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們,這是新轉來的小天同學?!比ツ?月的班級晨會上,我把手輕輕搭在男孩單薄的肩頭。他始終低著頭,額前碎發(fā)遮住眼睛,校服領子倔強地豎著,像豎起全身尖刺的刺猬。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小天。那天他站在講臺旁,指甲縫里嵌著泥土,褲腳還沾著一片枯葉。當同學們熱情鼓掌時,他突然蹲下來,從書包側袋掏出一個玻璃瓶,專注地觀察起里面蠕動的蚯蚓。教室里響起竊笑聲。
“裝什么酷啊?!焙笈诺捏w育委員阿杰撇了撇嘴。我心頭一緊——小天的特別,正在把他推向孤島的邊緣。
接下來的日子里,小天始終獨來獨往。午餐時他總端著餐盤躲到圖書角,課間則蹲在花壇邊記錄螞蟻搬家的路線。最棘手的是那次美術課,當大家互相欣賞畫作時,他突然掀翻自己的水彩盒,墨綠色的顏料潑了滿桌——只因為前桌女孩想看他畫的螳螂。
“誰都不許碰我的東西!”他嘶啞的喊聲驚飛了窗外的麻雀。我望著滿地狼藉,突然注意到那幅畫:油桐葉上的中華大刀螳纖毫畢現(xiàn),復眼里的光斑竟是用銀色指甲油點綴的。
那天放學后,我悄悄跟著小天。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男孩蹲在拆遷圍擋后的荒地里,舉著放大鏡觀察朽木上的菌菇。書包被他隨意丟在泥地上,露出半本《中國昆蟲圖鑒》。
“虎甲蟲的鞘翅在陽光下會變成彩虹色哦。”我蹲在他身邊,泥水瞬間浸透裙擺。小天猛地抬頭,我第一次看清他的眼睛,琥珀色的瞳仁像是某種夜行動物的。
他迅速合上筆記本,但我已經(jīng)瞥見里面的素描:正在交尾的豆娘、產卵的菜粉蝶,還有用紅筆標注的觀察日期。密密麻麻的字跡間,夾著一片風干的梧桐葉。
“您……也懂這些?”他的聲音像開關門時生銹的門軸聲。我指著朽木上的白點說:“這是裂褶菌,能分解木質素?!彼劬ν蝗涣疗饋?,又迅速暗下去:“他們都說我是怪胎?!?/p>
如何改變這個內心孤獨敏感、極度不合群的孩子?現(xiàn)在回想幫助他的策略,我只用了3招。
教師節(jié)的清晨,我在教室生物角擺了一盆捕蠅草。翠綠夾子般的葉片上沾著露珠,旁邊立著卡片,上面寫著:“猜猜我怎么吃東西?答對者獎勵《昆蟲記》一本。”
孩子們嘰嘰喳喳圍過來時,小天站在3米外,腳尖不自覺地轉向這邊。當阿杰說“用嘴巴吃”時,小天的嘴唇動了動。我捕捉到那聲幾不可聞的“腺毛”。
“正確答案是……”我故意拖長聲音。小天突然沖過來,手指懸在捕蠅草上方:“觸碰感應毛兩次,陷阱就會閉合!”他急促的氣息噴在玻璃罩上,泛起白霧。
我把精裝版《昆蟲記》遞給他時,他像接住易碎的蝶蛹。那天午休,我們蹲在生物角給鼠婦換土。他告訴我枯葉蛺蝶的擬態(tài)秘訣,我同他分享自己大學時在神農架找螢火蟲的經(jīng)歷。當他說到鍬甲幼蟲要養(yǎng)在發(fā)酵木屑里時,幾個女生湊過來聽,他立刻縮成一團不再說話。
秋雨連綿的周四,科學課講到昆蟲口器。我搬來投影儀:“今天我們請到了特別顧問?!蹦徊剂疗鸬乃查g,教室里響起驚呼——小天抽屜里的標本盒被拍成高清照片展示在上面。
“這是虹彩叩甲,它的鞘翅有納米結構……”我指著圖片,余光瞥見小天攥緊的拳頭漸漸松開。當展示到透翅蛾標本時,后排傳來嘀咕:“假的吧?哪有這么薄的翅膀?!?/p>
小天突然站起來,劉海隨著動作晃動?!斑@是用二甲苯透明處理過的!”一片寂靜中,他快步走上講臺,從褲兜中掏出一塊琥珀,“這里面是始新世的癭蚊,你們看它的觸角……”
那天起,圖書角的《昆蟲世界》開始被傳閱。最讓我驚喜的是課間總有人舉著樹葉找他:“小天,你看這個蟲卵是什么?”雖然他的回答還是很簡短,但他會在對方手背上快速畫出示意圖。
寒流來襲那天,飼養(yǎng)箱里的竹節(jié)蟲集體死亡,孩子們圍著僵直的小尸體。小雨抽泣著說:“都怪我忘記開加熱墊。”
“它們……其實3天前就不對勁了?!毙√焱蝗婚_口,指尖撫過玻璃箱,“這只雌蟲產卵后特別虛弱,我偷偷給它喂過稀釋蜂蜜水?!彼穆曇粝窨嚲o的蛛絲:“但冬眠溫度應該維持在……”
我輕輕按住他發(fā)抖的肩膀說:“要不要和它們告別?”他愣了很久,從書包里掏出一個鐵盒,里面整齊地排列著松針和干花。我們蹲在操場的梧桐樹下,看他把竹節(jié)蟲輕輕放進挖好的土坑。
“謝謝你們教我偽裝術?!彼麑χ炼涯剜?,身后20多個孩子安靜得像待放的玉蘭。阿杰突然遞來一片銀杏葉:“拿它當墓碑好嗎?”那一刻,我看見有顆水珠落在金黃的葉脈上。
春游那天,孩子們在濕地公園歡呼雀躍。我故意落在隊伍后面,看著小天走走停停地記錄垂序商陸上的蚜蟲。忽然聽到阿杰喊:“小天快來!我們發(fā)現(xiàn)一個超大的蟻穴!”
小天遲疑著挪過去,幾個男生立刻讓出觀察位。當他把筆記本攤在草地上講解兵蟻職責時,周圍漸漸圍成圓圈。返程大巴上,小雨舉著沾滿草汁的本子問小天:“你能教我畫蝗蟲口器嗎?”
夕陽把車窗染成蜜色,我看著小天被簇擁在座位中間,膝蓋上攤著四五本同學遞來的自然筆記。他耳朵通紅,但筆尖流利地勾出蚱蜢的后足結構,輕聲說:“這里的肌肉群決定彈跳力……”
梧桐新綠時節(jié),我在辦公桌上發(fā)現(xiàn)一個火柴盒,里面鋪著玫瑰花瓣,兩只星天牛正在啃食榆樹皮。盒底壓著紙條,上面寫著:“老師,公天牛的觸角有11節(jié),母的只有9節(jié)哦——想讓您第一個知道的小天?!?/p>
窗外的香樟沙沙作響,我忽然想起那個蹲在廢墟里的孤獨背影。每個孩子都是待破繭的蛹,我們要做的,或許就是找到那縷能讓鱗翅顫動的溫度。
(本刊原創(chuàng)稿件,勾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