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慶河

一

北邊有一條河叫喜慶河，河兩邊分別是喜村和慶村，最初沒有橋的時候，兩個村子只在冬天有所往來。村里的孩子們在結(jié)了冰的河面上拉鐵爬犁，經(jīng)常自覺分成兩隊。大人們?yōu)榱撕搴⒆痈吲d，也為了臉面，爭著讓自己村里最擅長木活的人來做爬犁。

村民們天然愛著這條河，它帶來了沒有雜質(zhì)的水源，因此莊稼長得很好。國家出了相應(yīng)的政策，農(nóng)產(chǎn)品一車一車地往城里送。村民們的生活越來越好，漸漸地兩個村子變成了喜城和慶城。

人們不停地向外圈建立樓房，兩座小城漸漸逝去了原來的樣貌。河還是那條河，安安穩(wěn)穩(wěn)地扎在那里奔流不息。偶爾兩邊有誰家兒女嫁娶，就是兩座小城天大的喜事了。

對于喪葬嫁娶，人們還保持著原來的習(xí)俗，極其重視，十分隆重。

明天剛走到橋上，就看見前方一支敲鑼打鼓的隊伍喜氣洋洋地從橋上過了河，像是往喜城去。正巧他也要去喜城找人，便默不作聲地跟在隊伍后面想討點彩頭，問旁邊的人這是誰家有了喜事，那人也茫然地?fù)u了搖頭，說不知道，只是看這架勢不像是嫁娶。

“又沒人哭，總不能是白事吧?！泵魈熳炖锝乐缃o的糖，漫不經(jīng)心地低著頭，踢著路邊上的石頭說道。

“嗐呀，管他紅的白的，一會兒說點吉祥話都能討到酒喝。”

聞言明天才抬起頭，看清了說話人的樣貌，喲，是慶城出了名的酒鬼。

正說著，遠(yuǎn)遠(yuǎn)看見對面也來了一支隊伍，相較之下人少了很多，卻更嘈雜，似有百器在演奏。其中嗩吶聲尤為響亮，一響疊著一響，幾乎沒有停頓，像是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哭喊。也不知道是哪家?guī)煾荡档?，光是聽響，就知道師傅的賣力，肯定吹得臉紅脖子粗。

那酒鬼聽著聲說：“在這都能聽到響，給了不少錢吧?！?/p>

明天沒想搭理他，借著由頭跑隊伍前頭看熱鬧去了。他是聽明白了，從慶城出來的這支隊伍是喜事，對面喜城的是白事。

正好奇這喜事隊伍怎么不避一避，就聽見隊伍領(lǐng)頭的人說了一句：“怪了，我怎么瞧著對面吹嗩吶的是江河他哥啊?！?/p>

江河？明天登時愣住了。他眼睛有些近視，正瞇著眼往對面看去，又聽見旁邊的人說：“這咋可能啊，咱不就是要去江河家嗎？”

明天終于忍不住了，他問這隊伍到底是去干什么的。

“都抬著羊了還看不出來？俺們是給江河答謝去的。”

明天嘴里還嚼著江河給的糖。他沒有哥哥，就認(rèn)了江河做自己的哥哥。他知道江河還有個親哥哥，叫阿樹。

他正琢磨著，對面的隊伍終于搖搖晃晃地撞了過來。

前面吹嗩吶吹得臉紅脖子粗的人正是阿樹。

二

喜城只有一個百貨商場，建的時候工人們激情澎湃、熱火朝天，但沒過幾年，商場就黃了。

空無一人的商場，里面沒開燈，很暗，太陽落山的時候，黃色的余暉打在玻璃上，折射出來的是更暗的灰黃。每到這個時候，阿樹都覺得那里霧蒙蒙的，或者說像肉湯表面那層膩乎乎的油，讓人望而卻步。

喜城最千姿百態(tài)的是樹，沒有花匠修整，自由地生長。

阿樹的名字就是這么得來的，他和江河是孤兒，從小沒有父母管教，橫沖直撞地也就長大了。

兩兄弟在喜城唯一的親人是舅舅。舅舅小時候爬樹摘果子意外掉下來，右腿落了殘疾，做了三十多年的光棍。等好不容易娶了媳婦，阿樹爸媽就沒了，據(jù)說是去外省打工遭了車禍。兩條人命加一起賠了不少錢。當(dāng)時阿樹他們還小，錢最后到了舅舅手里。舅舅原是想留給兩兄弟生活，舅媽尋死覓活幾回，這錢就莫名其妙變成城里一間房。舅媽說這房子以后還是兩兄弟的，只是現(xiàn)在大家一起住著。阿樹帶著懵懵懂懂的弟弟從老屋區(qū)搬出來的時候，弟弟還天真地問身邊的大人：“這是爸爸媽媽給我們買的新房子嗎？”

變成孤兒以后，國家每月會給他們一筆不少的補貼，阿樹父母打工也攢了一筆錢，再加上死亡賠償，阿樹和江河怎么著也能體面地長大。只是，舅舅很快也有了兒子，舅舅舅媽兩人一直沒有正經(jīng)工作，平時一家三口就靠舅舅的殘疾人補貼生活。也是奇怪，這點補貼竟然能付得起舅舅一家三口的吃喝拉撒。

時間久了，也有離得近的人看出端倪，偶爾拉著買菜回來的舅媽胡扯上幾句，話里話外都在夸舅媽待三個男孩一樣好——瞧，魚都只買一條，是要煮魚湯給三個孩子一起喝吧。舅媽真以為自己挨了夸，是街道里替別人養(yǎng)孩子的大善人。

少年時期身體抽條快，阿樹和江河一周也吃不上幾口葷腥，看見舅媽的兒子津津有味地咂巴著嘴把魚刺吐出來，饞得心里直刺撓，恨不得撿起桌上的魚刺撓幾下。

每次阿樹看見江河魂不守舍的樣子，就在弟弟耳邊小聲說：“一會兒去買橘子吃?！?/p>

江河從小就喜歡吃橘子，舅媽苛刻不給買，江河有段時間發(fā)了怔，覺得一切和橙色、黃色沾親帶故的東西，都是橘子。后來江河路過那座廢棄的百貨大樓，指著將黃昏困在里面的灰黃玻璃窗說：“哥，那里面是不是裝了很多橘子？”

阿樹沒讀高中，去了一家賣鹵肉的飯店打工。他主意正，沒想過給人打一輩子工，想著偷師學(xué)藝，自己以后去外面也開一家鹵肉店。阿樹剛剛賺了錢，每路過橘子攤就買上一兜子，回家給弟弟江河吃。他發(fā)現(xiàn)不是每次買的橘子都甜。實際上特別甜的橘子很少見，都是酸中帶著一點甜。他沒讀過太多書，卻也自己琢磨著悟出個道理——酸甜是一對好兄弟，總是黏在一起，沒有太甜的橘子，也沒有特別酸的橘子。

直到那天，他買了一袋酸倒牙的橘子。他不信邪，挨個嘗了一遍，最后胃里咕嚕咕嚕往上泛起酸水。他沮喪地拎著一堆橘子皮回家，想著泡水喝，然后就聽見人說，江河死了。

這一天，喜慶河風(fēng)平浪靜。

三

有人說江河是見義勇為死的。

有人說他親眼看見江河把落水小孩拉上來以后，活蹦亂跳地往家走了，怎么沒過幾天就死了呢。

是啊，怎么死了呢？

阿樹被店里的大人帶著學(xué)會了抽煙。他其實沒有煙癮，也從不當(dāng)著弟弟的面抽。這會兒他點著煙，望著躺在一旁一動不動的弟弟，長久地愣神，直到聞到一股燒焦的味道，低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手里緊緊攥著弟弟的校服，而那支點燃許久忘記抽的煙將校服燙了一個窟窿。阿樹這才回過神，急得一下子把煙扔在地上，用手把那一點點煙灰從弟弟干凈的校服上擦下去，卻見那點污跡越擦越黑，越擦越往衣服里面滲透。阿樹終于忍不住了，他不知道朝哪個方向哭喊了一聲：“他就這一件新衣服啊，他走了，我給他穿啥好啊！”

那時候江河剛剛考上高中。雖然是喜城里唯一的中學(xué)，從里面考不出幾個大學(xué)生，但阿樹還是替弟弟高興，在心里想象著弟弟未來考上大學(xué)的樣子。到時候他可以拎著自己做的鹵肉，買上好的白酒，到父母的墓碑前痛痛快快喝一場，告訴他們自己把弟弟送進大學(xué)了。

就在江河領(lǐng)到校服的前幾天，他在喜慶河救回來一個溺水的小孩。喜慶河如它的名字，喜慶喜慶，幾十年來，沒聽說淹死過誰。

岸上認(rèn)識江河的人都對他說：“江河你啊，人如其名，喜慶河保佑你呢?！?/p>

江河救人回來以后當(dāng)天夜里發(fā)起了高燒，那段時間阿樹恰巧在店里值夜班。阿樹賺錢以后就帶著江河出去租了房子，環(huán)境雖然簡陋，但兄弟倆相依為命也溫馨。那天夜里江河自己在出租屋里燒得不省人事，天一亮又奇跡般地退了燒。江河以為自己只是著了涼，沒當(dāng)回事，和往常一樣背著書包去上課，后來又連續(xù)燒了兩個晚上，但白天仍然正常。但就在第三天正上著課的時候，人突然咣當(dāng)一聲直直倒在了地上。

后來做了尸檢才知道，江河的肺被水里的臟東西感染了。阿樹靜靜地聽著報告，他不懂醫(yī)學(xué)也沒什么知識，但還是顫抖著問醫(yī)生，為啥一個肺部感染就死了。醫(yī)生看了他一眼，有些不忍心，他知道面前發(fā)問的對象是死者的哥哥。其實不用問也知道，倆人如出一轍的清瘦，掃一眼他們的臉就知道，常年缺乏營養(yǎng)，弟弟似乎比哥哥還胖一點，沒準(zhǔn)活著的時候氣色比哥哥更好一些，但現(xiàn)在他也只見過弟弟青紫色的臉。都是猜測而已。最后醫(yī)生拍了拍阿樹的肩膀，告訴他很多疾病因人而異，有些人的免疫力太差了，有時候高燒也能要命。

有老人對阿樹說，江河也算是在喜慶河里走的，要請人祭路，最好從喜城一直祭到河那頭。多請幾個樂隊師傅，聲音越大越好。江河還沒成年，膽子小，這樣上路才不害怕。

被救起來的孩子是慶城的，他們請了家族里好幾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抬著羊也敲鑼打鼓地去喜城見恩人。

就這樣，兩支隊伍毫無預(yù)兆地撞在了一起。

為的是同一個人。

四

江河沒了以后，阿樹就把明天認(rèn)作自己的弟弟。

明天和兩兄弟不一樣，他還有一個爸，但和沒有也差不多。那男人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債，好不容易回到了慶城，又把自己在外面學(xué)的坑蒙拐騙的手段用在慶城人身上。明天的奶奶氣得要跟他斷絕關(guān)系，明天拿麻袋扣到親爸頭上揍了一頓，扭頭就把他送進了局里。雖然說禍害被關(guān)進去了，但到底是大義滅親，周圍人都懼他，生怕下一秒麻袋就扣到自己頭上。

“這是個狼崽，狼心狗肺，他爸不是什么好東西，生出來的也不能是個好東西?！庇腥诉@樣說。

阿樹的煙抽得越發(fā)狠了，地上的煙蒂煙灰越多，他干起活來就越賣命。他知道明天是個野性難馴的混種。他不關(guān)心乖巧聽話的江河為什么和這樣的人做兄弟，江河也好，明天也好，他都得讓弟弟走上正路。

阿樹似乎生來就要做哥哥。

明天拿著阿樹原本留給江河的錢去外省上了一所私立學(xué)校。他考不上江河的學(xué)校，正巧校方派人來喜慶兩城做宣傳，據(jù)說學(xué)費低，畢業(yè)又給高中文憑，阿樹就拍了板，送明天去念書。

阿樹自己雖沒有上過幾年學(xué)，卻對學(xué)校有著天然的敬意。他覺得再咬人的狼崽送到學(xué)校里，不能說由狼變成狗——他也不想自己的弟弟變成狗，做人太狗多窩囊——至少也變成個嘴里能吐出點墨水的狼狗，對壞人狼一點，該巴結(jié)討好人的時候也能搖搖尾巴。這是阿樹自己琢磨出來的生存之道，他覺得學(xué)校也能教會弟弟這些東西。學(xué)校教的總比社會教的溫和點，他吃夠了苦頭，可不想弟弟再吃。

明天不想念書，他說這錢留給阿樹娶妻生子正好。明天說這話時，阿樹穿著掉了皮的黑夾克，嘴里叼根煙，地痞流氓似的靠在被油漬熏透的泛黃的白墻上，干瘦的大手惡狠狠地朝明天的頭上揉去。

阿樹也不過二十多歲，卻像是被這里的風(fēng)沙活活吹老了十歲。明天覺得可惜，阿樹和江河不愧是親兄弟，仔細(xì)看他們的長相足有六分像，要是阿樹再文氣一點，換上干凈的白襯衫，那幾乎就是江河以后的樣子了。明天之前到學(xué)校找過江河，那時候他的江河哥剛換上新校服，藍(lán)白色的肥大外套披在高瘦的男孩身上，好看得讓人眼前一亮。明天就想著等江河考上大學(xué)，自己肯定拼命打工賺錢，給江河買一身體面的衣服，像掛歷上的明星，多俊俏。

明天不想阿樹像現(xiàn)在這樣拼命下去。阿樹如果不管自己，一人吃飽全家不愁，還能把自己打理打理，娶個喜歡的姑娘。別像現(xiàn)在似的，像個十天沒吃飽飯、睡好覺的骨頭架子。

心里想法再多，也還是個半大小子，擰不過早早出來混的老油條。當(dāng)然明天心里也渴望有人管著自己。

阿樹送明天去火車站的路上，兩人又路過了那座廢棄的百貨大樓。阿樹指著上面蒙了灰的玻璃窗問明天：“你覺得那里像橘子嗎？”

明天滿臉困惑，抻著脖子迷茫地問：“啥？”

五

明天的學(xué)校是寄宿學(xué)校，阿樹沒想著把人往那一扔就不管了，只是出了省，來回的火車票錢也不少。沒等阿樹過去，剛過了三個月，明天就自己背著書包回來了。

阿樹問：“這是咋了，犯事了？被學(xué)校開除了？”

明天笑著說啥開除了，這是放假了，他回來待幾天。說著從兜里掏出一沓鈔票，說這是自己勤工儉學(xué)賺的，除去來回車票錢，還剩不少。

阿樹替弟弟高興，當(dāng)天晚上多做了幾個肉菜，囑咐明天平日里也要多吃葷菜，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呢，別像江河一樣，風(fēng)吹就倒似的。

明天沒接話，拼命地往嘴里扒飯。

后來明天時不時就回來一趟，有時候帶著當(dāng)?shù)氐奶禺a(chǎn)回來，有時候嬉皮笑臉地讓阿樹伸手，啪的一聲把一沓鈔票扣上去，咧著嘴沖人樂，得了吧嗖的樣子像滿載歸家的獵手。阿樹每次都問錢是哪來的，明天就仰著頭挺驕傲地說：“考試考得好，老師獎勵的?！?/p>

那一沓錢里幾乎都是零碎錢，大方一點的老師還真有可能拿得出。阿樹不懷疑他，只是每次都把錢反手扣回江河手上，挺開心地說：“下次把考了滿分的試卷送我就好了。”

明天還是不接話，笑著往嘴里塞他哥做的鹵肉。

阿樹想著不能老是讓弟弟回來，他總得親自去看看，像別的家長一樣大包小包地把家里的味道帶過去，再買一套新衣服，衣服里塞點零花錢。學(xué)生不應(yīng)該像大人那么拮據(jù)，心思用在學(xué)習(xí)上才是正理。

等到阿樹風(fēng)塵仆仆地到了記憶中的學(xué)校時，才真切體會到什么叫人去樓空。

本該是學(xué)校的地方，已經(jīng)被拆得七零八落。一片廢墟瓦礫中，只剩一個小白房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立在那兒，上面用紅色油漆歪歪斜斜地寫著——公廁。白色的外墻上連窗戶都被人扒了下來，里面沒開燈，或許是沒有燈，于是窗戶變成黑洞洞的兩個窟窿，像怪異的鬼臉。

如果阿樹沒記錯的話，江河今年就該升高三了。他知道要上大學(xué)必須得參加高考，當(dāng)然他其實也沒期待過什么，只是想讓江河混個高中文憑，至少比自己強點，出去好找一份體面點的工作。阿樹雖然只有義務(wù)教育的文化程度，但很喜歡思考，他思考過橘子的酸甜，思考過江河的未來，思考過自己短短二十幾年的人生，是否能用“體面”概括。

賣鹵肉沒什么不體面的。阿樹想著想著就想通了，他知道自己大概是被騙了。

阿樹在一個賣二手書的攤兒前抓到了明天。那時明天正蹲在地上小心地用石頭把書頁卷起來的地方壓平。

成長期的男孩可能都有相似之處，十足的倔強，十足的不服輸。阿樹想起江河小時候和別人打架打輸了，也是拿著石頭在地上劃來劃去，像是非要將面前本就粗糙不平的石子路劃出和他身上一樣的傷痕。

明天不知道阿樹那天在角落里看了自己多久，抽了多少根煙，他只知道面前突然冒出來個影子，本來就蹲麻的腿一下子被嚇得癱軟了下去。他小心翼翼地抬頭看向來人，瘦得依舊像十天沒吃飽飯的骨架子似笑非笑地低頭望著自己。一陣風(fēng)吹到男人身上，他都替風(fēng)嫌硌得慌。

明天仰脖討好地對面前的人說：“哥，這大晚上的，你就別跟個鬼似的出來嚇人了?！?/p>

阿樹氣笑了。

六

明天的個頭早就趕上阿樹，被他哥拎著衣服后領(lǐng)時的慫樣，像是狗崽被大狗叼住后頸一樣，一動都不敢動。

明天老老實實地講自己怎么從學(xué)生變成二手書的攤販，越講越咬牙切齒。他說剛開始的時候，還有幾個所謂的老師假模假樣地給學(xué)生上課，但沒上幾周。有一天，當(dāng)學(xué)生清晨從宿舍出來往教室趕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整個學(xué)校都空了——從保安到教師，從保潔到行政，全都不見了。學(xué)生們目瞪口呆，后知后覺才知道被騙了，有人打給家長哭訴，有人怒而踹爛了教室的桌椅。明天什么都沒做，冷冷地看著亂哄哄的周遭，一言不發(fā)地收拾行李。他想，還不如回喜城和哥一起開飯店呢。

阿樹冷哼道：“那怎么不回喜城找我？”

明天半天沒憋出個屁來，過了好一會兒才垂頭喪氣地說：“我本來也不想上學(xué)，想等闖出名堂來再告訴你?！?/p>

阿樹知道自己到底不是明天的親哥哥，管不了太多，招人煩。

明天看見他哥有一搭沒一搭地抽著煙，知道這是心情不好，小心翼翼地賠著笑說：“哥，你啥時候能開鹵肉店啊？”

阿樹又往嘴里丟了根煙，沒吭聲。

明天最后還是沒跟阿樹回去，他說現(xiàn)在也算有了自己的“事業(yè)”，不僅能養(yǎng)活自己，還能拿出錢給阿樹攢著養(yǎng)老。

阿樹聽了這話冷笑了一聲：“賣二手書也算是事業(yè)？你在這邊餓死了都沒人知道。”

阿樹不明白為什么明天死活都不肯回到喜城，或許他也明白。他陪著明天在這里住了幾天，在當(dāng)?shù)卣伊藗€汽車維修廠，費了一番功夫讓明天做了里面的學(xué)徒。臨別的時候，阿樹像父親又像哥哥一樣用力拍了拍男孩的肩膀，說：“你記著，出門在外得有本事傍身，聽師傅的話，多問多看。技術(shù)工人是一群了不起的人，你會學(xué)到很多東西?！?/p>

明天死活要進車站送他。兩個男人哪怕在這種關(guān)頭，也沒什么話好說。阿樹沖明天點了點頭，便利落地鉆進了車廂?；疖囬_走的下一秒，送站的人很多都追著車跑了起來。車越開越快，人越跑越慢，最后實在跑不動了，有人把帽子從頭上拽了下來，往火車消失的方向使勁搖了搖。

火車真厲害啊，能把人們送到想去的地方。阿樹哥明天下午就能到喜城了吧。明天想著。哎，明天明天，明天第一次覺得這個由父親隨便取的名字真好，聽著就充滿了希望。

七

明天當(dāng)學(xué)徒的第三年，阿樹終于攢夠了錢，也終于肯離開喜城了。他想去明天在的城市開家鹵肉店，他覺得大城市里喜歡吃鹵肉的人肯定比喜城還多。當(dāng)然他當(dāng)初也只是為了幫明天找份工作才在那里逗留了幾天，他其實并不知道大城市和喜城的區(qū)別。

臨行前一天晚上，阿樹去墓地陪江河說了會兒話。阿樹想起來，江河只比明天大了幾個月，也已經(jīng)二十歲了。

“小河，哥沒想把你自己一個人留在喜城，當(dāng)初把你一半的骨灰撒在喜慶河里，就是想著你能自由。他們說喜慶河其實是長江的支流，能流到很遠(yuǎn)的地方去，將來或許就會流到哥以后要去的城市里。”

阿樹帶了很多自己做的鹵肉和葷菜，還有滿滿當(dāng)當(dāng)一兜子的橘子。他想喝點酒，但要倒酒的時候又恍惚起來。

“哥忘了，哥還把你當(dāng)小孩，沒帶酒。酒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你渴了就吃點橘子吧，哥仔細(xì)挑過了，應(yīng)該都是甜的?！?/p>

消瘦的男人絮絮叨叨說了很多話。他平日里可不是這樣話多的人。他沒喝酒，但他知道自己可能醉了。

第二天阿樹精神抖擻地到了火車站。他生平第一次穿戴得像今天這樣整齊，擦得锃亮的皮鞋，嶄新的剛剪了標(biāo)簽甚至還沒下過水的夾克外套，褲子特意請人熨了一遍，不過熨完就后悔了，在火車上住一宿又該弄上褶了。但阿樹還是開心，自從江河死后，這還是阿樹第一次露出年輕人才有的笑容——帶了點不精明的傻氣。

阿樹終于第二次踏入這座城市。明天在的汽車維修廠果然越干越大。阿樹記不清和上次有什么區(qū)別，實際也沒有區(qū)別，畢竟沒過幾年，或許是因為牌匾也像他似的里里外外清洗了一遍，才讓他有了這樣的錯覺。阿樹喜氣洋洋地向里面的工人打聽明天去干嗎了，他哥來接他下班了。

工人抬頭打量了一番，詫異地說：“你是他哥？他前一陣子出了事，應(yīng)該不會再來了。”

“什么？”這下?lián)Q阿樹愣住了。

八

阿樹來得很巧，剛從廠里出來，下一秒就接到了派出所打過來的電話。民警在電話里問什么時候能趕過來認(rèn)領(lǐng)一下尸體，阿樹木愣愣地說：“現(xiàn)在就能。”

明天的尸體是剛被發(fā)現(xiàn)的，鄰居說住對門的這個小伙子好幾天沒出來了，敲門也沒有人應(yīng)，想著是不是出了事。辦案民警急匆匆趕到破門后，慶幸地松了一口氣，剛對大娘說：“人沒事，不是在那洗臉嗎？可能水流聲音大，沒聽清敲門聲。”話音剛落，突然覺得有什么不對，破門聲音這么大總該聽見了，而且怎么一直把頭埋在水盆里？民警立即小心地湊了過去，剛摸到人的肩膀就明白了——沒有溫度，大概是死了。

由于死亡方式過于詭異，民警沒有輕舉妄動，趕緊打電話喊法醫(yī)過來。正當(dāng)人們研究時，接到電話的阿樹也匆匆趕了過來。

他剛進門的時候同樣也松了一口氣，對民警的阻攔置之不理，似乎什么都聽不見了。他不信邪地伸手扒拉了一下，咣當(dāng)一聲，人就斜著倒了下去，速度快得阿樹都沒來得及接住。

阿樹有些發(fā)蒙，恍惚中覺得自己還有一個弟弟也是這樣倒下去的。當(dāng)時他不在，同樣沒有接住。

“咋死的呢？”他朝身邊穿著白大褂的人問道。

“初步判定是窒息而死，但為什么會在這么淺的水盆里淹死，還需要進一步調(diào)查?！狈ㄡt(yī)的聲音從四面八方飄進阿樹的耳朵里。

阿樹沒把明天的尸體接走，后面幾天他在派出所附近租了個房子，似乎離派出所越近就越能給他安全感。白天他就守在門口等消息，新夾克變臟了，褲子也皺皺巴巴，右膝蓋處還有一處破洞，似乎是因為主人走路不專心磕到了。

不知道等了多久，出租屋沒有冰箱，從喜城帶過來的鹵肉已經(jīng)招來了蒼蠅。阿樹終于得到了真相。

明天有個廠友某天喝醉了酒，偷偷把廠里送來維修的汽車開出去了。當(dāng)時天黑路面看不清，不小心撞到了人，酒立刻醒了一半，趁著天黑棄車跑了。那附近沒有監(jiān)控，來往行人也很少，沒人看見肇事人的臉。好巧不巧，那車實際是明天負(fù)責(zé)維修的，按常理來說，除了車主人，當(dāng)時就只有明天有那輛車的車鑰匙。

“但是我弟弟不會開車??！”阿樹顫抖著問出了聲。

確實不是明天做的，警方也只是將其列為嫌疑人。多年的辦案經(jīng)驗告訴他們，兇手另有其人。就在跟著線索馬上要把真正的犯人抓起來的時候，犯人孤注一擲，竟想用暴力脅迫明天替自己承擔(dān)責(zé)任。明天被堵在巷子里挨了好長時間的毒打。當(dāng)時他已經(jīng)被停了職，為了省錢沒有選擇去醫(yī)院，自己在家里簡單擦了下藥，就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但疼痛讓他睡得極不安穩(wěn)，依稀記得有什么人在幾天前打來電話說要來看自己。他還沒把這些事告訴對方，他知道自己是清白的，肯定會有人還自己清白。他虛弱地支起身體想要到臉盆里洗把臉，或許是起得太猛，或許是許久沒有進食，或許是身體存在炎癥極度虛弱，或許兼而有之，總之頭一下子沉到了水盆里，再沒有力氣抬起來。

九

阿樹回到了喜城。他覺得自己終是要回來的。

后來有一段時間他很怕水，不洗澡也不梳頭，有不認(rèn)識的小朋友拿石頭砸他，說他是流浪漢。有人看他可憐，往他兜里偷偷塞錢，阿樹笑著說自己有很多錢，那些錢留著給小孩買糖吧。

又過了一段日子，人們發(fā)現(xiàn)那個像流浪漢一樣可憐的男人不見了，沒人知道他的蹤跡。

很多年以后，喜城里總有人免費送來很多橘子，說是南方一個開橘園的大老板送的，知道點什么的人都說這位大老板是阿樹。

一個嬸子說：“真是他嗎？那咋不回來？”

也有人說可能不是阿樹，畢竟再沒有人見過他了。

責(zé)任編輯 貓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