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的所謂門道和機巧,每回要一本正經(jīng)去辨析,我總兩眼霧蒙蒙的,心里一片蕪雜,只想繞開它。就像人生里很多答不對的微妙考題,標(biāo)準(zhǔn)答案基本都是:它本來就該這樣。翻譯不該有任何個人企圖。譯者應(yīng)該熱火朝天地動用所有武藝,讓自己隱身。我的逃避絕對有這樣一面:好翻譯應(yīng)該若無其事,應(yīng)該自然得好像原文只是提醒,而譯文本來就在那里,一喊就站了出來。
但翻譯難聊的另一面,太陰暗,有點像諱疾忌醫(yī),一查肯定是絕癥,寧可不去多想。要細(xì)看翻譯的運作機制,就是去供認(rèn)所有的那些挫敗與放棄。每個句子都是新的契機,讓譯者再度展示他的力不從心。我已經(jīng)答過幾十個類似的問題:你覺得好譯者的首要質(zhì)素是什么?我給過各個版本的答復(fù)——“好譯者首先得是個好讀者”,其實是騙人的,最不可或缺的是某種皮糙肉厚,可以扛得住所有那些細(xì)小而確鑿的不如改行之感。
不慎答應(yīng)來寫這篇關(guān)于翻譯的文章,我忽然發(fā)現(xiàn)周圍的氣氛很不對勁,就像災(zāi)難片還剩十幾二十分鐘,高潮的背景音樂已經(jīng)起來了。人工智能進展到這個地步,本行業(yè)的覆滅在周圍親友口中已經(jīng)是既成事實,或者,說得客氣一點,就像恐龍已經(jīng)聞到了空氣中硫黃的味道。但這個場面倒是很適合我的戲路。那天跟朋友說道,能在投石車發(fā)動之時站在城墻頭,還是很值得拍照留念。喬治·桑德斯在他那本講解俄語短篇的書里,說文學(xué)評論沒什么稀奇的,不過就是觀察你自己看書。我就想,寫翻譯是不是也可以這樣,就是盯著自己翻譯,做些筆記,同時留意腦袋后面那個張著血盆大口隨時準(zhǔn)備為你服務(wù)的智能機器。
手頭的活兒是下一集《巴黎評論》的一個訪談,英國的精神分析師亞當(dāng)·菲利普斯,我近年最喜歡的作家、聊天家之一。不出所料,原文越好,翻譯就越灰頭土臉。比如,他說自己是第三代猶太移民,從小徹底英國化,但讀到貝婁、羅斯,聽到鮑勃·迪倫的聲音,那種血脈上的親近感是如此的震撼,“It was con‐fusing and I was not confused”,如果你不肯放棄這里面的重復(fù),譯成“這很讓人困惑,但我一點也不困惑”,肯定無傷大雅,但英文主動、被動的差異正好彼此平衡,在中文里就很憨頭憨腦,就好像穿了一禮拜的襪子,翻個面騙自己是干凈的。我掙扎很久,只能出來一句:這確實很讓人困惑,但在我這里卻很清楚?!昂芮宄北取皀ot confused”過頭,好比吹牛是象征性的修辭,假裝能彌補那個丟掉的重復(fù)。
類似地,菲利普斯聊到自己喜歡的東西,喜歡用evocative,有點接近中國古典文論里的“興”,就是一樣?xùn)|西本身未必特別,但在欣賞者那邊卻莫名擾起了些心事。英文里并不招搖的詞,中文里是什么呢?“引人遐想”既過于明確又過于空泛,“觸動心弦”“充滿暗示”“富有感染力”,這些表達(dá)除了本身太過陳詞濫調(diào),其實都過于強調(diào)欣賞對象本身,但菲利普斯的重點不是這個,就好像他引艾默生,說你可以享受莎士比亞,但不要怕他,我們來這兒是來書寫我們自己的句子。于是我最后又很無助地譯成:“它太容易在你心里觸發(fā)一些東西了。”
只抄出兩個例子,羞恥感已經(jīng)過于銳利,我不知道別人聊自己的翻譯到底是怎么聊下去的。我們在一些明明做不到的事情上容易表現(xiàn)出英雄氣概。翻譯的不可能在于語言的飄忽,當(dāng)然有后現(xiàn)代那一大套“不可言說”,但用不著那么玄奧,在翻譯的日常中,就是任何一個語言單元里事情都太多了,你不可能全部照顧到。換句話說,即使是簡簡單單一個英文詞和一個中文詞,就算它們的主要意思正好匹配,剩下的側(cè)重、色彩、口吻、聯(lián)想、言外之意和語法上的需求,往往是對不上的。比方說,菲利普斯還有一個常用的詞,叫appetite,說“你應(yīng)該找一個你有胃口跟他聊天的分析師”。我在網(wǎng)上見識過太多以熟識雅思詞匯為傲的人給翻譯挑錯,這里我執(zhí)意要用“胃口”會引來恥笑,他們會說這里譯者大概不知道appetite其實就是欲望而已,何必硬翻成“胃口”。當(dāng)然,其中有六七成的意思,能被欲望、渴望覆蓋,但菲利普斯此處特意選用appetite,就是為了那三四成的口腹之欲,一種肉體上的樂見其成。譯成“胃口”當(dāng)然在吃喝這個方向上的意味超標(biāo),但是作為譯者,你必須在諸多失敗中,替原文作者選擇他最能接受的一種。你要相信,局部的過剩和不足,如果用勁的方向是誠懇的,能在更大的范圍內(nèi)重獲某種平衡。
語言就是這么一回事,如果它不特意跟你作對,某一兩個詞,在兩種語言中彼此對應(yīng),又在各自語言中都能妥帖地嵌進句子里,是可能的;但一串字詞,逐一對應(yīng),又正好在各自的語言里可以用正常人的表達(dá)方式呈現(xiàn)相應(yīng)的意涵,翻譯恐怕不應(yīng)作此癡想。打比方說,原文是“AB”,在中文里找到“甲乙”勉強對上,是有可能的;但原文是“ABCDE”,你執(zhí)意要等來“甲乙丙丁戊”,那就不可能在合同死線前交稿;于是很多譯者就硬湊了一些“甲乙丙丁戍”“甲己丙卞戌”,對或許是對上了,但就不像人話。所以,我們要做的,只能是去重寫,去調(diào)整、打亂、扭曲,讓新的句子配得上作者的用意??赡茉谶@個意義上,翻譯的確是寫作,你必須足夠莽撞,行使那個偏離原文的自由,但最要緊的是,不管你如何迷戀這份自由,最終的目標(biāo)依舊是更接近原文,而不是擺脫它。
所以,在《管錐編》里看到這段,我感覺就像是從我微博里掉出來的:“譯事之信,當(dāng)包達(dá)、雅;達(dá)正以盡信,而雅非為飾達(dá)?!胖菨櫳釉?,識者猶多;信之必得意忘言,則解人難索。”意思也很明了,就像默存先生自己附上的旁證——孟德斯鳩在他的筆記本里寫:翻譯之難,在于你要先完全讀懂拉丁文,然后,忘掉它。
正因為這個過程如此親密:從原作中接受意象,以一種將心比心的作家志氣在譯文中重現(xiàn)它,所以“我這里騰不出地方,讓AI先替我粗譯一版,由我在那個基礎(chǔ)上加工”的做法是不行的。必須自己先譯,有的時候確實像是要在AI面前爭一口氣,但其實不是,是原文流淌成譯文時,有一種縹緲脆弱的自由,不要讓AI插手將它裝瓶裝罐。但AI有個大用處,就是你可以像刑訊逼供一樣,從各種角度設(shè)計問題,讓它給你提供表達(dá)的可能性。比如,亞當(dāng)·菲利普斯聊起自己的寫作,說他自己只是想到什么寫什么,就算他要在寫作上下苦功,他也不知道怎么去下。于是,來了一句,I don’t try。如果你劈頭蓋臉地問AI,它當(dāng)然告訴你這是“寫作時,我不努力”。去搜索“努力”的近義詞是沒用的,你只能用英文向AI描述這種創(chuàng)作狀態(tài),問它,中文里有哪些表達(dá)可能。它想到,“我不刻意”“我順其自然”,都不太對。突然,某AI靈光一現(xiàn),說,“寫作時,我不勉強自己”,顯然就對了。翻譯工齡長了之后,最顯著的經(jīng)驗,就是碰到卡殼的地方,我會像個教練一樣軟硬兼施,先往后譯,一些死活過不去的點,一個自然段,或許一個星期之后回去再看,發(fā)現(xiàn)潛意識已經(jīng)幫我解決了。沒有AI,我大概遲早也能摸索到“不勉強”,但潛意識不吱聲,你也不知道它有沒有在找;而AI是一個強大豐沛無數(shù)倍、可查閱逼問的潛意識。
之前也在很多地方提過,翻譯毛姆,改完第二稿之后,我會找出之前最好的一兩個譯本做比照。當(dāng)然,大多數(shù)的翻譯,沒有前人的努力可以參考,或是前人的努力過于荒腔走板,還不如不參考(很多時候是我看得氣到無法正常工作)?,F(xiàn)在,也就是完成了菲利普斯的譯稿之后,我讓DeepSeek、Grok3、Chat‐GPT 4和Kimi都譯了一版,放到一起比對。
我原以為,給了足夠的上下文,它們交出的譯稿應(yīng)該能讓我更抓緊地物色下一份生計;但頗為意外和欣喜,這幾位譯者都很客氣地留出大量的提升空間。比如,一開頭,《巴黎評論》采訪者都會寫一段話,告訴我們采訪的實際情況,說有些段落是在菲利普斯的診所聊的,“a leisurely five - minute walk from his home”。幾乎每個AI都翻成了“僅需悠閑漫步五分鐘”,當(dāng)然大意上無可厚非,但這個說法似乎怡然自得到有些讓人不舒服了。放在這個地方,我最多只能讓他們放松到“從他家緩步走五分鐘就到了”。AI幾乎每句話都會出現(xiàn)類似問題。比如,菲利普斯聊起,藝術(shù)家之所以能做成藝術(shù),正因為他們說不清自己做了什么,所以,“they find critics very difficult”。他是故意放了dif‐ficult這個欲言又止的詞在這里,留了很多空間在表述之外。AI當(dāng)然一板一眼翻成了“往往會覺得評論家很難相處”,唯有DeepSeek一如既往自詡文才蓋世,不著調(diào)地翻成“故作家、畫家總覺評論隔靴搔癢”。當(dāng)然,菲利普斯的原意,只是正經(jīng)做藝術(shù)的人覺得評論家“煩人”,但“煩人”好像在怪罪評論家沒事找事,而在原來的句子里,可能更接近“覺得要去理會評論家很麻煩”。AI的一貫問題,跟有些中文、外文甚至文學(xué)修養(yǎng)都夠格的譯者卻譯不好的道理相似:他們太近視,視線范圍里只有兩三個字詞,覺得找到對應(yīng)的中文就可以了。
其實我并不相信有AI絕對譯不出的文字,也不認(rèn)為有某種“文學(xué)性”一定在算法之外,它們需要一個好編輯,但也在日新月異地變強,至少在理解的準(zhǔn)確率和輸出人話這兩方面,已經(jīng)勝過不少譯者了。但是,此時此刻,我還是一廂情愿地相信,有些小問題或許人工智能暫時還無法解決。英文里有個說法叫moral victory,“道義上的勝利”,指的是明明贏不了,只要不認(rèn)輸,展現(xiàn)出良好精神面貌,也算贏。就拿《巴黎評論》這份翻譯來說,有些語句是菲利普斯在暗暗指涉他的其他作品,你要是不夠喜歡這個作者,沒有讀過他那些文字,大概率是譯不對的。
還有一個地方,采訪者念了一句菲利普斯在作品中引用的美國詩人蘭德爾·賈雷爾的話:“我們錯過自己人生的方式,就是人生?!眴柗评账梗骸斑@句話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菲利普斯的回答是:“這就像我們剛剛聊到的很多東西,當(dāng)你問,‘這對你意味著什么’,我就在想,‘What is it about’?!蔽也焕斫夥评账乖谶@兩種問法間到底在區(qū)分什么,于是跟各路AI開了好幾個會,研討“mean to”和“about”到底有什么不同,它們頭頭是道地教我,菲利普斯的這個反問包含了怎樣的哲學(xué)立場和文學(xué)意味,我禮貌性地點頭應(yīng)允。直到我搜出一段視頻,就是這個采訪的片段,聽他自己說出這句話,我只能拉住各位AI同僚一起無奈地笑,原來他只是想說,我們喜歡某句話,可能只是覺得它有意思,evocative,你要真問起來,我也在想:是啊,這句話到底啥意思?
要讓AI在我們面前甘拜下風(fēng),就因為我們比它多讀了兩篇文章,或者多找出了一段視頻,就好比在說,人工翻譯無可取代,因為我們知道得更多——這顯然是自欺欺人。但這篇文章肯定不是要對科技下判斷、做預(yù)估,很可能到了下一個季度,新的AI版本會讓上文很多話都顯得過時。但此時去談?wù)撍?,或許只是我們被某種無所不知、無所不能震懾得無法動彈的時候,還執(zhí)意選擇去講一些片面的話。
目前最一流的圍棋棋手,他們鉆研棋藝,也是時時刻刻去請教AI:下面幾個落子點,勝率各是多少。理論上,你讓兩個AI棋手對戰(zhàn),因為它們都會選擇勝率最高的下法,應(yīng)該會生成很多雷同的棋譜,但實際上并不是這樣,大家看到每局棋還是新鮮得讓人振奮。圍棋的規(guī)則和目標(biāo)已經(jīng)簡潔直白到了這個地步,棋局的可能性依舊多過宇宙間原子的總數(shù),更不用說,在文學(xué)之中,也等同于在人類的交流之中,我們的目標(biāo)不是取勝,而是試著更好地體會“人各有異”是什么意思。
再怎么不把勝利算給AI,它們也已經(jīng)把翻譯這件事做對了八九成,若是拋開人情,只問結(jié)果,人類譯者所能做的,就是在那個分?jǐn)?shù)上,還能添加什么。AI在某一版譯文中所做的選擇,不可能每一處都勝過其他AI,它自己下一回再運轉(zhuǎn),也會做出水準(zhǔn)參差不齊的其他選擇。那么,從今往后,去買書,去讀一個所謂的好譯本,只是在無數(shù)更現(xiàn)成的可能中,出于欣賞一個你信得過的譯者而做出的選擇。當(dāng)然,這半句話雖然用“只是”開頭,其實也不是小事。
馬修·阿諾德想象的“所有被想到和說過的最好的東西”,其實都已經(jīng)在我們指尖好些年了。AI只是讓它顯形而已,只是讓“擁有它”的這個動作變得更加便捷。但AI所生成的,也只是“好東西”的萬千形態(tài)中的一種,照目前的水準(zhǔn),還只是其中極其潦草和可疑的一種。而且,那自然也不是真正的“擁有”;沒有真正打動你的東西,或許都沒那么有用。就像別人問菲利普斯:你是研究心理學(xué)的,為什么號稱對腦科學(xué)完全沒有興趣。菲利普斯說,我不是說它不重要,但我不感興趣,因為它的句子都不夠有趣。
你就是那些你覺得有趣的東西。你把注意力投向哪里,哪里就是你。既然人工智能讓所有的關(guān)注都變得平等地唾手可得,注意力就顯得更加珍貴。你如何選擇?你選擇要去哪些事情上做出選擇?于是,問題的關(guān)鍵又成了:你要如何讓自己成為一個能夠做出更好選擇的人,或者說,當(dāng)你只是想過一種更有意思的人生,你要如何讓這種沖動去指導(dǎo)你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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