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動于每個嶄新的清晨。此時,喚醒我的不是第一縷陽光,而是窗外忽飛云端忽降空谷的鳥鳴——這些時而清脆、時而婉轉(zhuǎn)的歌聲,這種時而獨唱、時而合奏的演出形式,簡直就是一場精彩絕倫的音樂會。迷人的樂章一直輕輕地、軟軟地在我耳邊縈繞,縱然我有再濃重的睡意,也抵擋不住這頑強的綿綿之力。
孟浩然隱居鹿門山時,內(nèi)心怡然自得,曾愜意地吟嘆“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一千三百年后的今天,同樣的場景卻在城市的一角輕易地實現(xiàn)。如果孟夫子有幸穿過時間的隧道從唐朝來到當下,又何必歸隱于山林呢?
而我,一個后知后覺的人,什么時候與鳥為鄰了,竟渾然不知。天色陡亮,透過窗戶看向外面的世界,驀然發(fā)現(xiàn)那棵香樟樹正用伸展的枝葉向我招手。她用敞開的懷抱,容納各種各樣的鳥兒:麻雀有歡快的舞步;斑鳩有獨特的嗓音;灰喜鵲身手敏捷,從容地從樹梢銜起一抹朝霞……天籟之音響徹清晨,生機勃勃之景又令人應接不暇,新的一天在詩意里慢慢盛開。
我所生活的小區(qū)年代已久,屬于老舊的那種,泊車位并不多。隨著近年來私家車呈幾何級數(shù)增長,業(yè)主與業(yè)主之間,以及業(yè)主與物業(yè)之間常因搶占車位而發(fā)生矛盾。形勢所迫,為解決業(yè)主“停車難”問題,小區(qū)在改造的名義下,開始“螺螄殼里做道場”,試圖增加新的車位,首選辦法就是減綠擴地。很快,微微起伏的地形被規(guī)整,為數(shù)不多的鍛煉器材被移除,蓊蓊郁郁的綠植被挖掉、運走……雖然生活的閑趣有時候不得已要讓位于生活的便利,但我的內(nèi)心還是留有一絲遺憾。
某日,挖機轟隆隆地開到樓下,準備將一棵兩三米高的樟樹連根拔除。這正好被我看到。那一刻,我覺得我該做點什么了。如果我們的生活徹底喪失綠意的呵護,如果人只能和鋼筋水泥混凝土打交道,那豈不是太孤獨、太無聊了?于是我疾步走到挖機前加以制止,并向相關人員建議,應盡量保留兩米以上的樹。此舉得到了眾多住戶的積極響應,小區(qū)里的大樹被保護下來。
那棵香樟得以繼續(xù)陪伴著我,在陽光下慎重地積聚力量,在風雨里默默地承受歷練。它像是懂得珍惜生存下來的機會一樣,幾年來不斷強健自己的骨骼和體魄,如今已是枝繁葉茂,亭亭如蓋,為日漸滄桑的老樓奉上獨特的生命之綠。這個春天,忽然又有眾鳥云集于濃密的枝葉間,每天清晨,在窗前親切地和我打著招呼,這實在是一種意外的收獲。
城市中的小區(qū),就是市民人口集中居住之地。我曾固執(zhí)地認為,小區(qū)相當于兒時生活的村莊,只不過隔壁鄰居大多是陌生的面孔?,F(xiàn)在想想,二者的區(qū)別不僅在于村莊是熟人社會,小區(qū)是陌生人社會,還在于住房與樹木、人與自然關系的不同。
在鄉(xiāng)下,對一個村莊的認識往往是從成片的樹林開始。幾乎每一戶人家,其房前屋后都種植了許多樹木:梧桐、桂花、榆樹、杉木、松柏……樹的數(shù)量要遠遠多于房子,一座房子的周邊起碼要栽植數(shù)十棵樹木。若從遠處看,村莊是被一團團、一簇簇的濃蔭包裹著的,大有“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之境。房子在樹的呵護下,在時光里歷經(jīng)風雨;樹木在房子的凝視下,一刻不停地拔節(jié)生長。它們與房屋的主人共同構成一幅幅精美的水墨畫。在這幅畫里,房子只能算配角,也許手牽手的樹木才是村莊的靈魂。
鄉(xiāng)下的樹,是我樸實的兄弟姐妹。我印象最深的大概要數(shù)椿樹、槐樹、棗樹和楝樹了。
椿樹像個壯漢,一般栽在房前開闊地帶,生長快,枝葉肥大,樹高蔭濃。成年的椿樹猶如一把撐開的巨傘,是夏天納涼的好去處;成材的椿樹,則是打家具架房梁的主要木料來源。
當然,我印象更深的是兒時與椿樹之間的對峙。那時,門前場地上有兩棵椿樹。一棵很粗,年少的我躲在樹干后面是不會被別人發(fā)現(xiàn)的;另一棵稍細,但也長得很高,超過我家的屋頂。鄉(xiāng)村的男娃從跌跌撞撞開始行走的那刻起,就注定要與各種樹木打交道。我記不清自己究竟是哪一天站在高高的椿樹下,仰起渴望的小腦袋,眼熱地看著大孩子們爬上爬下。于是,那棵細一點的椿樹成為我練習攀爬的首選。為此,我的胳膊、小腿、肚子甚至胸口不知脫過多少層皮。雖有鮮血滲在樹皮里,但我不僅沒有任何猶豫,反而將椿樹當成磨礪決心的階梯。
上得了樹丫,仍不滿足,我還想與另一棵椿樹比粗壯。猶記得當年自己常常彎腰蹲身,伸出瘦骨嶙峋的雙臂,恨不得把整個臉都塞進樹干里,卻還是怎么也環(huán)抱不了那粗壯的樹腰。我只好不斷地用指甲在樹的身上刻畫著記號,暗下決心,總有一天我的雙手能在樹的腰后會合??墒沁€沒等到那一天,父親請來的木匠就把大椿樹給鋸了,并把它拋到水塘里漚著。父親說,這是將來蓋新房子要用的。那時,我們?nèi)移呖谌宋伨釉谌g茅草屋里,隨著子女日漸長大,房子擴建必須提上日程了。然而,這個計劃尚未實施,父親卻永遠地離開了我們。幾年后,新房子終于動工,父親親手漚制的椿樹被打撈起來,瀝干后頂起一片新的天地。
有諺語說,“院里一棵槐,招寶又進財?!崩霞业脑鹤永?,曾有一棵槐樹,個頭不高,但枝干縱橫交錯,向四處伸展,組合出很多獨特的形狀,像龍爪、似傘骨,撐起的濃蔭雖無椿樹那么大,卻非常嚴實,幾乎密不透風。記憶里,每年槐花綻放的季節(jié),我們迫不及待地將打落的槐花送進口中,那種淡淡的甜味至今難以忘懷。不過,除此之外,這棵槐樹并沒有給家里帶來什么外財。那些日子,我家小孩多,勞動力少,屬于典型的“食之者眾,生之者寡”家庭,是年年的“超支大戶”。記憶中,貧困一直如影子般伴隨著我的整個童年。幾乎每個青黃不接的季節(jié),父母都要到處借糧、賒種子、賒化肥以度荒。沉默的槐樹,見過父母辛勞的身影,也見證了我們兄妹五個在茅草屋里從出生到長大的全過程。而今到了知天命之年,我方才明白一個道理:槐樹不是搖錢樹,它懷的不是財,而是蒼生。冥冥之中,在槐樹的默默關愛之下,我們的健康成長成了這個家庭最大的財富。
棗樹,帶給我的是童年永不磨滅的快樂。我家院子里有兩棵棗樹,從掛果的那天起,棗子就被我們這些饞蟲的眼睛盯上了。往往在它們還泛著青色時,我們就會忍不住偷偷摘幾個來解饞。后來,棗子變得紅白相間,味道也更加甜美,那時我每天都盼著吃棗子。摘棗子有多種辦法。
首先是“掃”。“掃”就是用竹竿對準掛著棗子的樹枝一陣“輸出”,棗子就會連枝帶葉地簌簌滾落下來。此辦法容易把未成熟的棗子也給誤掃下來,但那會兒哪里管得了這么多,能吃到棗子就是無上的快樂。
其次是“搖”。這是力氣活,只有父親或二叔能搖得動那比碗口還粗的樹干。搖棗子的時候,我們這些娃們?nèi)季鄣綐湎拢瑢毸频膹澲?、低著頭,個個目光如電。棗子從空中雨點似的砸了下來,大多砸在地面上,還有些砸在我們的頭頂,“咚咚”如敲鼓。我們的興奮勁驟然被激起,一面口中高呼“嗷嚎、嗷嚎”,一面追風般出擊,攆著四處滾落的棗子歡呼雀躍。撿完棗子后,自然要比較一番,看誰撿的棗子多,誰撿的棗子大——那可是我少年時代的人間至味??!
最后是“找”。當一季的“棗子狂歡”即將過去,從樹下很難一眼看到棗子時,高高枝頭上遲熟的棗子就是我們最后的期盼了。此時用竹竿是夠不到的,搖樹的方法也不管用了,唯一的辦法就是攀爬到樹枝上,用竹竿把棗子找出,再挑落下來。棗樹葉子里有種小蟲叫“洋辣子”,毛毛的帶刺,有毒。如果不慎被它蜇了,皮膚立馬火辣辣的,會出現(xiàn)紅腫不適。為了找到最后的棗子,我不惜以身犯險,于是我的脖子、胳膊經(jīng)常遭到洋辣子的“毒手”。只不過,少年時,人比較皮實,想起棗子的滋味,皺皺眉,吐幾口唾沫抹一抹傷口,忍一忍也就過去了。
楝樹,我們方言呼為“?!睒??!伴弊x音為“l(fā)ian”,而我望文生義,竟長期誤讀為“東”,實在汗顏!老家院子里也曾有棵楝樹,與棗樹和槐樹相距不遠。每逢春季,此樹開著細碎的小花,密密匝匝的煞是好看,但不像槐花那樣清甜可口——楝樹花是不能吃的。此樹也結(jié)果子,形似棗子但個頭較小,而且一串一串勢若葡萄般聚集。就在我們垂涎欲滴之時,卻被父母告知此果不能吃。如此新鮮可愛的果子卻不讓吃,莫不是大人們故意騙咱們,告誡我們不要貪嘴?終于沒能忍住,我偷偷拽了幾顆扔進嘴里嚼了起來,然而味道的確酸澀無比,毫無美味可言,只能眼睜睜看著此果由青而黃。奇怪的是,等到最后水分失去已成黑色時,此果仍堅守在枝上,直到來年“芳林新葉催陳葉”之時,它們似乎才終于完成了新舊生命的交接。
村子正南入口處有面水塘,承擔著全村的洗刷澆灌。在水塘的東南角有個隆起的土堆,村民稱之為“包鼓堆”,其上完全被樹木覆蓋。之所以叫包鼓堆,大概是這個土堆形狀像是鼓起的一個土包,就被這么隨性命名了。包鼓堆圍起的面積大概只有兩間房子那么大。我小時候特別想知道這土堆里埋有什么,也曾多次試圖鉆進去看看,卻總是被隊長二爺喝止。二爺非常嚴肅地告誡我們,說那是個風水寶地,有菩薩住著,還有大蛇出沒,千萬不能進去玩,更不能砍伐樹木,要任其生長。一講到“菩薩”我們都莫名地害怕,不敢貿(mào)然前往。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包鼓堆歷經(jīng)五十載春秋沒有塌陷分毫,那些樹木聚在一起,春夏拱起一團綠,秋冬織成一張網(wǎng),終年像哨兵一樣站在村口,守在塘邊,經(jīng)歷風雨。
有一段時間,村里盛行蓋新房。小村的老少爺們迅速擰成一股繩,以摧枯拉朽的速度推倒老房子,又一鼓作氣建起了新房。一排排嶄新的樓房比城里的小別墅也不差,青瓦灰墻飛檐翹,家家門口通大道。與此同時,整個村莊的環(huán)境也被重新優(yōu)化布局,淤塞嚴重的水塘也被納入擴建整修計劃。此時二爺已去世十幾年了,小村的大事基本上由新一輩的年輕人做主。當被問及是否要把包鼓堆給推掉,挖掘成新塘的一部分時,我立即想起二爺曾經(jīng)的告誡,大家也一致認為寧可往下游多占些田畝,也決不動包鼓堆分毫之地。后來大家決定,不僅不能挖掉包鼓堆,還應環(huán)繞堆基砌出石圈加固,樹木不論大小皆不可動。
最終,水塘整修完畢,小村房子的前場后院栽植了大量的玫瑰,多達十幾個品種,村莊周邊則以櫻花、玉蘭和樟樹環(huán)繞做伴,名曰“玫瑰小村”。小村置身于綠茵花海之中,各色花徑牽手相連,俊俏整齊的新房子倒映在碧波蕩漾的水面上,仿如畫里的世界。
有一次回鄉(xiāng),我沿著塘邊的磚石路一直走到包鼓堆腳下。幾十年來,我還是第一次真正靠近這里。帶著滿腹的疑問,我撥開密集的樹叢,這時一群鳥兒嘰嘰喳喳轟然而散。目光所及之處,愕然發(fā)現(xiàn)居于中間地帶的竟是一棵樹干已有水桶粗的楝樹,周邊散落的還有一些小的楝樹,仿佛這是一個龐大的楝樹家族。這里沒有傳說中的菩薩,也沒看到蛇蝎類的行跡,只有楝樹呈現(xiàn)“風雨不動安如山”的姿態(tài)。此時此刻,我被這些從不被我待見的楝樹感動了。在這塊貧瘠的土地上,楝樹無怨無悔,倔強而生,每個細碎的花朵都按時向陽而開,每粒蓬勃的果實都燦若星辰。
我想起楝樹又名苦楝,這么多年的默默堅守,莫不是也在苦“戀”著什么?是當年雄風八面的椿樹、默默關愛的槐樹,還是曾帶給我們無限快樂的棗樹?是,抑或都不是。這株楝樹與它們都曾是小村的陪伴者、守護者。而今,數(shù)十年光陰如白駒過隙,那些曾經(jīng)在小村上空撐起一片天的樹木,有的早已灰飛煙滅,唯有包鼓堆上的楝樹家族不離不棄,守在村口,見證過無數(shù)次北斗轉(zhuǎn)動和時序流轉(zhuǎn),終于迎來了小村的蝶變。這或許就是楝樹與小村的苦戀,或許就是楝樹與小村永遠相守的秘訣。
于是思緒紛然?!妒勒f新語》中有這樣一個故事,桓溫率兵北征時,經(jīng)過金城,看到自己早年種下的樹已有十圍那么粗壯,不禁泫然落淚,感嘆道:“木猶如此,人何以堪?!笔堑?,樹木的年輪在一圈圈地增加,曾經(jīng)的往事也已經(jīng)遙不可及。從村莊到城市,從少年到如今,我從一片樹葉里窺見過無窮的宇宙,也于夢境中驚奇地發(fā)現(xiàn)星空就是一片放大的樹葉。
此時,忽有一陣香氣襲來,知是窗外那棵香樟的饋贈。這香氣穿越百里時空,與故鄉(xiāng)“玫瑰小村”,與記憶中的椿樹、槐樹、棗樹、楝樹等散發(fā)的香味親密相擁。我甚至懷疑,每天在我耳邊千呼萬喚的鳥兒,是不是從老家飛來的鄰居?它們鄉(xiāng)音未改,我也鄉(xiāng)情依舊。那天,我并非因一時善念而拯救了這棵樟樹,其實這只是與生俱來的鄉(xiāng)土情結(jié)的自然流露。歲月更迭,樹猶我心,我與這些年來相遇、相守的那些樹,早已休戚與共。這種情結(jié),經(jīng)過時光的釀造,愈加濃烈,愈加馨甜,彌散出江淮分水嶺上各種佳木的幽香氣息。
責任編輯: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