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勒斯”,從我第一次見到這個名字起,它似乎就是一種別樣意味的體現(xiàn)。從抽屜中課外書上幾幅模糊的插圖中,我可以看見天空,湛藍色的,好像在流動;當然還有海,淺淺的卻不顯得輕浮的藍,在一個叫作意大利的國家的陽光中。這一切仿佛真實存在。那印刷粗糙的書頁,不經(jīng)意間給我?guī)砹怂碾鼥V與流動之美。我還記得那個夏天的下午,透著陽光的窗簾在我身旁被風(fēng)吹得鼓起來。在教室最后一排的窗邊,清涼的風(fēng),像是真正來自海邊的……我在那里自顧自地幻想著。
要說我的成績,其實算不上太好,多半與我整天愛做白日夢脫不開關(guān)系。我一直鐘愛旅行雜志,到現(xiàn)在也是。我的朋友沒有很多,阿明算一個,我喜歡和他分享我的想法,或許是別人都不會聽吧。
我和阿明從高一就認識,多半是愛幻想的特質(zhì)讓我們不自覺地走到一起。我們都熱衷旅行,想去沒去過的地方。他的“夢中情城”從都柏林到馬賽,后來又變成羅馬、米蘭,最后是遠在南美洲的哈瓦那。我打趣說:“你這樣下去,以后就不用旅行了,你全去過了?!彼催^來說:“你懂什么,人是善變的?!?/p>
班里也有人說:“你們這樣將兩座城市比來比去,仿佛兩隊死敵球迷似的?!逼鋵嵃⒚骱臀叶疾豢辞?,但有一點——我們確實只是為比較而比較。對那時的我們來說,幻想中那場偉大的出行,實在是太遠了,所以這種比較只是品位與自尊的暗自較勁,帶有無可奈何的青澀。就比如,阿明說米蘭的陽光好,我就說布宜諾斯艾利斯的雨天很美;他說都柏林的文學(xué)氛圍雄踞歐洲,我再說個什么別的……就是如此毫無意義的比較?,F(xiàn)在回想起來,這無非是少年的玫瑰之刺,無意間互相戳罷了。
成績的壓力是真實存在的,這個方面阿明比我務(wù)實一些。那天下午的課間,當下課鈴響后,我仍撐著頭微微出神,阿明走過來,他說我上課走神半天了,問我在想什么。我抬頭告訴他,我喜歡上那不勒斯了。
“那不勒斯?我看看。”阿明湊過來看我的書,“看起來是海啊……”
“嗯?!蔽一厮f,“確實在海邊?!?/p>
那時的我一直在想,為什么我會如此突兀地喜歡上一座素未謀面的城市呢?海邊的城市不是有很多嗎?對于此事,我始終沒有弄清原因。它一直徘徊在我課隙的閑暇里,當我偶爾出神時,多半是在思考它。
我們教學(xué)樓樓頂有一座鐘樓,向外是一處白磚鋪就的天臺,很少有人上去,只有空調(diào)外機在沉沉地運轉(zhuǎn)。午飯過后,我和阿明喜歡去那兒,我們倆躲在一張舊木桌下面,在一天中太陽最烈的時候。我們會出很多汗,但我們并不覺得怎么樣。從這里往外可以看到學(xué)校外墻,再遠了就是豎立著的完全一致的樓群,像一排排石碑,太陽光反射在上面有些刺眼。我們在這里時常會看見飛機,在干凈的天空中,一個小白點拖著長長的尾跡,一點點地走。阿明有些近視,看不清,我常常詳細地把飛機的樣子講給他聽。可他呢,非說我在騙他,我說“你愛信不信”,過一會兒,我們又都笑了。
我們喜歡猜航班,但都是漫無邊際地瞎說,想怎樣就怎樣。我總是依據(jù)飛機尾翼上的標識猜:是紅色,我就會想到那些炎熱的城市;綠的呢,就說是有草原的城市。阿明不用這一套,他說他自己的方向感特別好,沿著飛機飛的方向一指,篤定地對我說:“墨爾本?!?/p>
后來我才知道,飛機后面的標識屬于航空公司,跟目的地沒什么關(guān)系,當時我卻天真地以為自己看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信息。那時的我,一個向往外面世界的人,卻對怎么出去沒什么了解。
當我認定那不勒斯以后,每每和阿明聊天,我都堅持我的那不勒斯,盡管我對它的了解僅僅局限于書上那一段文字與兩張圖。阿明也學(xué)我認定一座城市,但他每次都最終放棄了。他說這里好那里好,有些氣急敗壞,而我只是平淡地說:“那不勒斯,那個海邊的地方,我以后要去?!彼犖艺f罷,問我:“你真的了解那個地方嗎?”我一開始確實說不出來,但后來當他再如此問我,我就對他說:“我喜歡那里海的顏色?!?/p>
“就憑那張圖?”
“沒錯?!?/p>
阿明漸漸也對我無語了,只能無可奈何地笑著對我說:“你呀……”
離高考越來越近了,而阿明,在高二升高三的暑假就走了。我去問他為什么,他告訴我他要轉(zhuǎn)學(xué)去別的地方,我只在他啟程時去送了送他。在火車站,在一片熱烘烘的人群中,在長途大巴站旁,我和阿明說著話。我恭喜他可以去旅行了,他有點窘迫,苦笑著“嗯”了一聲。這大概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重要的離別吧,在此之前,我從未體會過這種感覺。
臨別之時,我揮手對他說:“阿明,旅途愉快!”
“你也是,旅途愉快!”他笑著回我。
離開阿明的日子起初并不好過,我時常感到孤獨,因為沒人可以說話了。我愛空想的毛病還是改不了,只不過,那不勒斯——那個讓我幻想的地方,并沒有隨阿明的離開而在我心中淡去,反而一直讓我去想:地中海的陽光和這里的陽光有什么不同呢?那里的街道是怎么樣的呢?我發(fā)現(xiàn)我仍然堅持去想,看來我是真正地向往那里。
對我來說,我沒有去過本市外的城市,在我從出生就在的地方,從來沒有見過海。也許對別人來說,那不勒斯,不就是一座濱海的意大利城市嗎?然而對我而言,它必須是海邊的,是海邊的那不勒斯。
盡管如此,我并沒有感到些許的不公平,相反,當我經(jīng)過無限的遐想以后,那些窗邊的記憶匯成現(xiàn)實之時,我只會感到更加真實。在歷經(jīng)時間變幻之后,我喜歡的東西仍然沒有變,這就很好了。當我將來真的去那不勒斯時,那些和阿明的記憶不會隨年華老去,而是在歲月的飄零中被我常常記起。
( 本刊原創(chuàng)稿件, 豆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