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個人過了天橋,就在昨天。天橋上有擺攤的人,我沒搞清楚他在賣什么。我聽到有個學(xué)生,她要了兩束?;蛟S是花,我不確定。晚上,我告訴媽我一個人過了天橋。她要我安分點(diǎn),別惹事,照顧好自己……她總是搞不懂我多少歲。
今天起很早去公園溜達(dá),有一對情侶在聊天。阿良不是說要帶月月過來住幾天嘛,怎么沒音信了,你打電話問問。男人說。要打你打,我不打。女人說。嘿,你可別跟我說你不想月月。我就不想,咋地。下次月月來了我就跟她說,她奶奶不想她。隨便你,你看到時候月月親誰。
樹上綁了風(fēng)鈴,響個沒完。我羨慕那個男人,風(fēng)鈴的聲音往他那兒跑。我回去了,沿著大路。
一個男人敲門,問我,要不要買一份保險。
我說不用,并邀請他進(jìn)來喝茶。其實我還煮了土豆,但我沒有告訴他。
他坐在沙發(fā)上——鋪著一張有印花毯子的沙發(fā)。他還沒有死心。
您要不再看看,我們有專門針對您推出的優(yōu)惠活動。他喝著我泡的鐵觀音。我煮了一大鍋水,放滿了土豆。
等晚上我兒子來了,我讓他看看。我盯著他的眼睛。
他被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連連稱是。我騙了他,我沒有兒子。
但你不能不承認(rèn)他很煩,我這么做是有道理的。他帶走沒喝完的鐵觀音,關(guān)上了門。我到廚房揭開鍋,拿出一根筷子戳了戳,土豆還沒有熟。
應(yīng)該和他多聊一會兒的。
晚上女兒打電話過來,說今天去了她媽的墳上。我想知道她為什么不帶我,但我沒問。我告訴她今天公園里有對情侶。她以為我在催她結(jié)婚——她有點(diǎn)神經(jīng)兮兮的。
樓下有人在抓毛毛蟲,小區(qū)的門開了,一個男人騎著摩托車進(jìn)來。我坐在長椅上。扶手上似乎有東西,圓圓的,很光滑,不知道另一邊的扶手上有沒有。
老陳,吃飯了沒有?
吃啦。吃啦。
我女兒最近給我?guī)Я艘黄亢玫?,咱哥倆給喝了吧。
好啊。好啊。
一架飛機(jī)從頭頂飛過,沒有聲音。一個小孩嚷嚷著,我想起那些飛過我老家院子的飛機(jī),嗡嗡作響。
老余的酒實在不咋樣,我懷疑他在騙我,一個人喝酒,他不愿意。我要回去睡覺了。
那些小孩還在抓毛毛蟲,我加入了他們。它們扭來扭去,我把褲腿卷得高高的。有一些泥巴鉆進(jìn)我腳趾頭的縫隙里,黏黏的。是毛毛蟲嗎?
我把它們放進(jìn)透明的罐子。罐子里的黃桃吃了好久,女兒吃掉最后一個,我讓她把罐子洗干凈。
老余告訴我它們是鼻涕蟲,他會給我買些藥粉,好讓我抓住這些小東西。
鼻涕蟲吃什么?
葉子吧,我百度一下。
老余,落伍啦,我女兒說現(xiàn)在都用AI。
很開心,老余笑得很開心,我也笑了。鼻涕蟲是害蟲,吃葉子,我喂它女兒拿過來的各種菜葉。
理發(fā)師告訴我最近有好幾個老頭染發(fā)。他的手有繭,給我擦臉的時候,我能感覺到?;氐郊椅乙蜷_櫥柜,透透氣。櫥柜里有兩只碗,大的是我的,小的是女兒的。女兒給我在這兒辦了張卡,這個理發(fā)師剪得好。
左邊的是小碗,右邊的是大碗。櫥柜門的把手不見了,留下一個光禿禿的洞。女兒說碗多了我不方便,我也這么跟老余說。老余每次過來吃點(diǎn)什么,都拿著自己的碗——一只印著牡丹的瓷碗。老余說他喜歡牡丹,還讓我摸了摸他的碗。
老余是個好人,大家都這么說。我和他一起去抓鼻涕蟲,他抓得很快很快。
夠啦夠啦。我的罐子放不下這么多。
那這是最后一只。
這只很小,還是個孩子。老余認(rèn)為它們會喜歡蘿卜葉子,于是我們在罐子里加了很多蘿卜葉子。
老余是我的媒人,他和唐雅是好朋友。那天,我在老余家吃飯,她來按門鈴。他們讀同一所高中,曾經(jīng)相戀。她告訴老余,她決定回老家工作。
回來也好,回來也好。
這是陳哲,叫他老陳就好。
你好,你好。他們在門口聊了幾句,走向我這里,也就是飯桌。老余做的涼拌豬耳很好吃。
你好啊。她笑得很溫柔,我有些害怕。
傍晚時分,我們?nèi)チ怂麄兊哪感?,唐雅很照顧我。校園里有一口小泉,唐雅說那是人造的。遠(yuǎn)處聽不真切,走近就發(fā)現(xiàn)水聲很大,我猜有許多情侶在這里接吻。
真的是人造的?我都不知道。
當(dāng)然,我在校史館里看見的。
學(xué)校后面有一個小山丘,許多樹長在那兒。我記得那是一個秋天,正落著葉子。風(fēng)不大,落下來的不多,老余說是銀杏葉,有一片落在我的帽子上。唐雅拿了下來,她很高。
葉子我夾在一個本子里,放進(jìn)床頭柜的抽屜中。女兒不知道,搬家的時候沒有搬床頭柜。
我也沒想起。有一天女兒拿來那個本子,我給她看了葉子。她說記得小時候,我教她做標(biāo)本,也是銀杏葉。
做的時候我偷懶了,沒有好好把空氣擠出來。
是啊,你那片葉子慢慢就枯掉了。
枯黃色也挺好看的。
是啊,挺好看的。
那天是農(nóng)歷十五。月亮很大,老余說,小區(qū)里不少人在跳廣場舞。女兒帶來好幾個冬瓜,她和唐雅都喜歡吃冬瓜。
那是一個很好的夜晚,冬瓜好吃,老余喝了不少酒。我很早就睡了過去,夢見自己在月亮上。老余沒關(guān)客廳的燈就回去了。
他下午一點(diǎn)才睡醒,來了,關(guān)了燈又走了。
我睡不著,老想著那些鼻涕蟲。套上衣服后,我到陽臺打開罐子,把手伸進(jìn)去。我發(fā)現(xiàn)蘿卜葉子少了,于是又加了點(diǎn)。我決定下樓去。
小區(qū)沒我想的那么安靜,有貓在發(fā)情,像嬰兒的哭聲傳來。小時候家附近也有這樣的聲音,很久之后我才弄明白,那是貓寂寞時候的聲音。
我坐在扶手上,撫摸那塊圓圓的東西。明天我就問問老余,這是什么?
好厲害的貓,聲音傳得越來越遠(yuǎn)。
我和唐雅有過幾次旅行,其中一次,我們沿著公路一路向東。唐雅說她好久沒有看過海了。我們到了M縣,那是她畢業(yè)旅行的意外發(fā)現(xiàn),一個不算小,也不能說大的村落。
她說這里的人們從前以捕魚為生。我沒有見過海,想象不來那種生活。
海的味道咸咸的,有股魚腥味,我不喜歡。
唐雅告訴我,這地方發(fā)展很快。年輕人更少了,但是旅游產(chǎn)業(yè)發(fā)展起來了,一路上旅游項目的廣告不少。
我們坐上一艘小船,她拉起我的手。風(fēng)浪有些大,船有些顛簸,她很高興。她的頭發(fā)揚(yáng)起來,撲在我臉上。這多少沖淡了暈船的感覺。
其實在白天,風(fēng)是從陸地吹來的,應(yīng)該叫陸風(fēng)。唐雅又開始了。
這風(fēng)好大,好厲害。沉默片刻,我吐出這么一句。
但是大家都不怎么講究,不管是白天還是晚上的風(fēng),都叫海風(fēng)。
可能是因為都有海的味道吧。
她喜歡海的味道,我喜歡她頭發(fā)的味道。船是民宿老板的,有年頭了。雖說如此,但老板很是珍惜。
前年它還出海打魚呢。后來政府出了政策嘛,房子改成民宿,船用來當(dāng)旅游資源。
掙得比以前多了吧?唐雅問。
多虧了你們這樣的游客嘛。
老板的普通話不太標(biāo)準(zhǔn),跟我一樣,有家鄉(xiāng)的味道。
唐雅學(xué)人類學(xué),經(jīng)常做田野調(diào)查,出去旅行免不了問東問西。電視上的那些專家,聲音沒這么好聽。
晚上風(fēng)大,我們開車去下一個地方。海浪拍打巖石,聲音一卷又一卷。老板問我住得怎么樣。
很舒服。
那我就放心了。
老板的笑聲讓人愉快。唐雅道謝。
老板一個人生活挺寂寞的吧。她握著方向盤。
是啊。我聽著海浪的聲音。
她穿著一件灰色大衣,這件衣服她格外珍惜,每次都送去最好的干洗店。洗完送回來,有濃郁的香味,淡了之后更好聞。
后來我知道那是蘭香。聲音越來越遠(yuǎn)。
我懷念那聲音,睡醒之后,我告訴老余,要去M縣。他掏出手機(jī),打開地圖,在搜索欄輸入:M縣。
老余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M市了。
你說這坨圓圓的東西是什么?我指著長椅的扶手。
這個啊,叫作設(shè)計。
老余慫恿我去W市,那里有一艘沉船。
W市看海最好了,水又藍(lán)又清澈。他說著,忽然沉默不語。我明白他的意思。
那也是設(shè)計嗎?我問。
什么?
沉船,那也是設(shè)計嗎?
他沒想到我能問出這樣的問題,有些呆住了。
女兒不同意,我去不成。女兒在外貿(mào)公司上班,經(jīng)常出差。有一次,她從莫斯科回來,給我?guī)Я艘恢恍∧竞?。木盒上有個發(fā)條,用手?jǐn)Q,有音樂聽。
是什么歌?
這不是歌,是曲子,古典樂。
哦。
《致愛麗絲》。
唐雅喜歡在家放音樂,一放我就睡。
我聽過一首歌,兩只老虎的故事。我聽過一個故事,小男孩和一只老虎的故事。最后小男孩變成了老虎,去了雨林。再也沒回來。
老余說有我的一封信,有個人想見我。沒瞎之前,我也給人寫信。家里有一摞信紙,爸每次寫信寫很長。
那個人留了微信號,老余幫我加上他。驗證很快通過了。
你好,我是××,你父親生前有一些東西在我這,我希望交給你。
好的。
那我明天下午三點(diǎn)在××茶館等你。
好的。
兩句話很簡單,都是老余幫我回的。
你爸去世很久了,這人怎么現(xiàn)在才來找你。
是啊。
他的葬禮,老余跑東跑西,幫了很多忙。他是火葬的,埋在地下太悶,他受不了這個。
老余特別喜歡我爸,高中的時候,我爸是他老師。有次逃課,他被校長逮住了,我爸給他說了情,這才沒請家長。我爸也經(jīng)常逃課,政治課沒人愛聽,他也不想講。
下雨了,我沒帶傘。那個人的聲音聽起來很老,我估摸他跟我爸一般大。
這是你父親生前借我的一些書,一直未能歸還,很抱歉。
沒事。沒事。
還有這一本,是你父親生前編的一本小冊子,自己掏錢印了一些,送給幾個朋友。
我收下這本冊子,那個人就走了。
老余也沒帶傘。我們在那兒等雨停。
老余說我爸是一個很喜歡朋友的人。
冊子里是我爸寫的一些東西,什么都有,小說,散文,詩歌。
他為什么沒有當(dāng)一個語文老師?
如果是你爸當(dāng)語文老師,我語文肯定考得很高。老余翻著那本小冊子。
他找到一篇寫我的,念給我聽:
哲生失明已兩月有余,直到現(xiàn)在,我才稍微有勇氣面對這件事。這段時間,我時常想起他出生的那個深秋。醫(yī)院的窗外葉落不止,枯黃鋪滿了大地。萬物紛紛凋謝之際,我迎來了兒子的降生。我沒有聽到啼哭,但在某個瞬間戰(zhàn)栗起來,泛起一種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感。第一次看見他,自然是欣喜之情不能自已,但現(xiàn)在想來,其實還藏著一陣深深的恐懼。生命的誕生如此玄妙,許多事情的改變是靜悄悄的,一夜白頭,確有其事。
妻子說哲生的眼角很多情,果真如此,他對世界上的一切都有很深的眷戀。妻子有時候甚是煩惱,但我卻覺得這實在美妙,這怕便是所謂站著說話不腰疼。在這世界所有美麗的物質(zhì)中,哲生尤其偏愛雪。每當(dāng)世界白茫茫一片時,他最是興奮。一種冰冷的物質(zhì)卻可以激發(fā)兒童極大的熱情,這是多么值得歌頌的一件事啊。
老家附近有一面湖,在雪天,白蒙蒙的天空將他的觸角伸向湖面,哲生就在冰封的湖面上滑行,妻子陪同在側(cè)。他們身著黑衣,竟把這方小天地雕刻為黑白世界。我看見冬日的陽光悠悠流淌,看見雪花摩挲著哲生的食指,看見妻子大衣的衣角垂落在冰原之上。我可以看見所有最細(xì)小的東西,例如看見我的言語從唇齒蹦入空氣。
“嘿——”呼喊著,我擁有了一雙哲生第一次看見我時的眼睛——人類在出生之后的前三個月,只能夠看見黑白世界。當(dāng)所有的色彩被禁錮,我打開了新的知覺。假如眼睛被剝奪,我想仍然會有一個美麗的世界,或許比我們所能看到的,更加美麗。
鼻涕蟲死了,我想把它們埋在銀杏樹下。老余告訴我,我常去的那個公園就有銀杏樹。
唐雅喜歡那個公園,每個月都要去上幾次,經(jīng)常推著我去,女兒就臥在我懷里。那時,女兒出生沒多久,我們才剛剛開始。
唐雅去世三個月后,我們搬到公園附近,老余也跟著搬過來。
我懷里抱著罐子,鋪滿一層鼻涕蟲尸體。天橋上的風(fēng)呼嘯而過,好冷,好厲害。
急匆匆下了天橋,走上盲道。或許我應(yīng)該擁有一只導(dǎo)盲犬,這樣就可以知道前方有什么在等著我,例如那些摔倒在盲道上的共享單車。
責(zé)任編輯 貓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