斬子劍

一

“咚”的一聲，客廳那臺老舊的座鐘開始報時，形似船錨的金色鐘擺不斷地左右搖晃，鐘聲透過外面那層薄薄的玻璃緩慢地踱著步，悠悠然地走過每間屋子。它像老人有節(jié)奏的鼾聲，我靜靜地聽著，鐘聲中隱隱傳來一股腐敗、頹然的氣味，如同霉菌鉆出蒙塵的朽木一般。父親坐在東屋的飯桌上，右手輕輕地捻著酒盅，近處的火盆里還有一半的炭閃著暗紅色的光。在電燈和電視的強光下，肉眼只能看見灰色的炭屑。

這個點父親該去發(fā)紙了。

打開手機，遠(yuǎn)在南京的徐亮發(fā)來了一條春節(jié)祝福，附帶一張他在飯桌前和家人的自拍。我呆呆地看著他那張稚嫩的臉，照片中他單薄的身軀像是隨時會被吹散的蒲公英。若是他站在父親面前，父親又怎能相信這個瘦弱的男人能為自己的女兒遮風(fēng)擋雨，更何況我與父親的矛盾由來已久。原本我想跟徐亮領(lǐng)證后帶他一起回來，可徐亮是多么周到的一個人，他半開玩笑地說，親愛的，按你說的，你三年都沒回家了，結(jié)婚前突然給家里發(fā)請柬，你覺得你爸在婚禮當(dāng)天趕過來揍我的概率有多高？我心一橫說，你也是二十多歲的人了，要是打不過一老頭，那可太廢物了。話是這么說，我還是聽徐亮的建議在年前趕到了家里，擇機商議婚事。我也曾懇求徐亮陪我一起回家，但他像天下所有男人一樣，對配偶的父親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恐懼。我只好與他約定，若我與父親的關(guān)系能夠有所緩和，他再登門拜訪。

見父親沒有起身的意思，我溜到廚房去找母親，灶膛里的火正旺，蒸汽沿著鍋蓋的邊緣緩緩滲出，饅頭的那股醇厚的麥香味兒已經(jīng)占領(lǐng)了整間屋子。母親拿出一個稍小一點兒的高粱稈鍋蓋，在上面鋪了一層報紙，對我說，咱得把明兒個早上的餃子包出來，我這就包，一會兒你把包好的擺到鍋蓋上。我說，媽，我也想包餃子。母親說，你瞅瞅你那指甲，不光長，還涂得五顏六色的，這活兒你能干嗎？還包餃子，我怕吃了你的餃子就中毒了。我連忙走過去，右手在母親后背摩挲了兩下說，別生氣嘛，實在不行明天可以不吃餃子。母親說，大年初一不吃餃子吃什么？我說，我想喝羊肉丸子湯，都好多年沒喝過了。母親輕哼了一聲說，那你去找你爸唄，我又不會做。我搖了搖頭說，誰稀罕搭理他。

母親嘴上說著話，手里的活一點都沒停，她左手轉(zhuǎn)著面劑子，右手有節(jié)奏地上下?lián){，轉(zhuǎn)眼間就搟出了十幾個餃子皮。我還想為指甲辯解幾句，屋外突然傳來一陣吆喝聲：發(fā)紙啦，傅國興，發(fā)紙啦！

母親知道這是村長在挨家挨戶地催大家去發(fā)紙，她囑咐我把灶膛里的火撤一半——饅頭快熟了——自己去東屋叫父親。

母親既是我和父親之間的黏合劑，又在我與他鬧矛盾時充當(dāng)傳聲筒。她既要傳達(dá)父親的旨意，又要斟酌措辭，小心翼翼地維護(hù)這段已有裂痕的父女關(guān)系。三年來，我沒給父親打過電話，倒是每周都會和母親嘮家常。我知道，無論我和母親說了什么，她都會轉(zhuǎn)述給父親。她偶爾也會顯擺一下同我的親密關(guān)系，以此來刺激父親主動與我和解。我理解她的苦心，但我與父親之間的纏斗，似乎沒這么容易就偃旗息鼓。

我把一根燒得黑黢黢的木頭拉了出來，上面還跳動著幾縷橘色的火焰，使勁一吹，火苗頃刻間熄滅了。母親進(jìn)來，遞給我一根高粱稈，上面粘著一張粗糙的黃紙。

你爸說讓你去發(fā)紙，你快去吧，別讓一堆人等你。母親笑著說。

我去？我沒干過這活兒。

去吧，他不好親口跟你說，大過年的，你就當(dāng)幫忙了啊。說罷，母親推著我出了門。

站在當(dāng)街，村長渾厚的聲音回蕩在耳邊。遠(yuǎn)處的一束束煙花正熱烈地綻放，攪得天空混沌不堪。我家住在離天女山很近的山腳下，發(fā)紙的地方在村口，要走很長的下坡路才能抵達(dá)。村里的房子都在路西，東邊則是低洼的田地，落差大概有七八米。我朝路旁邊看了一眼，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見，若是不小心踩空掉下去，十有八九會死。

死亡并非陌生的話題。多年來我常常會想到死，從親人的死亡到自己的死亡，似乎死是一個約定，像家里的那臺座鐘，像電影里的定時炸彈，說不準(zhǔn)什么時候就會突然襲來。人對死亡的恐懼大多源于未知，但我對死卻是熟稔于心。

六歲那年夏天，老太太（父親的奶奶）毫無征兆地死了，至少在我看來是毫無征兆的。

兒時的我常穿著一件棉坎肩出門玩，流連于白楊林或小溪邊，有時還會在天女山的山溝里鉆來鉆去。用父親的話來說，我是野慣了，都不管寒暑，夏天還穿棉坎肩。到了該吃飯的點，我也不會老老實實地回家。我喜歡藏在某個地方，讓家里的人來找。

那天我沿著家門口的緩坡下到洼地里，綠意蔓延，常走的小徑幾乎被野草覆蓋。我一刻不停地朝著這條山溝的深處走去，沒幾步便走到了溪水旁。汛期未至，溪水明亮清澈，我掬起一捧水，陽光透過溪水讓整個手掌都散發(fā)出潔白的光。繼續(xù)朝上游走，兩岸白楊肅立，蟬鳴越林，時時有股陰冷的風(fēng)吹過。最終，眼前出現(xiàn)一座山洞。行至洞口，我發(fā)現(xiàn)這里少有人跡，半圓形拱洞的四周布滿了翠綠的青苔。我躲進(jìn)洞里，尋了一處沒有滴水的地方坐了下來。時間緩慢流逝，在我的計劃里，這時家里已經(jīng)有人開始出門找我了。

一直到周圍的景色逐漸由綠轉(zhuǎn)暗，眼前的世界隨著太陽的傾頹漸漸變得模糊，我意識到今天不會有人來了。回到家，房頂?shù)臒焽铔]有像往常一樣吐出炊煙。我趕到西屋，看到老太太躺在炕上，祖父、父親、母親還有一些不認(rèn)識的親戚都守在一旁。在幾縷落日余暉的映照下，我從人堆的縫隙中瞥見，土炕上的灰塵正在以一種緩慢的速度飄落。

我摸了摸小腿，一條被拉拉秧劃開的傷口，正火辣辣地疼。

第二天我睡到很晚才起，天已經(jīng)大亮，屋里屋外人來人往，大家低聲說話的聲音不斷地侵?jǐn)_著我的耳朵。我摸了摸窗臺上的那一排矮小的玻璃窗，陽光透過來，有一種微微的灼燒感。揉了揉眼睛，我看到院子里擺著一架從未見過的龐然大物。

這應(yīng)當(dāng)是一口棺材，從側(cè)面看是一個梯形，正面與背面各寫了一個復(fù)雜的大字。湊近端詳，紅色的油漆剛剛風(fēng)干，透著一股刺鼻的生澀味，嗆得我?guī)捉舷?。跟著人群擠進(jìn)西屋，老太太盤腿坐在炕上，頭戴黑布帽，雪白的發(fā)絲從耳朵邊的帽檐擠了出來，她的雙眼早已失明，據(jù)說是十年前的白內(nèi)障手術(shù)所致。皺紋一條條地占領(lǐng)了這位耄耋老人的臉，老年斑像枯死的樹樁一般被皺紋串聯(lián)起來，我看著這張臉，想到了上墳用的那種帶著顆粒和雜質(zhì)的黃紙。老太太的左手搭在一張短腿小飯桌上，右手放在兩腿之間。屋內(nèi)靜得出奇。突然，她的喉嚨發(fā)出一陣咕嚕咕嚕的聲音，好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我想去找點水給老太太喝，沒等邁出步子，她的身體猛地向前一傾，吐出一口血來。血是有形狀的，像是冬天房檐上碎掉的冰凌。眾人頓時亂作一團(tuán)，有人張羅著給老太太穿壽衣，有人拿抹布去擦那一團(tuán)堅硬的血跡，有人開始給大家發(fā)孝帶……父親發(fā)現(xiàn)我混在人群中，走過去抱起我就往屋外走。

到了院門外，父親說，你去后院三表叔家玩去吧，過兩天我去接你。

我推開三表叔家的門，院子里有幾只雞在悠閑地散步，沿著臺階往上走，我趴在窗臺上朝里面看了看，屋內(nèi)空無一人。我剛想開溜，三表嬸從庫房里走了出來，她把我領(lǐng)到東屋，拿出一塊大片酥和兩枚芝麻了花給我吃。我?guī)е闶撑赖搅朔块苌希谶@里可以清楚地看到我家的樣子。在父親與祖父的指揮下，院里搭起了靈棚，鄰村的樂隊也到了。不多時，我的耳邊響起了一陣陣哀樂，那種聲音讓我難以忍受，像是死亡的具象召喚，我仿佛看見了大群人黑壓壓地跪在荒蕪的田野上。我堵上耳朵，但音樂還是能穿破我的手掌，如水波一般蕩進(jìn)我的大腦。從房檐上下來時，燒紙錢產(chǎn)生的黑煙裹著漫天的灰燼像張網(wǎng)一般朝我逼近。三表嬸似乎困了，她說，我瞇一會兒，你別亂跑，等我醒了給你熱飯。

我裝作同意般點了點頭。她睡下后，我獨自回到了昨天發(fā)現(xiàn)的那個山洞里。在這兒聽不見家里奏出的哀樂，聞不到紙錢燃燒散發(fā)出的死亡的味道，我心里稍稍平靜，卻覺得身上發(fā)冷，腦袋昏昏沉沉。我將頭倚在潮濕的洞壁上，心里想著家里的事，漸漸地睡了過去。

二

父親是個傳統(tǒng)的剛強的家長。我在內(nèi)心覺得，越是這樣的人，歲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便會越重。我前天回到家，第一眼就發(fā)現(xiàn)父親整個人似乎都縮小了一般，白發(fā)像爬山虎一樣牢牢地貼著他的兩鬢，皺紋如一把把細(xì)刃割開了他的眼角。父親事先知道我回來的消息（多半是母親透露的），并未過多驚訝，整整兩天，我們沒有交流。對我來說，三年的時間是有著極大跨度的，我經(jīng)歷了求職、戀愛到現(xiàn)在籌備結(jié)婚，父親則是日復(fù)一日地在土地上耕作，打理天女山上的果樹。時間沒有改變他身邊的事物，只是無聲地給他添上衰邁的妝容，也加深了我們之間的溝壑。想到這里，我忽然不愿見到父親變老，希望他還是三年前那般年輕。

我接著朝村口的方向走，我想不通父親為什么會讓我去發(fā)紙，按照傳統(tǒng)，這種活動都由家里的男人出面。父親不像是會在這方面通融的人，難道是他想通過這件事來傳達(dá)一種緩和的態(tài)度？一想起我與他的爭執(zhí)，記憶中的驚恐與包裹周身的寒意讓我打了個哆嗦?！皵刈觿Α比齻€字，不由分說地在我腦海中浮現(xiàn)出來。

我上五年級那年，夏天異常炎熱，家里的窗戶分上下兩部分，上半是紙糊的，面積占三分之二，余下的部分是小玻璃窗。無論哪部分都無法開關(guān)，白天在屋里待上一會兒，汗液就像熱氣一樣從皮膚里往外滲。東邊的庫房是平頂，院外的李子樹長勢正好，粗壯有力的枝杈一直延伸到庫房的屋頂，在那兒投出一片蔭涼地。我時常帶著蕎麥皮枕頭和繡有鴛鴦戲水的毯子爬上去，李子樹如疼兒的長輩一般伸出蒲扇般的臂膀，我得以在習(xí)習(xí)微風(fēng)中休息。

六月初七那天，天熱到了極致，站在院子里，我發(fā)現(xiàn)空氣都已經(jīng)被太陽蒸到扭曲。父親母親都去山上了，祖父在院中的菜畦里除草，我偷偷跑去了西屋，打開家里新買的冰柜，萬幸里面并沒有太多肉菜，我大著膽子爬了進(jìn)去。蹲在里面，我享受到了渴望已久的涼爽。為了不被祖父發(fā)現(xiàn)，我隔一分鐘就會站起來朝窗外觀望，我站立的高度剛好能看見蹲在菜地里的祖父。

當(dāng)我第三次站起來時，祖父并未出現(xiàn)在視線里。我唯恐他進(jìn)屋后發(fā)現(xiàn)我的惡行，連忙跳了出來。跑到屋外，我卻看見他已經(jīng)直挺挺地倒在了園子里。我立即翻過低矮的圍墻，跪在祖父身邊，雙手不停地?fù)u他的肩膀，可他的眼睛始終不愿睜開。我嚇壞了，趕忙打電話叫父親回來。在園子里，我使出全身的力氣將祖父扶了起來，讓他靠在灰白的水泥墻上。一團(tuán)烏云驟至，逐漸蠶食了地里的陽光，墻外杏樹的綠葉被風(fēng)吹得簌簌作響，掛在架上的黃瓜和豆角隨風(fēng)擺出了一個詭異的弧度。我感覺到四周有一種極寒的涼意穿透外衣，附在了我的骨頭上。那團(tuán)烏云來自天女山，一會兒變成咆哮的虎，一會兒化成兇惡的狼。我將臉埋進(jìn)祖父的懷里，再也感受不到蒸騰的暑氣。

父親回來后，將我暫時送到了城里的三舅家。坐在父親摩托車的后座上，我緊緊地抱著他，兩側(cè)的熱風(fēng)將我們周身圍成一道風(fēng)墻，我聽著風(fēng)聲，聽著風(fēng)撞在護(hù)欄上發(fā)出的沙沙聲，我覺得我像是抱住了一個成熟的大冬瓜，涼絲絲的。父親怕我睡著了，那樣容易掉下去，他時時與我講話，問我餓不餓，累不累，會不會害怕。他的聲音令人安心，在他軟綿綿的話中我瞇起了眼睛。到了三舅家樓下，父親與我分別，三舅與舅媽走近與他聊了兩句話。我聽得出父親語調(diào)里透著焦急和疲憊。摩托車再次點火，父親落寞的背影在一陣尾氣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吃晚飯時，我問三舅，爺爺會死嗎？三舅先是一愣，瞟了一眼舅媽，也許他不知道該如何編一個說得過去的謊言。舅媽接過話，孩子，放心吧，吉人自有天相。晚上我在床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睡，腦子里充斥著祖父閉著眼靠在墻下陰影里的樣子。我想起父親對我說過，睡不著的時候就閉上眼睛想，想你坐一條小船，船上只有你一個人，你躺在里面，四周只能聽見潺潺的水波聲，這條小船順著錦河漂呀漂，一直漂到了天女山下的家門前……

我在三舅家住了兩晚。第二天晚上，我起夜時聽見舅媽在打電話，祖父的病情似乎沒有我想象中的樂觀。

第三天清晨，我起來后發(fā)現(xiàn)三舅和舅媽已經(jīng)穿好了衣服，像是準(zhǔn)備出門。三舅對我說，康寧，你快去穿衣服，我們一起走。

走？去哪里？

去你家。

是爺爺?shù)牟『昧藛幔?/p>

嗯……我們路上再說吧。

三舅在前排開車，舅媽陪我坐在后面。為了轉(zhuǎn)移我的注意力，舅媽給我編了兩條麻花辮。可我還是問，為什么不是爸爸來接我？她說，你爸在家忙著呢。我不再說話，總覺得他們有什么事情瞞著我。難過的是，我好像猜得八九不離十了。

汽車緩緩駛進(jìn)天女山南坡唯一的山路，距離我家還有一半路程時，我又聽到了一陣哀樂，車速越發(fā)緩慢，最艱澀的記憶正在逐漸與現(xiàn)實重疊。而這一次，我已經(jīng)長大，大到無法回避死亡。

先進(jìn)入視線的是一張訃告，我差不多能認(rèn)全所有字，上面寫了祖父的籍貫、死因與死亡時間。我被人流裹挾著進(jìn)了院子，都沒有來得及看一眼身披重孝、在門口磕頭還禮的父母。黑布搭成的靈棚立在院子?xùn)|側(cè)，緊挨著正在做飯的廚房。西邊是鄉(xiāng)里的樂隊，嗩吶、二胡、堂鼓等等樂器的樂音像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催著亡魂離開人間。我穿梭在人群中，神色木然，魂不附體地想找那張熟悉的面孔。棺材靜靜地臥在靈棚里，正面寫著“奠”字，祖父的黑白照片擺在下面的供桌上，供桌前有一個破舊的搪瓷盆，不斷有人往里扔紙錢，火苗躍動，像是在跳一支送別的舞。

賓客們有的在哭，有的在勸人節(jié)哀，有的在折紙錢，還有的在燒紙錢。我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看見別人對著靈位跪拜，我就跟著跪拜，看見別人折紙錢，我也一起折。等到折好了滿滿一籮筐，我忽地抱起那一筐紙錢，跑到靈棚的火盆旁，一股腦地將它們都丟了進(jìn)去。隨后我長跪不起。

父親終于瞧見了我，他快步走過來，摟住我的肩膀，淚水不斷地在他厚厚的眼袋上堆積、滑落，周圍的煙氣、紙錢的灰燼與淚水混在一起，讓他臉上的皺紋不斷變黑、加深。父親哭得睜不開眼睛，他抱著我，用一種堅硬又柔軟的語氣說，康寧，你爺爺死了，他再也回不來了，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我只是緊緊地抱著他，聞他身上殘留的死亡的味道。

喪事在三天后結(jié)束，收拾東西時，我無意間聽到了三舅與父親的談話。我馬上就升初中了，三舅問父親有沒有打算送我去城里上初中，畢竟鄉(xiāng)下的初中條件艱苦了一點。三舅說，孩子也大了，該讓她學(xué)會獨立生活了。沒想到父親說，不用，就讓她在鄉(xiāng)里的初中念吧。三舅還想說什么，被舅媽一個眼神攔了下來。舅媽將三舅拉到后院，小聲說，你記不記得住村部旁邊的那個孟先生？三舅說，是會相面的那個吧？舅媽說，對，就是這個姓孟的。去年臘月，國興去趕集，正巧碰見了孟先生，跟他聊了幾句。孟先生說國興臉上有一道斬子劍，說明他命中本無子女，就算有，也極易夭折。三舅說，國興不會真信了吧？舅媽說，別說國興了，村里人都信的，康寧去城里讀書的事兒我倆月前就問過了，國興絕對不會同意的。我立在墻后，平靜地接受著這一切。

送別所有賓客后，我站在空蕩蕩的院子里，日頭沒那么毒了，虛弱地掛在山谷上空。我才意識到，祖父的一切都已經(jīng)離我遠(yuǎn)去了，他的氣味消失在空中，他的遺體被黃土掩埋，他的聲音被隔絕在回憶里。未來的某一天，這樣的虛無難道也會落到父親和我身上嗎？

我再次走進(jìn)那處山洞，呆坐在一塊光滑的石頭上，孤獨充斥在四周。我想到了斬子劍，想到了自己的死，眼淚終于從心臟的血液里沖了出來，順著淚腺，像雨季的河流，在我臉上翻滾，我慟哭不止。

回到家里，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院子里點著一盞慘白的燈，父親枯坐在臺階上。見我進(jìn)門，他問我去了哪里。我說，我沒去別處，就隨便散了散步。父親旋即變了臉色，他臉上肌肉開始顫抖，鼻子輕微上挑，我竟真的在他眉心靠左的地方看見了一道豎起來的皺紋，這大概就是斬子劍吧。父親厲聲說，以后我和你媽每天接送你上下學(xué)，沒事你不許出門亂跑了！我沒有回話，低著頭朝屋里走。我身上還穿著那件棉坎肩，祖父曾經(jīng)告訴我，這是父親小時候常穿的衣服。此刻我像是長大了一般，感覺這件裹在身上的衣服越來越緊，胸腹之處勒得我喘不過氣來。

三

我始終認(rèn)為，死是橫亙在我與父親之間的一道無形的屏障，我與他一起見證了許多死亡的場景，從老太太到祖父，我們對死亡的恐懼日漸加深。我在電話里對徐亮說道。

一直朝前走，我望見許多人陸續(xù)出了門，打著手電朝村口走去。徐亮見我許久沒有回消息，便給我打了電話。他安慰我說，我覺得你爸沒有你說的那么不近人情，他肯定是因為關(guān)心你，怕你出意外才那樣的。對于你自己，你更不用擔(dān)心。咱們不是每半年都去醫(yī)院體檢嗎？每次各項指標(biāo)都沒問題，你很健康啊。我說，是啊，就算這樣健康的我，他還是不肯對我放手。徐亮說，你現(xiàn)在去給他熱二兩酒，跟他喝兩盅，沒準(zhǔn)你剛給他倒一盅酒，他就一笑泯恩仇了。我說，我沒空，我得趕到村口發(fā)紙去。

發(fā)紙是天女山周邊地區(qū)延續(xù)了上百年的傳統(tǒng)。每年除夕子時，家家戶戶都會派一個人（通常是男?。?，手拿一根粘著黃紙的高粱稈，帶一些鞭炮去村口一處空地上的神龕前，集體祭祀山神。說是神龕，其實就是用幾塊青石板搭起來的一塊狹小空間，和裝白酒的紙殼箱差不多大。神龕里有一方香爐，除此之外別無他物。路程過半，不遠(yuǎn)處傳來眾人互相拜早年的聲音。我又想起了父親。以前的很多個除夕夜，我都會站在院外的一塊老石上，眺望著父親發(fā)紙的背影。當(dāng)一簇簇?zé)熁ㄔ谖已矍胺鰮u直上，風(fēng)中飄來硝煙發(fā)咸發(fā)苦的氣味，我知道父親應(yīng)該快回來了。我像迎接英雄一樣朝他跑去，父親會一把抱起我，用臉上的胡楂兒蹭我的臉，他會一直抱著我，最后將我放在熱乎乎的炕上。

在南方的這幾年，我時常會夢見父親，在我的夢里，他始終淚眼婆娑，就像在祖父的葬禮上那樣。現(xiàn)在我理解了，他的眼淚里不光有對祖父去世的哀痛，也包含他對死亡的恐懼，不僅是他的死，還有我的死。時間是死亡隱身的使者，我逐漸意識到，死亡正在拉近與父親的距離，而斬子劍的陰影又始終籠罩著他，壓力讓父親變得更加內(nèi)斂、沉默。

七年前，我剛剛結(jié)束高考，父親馬上將報志愿調(diào)整為第一要務(wù)。原以為到了選大學(xué)時，父親就是再不想讓我離開他，我也終究能遠(yuǎn)走高飛。舅舅想讓我去縣城讀初高中時，他可以攔下，我要去讀大學(xué)了，他應(yīng)該無論如何也難以再插手了。沒想到的是，整個夏天，父親一直耐著性子給我做工作，讓我報考市里醫(yī)學(xué)院的中醫(yī)學(xué)。他說，醫(yī)學(xué)院離家近，你放假回家方便，我們想要去看你也不麻煩，最重要的是，你萬一遇到了什么困難，我和你媽可以在兩個小時之內(nèi)趕到你身邊?？晌也幌朐龠@樣下去了，初中在鄉(xiāng)里上學(xué)我接受了，高中在鄉(xiāng)里上學(xué)我也能忍，可我不能接受大學(xué)還在家附近讀，還在父親觸手可及的范圍內(nèi)。

我偷偷問了舅舅，他聽說我想學(xué)商科，就建議我報南方的經(jīng)貿(mào)大學(xué)。在父親的規(guī)訓(xùn)下，舅舅一家已經(jīng)成了我不該接觸的人，好像只要和舅舅說上幾句話，他的女兒就會被一雙無形的手奪走。舅舅統(tǒng)共給我列舉了差不多十五所可報的大學(xué)，最后他嘆了口氣說，康寧，你要是來縣城讀初高中就好了，以你的資質(zhì)，原本能上一流大學(xué)的。我說，沒事，英雄不問出處，我會在大學(xué)里好好學(xué)習(xí)的。說完，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臉頰，兩行眼淚已經(jīng)流到了下巴。

最終，我騙父親說，醫(yī)學(xué)院今年取消了中醫(yī)專業(yè)，我被第二志愿錄取，即將去南方上學(xué)。

收到錄取通知后，父親常常以預(yù)備收秋為由，整天整天地待在山上。我每天中午都會去給他送飯。有好幾次，我藏在白楊林旁邊的土坡后面偷偷觀察他。父親只是簡單地收集一些枯樹枝，更多的時候，他會躺在一塊尖石上抽旱煙，靜靜地望著對面紅透了的樹林。山野寂靜，不時傳來幾聲嘆息，同煙絲燃燒產(chǎn)生的霧一道，在谷間升起、游蕩，最后消失在天女山的陽光下。

神龕的周圍凈是雜草，到地方后，我先與眾人一起除草，清理出大約二分地后，發(fā)紙便開始了。村長點燃三炷香，拜了三拜，眾人也跟著拜了三次。起身后，他打開一瓶酒，恭敬地灑在了神龕前堅硬的土地上。人群中閃出一個人，是三表叔傅國旺，他將插著黃紙的高粱稈放在地上點燃，眾人也紛紛將自己的高粱稈投入火中。村長高喊一聲點炮啦，大家就拿出自己帶來的炮仗開始放，一時間我眼前火光沖天。在煙霧繚繞中，所有人都開始祈禱，祈禱明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祈禱天女山下的人喜樂安寧。我也學(xué)著他們的樣子閉上眼睛默念起來。我沒有那么大的訴求，僅僅希望自己能活得久一點，希望斬子劍只是命運給我開的一個小小的玩笑。

神龕前的煙花很快燃盡，霧霾散去，茫茫夜空仍舊漆黑，并沒有什么熱心神仙回應(yīng)。我聞到了一股白酒的辛辣味，讓人胃里翻江倒海。

回家的路上，我與三表叔同行，他先是細(xì)細(xì)打量了我一番，隨后說，真是康寧啊，要不是你主動喊我，我都快認(rèn)不出你了。我說，哪能啊，我這才多久沒回家。三表叔說，我還記得你小時候，漫山遍野地跑，夏天小臉黑黢黢的，冬天又凍得通紅，哪承想你長成這么漂亮的大姑娘了。三表叔只比父親小一歲，現(xiàn)在還是一頭黑發(fā)，看起來也就四十出頭，他常年在外打工，我們見面的機會并不多。表叔過了年還走嗎？我問道。去城里，我大孫子在城里上幼兒園呢，我現(xiàn)在負(fù)責(zé)接送孩子。表叔說道。真好啊，從小就能去城里上學(xué)，我淡淡地說。你這孩子，明里暗里地編排你爸，這可不好，你就不怕我告訴他？表叔說。告訴就告訴唄，反正我倆好久都沒說過話了，我低著頭說。我隱隱覺得，表叔是知道我與父親的矛盾的，畢竟村子里傳播消息的速度太快了。果然表叔說，你的事也不能全怪你爸，表面上他是迷信斬子劍的傳聞，其實他是擔(dān)心你，咱們村這么多年意外去世的人很多。我問，怎么會有這么多意外去世的人？表叔嘆了口氣說，咱們這兒雨水太足，經(jīng)常發(fā)生山體滑坡和塌方，我小的時候，每年都會死兩三個人，有大人也有孩子。我說，哪兒有那么嚴(yán)重，我小時候經(jīng)常去溝里的山洞玩，我感覺沒什么啊。表叔說，是不是順著這條小溪上去，穿過白楊林后的那個山洞？我說，沒錯。表叔說，我要是你爸，真應(yīng)該揍你一頓，那個洞要是塌了，用挖機都得挖一天。我撇了撇嘴說，他怎么沒打，我大學(xué)畢業(yè)前的那個寒假，我說我要去南京上班，他就跟我吵。后來還打了我一個耳光，我一氣之下就再沒回家了。表叔說，難得聽說他發(fā)一次火，他也這么大歲數(shù)了，怎么思想還沒轉(zhuǎn)過彎來？我說，轉(zhuǎn)什么彎？表叔說，你在那個天殺的山洞那么多次都活著回家了，哪還有什么意外能追上你呢，怪不得他給你起名叫康寧，福壽康寧嘛。說罷，我與表叔都笑了。

離家還有幾十米的時候，我望見家門口似乎站著一個人，個子不高。他就筆直地、靜靜地站著，像一塊頑石。表叔手里的手電筒無意間晃了他一下，他像是回過神來，朝這里看了看，隨后就不見了。我知道那大概是父親。

回到家，院子里那盞鵝黃色的燈還亮著。母親告訴我，父親已經(jīng)先吃完年夜飯，睡覺去了。飯桌上擺著豐盛的年夜飯，有白菜心炒拆骨肉、五香豬皮凍、蒜蓉釀腸、醋熘排骨、紅燒肘子……父親似乎沒怎么動筷。我和母親邊吃邊閑聊，她自信地說，你去發(fā)紙的時候，我給他做了思想工作，他已經(jīng)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但是他這么大歲數(shù)了，讓他給你道歉的話，他肯定抹不開面兒。要我說，你明天主動跟他說句話，你倆就和好啦。我說，那不是便宜他了？天底下哪有這么好的事兒，反正他奈何不了我，我也奈何不了他，現(xiàn)在這樣我也沒所謂。沒等我說完，母親就捂住了我的嘴，她給我夾了一塊肘子皮（據(jù)說吃了能美容），柔聲說道，都說父女沒有隔夜仇，你倆隔了一千多個日夜，怎么就不能互相理解一下？明明是親父親、親女兒，干嗎像仇人一樣呢？我沉默不語，像固執(zhí)己見，又像是在理解母親的話。

四

大年初一，我被一陣鞭炮聲驚醒，睡眼蒙眬地朝著廚房走去。天氣驟然回暖，日光柔和，像是在人身上披了一件薄薄的金色披風(fēng)。推開門，一股熟悉的香味緩慢地進(jìn)入鼻腔，我說不出來是哪種味道，連忙揭開灶膛上的鍋蓋。白霧升起，隨后迅速消散，屜上坐著一只白瓷湯碗，里面是滿滿的肉湯和七個羊肉丸子，碗邊還飄著一圈翠綠的香菜。我頓時覺得全身的筋骨都舒緩起來。母親進(jìn)來，拍了拍我說，快吃吧，你爸天不亮就起來給你做了，他這一夜也沒睡好，現(xiàn)在正補覺呢。聽罷，我端著湯，躡手躡腳地走到東屋，父親穿著棉襖躺在炕上，身上蓋著一條厚毯子。我回憶起昨晚回來時在門口看見的人影，更加確定那就是父親。客觀地說，父親的身材并不高大，我高二的時候就和他一般高了，但我一直覺得他是比我高的，不單因為他是我父親，我尊敬他、愛他，更是因為我在心里將他當(dāng)作依靠。我小口地喝著湯，故意發(fā)出聲音，這是我人生中第二次喝羊肉丸子湯。父親悄悄地睜開了眼睛，他用木訥又歉疚的眼神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手中的湯碗。我說，爸，你嘗嘗，我怎么覺得這湯沒我小時候的那次好喝呢？

父親終于打開了話匣子，他說，這倒也不算你瞎說，你肯定忘了小時候是怎么喝到這湯的了。我說，都多少年了，你還記得嗎？父親說，你老太太去世那天，你趁你三表嬸睡覺，偷偷從她家跑了出來。我還忙著，聽說你不見了，趕緊去找你。可是天女山多大啊，我從山下找到山上，從山上找到河邊，最終才在那個天殺的山洞找到了你。當(dāng)時你昏迷不醒，身上還止不住地抖。我讓衛(wèi)生所的大夫給你輸了兩瓶液，大夫說你生病的原因是勞神傷身，囑咐我給你補充營養(yǎng)。當(dāng)天我就去鎮(zhèn)上割了半斤羊肉，給你做了羊肉丸子湯。你昏迷了兩天，醒來就吃羊肉，那湯熱了又熱，既油又咸，還有不香的道理？我跟著父親的話回憶，恍惚間好像記起了父親背著我從山溝里朝家走的一幕。父親的背平整、寬闊，肌肉結(jié)實有力，我趴在上面抱著他的脖子，每走一步，父親身上的肌肉都會活動，就像是他在將自己源源不斷的生命力隨著血脈傳遞給我一般?；丶业穆范际巧掀拢赣H的腳步卻越來越踏實，沒有一次停下。

喝了兩口湯，父親推脫說自己血壓高，不能吃太多肉，將碗遞還給我。他翻了個身，再次躺下，臉上都是重逢般的喜悅。不多時，父親找回了丟失的困意，微微打起了鼾。我大口大口喝著肉湯，眼淚在不知不覺間涌了出來，一滴滴淚珠順著下巴流到了碗里。我哭得堅定，又不敢發(fā)出聲音。我意識到自己竟像落葉留戀老樹一般，長久地、深沉地愛著父親。

電話響起，徐亮懶洋洋的聲音傳了過來，這個年過得怎么樣啊，沒和家里打架吧？我擦了擦眼淚說，你訂票吧，明天就來。徐亮聽見我的哭腔，立刻收起了那股玩世不恭，正色道，是幫你打架，還是見家長？我一瞬間轉(zhuǎn)怒為喜，說，就你這個兒，打不過我們家老頭，他呀，厲害著呢。說完，我目光轉(zhuǎn)向父親。他剛才在裝睡，這會兒正微瞇著眼睛，身體努力向外探，腦袋都快伸出炕沿兒了。我走到他身邊，輕輕地摸了摸他的額頭，父親仍舊閉著眼睛，神態(tài)愈發(fā)從容，緊鎖多年的眉頭漸漸舒展，眉心那道令人不安的豎紋，正在我的注視下一點點變淡，直至消失不見。

我終于明白，童年時的畏怯、成年后的憂懼，以及這一切背后的死亡，離我和父親其實是那樣遙遠(yuǎn)。

責(zé)任編輯：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