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生老漢彎曲左臂支起上半身,抬起沉重的眼皮,右手在腰間輕捶,又是個不眠的夜,不知哪里來的誦經(jīng)聲,誦沒了他那伴隨著鄰家的雞叫聲姍姍來遲的朦朧睡意。拿起外套,蹬上布鞋,佛生老漢端起茶缸出門了。
這是幾乎跟隨了他一輩子的習慣,在他還是青年佛生時便如此。
從前他每日睜開眼便帶著茶杯和干糧,那是老伴早早備下的,頂著最后一縷月光,踱步到莊稼地里。
放下手里的農(nóng)具,佛生老漢蹲在田壟上,火柴頭擦一下,燃起一縷青白色的煙,他用力咳出一口悶了一整夜的濃痰,昨日的污穢被唾進綿軟的黃土里不見了蹤影。再吞一口茶水,苦澀漫過舌面,霎時,口腔內沉睡了一夜的全部細胞都跳動起來,經(jīng)過喉嚨時已變得甘甜,落在肚中激起一日的嶄新,整個人舒爽得發(fā)麻。
扎進自己的莊稼地里,佛生老漢不見了蹤影,黃土是他的骨肉,莊稼是他的血液,天地是他的靈魂,再起身時已日照當頭。
拿出女人烙好的餅,女人為他烙的餅里總是卷著油和稔子,外面一層面餅又酥又脆,內里卻是松軟可口,一口咬下去,酥脆軟糯的口感在齒間流連,胡麻油與稔子的清香在嘴里層層重疊。餅的味道與妻的味道一齊沖擊著大腦,佛生老漢半瞇著眼,似乎有淚水要流下來,有這一口干糧扶持著,佛生老漢從未讓一家老小受過饑荒。
如今搬來了縣城,出了門滿眼灰白,頭頂是棟棟高樓,汽車呼嘯而過的喧嘩令人心浮氣躁,就連這天還未亮的清晨,也已是人來人往。
佛生老漢緩慢地挪著步子。這兩天不知何故,心里總不敞亮,泰山壓頂一般的悶,渾身每一塊骨頭都不聽使喚,原本一米九的挺拔身板忽然就佝僂著了。白楊一般的長腿如今也變成了老柿子樹,干瘦彎曲不說,還如同掛著滿樹搖搖欲墜的爛柿子一般沉重。腿雖沉重得如同灌了鉛,腳下卻又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樣輕飄飄的,他拖著沉重疲軟的步子來到牛頭河邊。
衰老好像一夜之間降臨了,拍打著不聽使喚的老腿,牛頭河水向前流著,佛生老漢想起的卻是從前。當初不得已搬來縣城,唯一讓他有點安慰的就是這條牛頭河。
他出生在牛屎坑,是個有幾百戶人家的小村莊,家家戶戶都連著親,就算是老死不相往來的兩個人,往上數(shù)幾代一定是近親。佛生老漢一生的酸甜苦辣幾乎都揮灑在牛屎坑,牛屎坑的一切對他來說就像自己的身體一樣熟悉且理所當然,生來就該這般的。心情不暢快時,還要再罵上幾句,當真是個裝滿牛屎的土坑!搬來縣城后,才發(fā)現(xiàn)牛屎坑原來是那樣的獨一無二,就連下雨天家門口和著牛糞、馬糞的爛泥,似乎都時常帶著清香映入他的腦海。
這河是牛頭河,村是牛屎坑,一頭一尾,還是一頭牛。
牛頭河彎彎曲曲地流淌,河面上浮著些野鴨子,河邊的水鳥站定在河內的高地上,偶爾理理毛以示自己是個活物。河壩里的大塊荒地有人開墾出一畦作為自己的小菜園,種著些青紅蔬菜。這讓佛生老漢原本黯淡的眼驟然一亮,別的也就罷了,只是這黃土和他的血肉融合在一起,實在難離。盡管河壩里的一方地好比圈在籠里的家雀,佛生老漢覺得已是不賴了。沒多久,河壩里多了一塊井井有條的沃土。
搬來縣城已十年有余,十年間小縣城也發(fā)展得有模有樣。圍著牛頭河修建的人工湖和湖畔公園為縣城增色不少,整齊的綠化帶,樹啊,草啊,全都修剪得一模一樣。人行道上鋪滿鵝卵石,盡管有心做出一點原生態(tài)的美感,但凌亂中難掩的規(guī)整將人造的標簽高高豎起。一切都是那么整潔漂亮,讓人贊嘆卻不會心生感動。
十年前的牛頭河還算是一條大河,在這不大的縣城中也流淌得十分威武。牛頭河是渭河的支流,都是從黃河身上掉下來的肉,泥湯一樣的黃色不僅不顯渾濁,反而有種渾厚的純凈。時緩時急地流著,每一個水波都有豐滿的靈魂,如同一個個生命一般完成著自己的輪回。河邊的蘆葦、冰草肆意生長,雜亂卻生機勃勃,每一株草都是強有力的,油綠油綠地陪伴在牛頭河邊。不需要修飾就是最獨特的風景,站在河邊不僅令人感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人生的感慨也順著河水伴著清風一同釋然。
而如今,規(guī)整的人造景中,只有在湖旁的蔫頭巴腦的幾堆雜草旁,顯露出一條黑綠色的細流,時斷時續(xù)——那是牛頭河的遺骨。正是因為城市建設,前兩年明令禁止私自開墾土地。佛生老漢的金絲雀也被收走了。
但習慣難改,走在湖邊的人行道上,佛生老漢打了個趔趄,真是天生的賤命,路鋪得這樣好,反而不如在坑坑洼洼的黃土地上走得安穩(wěn),他心里罵道。
佛生老漢坐在長凳上,一雙遍布溝壑的瘦手小心翼翼地探尋著凳子上的裝飾物,蓮花形狀的把手,連花瓣上的纖維都細細地雕刻出來了,現(xiàn)在的人真是有本事啊,老漢感慨萬分。
肚里忽然一陣空曠,佛生老漢打開茶杯,這婆娘,如今日子好了反而變得小氣,泡了幾天的茶葉如柴草一般無味,還舍不得給換掉。小氣不說,平白添了懶病,每日不斷的烙餅,這幾天也沒了蹤影,整日里睡著不理人,小姐一樣嬌慣,這懶婆娘!佛生老漢的不滿逐漸溢出了胸腔,高高揚起,又落在地上。他重重地拍了拍褲腳的灰。
佛生老漢想起身接著往前走走,起身遠望,一眼就看到頭的人行道讓他失了興趣,陽光懶懶地灑落,他也順勢懶懶地仍舊坐下。腳下的小野草隨心所欲地生長著,借著風和陽光,他仿佛能聽見它們沙沙生長的聲音。身旁的柳樹擺弄著枝條,這柳樹定是個大姑娘,舒展著腰肢炫耀自己的曼妙。佛生老漢沒來由地想起新婚的那天。
那是個大晴天,他酣暢淋漓地與土地比試過后,扯著秦腔一路小跑回到家,爹說了今天早些回,有事哩。推開門,院內的情景讓已經(jīng)滾在嘴邊的秦腔生生憋回了喉嚨,重重地砸在肚里,砸得佛生少年后退了幾步。
院內擺著幾桌席,一個陌生的矮小陌生身影忙碌著,看見他后,那身影立馬躲進了廚房,只留下一片緋紅和秦腔一起被佛生少年咽進腹中。爹說這就是他的婆娘了,早都訂好了,今天日子好,直接進門,這女子潑辣能干,幾桌子酒席一大半是人家親自操辦出來的。
佛生少年云里霧里地過完了白天,夜里睡覺時才覺出了異樣,兩個陌生的男女待在一個屋里,昏暗的黃光裝滿了整間屋子。干咳著,他坐在炕邊,剛坐下又彈起,蹲在地上,蹲著也覺得不安,又坐在板凳上,一米九的男兒局促在一張矮凳上,手和腳都不聽了使喚,只能屈身假裝整理鞋襪。那矮小的身影吃吃一笑,他這才看清,煤油燈下那張臉,五官甚是普通,小小地放在不大的臉上,倒是顯出十足的和諧。一米五的個頭,瘦得像個雞仔,但又有著飽滿的氣力,一投手一頓足都干脆利落。
“上炕吧?!?/p>
第二天,佛生少年的眼里有了擔當,步子更沉穩(wěn)了。
佛生老漢咧了咧嘴,這婆娘,一輩子不改個潑辣勁兒,虎得很,真想不到那樣瘦小的身體如何支撐著這個家的上下。在那個人餓得想吃了自己的年代,五個娃娃居然都活了下來,每個都結實得緊。
記得老二一歲時得了肺炎,高燒不退,一口氣眼看著就要落了。佛生老漢狠下心從婆娘手里搶過來那具小小的身體,長不大的孩子不能死在家里,晦氣。前一秒眼看著就要跟著孩子一起燈盡油枯的女人忽然從炕上跳起,一把擒住佛生老漢粗壯的小臂,飛來的一股神力將他拽倒在炕邊,還沒來得及回過神,小身體重又回到了女人的懷里。女人狠狠地撩開眼前的亂發(fā),又抱著那小身體輕輕晃動,嘴里哼著奶香味的小調。
后來,老二成了全村唯一的大學生,如今在省城教書育人。每次二兒子回來,女人噓寒問暖后總向自己投來恨恨一瞥,再踮著小腳給兒子搟長面去。想到這兒,佛生老漢笑著搖搖頭,這臭婆娘,心眼和個頭一樣小。
眼前的湖水微微蕩漾著,泛起一陣魚腥味,氣味毫不客氣地拍在人臉上。佛生老漢皺皺眉,死水果然比不得正兒八經(jīng)的河,河水整日價流著,污穢腌臜全被帶走了,哪里有這氣味。
年輕人匆匆而過,他們沒有時間浪費在一條長凳上,也沒有多余的精力注意到路邊數(shù)著時間的老人。
佛生老漢忽然覺得自己像被世界甩出去的一滴露水,又仿佛變成了一棵樹、一株草,或者是一條長凳,只有起伏的胸膛提醒他自己是個活生生的老頭子。
腳邊一動,佛生老漢低頭,一條小黃狗安然地臥在腳下,你又來了啊,今天我婆娘又沒準備干糧,一起餓著吧。他摸著黃狗毛茸茸的頭,許是昨晚淋了雨,黏糊糊的,要是豆豆還活著,現(xiàn)在也該是條大狗了吧。
多年前,婆娘有天從外面帶回來一條流浪狗。狗瑟瑟縮縮地跟在后面,黑漆漆的眼睛里滿露著怯,探頭探腦地這里嗅嗅,那里聞聞。婆娘喊了聲豆豆,小狗顛顛兒地跟上,便在這個家里住下了。自此以后不管女人走在哪里,身后總有個黃點跟著晃悠,每日吃飯時女人坐在葡萄架下,豆豆坐在女人腳下,一人一狗你一口我一口吃得安然。
豆豆在佛生老漢那里卻討不到便宜,佛生老漢的大腳是豆豆嗚嗚哀號的根源,為了這事婆娘沒少和自己吵鬧。
又一次因為豆豆的哀號,婆娘沒給自己做午飯,佛生老漢決定改變了。早晨他出門前喊了聲“豆豆”,前所未有的第一次讓那黃色的小點既興奮又謹慎,小心地搖著尾巴跟在他身后一齊出了門。
傍晚時佛生老漢一人帶著霞光回來了,他自己都不知道豆豆是在何時被飛馳而過的汽車壓扁在馬路上的,還以為它先回了家。直到碰上女人焦急的淚光,他才想起回來時馬路中央已被塵土覆蓋了一層的那片暗紅,霞光驟然失了色。佛生老漢抿了抿干澀的嘴唇,女人不住地抹淚,他站在院里有些手足無措。他第一次為那個黃點感到悲傷,為它的哀號感到罪惡。女人的眼睛腫了很多天,傻婆娘心軟得不成樣子。
女人一直叨叨著要他再尋只狗崽回來,佛生老漢一直拖延到現(xiàn)在。難怪女人最近不搭理他了,許是生氣了,傻婆娘一大把年紀了還這么多小心思。一把年紀,路都走不穩(wěn),還養(yǎng)狗做什么,佛生老漢歪了歪嘴。日頭有些燙人,他起了身。
忽然的起立使他眼前茫茫然一片,一陣目眩后他有些無措了。家里亂糟糟的,老太婆鬧脾氣總是不說話,不樂意回去,去道生家坐坐吧。母親生了九個孩子,如今只剩下兄弟三人了。大哥儒生,年少時讀過不少書,又生得高大壯碩,被來西北征兵的長官看上,親自帶進了軍隊。
說起大哥,那是佛生永遠敬佩的人,大哥上過抗美援朝的戰(zhàn)場,據(jù)說管著不少人呢,因此成為牛屎坑里的大人物。
家鄉(xiāng)牛屎坑,是黃土高原上眾多偏僻窮困村落中的一個。這個地方雖說偏僻,可真是一方神靈庇佑的寶地,整個黃土高原上的黃土在這里似是繞了個彎,牛屎坑宛如沙漠中一片孤獨的綠洲。盡管比不得其他地方,但在黃土高原上,牛屎坑的草木之多是絕無僅有的,諸多植被中最多的就是松樹,在山谷的懸崖上孤冷地長著。若在院里坐一上午,總能遇上一兩只來串門的松鼠。
牛屎坑村口有座不大不小的寺廟,名為三郎廟。據(jù)說自佛生爺爺?shù)臓敔斊?,三郎廟就已是全村人心中的保護神了,他們是牛屎坑的神,不是玉皇大帝也不是太上老君,是牛屎坑自己的神。
如果沒有牛屎坑諸神的庇佑,大哥只怕早是一縷孤魂了。據(jù)說那時儒生還只是個大頭兵,跟著長官在戰(zhàn)場上摸爬滾打,那仗打得兇險,除了儒生,一隊人馬都沒了。儒生因被墻壁反彈來的子彈打在鋼帽上暈了過去,莫名其妙躲過一劫,這才有了后來立下赫赫戰(zhàn)功的振邦團長。
三郎廟就是這樣庇護著牛屎坑和牛屎坑的所有人。
小弟道生自幼便是病懨懨的,好幾次險些夭折。打小他便照顧這位瘦弱的弟弟,各自成家后,兩家人也住在一個院里。前年道生忽然心肌梗死,本以為兄弟二人的緣分就要盡了,沒想到這兩年道生雖纏綿病榻,人竟一日日地好了起來。
幾日沒去了,去道生家轉轉,順便蹭頓道生媳婦的攪團。
道生家的媳婦是自小養(yǎng)在家里,給道生唯一的兒子啟先做女人的,名叫立夏。佛生老漢起的名。
三十年前立夏那天,佛生老漢照常出門。
說也奇怪,那年久不見雨水的黃土高原竟連下一月的大雨,雨后常年枯黃的后山,也毛茸茸地長起了一層新綠。
在陽光和黃土中長大的黃土高原的兒女們,卻在這連綿的陰雨里有些難以忍受。門外的爛泥限制了他們自由的靈魂,男人們成日里蹲在門檻上吸土煙,瞅著屋檐下的水線,胸中有股氣力憋悶著無處釋放。女人們搟的面條,也一日不如一日筋道。孩子們初時還在水坑泥潭里打鬧,滾成一個個泥猴兒抱在一處大笑,后來臉上也似蒙上了一層水汽,賴在炕上不愿動彈了。
終于,立夏那天,停了雨。
大雨洗刷了高原上的浮沉,空氣十分澄凈,人們似乎更看得清彼此的臉。最忙碌的農(nóng)人也駐足驚嘆不可思議的藍天,云朵厚重地垂在天邊,乍看仿佛伸手可觸,再看卻又離得遠了。風清冷而純凈,不同于往日吹過留沙的黃風,大雨后的風是綠色的。
佛生老漢走在綠色的風里,粗獷的秦腔從他的體內爆發(fā)出來,被風吹起又砸在麥田里,他心里的暢快不可同日而語。
“哪個不長眼的,睡在我的麥子上,眼看著就要收成了,壓壞一片可怎么好?!泵鸵惶ь^看見遠遠的麥田里有個圓滾滾的玩意,佛生老漢氣極了,邁著大步跨到跟前。
走近后的佛生老漢傻了眼,哪里是睡在地里的農(nóng)人,分明是個包裹在棉被里的嬰兒。光溜的身子一半已袒露在外面,被雨后的冷風吹得發(fā)紅,是個女孩,細小的哭聲任誰也聽得出這孩子此時的虛弱。
大步匆匆,佛生老漢回了家。他站定在門口,聞聲而來的婆娘一臉不解,這么早回來,抱著個棉疙瘩啥愣啥。
“呀!”棉被的一角被掀開。
四目相對,婆娘原本瞪大的眼睛緩緩垂下,轉身進了廚房,再出來時端著一碗白面糊糊。小勺遞到孩子的嘴邊,可她揮舞著雙手,瘦小的身體用力繃緊,顯出根根肋骨,渾身都在拒絕??蘼曉桨l(fā)小了,卻還是一口不吃。
“送去道生家吧,他女人奶水足?!?/p>
道生女人剛撩起衣衫,這孩子像是早已聞到了奶味,閉著眼睛卻準確無誤地咬住了乳頭,小獸一般狠狠吮吸,嗆得直打戰(zhàn),卻不松口。
“哥,孩子就留這兒吧。”
“我也這么想,做閨女還是媳婦你們兩口子自己定。三郎廟給來了,咱們不能不收。就叫立夏吧,今兒立夏。”
立夏是三郎廟的孩子,是牛屎坑的后人,在道生女人的喂養(yǎng)下,如柳條抽枝一般旺盛地生長,一日勝過一日的機敏,一年強過一年的水靈可愛。牛屎坑少有這樣標致的女子,盡管拔尖,卻不張揚,低調溫婉得像地里的小麥。道生兩口子疼她勝過疼親生兒子。
立夏十九歲那年做了道生家的媳婦,變得愈發(fā)穩(wěn)重謙謹,說話溫聲細語,卻把一個家操持得十分好。道生兒子與立夏是牛屎坑唯一一對從不紅臉、相愛相親的小兩口。牛屎坑的人們都會遭遇婚姻,但遭遇愛情的不多,他們是幸運的兩個。
就連道生的生命之火,也不知有多少柴火是立夏一根根精心添入的。佛生老漢感激立夏,也感恩三郎廟。想到這兒,他不由得向東南面牛屎坑所在的位置欠了欠身。
進門坐下,見道生歪在炕上。
“哥咋來了?”道生一臉錯愕。
“我來看看你,讓立夏搟面,餓得很?!?/p>
“立夏不是……幫忙去了。”
“啥忙?給我拿口干糧就行,餓得很?!?/p>
道生無言,只得披衣下床,從廚房拿了一摞薄餅。一看就是立夏的手藝,像她本人一樣清秀,餅烙得又薄又圓,面用得精,沒有多余的調料,咀嚼起來滿口面香。不像自己婆娘烙的餅那般厚實,舍得放油。一摞薄餅下肚,佛生老漢腳下安定了許多,卻還覺得哪里不滿足。他咂咂嘴,還是婆娘的手藝更合自己的胃口。
兄弟兩人,一個歪在炕上,一個坐在炕邊。煙草在指尖燃燒,煙霧氤氳在屋內,只有火星爆裂跳躍的聲響,夾雜著從唇邊滑落的嘆息,一起落在炕頭。
“你身子好著?”佛生老漢聲如暮鐘。
“好著?!?/p>
火柴燃起又熄滅。
“娃還沒懷上?”
“沒。”
“領娃往三郎廟里去了沒?”
“屋里人不同意?!?/p>
“只要跟了先人的姓,就是親娃娃?!?/p>
“曉得。”
立夏與道生兒子的婚事是牛屎坑的大喜事,大家都喜歡這個水蔥一般可人的女子和那個壯實憨厚如黃牛一般的少年。沒有什么比兩個般配的年輕人終成眷屬更讓人喜悅的了,尤其在這個終年安詳如古潭的牛屎坑?;楹笠患易尤松畹煤秃蜌鈿猓郎鷥鹤幽且簧硎共煌甑牧?,再加立夏的賢惠淑德,日子過得十分紅火。
搬進縣城后,兩口子在城里陸陸續(xù)續(xù)開起了三家超市,就連道生那張長年蠟黃的臉也變得紅潤了。只是立夏不見動靜的肚子像只螞蟻一樣嚙噬著一家人的心,不疼不癢卻也難受得緊,為此一家人去遍了各大醫(yī)院,吃盡了苦頭??粗靖蓛衾涞闹蹲咏?jīng)常胡子拉碴、酒氣熏天地被人背回家,立夏那雙小鹿般靈動的眼睛終日紅腫著,坐不住的佛生老漢拎來了幾只包裹,瞥開眼,扔在桌上。
“一日三頓,煎兩遍以后讓立夏喝上。”
在藥材的滋養(yǎng)下,立夏的面色越發(fā)紅潤光亮,皮膚吹彈可破,腰肢也越發(fā)柔軟,身上帶著似有若無的藥香,裊裊婷婷地走過總引得路人回頭。肚子卻依舊如初。
佛生老漢心里有了計較。
“只能讓娃他媽趁天黑帶立夏去三郎廟了。”
“唉?!?/p>
“都是牛屎坑的娃娃,三郎廟看著哩?!?/p>
這是大事,每次來看道生,佛生老漢都要盤問一二。只要娃落在了家里,就是自己的娃娃,有個娃娃就有盼頭了。養(yǎng)兒防老,想起自己的五個子女,佛生老漢直了直腰桿。
這幾日五個娃都回來了,整日里守著他們娘,連爹問也不多問,白眼狼!也難怪,婆娘一輩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每一滴血汗都拿來喂給了孩子。相比之下他這個做爹的,除了讓孩子們知道了掃帚和搟面杖哪個打人更疼以外,沒別的功勞了。
佛生老漢已經(jīng)幾十年不關注妻子的容貌,年老后更甚,滿臉的褶子還有什么可看的,似乎她做的長面、烙的餅才更像位靈動的女人,值得被關注。但佛生老漢意外地發(fā)現(xiàn),每當娃們大包小包拎著回來時,妻子迎上去的臉泛著紅潤的光,就連常年帶著的蠟黃色也被遮掩起來了,似有似無的淚光讓她早已疲憊的雙眼閃著光。婆娘看見娃們時嘴邊揚起的笑,像極了第一次見時院里那個鮮麗的身影。佛生老漢想得出了神,我這婆娘,還挺耐看嘞。
“哥,想啥呢?”
“沒啥,你緩著吧,我走了?!?/p>
“唉,想開一點,咱們都是一只腳在閻王殿里的人了。”
“嗯。”
這道生又胡說啥呢,什么閻王殿,呸呸呸,晦氣。三郎廟里去一趟,立夏不可能懷不上嘛,操閑心。
披上外套,佛生老漢重又走在街上。太陽已經(jīng)搖搖欲墜了,數(shù)著日子,一天過得漫長,但真快結束時又覺得匆匆。街邊賣涼粉的小販吆喝著,給本該凄凄的日暮時分添了生機。
想起初來縣城時,婆娘一路上哭哭啼啼,舍不得牛,舍不得騾子,舍不得老房子,就連經(jīng)常拌嘴吵架的隔壁家七婆她也舍不得。原本心里就煩悶的佛生老漢被擾得更加心煩意亂,不由得甩開大步子走在了前面。
忽然發(fā)現(xiàn)婆娘的哭聲、抱怨聲好像有一會兒沒在耳邊了,別是丟了,縣城她沒來過??!忙回頭,佛生老漢看見婆娘遠遠地站在一個攤前,叫了幾聲沒回應,他只得大步折回。
“吃碗這個吧?!逼拍锟粗难劬α灵W閃的。
涼粉晶瑩剔透,被切成細條碼在碗里,辣椒、醋、蒜末、芝麻醬厚厚地澆在上面,撒點蔥花和白芝麻,讓她思鄉(xiāng)的焦躁霎時偃旗息鼓了。
“你別說,城里也好啊?!逼拍锉粵龇廴麧M的嘴嘟嘟囔囔地夸著。
不知是被辣的還是怎么,婆娘那天臉上的紅光總讓他記得。這傻婆娘,容易滿足得很,就愛一口涼粉,碗里的湯汁也要咂干凈。帶碗回去,傻婆娘肯定饞這一口了。
佛生老漢的手里多了一碗打包好的涼粉。天空一片血紅,云朵也變成朵朵掛在天上的紅花,一層層排著。佛生老漢走在一片紅色的光里,步履蹣跚。腳下的頻率沒來由亂了一拍,外套從肩上險些滑落,不服老不行了呦,佛生老漢一陣苦笑。
好不容易來到小區(qū)門前,這是全縣城最高檔的小區(qū),孩子們買來讓老兩口養(yǎng)老的,臨著牛頭河,名字起得敞亮——水畔華城。親朋好友哪個不說老兩口好福氣,子女這樣孝順。佛生老漢卻是不愛這樣的高檔。
小區(qū)建得比牛屎坑整個村莊還要大,一進院門,他便沒來由地眼花。樓一棟賽著一棟高,全長一個模樣,左彎右繞,前假山后噴泉,中間還夾著無數(shù)小花園。牛屎坑附近大小山頭比這樓不知道多幾倍,但佛生老漢記得清楚,山有靈性啊,坐在田壟上吸著旱煙,它們的呼吸都聽得見呢。牛屎坑每一條羊腸小道都曾臣服在他的腳下,這“華城”卻讓佛生老漢不得已駐足了。
失去方向的佛生老漢,迷茫地站在花園前,仰著頭搜尋著能讓他順利到家的蛛絲馬跡。手里的涼粉顫顫巍巍地懸在空中。他感到一陣沒有盡頭的絕望,紅磚白墻,每一棟樓都像一只鬼怪,無數(shù)玻璃窗仿佛無數(shù)只眼睛,閃著幽幽綠光注視著自己。佛生老漢生出了一種大限將至的恐慌和悲涼,耳邊隱隱約約傳來誦經(jīng)聲,森森然,夾雜著煙霧霎時將他包圍。
佛生老漢心頭的冷汗直沖著腦門冒出來,后背仿佛針扎一般發(fā)麻,腳下輕得直打轉。牛頭馬面走慢點吧,牛屎坑啊,三郎廟啊,求你們讓我死在屋里頭啊,死在外面可就回不去了。他想哀號卻發(fā)不出聲響,只能在心里一遍遍禱告。
“爸,你站著干啥,上來啊。”
老二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像一只大手將濕漉漉的佛生老漢救出了深淵,他回過神來,斷斷續(xù)續(xù)地吐出一口氣。
“哦,就來?!?/p>
看著老二圓滾滾的腦袋伸進了窗戶,佛生老漢的命仿佛又續(xù)上了。精神的放松使他的身體萬分疲憊,像是拉緊的皮筋忽然彈回后的頹靡,剛才輕飄飄的雙腿現(xiàn)在又灌滿了鉛。佛生老漢晃晃悠悠進了樓門,晃晃悠悠走到家門前。
立夏的臉伴隨著清晰的誦經(jīng)聲鉆進佛生老漢的眼球里。
“大爹,回來了?!?/p>
婆娘的一雙小腳向外撇開,從門里看進去只看得見腳底。
“嗯?!?/p>
他進了門??匆娖拍锎┲鴯湫碌囊律?,安靜地睡著。臉卻看不見,只一抹白色亮光光的。
“先給你下碗面?一會兒親戚都來了,顧不上你?!绷⑾牡穆曇暨h遠傳進腦海里。
客廳里燃著的香燭裊裊地升騰起縷縷輕煙,誦經(jīng)聲震耳欲聾,和尚的裟衣灼得佛生老漢眼疼。
“先給師父們做素面吧?!?/p>
佛生老漢換下臟鞋,走進客廳。婆娘瘦小的身體靜靜地停在地上,一張白布擋著婆娘的臉,也把佛生老漢擋在了外面。
他匍匐在地上,不顧兒女的阻攔,把手里的涼粉打開,仔仔細細地攪拌后,放上筷子,小心地放在香案前。
涼粉后面,是婆娘的笑顏,拍照時的拘謹還在笑里,平日里的潑辣、溫柔全在笑里。她的一切都在黑白色的笑里。
他眼里映著妻子黑白的笑,閉上眼,佛生老漢把留在眼里的黑白牢牢地鎖了起來,生怕它溜走。可它還是偷偷帶著婆娘的一生,化作一滴清涼,逃出了佛生老漢的眼,順著他溝壑縱橫的臉,滑落在那碗涼粉里。
責任編輯 李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