙,在群里發(fā)言的頻率也降低了。我打開手機,發(fā)現(xiàn)父親給我發(fā)了快十條信息:出發(fā)了嗎?到站了嗎?檢票了嗎?上車了嗎?我出發(fā)了……
嘮嘮叨叨的。我腹誹著。
可我卻莫名感覺到溫暖,和一絲心酸。
這么高頻率的發(fā)送消息,我比誰都知道,父親很激動,因為我要去長沙了。他在那邊一個人,肯定比我更期待這次的相見吧。
而且和他回家不同,這次是我主動去看他。
于是我一改往日的不耐煩,逐字逐句地回復(fù):已經(jīng)上車了,馬上發(fā)車,到站會發(fā)消息的,開車注意安全……
父親幾乎是秒回:好,在車上不要和陌生人講話。
又是這句話,我無奈地笑了一下,回復(fù)到:知道了。
到站后,父親的電話就打了進來,正好卡著車票上的時間點。電話里的他語氣帶著明顯的愉悅,在見到我的一剎那,他抱住了我。
我呆住了。
父親從來沒有非常強烈的情緒表達,語言上的“我愛你”更是沒有,更別提這樣擁抱我。
我輕輕回抱住他,說:“爸,我想你了?!?/p>
這樣的表達我也幾乎沒有過,可當(dāng)時的場景卻讓我情難自禁。
父親接過我的包,然后拉著我的手,帶我上車,一路上他都跟我講著長沙的每一條路。這條路他晚上散步的時候走過,這條路他夜跑跑過,這是他之前租的房子,這是他的公司,在父親講述的在長沙打拼的故事里,我似乎看到了一個逐漸有經(jīng)驗的打工人的成長,和一個父親的老去。
父親的新家比之前的更大,他在長沙的工作日益穩(wěn)定,工資相比之前有所上漲。走到父親準(zhǔn)備的房間,如我所想,和多年前一樣,鋪好了床單,床頭柜一樣放了我愛吃的零食。
我在房間里坐下,在床上休息,父親在廚房里忙活。他突然叫了我一聲,我打開門,只見他手上捧著一個餐盤,里面裝著我最愛吃的菜。他將筷子遞過來,看著我笑:“餓了吧,先吃點雞翅,剩下的菜馬上好?!?/p>
餐桌上擺的全是我愛吃的菜,而我最愛的葷菜父親一筷子都沒有動過。我心里一酸,從小到大都是如此,因為我嘴挑,家里人每次做飯總會給我單獨做一道菜,而他們從來不會吃一口那道菜。
我已經(jīng)快二十歲了,父親依然是這樣的。
我突然想起父親那句話,在他那里,我永遠是小孩。我當(dāng)慣了小孩,可我忘了,父親的脊背逐漸彎曲,父親的頭發(fā)逐漸花白,我還可以繼續(xù)當(dāng)小孩,他卻沒辦法繼續(xù)當(dāng)那個能永遠為我遮風(fēng)擋雨的父親了。
父親做的飯菜味道越來越好,我知道這也是生活所迫,一人在外地,必須學(xué)會照顧自己??晌乙蚕胱尭赣H知道,他不用時時刻刻都當(dāng)一個無堅不摧的人,再強大的人,也可以有脆弱的時候,只要是在愛他的人面前。
吃完飯,一向懶惰的我接過父親手里的盤子,說:“我洗吧,不能白吃你的吧?!备赣H還想說什么,我卻通過行動讓他沒辦法再與我糾結(jié)。
洗碗的間隙,我回頭看了眼父親,他嘴角掛著淡淡的笑意。
回程時,父親如多年前一樣,將我送到車站,等著列車發(fā)車的信息。他有些坐立不安,一下起身,一下坐下,一會又重復(fù)著跟我說了好幾次的話。我知道,他在緊張著我的列車到來,一旦我踏上列車,我們的距離又將拉長到345公里。
345公里,在祖國的疆土內(nèi)其實不算多長的距離。武漢與長沙,更是緊緊挨著。可當(dāng)把視線從宏觀的地圖,投射到微觀的個人身上,我才發(fā)現(xiàn),345公里,是我和父親怎么都無法逾越的鴻溝;是我們彼此相見,要跨越的距離;是無論我再怎么長大,也無法走到父親身前的距離。
父親比我多走過那么多路,好像注定了,他就要永遠走在我的前方,替我遮風(fēng)擋雨??墒前职职。乙查L大了,什么時候你可以回頭看看,其實你的女兒已經(jīng)就在你身后不遠處了。走慢一點吧,等等她吧,她可以與你并肩,她也可以為你遮風(fēng)擋雨的。
我說服了父親,我要送他去車站。我取了母親的車,這回是我坐在駕駛座上,而父親坐在副駕駛座,好像與過去顛倒了。到車站后,我顯得比父親更加忙碌,我不停地查閱他的車票信息,查閱他的進站口和檢票口,然后拉著他不停地說。話說到一半我抬頭,發(fā)現(xiàn)父親在笑。這時我才反應(yīng)過來,剛剛我的行為,有多么像幾年前他對我一樣。
若要打個比方,或許是朱自清先生的《背影》,買橘子的成了朱自清先生吧。
我也不禁笑了,我好像突然明白父親每次嘮叨時的想法了。
送父親進站,看父親檢票后,我突然很慶幸。物理距離上的345公里我好像永遠跨越不了,就像父親永遠都比我多活那么些年歲,但我可以坐上高鐵,克服那段距離,就像我可以長大,趕上我差父親的那么多年。
責(zé)任編輯 王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