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
我與大女兒離家去機場??绯龇块T前,我向老伴告別,把他的相片翻過去平放著,心中對他說,一年后我又回來,與你共處朝夕。友人夫婦送我們到小區(qū)門外,招來一輛的士。司機立即下車,麻利地為我們提箱子,熱情地請我們上車入座。我們與友人握手告別,家又交給了他們,為我們經(jīng)年守候。司機先生五十上下,個頭適中,不胖不瘦的,問清了目的地,他輕柔地駕車向黃花國際機場行進。聽到他的常德口音,頓感親切,他可是老伴的同鄉(xiāng)?
昨夜的一場細雨,驅(qū)走了炎夏,迎來30℃的初秋。路邊的綠樹輕搖枝葉,仿佛與跑得沙沙作響的小車合唱著涼爽的歌謠。正是周末,往來車輛稀少,身邊的大女兒抽空從舊金山回來接我,在長沙忙碌三天,轉(zhuǎn)身又踏上回程,略顯疲憊。她頭偏向窗外,對這座生養(yǎng)她十七年的城市遠眺近望,沉思默想。她已遠離故鄉(xiāng)幾十年了。
相濡以沫六十余年的老伴二〇二一年秋天離世,我獨處一年,難忘那心如刀絞晨昏顛倒的日月。二〇二二年十月,應二女兒之約,飛往大洋彼岸女兒的家。今年四月,二女兒同我歸來,遵照逝者遺愿,與朋友一起把我們的親人安葬于樹下,讓他睡在祖國的大地上。生前,他嚴肅地囑咐,身后不留名姓。我們遵囑,但在簡樸的石碑上刻下了他的十行詩句——我喜歡踏著晨光和月色散步/悄悄地把我的祖國細看/每一次,都在我心里/掀起難以平靜的波瀾/那是力量的注入/啊,甜蜜,溫暖/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什么地方/能使我這般留戀/常常地,我信步走去/不覺星斗滿天……
二女兒很快回去上班,我留下來清理家務。風風雨雨六十多年,翻箱倒柜,兩鬢斑白的我終于明白,我們的家既窮又富,沒有一件名牌衣物,但有幾千冊書。精神食糧倒還豐盈。
為了清書,耄耋之年的妹妹弟弟遠道而來,最后還有幾位愛書如命的忘年交,炎夏酷暑,我們汗流浹背,攀上爬下,分類,登記,捆綁。然后,按老伴生前的囑托,也是我和兒孫的共同心愿,把書捐贈到逸邇閣書院,和原桃源師范、而今的湖南幼兒師范高等??茖W校。高金平校長帶隊來我家,親自動手,把這些心愛的寶貝放進車廂,從長沙接到了常德——老伴一生念念不忘培育了他赤子情懷、藝術(shù)細胞的精神家園。
半小時后到機場,從憶念中醒來。師傅幫我們?nèi)⌒欣钕?,輕拿輕放,車費八十元。女兒遞上百元紙幣,說謝謝師傅,不必找零。對方頗感意外,臉上浮起感激的笑容。
進入航站樓,排隊等候安檢,我對女兒吐露心思:“八十元的車費不少,要給小費,加十元就夠了?!蔽抑?,給小費是美國的規(guī)矩。女兒回答我:“師傅服務態(tài)度好,聽口音是外來務工的,年紀不輕了……”我心服,點頭稱“是”。突然想起今年元旦,大女兒夫婦帶他們的女兒到圖森與我們共慶佳節(jié)。在餐廳,一位黑人婦女推著擺滿瓶瓶罐罐的小車,來到我們桌邊,孫女點了一份飲料,女人變戲法似的勾兌出金色汁液,配以紅綠果塊兒,一大玻璃杯,宛如藝術(shù)品。孫女遞上美鈔,沒讓找零,一杯飲料花了兩倍的價錢。孫女對疑惑的我說:“外婆,今天是元旦,我祝她節(jié)日快樂?!编?,小費是有感情的。
安檢臺前,頸掛實習牌的小女生接過托運箱包一一過秤,拴標牌。站在旁邊帶她的老師看著機票,與我們商榷,把我們靠后的座次改到前排,我們樂不可支,致以謝意。離開安檢臺時,隱約聽到老師在指導學生如何關(guān)注老年旅客……
此刻,我隨女兒走了很長的路,腰腿也不疼,難道退化的老骨頭在逆轉(zhuǎn)?上到六層,候機廳高大敞亮。女兒在餐廳點了家鄉(xiāng)米粉配酸辣牛肉,口味可以。飯后,她獨自去逛美食屋。我則遙望剛剛離開的長沙市區(qū)——那萬眾喧嘩、煙火繚繞的不夜城,留戀之情油然而生。
女兒回到我身邊,拿出一個小盒、一個小紙袋給我看——“茶顏悅色”,包裝淡雅,圖畫精美。這是長沙近年問世的名揚四方的奶茶,滿大街都是它的連鎖店,我沒進去過。她準備帶這款禮物給她的女兒,外孫女肯定喜歡。
中午時分,南航班機把我們送上藍天。第一次與女兒并肩騰云駕霧,不由得想起她小時候,愛讀《安徒生童話》,向往遠方……不知不覺兩個小時過去,飛機落地上海浦東機場。又要走長長的路,取了行李箱,下榻緊連機場的大眾空港賓館,我二〇二二年赴美時就住這里。房間格局與上次一模一樣,不過那次宿南樓,這次宿北樓。那次一出機艙,就有約好的輪椅等著,一個女孩推我出機場、進賓館。我腿抽筋,疼痛難忍,女孩立即停椅屈身為我按摩……一路走走停停。這次不用輪椅了,只是走得慢點。我心念那女孩,也為爭氣的腿腳暗喜。
洗漱休息后,我們?nèi)コ酝盹?。女兒已物色好機場里的一家粵菜餐廳——她在那里吃過,印象很好。我自然快意接受。進店落座,環(huán)境簡雅,冷氣適度。我們點了酸辣牛肉絲、清炒絲瓜條、螞蟻上樹,都是家常菜,材質(zhì)新鮮,有滋有味。手機結(jié)賬,二百元?!昂觅F呀,比長沙至少貴三分之一?!迸畠阂汇?,沒說什么。店門外面立著餐飲牌,女兒給我念早餐的價目表,計劃明天來吃早餐。店里中西糕點、各色飲料一應俱全,還有三種小套餐,每種價格不低于五十元。我搖頭說:“在長沙,一個青菜包、一個鹵雞蛋、一杯豆?jié){,總共也才六七元?!迸畠捍饝魈烊テ渌赇伩纯?。二十三號早晨,去另外幾家早點鋪轉(zhuǎn)悠,也都不便宜,還是回到昨晚的飯店。女兒選中一份小套餐,讓我也選一份?!安恍鑳商?,再加一碗白米綠豆粥、兩塊小酥餅就差不多了。”服務員小姑娘看出我的猶豫,給我們出主意。我點頭接受,這餐費用沒超過一百元。女兒輕輕嘆氣:“這次還順當,你沒嫌貴?!蔽覊鹤‘攱尩钠猓瑳]接她的話。這可是漸漸修煉出來的。
母女連心,沒錯。時代久遠,流年沖出代溝,也是自然。年輕時的日記兼做記賬簿,有據(jù)可查:為炒盤榨菜肉絲,舍菜店袋裝榨菜絲,去尋便宜幾毛錢的散裝榨菜塊兒;趕早去市場,搶購破殼還連著薄膜的雞蛋……那個年代,價格是首要考慮。守舊的老人招人嫌,兩代人難共處啊,何況我又從沒意識到自己的“媽權(quán)”感。在大女兒家相處一段,看得多點,感覺有變。女兒的衣服很少,只求冬暖夏涼,寬松得體,清潔衛(wèi)生。過年時慷慨送小費的孫女,收下我給的壓歲錢,卻立即儲作學費。我與他們,思維的邏輯、生活的格局,有共性,也有差異。如何溝通、互補,是新課題。
下午,結(jié)賬離開賓館,進入2號航站樓國際廳,辦理晚上七點三十分飛往舊金山的出境手續(xù),排隊安檢。著裝整肅、面帶微笑的工作人員主動告知,可以為我提供輪椅服務。女兒很是感激,她已發(fā)覺我走路過多,有點力不從心了。果然,十分鐘后,一個女孩推著輪椅過來了,在人流中彎來繞去,換了幾次電梯,把我推到休息室。女孩告別我們,去接下一趟客人。登機前,輪椅又過來了,這次是個小伙子。又是好長的路。輪椅上的我如沐春風。到了登機口,待我們上了飛機,男孩才揮手離去。女兒自然還是要給小費的,我悄悄看在眼里,不再計較多少。
我們最先進入客艙,身著黑西裝、白襯衫,打著黑領(lǐng)結(jié)的紳士把我們引到座位前,我在中排11座,女兒在左排16座。很快,全艙滿員。
上海漸入夜色,飛機準時升空。機艙工作人員往來穿梭,提供晚餐,據(jù)說是地道的美式口味。給我送餐的仍是那位兩鬢斑白的引座先生。頭輪是冷食:面包、蔬菜、奶酪、冷飲……盼的是第二輪——熟食。來了,小碟、小碗裝著包子、面條、米飯,還有魚塊、熱菜湯,我心生歡喜。咬口包子,一股怪味,嘗嘗魚塊,又苦又澀,只得喝幾口菜湯了事。地道的美式佳肴卻不對我這中國胃口。面對這場景,送餐人無語搖頭。第三輪,是甜點和水果,他極力勸我吃巧克力蛋糕、紅葡萄。我怎忍拂他好意……
飯后,關(guān)舷窗,拉幕簾,閉大燈,我進入沉沉夢鄉(xiāng)。耳邊細語,把我驚醒,女兒在我面前,正和一位空少交談。他告訴女兒我吃得很少,會不會有什么病痛?我先一怔,而后是感激。那塊蛋糕足以飽腹。怎能料到,萍水相逢,語言不通,他竟對我關(guān)懷備至……
再次睜眼,是被飛機上的廣播吵醒的。夜燈已閉,舷窗拉開,滿艙明亮。飛機正悄無聲息下降。提前了三十分鐘到達——僅十個小時,我們就從上海抵達了舊金山。此刻是上海二十四號清晨五點多,舊金山二十三號上午。輪椅已經(jīng)在出艙口等候,一位骨感的墨西哥中年女子推我前行。到了行李到達廳,一位健壯的男士等在那里。男人從行李轉(zhuǎn)盤上取下行李箱,依次放在他的推車上。二人送我們到航站大廳,微笑作別。女兒聯(lián)系女婿來接機,又聯(lián)系先我們從圖森趕來的二女兒和我們會合。
為了慶祝,女婿帶我們?nèi)ブ胁宛^晚餐。這家餐館坐落在一條古老的小街上。進店落座,前臺和內(nèi)廚傳來一片鄉(xiāng)音。原來店主是湖南株洲人,店里的食客也多是黑發(fā)黑眼球。身后兩個男生用地道的英語說笑不止,回頭一看,卻是陽光燦爛的年青同胞在用餐。
服務員首先提來大瓶酸梅湯,這是我的最愛,可是有股木炭味兒。大女兒說,這就是木炭酸梅湯,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接著是上桌的是雞蛋炒臘八豆、青椒炒香干……二女兒嘖嘖叫好,可是品出了童年時奶奶炒的菜的滋味?服務員看上去是個不滿二十歲的男孩,跑前跑后,殷勤待客,圓臉透著憨厚。我問他來這工作多久了,他說,才一年,他也禁不住問我們是不是長沙人。他問對了,兩個女兒和大女婿全在長沙出生長大。好不容易相遇,能用長沙話交流,很是快意,我這東北籍老媽仿佛成了局外人。我曾經(jīng)從事語言教學,對語音很敏感。我問男孩是哪里人,他答“邵陽人”。是的,我猜對了。邵陽鄉(xiāng)音綿軟柔和。五十多年前,我和孩子爸爸帶著八歲的大女兒下放至邵陽地區(qū)的深山老林,房東老大娘曾帶我采蘑菇,住在破廟里的一個知青砍柴時被蛇咬,日夜呻吟……回城后,孩子爸寫了一首詩——《塘頭水,一個小小的山村》,成為永久的紀念:
塘頭水,一個小小的山村/我在你那里度過了幾年光陰/當我被掃地出門的時候/感謝你收留我這個書生/感謝你給我一個斗室/白天進去要打手電才看得清/你們住的就是這種房子/從古代的祖先到今天的兒孫/感謝你給我一把柴刀/叫我掛在腰后,時刻不離身/感謝你給我的扁擔,給我斗笠/給我曬干的菌子和鮮嫩的竹筍……
塘頭水,一個小小的山村/我在你那里度過了幾年光陰/春天,我跟著大伙兒去燒畬/將種子撒在用鋤頭刨開的土層/冬天,我跟著大伙兒去砍樹/一斧一斧,伐下水桶粗的樹身/這里的一切還是靠手、肩和腳板/聽不到任何機器的聲音/沒有抽水機,甚至沒有水車/老天爺主宰著這里的年成/沒有拖拉機,沒有打稻機/人和牛共同擔負著重任/當山坡上第一次掛起銀幕/驚奇的狗群吠叫著撲向人影
塘頭水,一個小小的山村/你有歡樂,也有苦惱和艱辛/為什么,生活的腳步這樣緩慢/有時簡直像重現(xiàn)出舊日的情景/像舊日一樣,每日只吃兩頓飯/有時連這兩頓也只有野菜蕨根/床上鋪的是又破又黑的席子/甚至稻草當被抵擋冬夜的寒冷/我在你這個難忘的地方/度過了多少多少難忘的晨昏/我喜歡和鄉(xiāng)鄰們在火塘邊閑坐/讓干柴烤得頭上冒汗暖透全身/這里有動人的故事,隱秘的心曲/教給我生活的哲理,豐富的學問
…………
還想問男孩怎么來了這里,女婿打岔叫聲“媽媽”,我頓時明白,不該過問別人的隱私。菜足飯飽,男孩送我們到門外,華燈初上。
“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我沒流淚,可回顧邵陽山鄉(xiāng),卻五味雜陳,一夜翻來覆去難以入睡。
大女兒家的住房建于一九四六年,現(xiàn)正大修,我和二女兒住進機場附近的一家百年老店。第二天清晨六點準時起床,享用旅館的自助餐。餐廳不大,花樣倒很齊全,菜式有冷有熱,干稀俱全。飯后走到花繁樹茂的庭院,等待七點的專車來接我們。果然,土黃色的中型客車開進小院,約四十多歲的司機走下車來,微笑問安,又到前廳查看。幾位旅客上車后,他穩(wěn)健地開車上路。這是專為機場附近一些旅館服務的免費交通工具,準點往返于機場與旅館之間,全程共二十幾站,終點站是舊金山機場,可能是旅館與車行有長久的契約。服務的完善,開人眼界。
我們在機場2號航站樓門前下車,轉(zhuǎn)乘城鐵去伯克利外孫家。城鐵線路分布于地上地下多層,指路牌隨處可見,電梯上下。女兒在窗口自助購票,操作程序一步又一步。我感嘆,若不是跟著她,我寸步難行。女兒拉我回頭看,一位身穿制服的黑皮膚姑娘站在門邊,眼望四方,她就是工作人員,我若單槍匹馬,她會過來幫我的。如提前網(wǎng)上申請老人購票卡,還可以打折。
這條線路停車站點有幾十個。乘客不多,我們登車依窗而坐。列車在遠高于地面的軌道上疾馳,居高臨下,可觀賞太平洋岸邊風情。左看,一片汪洋,波濤洶涌,遠方的各色船只逐浪起伏;右瞧,大院廠房、小院人家、休閑綠地……高聳的廠房多為白色,玻璃窗頂天立地,里面的裝備該是怎樣復雜高端,是不是機器人在操作?工廠大院寬廣開闊,綠樹成蔭,花草遍地。抵達一個站點時,路邊有一家小院,淡藍色的矮柵欄,白墻,深藍色房頂,院墻里邊成行的水晶藍花盆綻放著各色鮮花。這藍悠悠的朦朧畫風,靈感可是來自海洋?
列車啟動。突然,車廂轉(zhuǎn)暗,列車駛?cè)胨滤淼乐?,如一條神龍,水上水下彎彎曲曲地急速前行。歷經(jīng)一個多小時,經(jīng)過十八個站點,抵達目的地。通過天橋,下到伯克利路,女兒扶我到樹蔭下,閉目養(yǎng)神了一會兒,方從幻境中醒來。
這條大街不同尋常。五年前,外孫在附近的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做博士后,按約定,每周一、三、五下午五點鐘下班,就從這條路回家。路上他打開手機,聽遠隔重洋的長沙外公講故事,在長沙是上午的八點鐘。二十分鐘轉(zhuǎn)瞬即逝,“外公,真好聽。我到家了,后天見!”外孫已到家門口。長沙的老外公久久地沉醉在溫情中。我們曾計劃去探親,在外孫舉著手機聽外公講故事的路上,與他一起散步談心,任太平洋的風拂面吹過……而此刻,只有我和女兒走在這條伯克利路上,他的外公離世已三年。
走在這條路上,我的腦海里跟放電影似的,閃出外孫和我們過往的日月。一九九一年十一月,兩歲半的外孫,因爸媽遠去他鄉(xiāng),來到我們長沙的家。最初,他想媽媽,最愛說的話是“哪兒都想,手、腳、頭發(fā)都想”,“我要變成幾個介介,一個在長沙,一個去美國,跟媽媽在一起”。時間稍久,和我們親了,就變成“紅燒肉我喜歡吃,因為是外婆做的”,“外婆給我做的黃衣黃褲,睡覺都不想脫。穿著像孫悟空”。
清晨,祖孫倆外出鍛煉。外孫讓外公聽樹林里的小鳥“介介、介介”地叫?!拔襾砹?,我來了!”介介一頭鉆進樹林里,邊跑邊回答。外公向外孫介紹,柏樹有扁柏、刺柏,扁葉的叫扁柏,帶刺的叫刺柏。介介說:“西瓜好多水,就叫水瓜吧?”經(jīng)過籃球場,場上健兒搶奪一個土紅色大球,介介發(fā)問:“明明是紅球,你們咋叫它‘藍’球?”街道上廣播“抓市場抓經(jīng)濟”,他不明白,問道:“市場那些大房子怎么抓呀?”
晚飯后,還要散步消食。眼看夕陽西下,介介說:“我想用氣球繩拴住太陽,我抓住氣球,不讓太陽落下去……不想天黑,只想在外面玩兒,看新鮮?!被丶液?,上了床,還有個節(jié)目——聽故事。他每天??础蹲R字寶典》,也翻看繪本,念童詩,連讀帶猜地變身小書迷。
外孫讓我們猜謎語:“冷天蓋被熱,熱天蓋被冷?!蔽覀儾虏怀?。他交出謎底:妖怪。???我們很吃驚?!巴夤馄?,妖怪就是妖怪,跟人不太一樣。我在夢里認識個妖怪小朋友,它讓我把花都扯掉;飯前不洗手,臟東西最好吃;憋不住了,就隨地撒尿;外婆要生氣,就用繡花針扎她……我說這些都是最壞的事,我不干,我不跟你做朋友了?!蔽覀z轉(zhuǎn)驚為喜?!拔矣指秃美病!薄盀槭裁??”“第二天它笑著對我說它是逗我玩兒呢,原來它有那些毛病,現(xiàn)在一點點改呢。妖怪是不是怪?”我一把將外孫摟到懷里。他又補了一句:“我也有點怪呢。”這個怪怪的歡樂的小不點兒,在我們身邊待了近三年。
之后,外孫回到他父母身邊,在北京完成了小學、初中的學業(yè)。新世紀初,十三歲的介介獨自一人飛往美國,與在那里讀研的母親會合,開始了他的高中生涯。
他進入圖森的卡特琳娜中學,滿眼新奇,很快融入新天地。語言、課業(yè),認真對待,不在話下。他代表學校參加圖森數(shù)學科研競賽,榮獲團體第三名、個人第二名。體育活動,也深深吸引了他,他參加了學校的橄欖球隊,成為一名角衛(wèi),在場上激烈拼搏,后來還被選為校橄欖球隊榮譽隊長。他參加了學校每年組織的十項測試,俗稱“超人測試”,包括舉重、短跑、長跑、仰臥起坐以及五米往返等。在年終宣布比賽成績時,從第十名前推,到第五名還不曾有他,已覺無戲,怎料,最后竟是“章無介”,他拿下了那年測試賽的全校第一名,獎品是件胸口寫有Super Man的超人T恤。體育報記者問他為何不穿這衣衫接受采訪,他答“實在太不喜歡超人這標志”,登在報上的是身著橄欖球裝的肌肉結(jié)實、體魄強壯的中國男孩。
高中畢業(yè),外孫考取了常春藤名校,因?qū)W費昂貴毅然放棄,去了州立大學生物系學習。
大一,數(shù)學老師就聘他為助手,批改同學作業(yè),之后又參加學院負責的國家科研項目,受到嚴格的科研訓練。
二〇一〇年,外孫即將本科畢業(yè),我們?nèi)D森探親,身高一米八的外孫仿佛一棵挺拔的小白楊,出現(xiàn)在眼前。新年第二天,外孫駕車帶我們?nèi)ッ滥吘承〕荖ogales半日游。在19號高速路上,他向我們講述著南美的解放者西蒙·玻利瓦爾的英雄事跡。一個多小時后到達目的地。一道國界線把小城一分為二,海關(guān)鐵門的這邊高高飄揚著星條旗,邊防警察審查證件后,友善地問:“是帶家人來游覽吧?”外孫禮貌地回答:“是的,謝謝?!蓖鈱O是我們的守護神。越過關(guān)口,看到墨西哥的綠白紅三色國旗,我們踏上墨西哥的土地了。穿小巷過大街,外公走累了,坐在靠背椅上稍事休息。外孫為他揉肩捶背,呵護他的外公。在長沙烈士公園的小徑上,外公背著、牽著、追著外孫走呀、跑呀的歲月,已然遠去……下午回家,飯桌上,外公問外孫??茨谋緯!啊对娊?jīng)》?!蓖夤貌惑@喜。恰在這時,外孫接到麻省理工學院麥克教授電話,通知他三月五日前后去波士頓參加研究生面試,并告訴他,他是報考者中筆試成績最好的學生。
外孫最終選擇了哥倫比亞大學腦神經(jīng)專業(yè)。讀博期間,他每周通過Email向他爸媽和我們述說攀登科學新臺階的欣喜與艱辛。他在紐約的生活豐富多彩:練功房里拳擊,中央公園里跑步,堅持不懈;周末聽北島的詩朗誦,在小小的房間別有情調(diào);觀莎士比亞話劇,不同場次的《哈姆雷特》在一座樓房的不同房間同時表演,演員在不同的舞臺同時演繹哈姆雷特,外孫穿越迷宮似的出入各個房間,品味哪位“哈姆雷特”更像哈姆雷特。
他品嘗街巷里的各國小食,回宿舍演奏鍋碗瓢盆交響曲。節(jié)日里,美食擺滿餐桌,學友贊不絕口。他們舉杯高歌,圍桌熱舞。畢業(yè)前夕,外孫以紐約青年科學家代表團成員身份前往以色列進行學術(shù)訪問。二十六歲博士畢業(yè),到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做博士后研究。三十歲時在《細胞》雜志發(fā)表科研論文,從此正式走上工作崗位。
若此刻外公就在我們身旁……我忍住熱淚緊跟女兒轉(zhuǎn)入小巷,到了外孫的住處。
多年沒見的外孫,雙目依然炯炯有神,看上去有點消瘦,一副大齡青年穩(wěn)重成熟的模樣。見到我們,他首先安排我落座,他娘兒倆沖咖啡、端茶水。外孫的家,南北向,有左右并排兩間居室。我們所在的這間,有大小不一的桌子四五張,上面擺放著各色工作設備,電腦有四臺。房間的空地鋪著運動用地墊,堆著啞鈴、球類、呼啦圈……南臨街巷,窗外是個長條小陽臺,從五樓扶欄下望,小巷的風景盡收眼底。廚房、工作室、健身房、餐廳、臥室、衛(wèi)生間,全屋不足一百平方米,可五臟俱全。
八年前,外孫偕新婚的愛人從紐約來伯克利,竟租到這百年老屋做他們的婚房。兩個窮學生,在這樸素的房屋內(nèi),讀書、彈琴、唱歌,工作,充滿了青春的歡樂。我在照片和電話中早已認識那位上海姑娘,純凈,素樸,學生氣,本科就讀于北大俄語系。我女兒笑稱,兒媳婦是她隔代的小學妹。我還從沒親見,這天那女孩已去上班,又不能見上。我曾問外孫,他們相處得如何,他邊思索邊回答:“我們志趣相投,配合默契,她是個好女孩?!彼夤ξ也匍e心,介介怎能不懂識人。
午飯后與外孫依依惜別。
二十六日是我們在舊金山的最后一天。早晨,清理完箱包拖下樓,到服務臺結(jié)賬,箱包可以存放到下午。走出小院我們直奔海鮮一條街,大約二十分鐘,隱隱聞到煙火咸腥味兒,就到了這聲名遠揚的打卡地。街道兩側(cè),大小餐館鱗次櫛比,店門外,街邊支著五顏六色的塑料棚,罩著露天的席位。我倆放慢腳步,仔細觀察,選定了一家較大的海鮮餐館。進店靠墻就是一個長而寬的展示柜,流動的活水里,眾多大龍蝦擠擠挨挨地上下翻動,只只壯實肥美。我有點生畏。服務員上前介紹說都是今早才進的鮮貨,“來一只?”怎么吃得完?我倆搖頭。對方引領(lǐng)我們到柜臺,看墻上的菜單,對應展示柜里的海鮮。琳瑯滿目中我們選定幾種,在廳堂中間的一張小桌前坐下來。
電視屏幕里正展示著漁民深夜在浪濤滾滾的太平洋打撈龍蝦的場景,之后是裝箱運輸,大小船只鳴笛逐浪,海鮮上岸,登堂入店,供人嘗鮮,一條龍作業(yè)。很快,服務員給我們端上美味,紅、白、黃、綠四品,色澤清雅,淡香誘人。先來勺土豆泥墊底,試探著咬口龍蝦卷,禁不住嘖嘖稱贊。烤蝦片外焦里嫩,蝦油淋漓。我吃口綠葉菜,緩解油膩感。只遺憾少了一碗小米粥。舊金山灣區(qū)的新鮮大龍蝦很是“韻味”。
下一個節(jié)目是觀光游覽。出餐館,斜插小巷,不過十分鐘,眼前一亮,一片汪洋在眼前。彎曲的岸邊礫石遍野,綠草搖曳,星星點點的各色小花盛開。距岸邊二十余米,寬不過十米的灰色人造觀光小道順著水岸向遠方延伸。我們漫步小道,天藍藍,海藍藍,秋風拂面,道旁有供游人落座的巨石,女兒拉我歇息一會兒。
我們把目光投向幾公里外的舊金山國際機場。機場的座座高樓、層層車道背后,是開闊無邊的停機坪,海灣把大坪摟在懷里。坪上的飛機密密麻麻,這些“雄鷹”上升下降,接連不斷,永不停歇。有的瀟灑地飛上藍天,越過群山,獨自遠去;有的兩架或并排,或前后,仿佛兄弟結(jié)伴同行,目光所及處又各奔東西;有的滑出很遠,再轉(zhuǎn)彎升空。更有趣的是,這架遠去、那架歸來,若兩架機上有人盼相逢,瞬間竟擦肩而過,痛失良機。原來只見地面車水馬龍,而今領(lǐng)略了天上的繁忙。那“雄鷹”噴氣拉出的銀線,散向四面八方,有如一把張開的大傘,覆蓋五洲。
仰望藍天,俯首觀海。水鳥成群連片,為“雄鷹”伴舞,翩翩欲仙。山海連片,海天一色,令人陶醉在藍天碧水間,心潮澎湃。數(shù)十年間,乘著祖國改革開放的東風,兒女們往來于國內(nèi)和太平洋彼岸,有多擔心,就有多驚喜。當孩子們約我們?nèi)ヌ接H,首次遠航時,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只怕萬一。后歷經(jīng)數(shù)次往返,方得心安。
不過飛機失事時有發(fā)生。二〇一三年七月,銀川飛往舊金山的亞韓航空214次航班,乘客二百多人,其中有一百多名從浙江到美國游學的高中生,他們滿懷激情來度假,考察心儀的留學之地。將近中午,飛機降落時,竟撞向防波堤,機尾折斷,三人喪生,多人受傷。
可見“心安”都是相對的。命運不全掌握在自己手中。
難忘二十年前,第三次與老伴一起赴美,飛在北冰洋上的萬米高空,艷陽照耀下的海洋,藍色的浪花卷著透亮的冰塊,老伴久久下望,沉思遐想,我則讀冰心的《往事》。
上個世紀初,一群風華正茂的中國青年,只能乘海輪赴美求學。一九二三年八月,冰心登上約克遜號郵輪,從上海到西雅圖,海上漂流半月有余。這倒給青春男女提供了交友空間。無疑,冉冉上升的文壇新星冰心成了眾人矚目的焦點,有人甜言蜜語,有人殷勤陪護……倒是手不釋卷的吳文藻吸引了冰心。吳生和別人不同,對冰心的《繁星》《春水》等贊賞之余,還直言不諱指出她讀書的不足,囑咐她多多讀書。這位諍友深深觸動了她的芳心。冰心奔赴韋爾斯利學院研讀文學,吳文藻攻讀社會學,二人在普特茅斯告別,從此書信續(xù)緣。吳常是贈書夾信,并為書中的字句畫紅線。穎慧的女友由此既加深了對書中要義的理解,更感受到贈書人借他人琵琶彈自己心曲的柔情。二人先后分獲韋爾斯利學院文學碩士學位和哥倫比亞大學博士學位,回到祖國,他倆于一九二九年終成眷屬。在翻天覆地的中國,二人并肩同行、相濡以沫,歷經(jīng)坎坷,創(chuàng)作與科研始終貫穿他們的一生,最終抵達巔峰。冰心和吳文藻的愛情是永恒的,終不變,死同穴。他們覺得“人生很短,一生只能愛一個人”。
百年前,半個多月方行萬里路;百年后,行萬里路只需十余小時。科技的進步多么神速!
“媽——”,女兒的輕聲呼喚把我拉出回憶。一天已過半,我倆向“中華園”走去,這餐館的名字多誘人,可惜已過中午飯點,要到傍晚才開門了。于是,我在一張長木椅上躺下養(yǎng)神,遙望對面海灣一座日式房屋,房屋臨水的尖角橫展著一棵老紅楓,好一幅東洋景。那屋恰是一家日本料理,可瞌睡蟲碾壓了饞蟲,我昏昏入夢。轉(zhuǎn)眼到了下午三點,我們趕回旅館取了箱包,去機場的專車準時到站。司機先生笑臉相迎,幾次交往,似已相熟。他開著車在旅館區(qū)慢速游走,??扛鱾€中、小型賓館和民宿,接送旅客。他問我們又要飛哪里,女兒回說是來接媽媽同去圖森的?!皨寢審呐_灣還是大陸來的?”說中國人,他們一般都看得出,但若說是臺灣人還是大陸人,就一時難以分辨。我在圖森,醫(yī)生也曾這樣問過。他們對所有人均一視同仁。這位先生,感嘆我遠道而來,更加熱情,機場作別,已似朋友。
到得機場,托運箱包。已是饑腸轆轆,我們飛速上樓,在肯德基大快朵頤,一大瓶可樂被我喝了多半,還直夸這里的肯德基最地道。女兒覺得抱歉,說讓我餓了一下午。我這老嫗吃相失態(tài),也忍俊不禁。
當晚八點飛往圖森。飛機不大,比火車的一節(jié)車廂略長,稍寬。機艙冷氣十足,往來穿梭的兩位空姐卻額頭浮汗。其中一位中年黑人女士左顧右盼,安頓乘客,見我收肩縮脖,立即令跟隨她的白人女孩給我絨毯。女兒用絨毯包裹了我,溫暖如春。夜航的機艙一片寧靜。我依偎在女兒身邊,漸入夢鄉(xiāng)。
兩小時后抵達圖森,飛機落地。人們?nèi)允庆o靜地在轉(zhuǎn)盤旁等候行李,驗票出場。退還我機票時,驗票員對我說:“楊女士,歡迎!”他的話逗樂了我們。步出航站樓,盛夏的熱風撲面而來,我們到家了。女兒囑我休息一個星期,而她明天就要上班,仿佛她有三頭六臂,天上地下,忙里忙外。
這一天,是二〇二四年九月二十六日,我的老伴離世三周年。我向他報告:此行,一路順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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