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這個宅子為什么會荒廢二十幾年嗎?”周書明問李曼曼。
李曼曼被超出預(yù)備范圍的問題問得一愣,下意識跟了一句:“為什么?”
“從世俗的角度說,這里是一處兇宅,還不是那種普通的兇宅,我們整個家族都因為這個宅子搬走了,不在村里住了?!敝軙饔行殡y地說。
這話一說出來,評論區(qū)回魂一樣,冷不丁冒出一句評論:“××,認真的嗎?”接著,流量數(shù)據(jù)陡然上升,開始有人打賞禮物,評論更是飛速跳動,滿屏的特效讓周書明和李曼曼有點恍惚了。
周書明的思緒開始往回倒。
周書明和李曼曼住進老宅時,冬天已經(jīng)走到最深處,寒冷開出花,花瓣晶瑩剔透。他們把西屋最南邊的房間定為直播間,這個房間最大,東西長逾十米,南北也有四五米,一半用來直播,一半用作臥室,也足夠。直播間和臥室中間用了一套柜子作隔擋,柜門朝向臥室。這套柜子是李曼曼選的,加上運費總共150塊,幾乎就是收破爛的價格。賣家說,在整個舊家具市場也再難找到這樣高性價比的一套柜子了。李曼曼對周書明說,別聽他瞎說,要不是我今天狀態(tài)不好,他高低得再降10塊。周書明沒太多心思,為了省下搬運工的費用,這套柜子他來來回回搬了四趟。他在心中默默向辦了許久沒用的健身卡道歉,轉(zhuǎn)念又想,回到鄉(xiāng)下,諸般事務(wù)皆需親力親為,比去健身房實用——既省錢又能減肥。念頭四處發(fā)散,終究還是被柜子的重量壓到一處。
李曼曼把房間布置好后,他們便開始了第一場直播。按照最初的方案,出鏡只有周書明自己,但他試過,原本兩人聊天時的輕松愉悅,在一人面對鏡頭時全都化為烏有,冷冰冰的鏡頭把他的思緒都凍住了,即便電腦屏幕左下角會冒出問題,他的腦子依舊不能解凍。李曼曼不得已也加入直播。
第一場直播的主題是答疑。從準備離開北京回到鄉(xiāng)下,選定老宅開始翻修,到裝修完畢,通風(fēng)除甲醛和腐氣,再到最終住進來,他們?nèi)加涗浵聛碜龀闪艘曨l,在各個平臺發(fā)布。這是他們給自己找的活路。李曼曼在北京就是做新媒體工作的,選題拍攝剪輯都是由她完成;周書明負責出鏡,后期文字也由他負責。兩個人配合起來,幾個月也收獲了全網(wǎng)六十多萬的粉絲,還有了一些收入和廣告邀約。這個賽道做的人很多,但像周書明這樣改造自己家老宅的,并不多。于是粉絲們迅速自發(fā)建了微信群,積攢了很多問題。周書明答應(yīng)會通過直播的形式解答——這么做有些饑餓營銷的意思。
直播開始后,粉絲群里提出的問題很快便答完了,粉絲們似乎并不愿意聽這樣四平八穩(wěn)的回復(fù),像是在開發(fā)布會。觀看人數(shù)垂直下降,過了半個小時,直播間只剩十二人,評論區(qū)像墳地一樣安靜。原定兩個小時的直播變得無比漫長。周書明意識到,他要講一些刺激的話題了。
“嚴格來說,這個宅子是我家的祖宅,是我家這一支從河北逃難到這個村后占的第一塊地。外邊那條馬路對面,原本沒有人家,是田地,再往東一百米就是我家的祖墳地。這里我得插一句,我說的河北是黃河以北,現(xiàn)在看來應(yīng)該是封丘或者長垣,屬于新鄉(xiāng)。按我爸的說法,在這里建宅子的應(yīng)該是我高祖父,也就是我爸的太爺,我爺爺?shù)臓敔??!敝軙髡f話不看鏡頭了,盯著桌子上的水杯,像是在復(fù)述別人的故事。
“那這個宅子跟你到底啥關(guān)系?”李曼曼表現(xiàn)得很著急,像是完全站在觀眾的立場上。
“我提到了我爺,我爺?shù)母赣H和這處宅子的主人是親兄弟,到我這一代,算下來還沒出五服,是還帶著親緣的本家,在村里就是一家人。我得管宅子的主人叫太爺?!敝軙靼阉似饋砗攘艘豢?。他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背稍微挺直了一些,人也精神了一點兒。
“你家的宅子呢?你爺爺?shù)母赣H是老二?”李曼曼接話很快。
“當初我高祖逃難過來時,這個村根本就沒什么人,大多集中在村西的河邊,那地方便于灌溉,土地肥沃,能多長些糧食。我高祖自知是外來人,便沒有在村西搶地,與村中管事的打了招呼后,在東邊劃了兩片地,一片陽宅,一片陰宅。兩塊地遙相呼應(yīng)。又栽了兩棵樹,陽宅栽槐樹,陰宅栽柳樹,兩棵樹也暗自較勁。腳下這塊地,就是以這宅子的槐樹為中心的陽宅區(qū)。我高祖總共三個兒子,我親太爺排行老大,他要成家時,老三還小,他便選擇自己在南邊建房,而老二也因為同樣的原因,后來則選擇了北邊?,F(xiàn)在要找我家的宅子,得往南邊去。”周書明講得挺認真,他依舊不看屏幕,眼睛只盯著桌上的水杯,挺直的背不自覺又彎了。
“快說下去啊,兇宅呢?直播間的朋友們都等著呢!”李曼曼的話音突然提高了兩度,能聽出其中明顯的急切。
“我親太爺比我這個三太爺大了十八九歲,那時候又都結(jié)婚早,生孩子也早,所以我親太爺?shù)拇髢鹤又槐壤先×艘粴q。我親太爺?shù)拇髢鹤樱褪俏覡??!敝軙鞅贿@句話中的“爺”繞暈了,每一句話都說得頗為小心,生怕弄錯了關(guān)系?!拔覡斉c我這個三太爺從小一起長大,三太爺比我爺早成家,但生孩子時間跟我爺差不多,兩個人都是多子。三太爺有六個兒子,我爺少了兩個,但多了兩個閨女?!敝軙饔滞O潞攘艘豢谒?,長舒了一口氣,他用余光瞥了一眼屏幕,現(xiàn)在評論已經(jīng)看不見了,全是打賞帶來的特效,都有些看不清人了。
“哎呀,你別停啊,往下說!”李曼曼的聲調(diào)已經(jīng)高到了埋怨的程度,不像是演的了。
“我爺?shù)膸讉€兒子,當然就是我的父輩們,兄弟四個,除了我大伯前兩年因為心臟病沒了,其他三個都還健在,我小叔也五張靠上了。我三太爺?shù)牧鶄€兒子現(xiàn)在還剩兩個,一個是老大,一個是老五。我這么說不禮貌,他們兩個都是我爺爺輩,過年拜年時都得磕頭。但整個故事都在他們這一支,為了敘述簡單些,我下面也還這么叫。”
“等等,我好像明白你說的話了。其他幾個……”李曼曼的反應(yīng)很真實,已經(jīng)脫離了表演范疇。
“我們家里的邏輯,大家應(yīng)該也看懂了,繼承老房子的多是家中幼子。換算到這處宅子,它最終應(yīng)該落到老六也就是我六爺手中??晌伊鶢敍]的時候,我三太爺還健在,這宅子還在三太爺手里?!敝軙骺聪蛄似聊?,一雙眼睛空空的,一點光彩都沒有,把直播間不少朋友都嚇了一跳,數(shù)據(jù)卻很怪異,不降反增。
“你六爺是夭折?”李曼曼的聲音降了好幾個調(diào),語氣中滿是小心翼翼的試探。
“我六爺就死在這處房子里,那時他剛剛結(jié)婚?!敝v到這里,周書明已經(jīng)不顧直播間不讓抽煙的禁令,掏出煙抽了起來,幾乎是同一時間,直播被掐了。
兇宅故事直播大獲成功之后,他們接到了無數(shù)電話,找周書明的,找李曼曼的,也有跟著視頻找他們宅子所在地的。一切因為流量而來的病,都在他們身上孕育著。在這些尋找他們的大潮里,有一個是單獨找周書明的,不是尋求合作,也不是攀親戚再張口借錢,只是單純找周書明聊天。
“你們班同學(xué)說你的電話沒變,原來是真的?!彼f話時沒什么情緒波動,“咱們一個學(xué)院,我是三班的吳維真,估計你不認識。”
“認識,中文系的男生應(yīng)該沒人不知道你?!敝軙鳑]打算說謊,“你找我是為了什么?也是直播的問題嗎?”他問這個問題不為其他,李曼曼就在他身邊,他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打電話開免提。這是信任的一種形式。
“真沒想到你現(xiàn)在還在寫作,真是難得啊?!眳蔷S真似乎還在往昔里徜徉。
“回憶往事確實令人唏噓,但吳同學(xué),我還是想知道為什么?”李曼曼已經(jīng)走開了,估計在她眼里,這是爛俗的校園劇的庸俗延續(xù)。周書明顯然想解釋一下,無奈對面還在講述。
吳維真沒搭腔,她在等。
“我能相信你嗎?”她的聲音低落,從追憶往昔的明媚直接轉(zhuǎn)成陰沉的云團,白色積壓,迅速變成烏云,“我在記憶里搜尋了一圈,我如今的境況很難跟別人說出口?!?/p>
突然的變化讓周書明精神一振,不由得坐直了。李曼曼原本走遠的身子也頓了一下,腦袋隨著耳朵向后撇?!翱梢??!彼f。
“從去年這個時間算起,到現(xiàn)在差不多一年了,我總共相了102次親。其中87次是我父母安排的,9次是我各種親戚安排的,剩下6次是我的朋友們?yōu)榱私饩任医o我推薦的。”她說這些數(shù)字的時候,咬字都清晰很多,語調(diào)也相應(yīng)地加重,生怕他錯漏任何數(shù)字。
“確實窒息?!敝軙鞑恢勒f什么。
“這個事情的起點在農(nóng)歷年末。我公司一早放了假,本要趁著資本家發(fā)善心回到家鄉(xiāng)快快樂樂地玩耍,可我忘了我已經(jīng)28歲了,在我們村甚至我們縣,28歲還不出嫁的女孩肯定是有問題的?!彼O聛砗攘它c水,“我是我爸媽的問題。你知道,我長得還行?!?/p>
“你太謙虛了,你是院花。”這話剛說完,李曼曼就扭過頭笑了一下,他只能看見李曼曼的半邊臉,所以,李曼曼展露給他的只是一個嘲諷的嘴角。
“我這個長相,現(xiàn)在還沒對象,又在大城市里上班,穿得花里胡哨,這些關(guān)鍵詞串在一起,屬實沒啥好話。”電話那頭響起電弧放電打火的聲音,“他們都說我是做‘雞’的,說我家起的三層半樓房都是我睡出來的。”她聲音有些發(fā)抖了。
周書明沒辦法接話。
“我就拿個盆在村里沿街叫罵,在廣場罵得最久,第一天罵累了,第二天上鎮(zhèn)上買了個小喇叭,錄進去又罵了半天,我回家吃飯的工夫,喇叭被人砸了。”她停了一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我爸媽覺得時機成熟了,開始給我安排相親。接連幾天每天都有新的男人進來,我在本地的名聲壞了,本地的大多瞧不上我,但又因為我這張臉,不少男人愿意來看上幾眼,都覺得這女人不是過日子的人,卻都想多看一眼。這些混蛋都讓我趕出去了。那真是一個難熬的春節(jié),和大學(xué)時體測跑800米一樣,第一圈跑完,剩下的都是咬著牙熬的。還沒等到假期結(jié)束,我就訂票回了杭州。原本以為這樣荒謬的生活會告一段落,沒想到我媽跟著來了杭州。她就在我租房的小區(qū)租了個小房子,不是為了照顧我的起居,是為了給我安排相親,也是為了監(jiān)視我……”
李曼曼從遠處走了過來,拿起手機,將免提關(guān)了。李曼曼說:“維真是吧,如果不介意,下面的話你可以說給我聽,他一個臭男人,不會懂你的。”李曼曼拿起手機走進北邊的房間,順手把房門也關(guān)了。這個門的門框有問題,不是那么隔音,絲絲縷縷的聲音跑了出來——李曼曼憤慨的咒罵,還有笑聲。他沒想偷聽,掏出隨身帶的筆記本,寫下:Girls Help Girls.轉(zhuǎn)頭他就把這句英語給劃掉了,又寫下:只有李曼曼能夠理解李曼曼?他依舊沒把筆收起來,筆在他的指尖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不斷晃動腦袋,差不多有暈車的感覺了,他又寫:為什么是我?作家?鄉(xiāng)村?結(jié)婚?直播?或者僅僅是一個傾聽者?
周書明深深吸了一口煙,緩慢地走出房子,院子里的竹子只留了一角,挨著南邊房子的窗戶。月光凜冽,落在竹葉上,竹子也是一身霜。冷空氣順著鼻腔爬升,急轉(zhuǎn)而下,混著煙一起往肺部走。冷熱交替會產(chǎn)生霧,他的肺正在起霧。他走到中庭,回頭看房子,房子的主體架構(gòu)沒什么變化,跟多年前沒什么分別——常見的平房,向外凸出的屋檐下還有廢棄的燕巢,屋檐上伸出一個出水口。屋檐下面放著一張舊沙發(fā),也是從舊家具市場淘來的,20塊。李曼曼看上的是這張沙發(fā)的骨架,實木的架子,換上新的沙發(fā)墊,一定不比新沙發(fā)差?,F(xiàn)在新墊子還沒就位,墊子挺貴。天氣不允許大晚上在屋外閑坐。
煙抽完了,渾身也已經(jīng)冰涼,他足夠冷靜了。
“好的,朋友們,剛剛算是休息一下,下面咱們繼續(xù)?!崩盥榻B了一下前情,很自然地當起了主持。
“我六爺?shù)幕槎Y是我們家有史以來最盛大的集會。這也是我三太爺?shù)乃叫模阉械膬鹤佣紦狃B(yǎng)長大了,整個村里還沒哪家有六個兒子。六爺成家意味著老宅的交接,這個宅子日后就是老五和老六的了。所以這次婚禮不是簡單的兩姓之和,而是一次權(quán)力的彰顯和傳承。家里的幾位老人進行了會晤——分家之后,他們很少有這樣一桌吃飯的機會,畢竟都有了各自的一家子。我爺代表我太爺,三位老人最后都同意舉全家之力,辦一場熱熱鬧鬧的婚禮。幾十年過去,我們周家再不是那個從河北逃難過來、日日小心謹慎的小門小戶了,我們也是村里的大姓了,早前彎著的腰桿也得挺起來了。他們先把祖墳地收拾了一遍,由三太爺籌錢打了一塊碑,碑上寫了我高祖、高祖母的名諱和生卒年,碑上還有一副對聯(lián),上聯(lián)‘子子孫孫永保佑’,下聯(lián)‘世世代代傳香火’。辦完這些,他們鄭重地把老六結(jié)婚要大辦的事情跟我高祖高祖母匯報了,在祖墳地里把婚禮的日期定下,選了一個十足的好日子——六月初六?!?/p>
“你剛剛提到了老五,他也在這個院子里?。俊崩盥鼏?。
“東邊臨街的房子就是老五的?!敝軙骰卮稹K穆曇舨淮螅瑓s能聽出其中的顫抖。看他直播的狀態(tài),一如之前那般,背部微駝,含著胸,一副漏氣皮球的樣子。
“東邊的房子空了呀,感覺空了好多年了。難道……”李曼曼表示驚訝。
“老五還在,這我之后會講,現(xiàn)在我先順著我的思路說。”評論區(qū)實在太多評論,大多都是讓李曼曼不要插話以免打斷周書明思路的。
“六月初六確實是個好日子,六六大順就不用贅言了。河南這邊剛剛過了麥收時節(jié),下一季糧食也已經(jīng)種下,侍奉好了土地,人們就差一場熱鬧了。為了彰顯整個家族的氣勢,這次婚禮邀請了全村人參加,宴席擺了六十六桌,院子里放不下,桌子就順著主路擺,以老宅為中心,往南北輻射。家里專門準備了二十斤喜糖,放在南北兩個路口——這條路是鄉(xiāng)道,堵了路,便發(fā)喜糖道歉。這場婚禮名義上的主角——老六和他的新婚妻子,在這場盛大的表演中好像沒那么重要,以至于新娘跑了也沒人注意。宴席依舊盛大,觥籌交錯。那一天光是白酒就喝了一百多箱,紙箱堆成一座小山,把西去的胡同口都堵住了?!?/p>
周書明停下喝了一口水。
“新娘跑了,首先發(fā)現(xiàn)的人是我三太奶奶,她見新娘一直沒出來吃飯,以為她在之前的敬酒環(huán)節(jié)喝多了——村里好熱鬧的人不少,想著法子讓新娘喝酒,給新人準備的兌了水的酒,不是哪桌都好使的。六十六桌,即便酒精度數(shù)再低,加起來也喝了不少。她敲了三次門,喚聲由小變大,最后變?yōu)榧痹?,又叫來人踹門。門被老四踹開,新房里只有明亮的家具和全紅的裝飾,后墻上的窗戶大開著。三太奶奶在新柜子的梳妝鏡前看到了新娘的留言:我實在跟你過不了。三太奶奶不識字,字是老四念出來的。念罷他就把紙條扔在了床邊,從窗戶追了出去。三太奶奶也算冷靜,讓在場的人全都閉嘴。宴席已經(jīng)進入尾聲,她只希望宴席正常結(jié)束,所以她極為鎮(zhèn)定地走了出來,不斷說‘剛剛喝多了’,一邊說還一邊嗔怪客人們灌新娘酒,耽誤她要孫子。三太奶奶確實做得很好了,知道這件事的大人們也都閉嘴了,可她忽略了人堆里的一個小孩兒,那是老三的兒子。他非常大聲地反駁自己的奶奶,奶奶你說瞎話,我小嬸跑了,跳窗戶跑的。安靜像瘟疫一樣由院內(nèi)向院外迅速傳播,除了樹上的知了,還有老三的兒子——他依舊沒遮沒攔高興地分享這個秘密,還專門跑來跟我說了一遍。我倆一邊大,用彼此的尿和過尿泥,他在跟我復(fù)述的時候補充了老四跳窗去追的細節(jié)?!?/p>
周書明頓了頓,做了幾個擴胸動作,仰頭深呼吸,轉(zhuǎn)頭面向鏡頭說:“朋友們不好意思,再不抽一根我就頂不住了,等我兩分鐘?!闭f罷他徑直走出屏幕,再次步入中庭。
“你這樣的行為實在是太任性了,你知道咱們今晚有多少收入嗎?”李曼曼追出來,不高興爬上了發(fā)梢,無風(fēng)自動,就像她顫抖的聲音。
“堵得慌啊,真堵得慌啊……”
裊裊白煙從周書明的腦袋上升起,窗戶里溢出的光打在他的后腦勺上,藏得極深的白發(fā)正在悄悄發(fā)力。
吳維真請求添加周書明的微信,附帶信息是:已經(jīng)征得李曼曼同意。
你已添加了先活著吧其他的事情我再想辦法,現(xiàn)在可以開始聊天了。
晚上9:40
吳維真
哎呀,我也算認識一個網(wǎng)紅作家了。
晚上9:44
哪吒
網(wǎng)紅,作家,這得分開,我不是因?qū)懽鞒蔀榫W(wǎng)紅的。
不說明白,李曼曼又要罵我不要臉了。
晚上9:45
吳維真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真行,你怎么這么好福氣,娶到一個這么好看有趣又識大體的老婆啊。
晚上10:37
哪吒
她不是我老婆。
晚上10:50
吳維真
?
晚上11:53
哪吒
我們算是搭伙過日子。沒啥束縛。
上午7:03
吳維真
你們在村里過,還敢這樣?
上午9:25
哪吒
我們家這個狀況你也知道,現(xiàn)在都不在這個村住了。
我回來也就沒人指手畫腳了。
上午9:30
吳維真
了解,了解。只能羨慕了。
我還是得感謝一下你倆,這些話說出來真的好受多了。
上午9:33
哪吒
你可以隨時給我發(fā)信息,只是我可能回復(fù)得慢一些。
我最近要寫一篇小說。
當然了,找李曼曼也行,她樂意幫助你,她喜歡漂亮的女孩。
上午9:34
吳維真
你們?yōu)槭裁茨茏屓诉@么羨慕?寫的什么小說啊?我有機會拜讀嗎?
下午1:20
哪吒
你是帶著濾鏡看我們的。
我們都逃回鄉(xiāng)下了,必然是另一方面的失敗者。
小說是我回鄉(xiāng)下后有天晚上做夢夢見的故事,覺得有點意思,就想趁有空寫一寫。
過一會兒要準備晚上的直播了,小說我再寫一點,之后發(fā)你看看。
下午1:22
吳維真
哇,作家果然是厲害,做夢也能寫小說。
好的好的,你先忙,期待你的新作。
晚上9:46
哪吒
小說題目叫“斷魂”,我還在寫,你慢慢看。
先別提意見,等我寫完再說。
遠處傳來陣陣鈴鐺聲,上下起伏,像是鈴鐺在溝壑間穿梭。我在此處寫作,雖不隱秘,但也罕有人來,我的煩躁被興奮壓制,整個世界似乎只剩下越來越清晰的鈴鐺聲。我將腦袋探出窗外,探聽墻外的動靜。我發(fā)過誓,寫不完這篇小說不出門。門外的鈴鐺聲越來越近,猛然一聲驢嘶,讓我渾身發(fā)冷,過電般一哆嗦。我爺從驢背上緩緩滑下,他一手拿著鞭子,一手牽著韁繩,帶著灰驢一遍遍轉(zhuǎn)圈,拉一個不存在的磨?;殷H明顯不太高興,嗓子里裝了擴音器,嘶叫聲一浪高過一浪。我爺一圈與我對視一遍,目光從熾陽逐漸向寒窖過渡。我趕緊跳出窗戶,走過鐵門。
“你這老頭兒也是,不請你就不知道進來?!蔽矣行┠懬?。
“小兔孫兒倒是會先咬人,大門上貼兩張新門神,把老子防得死死的?!蔽覡斉e起鞭子,佯裝要打。
“爺,我是你孫輩,你自稱‘老子’實在是自降輩分。我受不起?!蔽疑锨耙徊?,接過我爺手中的鞭子,順手要去拿韁繩。誰知灰驢不愿意了,嘶聲竟然又升了一個調(diào),扎得我耳膜生疼。我爺也聽不下去了,隨手在墻邊找了一個碎磚頭塊,綁在驢尾巴那撮毛上,它瞬間沒聲了,嘴還張著,像是被我爺按了靜音鍵??赡苁怯悬c疼,轉(zhuǎn)圈的速度快了一大截,拖得我爺一趔趄,我爺從我手中奪過鞭子,照著驢臀就是一鞭,灰驢的嘴猛然張開,那架勢怕是來一頭老虎,也能給它兩蹶子。
“你個鱉孫,還不把門神揭了,非要讓他們再打死我一遍才中是吧?!?/p>
鄉(xiāng)下有規(guī)矩,家中有人去世,三年不貼門神,意為不阻回家路。只是這眼前的門神,我爺也怪不著我,一是這玩意兒不是出自我手,二是他死了已不知多少年,掰著手指頭查也得查一陣兒。我多次表示這篇小說不寫完不出門,門神也只能是老柴的手筆,不經(jīng)她同意,我不敢亂動。我爺見我在門神面前像鬼魂一樣哆嗦,照我屁股上就是一腳,腳穿過我的身體,還未接觸到大門,門中尉遲恭就動了,托在手中的金鞭已經(jīng)正手持握,拉開架勢,這一鞭要是結(jié)實打下來,我爺這條腿就算是鐵的也保不住了。我趕緊喝住我爺,他及時收勢,腳脖子一轉(zhuǎn),踏在門前的斜坡上,不待緩神,身體猛然向后退。我很難不懷疑他在下面的時候是不是天天和別的老太太跳廣場舞。
“真是個不孝鱉孫兒,一點兒囊氣都沒有,讓個拖油瓶的女人拿住了。你爺我回個家,差點撂這兒了?!蔽覡斵D(zhuǎn)身就往驢身邊走,驢身上不知道啥時候多了一條褡褳,他的手已經(jīng)伸向了褡褳。
“爺,你停下,我知道哪里不對勁了,你一出現(xiàn)我就覺得怪了,現(xiàn)在我是弄清楚了。”我爺走的時候,網(wǎng)絡(luò)還不發(fā)達,沒事多打兩棍子還不算家暴,所以他的步子才這么堅定。可是我知道他想干啥。打麻將嘛!必須要瞅著沒有的牌打,一味守成沒有出路?!霸奂荫R呢?你走的時候,咱家可是壞了規(guī)矩給你配置了四匹高頭大白馬,因為這事兒咱家可是得罪了扎紙人的老全,之后咱家的白事都是從外莊買的紙人。代價這么大,現(xiàn)在咋就剩一頭驢了?”
我爺伸進褡褳的手輕飄飄地拿出來,除了微微的顫抖,空無一物。他快步走到我跟前,把我從門神的保護范圍內(nèi)拽出,笑容將枯槁的臉擠出道道溝壑:“我的好大孫,要不是出了這檔子事兒,我也不能攢這么些假期來找你。”
晚上10:08
吳維真
那頭驢真有意思啊,你們的風(fēng)俗也有意思,就是不知道后面會發(fā)生啥。
晚上10:10
哪吒
確實有點賣關(guān)子,你也可以當成炫技。你可以繼續(xù)跟我說你的事兒,不必拘謹。如果擔心文字會留下痕跡,那就打電話。如果不放心我,就給李曼曼打,她更擔心你。
吳維真的電話果然打了進來。
“我媽在杭州待了下來,其間只有農(nóng)忙時才回去。按她的話說,為了不給我找麻煩,她在我租的小區(qū)附近找了一份早餐店服務(wù)員的工作。她每次都會帶些剩飯剩菜回來,讓我去她那里吃晚飯。到了晚上七點半我還沒過去的話,她就要給我打電話,問我在哪里,為什么不去吃飯。久而久之,我在杭州的朋友都不找我玩了,她們覺得我沒勁,這么大了還被媽媽叫回去吃飯?!彼f話的聲音越來越小,情緒上的波動卻明顯變大,“相親當然還是頭等大事,她選擇在早餐店上班,是為了熟悉杭州的相親角。她下午幾乎不休息,以小區(qū)廣場為據(jù)點,四處打聽,一找到就開始收集男方的信息,起初她還會挑一挑,找些她認為不錯的,打電話約人家,讓我赴約。后來見的人越來越多,我在相親角里就出名了——出名地難搞,于是她也就不挑了。輕微殘疾的、離異的、坐過牢的……只要是性別男愛好女的,她都找來了。對了,很好笑的是,她真找來過一個gay,那人也有意思,讓我跟他假結(jié)婚騙各自的家庭。當時我挺生氣,現(xiàn)在我還有點后悔?!?/p>
沉默。
“你們還在聽嗎?”吳維真問。
“在聽,我們懂,被掐住了脖子,被死死地掐住了脖子?!崩盥f。
“我們繼續(xù)吧,剛剛講到老三的兒子把新娘逃跑的事情抖出來了。這事兒很嚴重,無論是對我三太爺還是我六爺,甚至整個家族。這場婚禮本來是一次立威,結(jié)果被人揪著耳朵扇臉,我三太爺當時就沒忍住,照著三太奶奶身上踹了一腳,順帶剜了老三的兒子一眼。我六爺情緒穩(wěn)定一些,他那時還在敬酒,端在手里的酒杯突然從手里落下,他彎腰把酒杯拾了起來,往杯子里倒了一滿杯酒,一口干了,嘴角掛著濕潤的泥土。他沒打算停下,又倒了一滿杯,又一口干了。他像是覺得不過癮,要對著瓶喝,周圈人也不當觀眾了,開始奪他的酒瓶子,讓他不要再喝。他被奪了酒瓶,一屁股癱坐在地上,用手扇自己的臉,左右手并用,一邊扇一邊喊,爸,我給你丟人了,我給老周家丟人了!眾人只能攔住他不扇自己,攔不住他的嘴。這時候才覺得我三太爺殺伐果斷,他從桌上拿了一個饅頭,使勁塞進了老六嘴里,又吩咐老大老二把老六抬進新房,命令老三把兒子帶進堂屋也就是北屋。六月六這樣的好日子,村里想結(jié)婚的不止一家,比不過我們家的排場,也就都給我們家讓道了,現(xiàn)在看見辦砸了都暗自高興,有些壓制不住的已經(jīng)把話頭引向了老四的緋聞。據(jù)我爸說他還打了幾個人?!?/p>
“劣根性,完全的劣根性,見不得別人好?!崩盥滩蛔〔遄?。隨即她瞟了一眼評論區(qū),她這句話火了,刷屏了。
“老四是自己回來的。他進院時婚宴已經(jīng)散盡,桌椅也都收拾得當,被奔馬車一車車拉走了,只留下一地的垃圾沒人收拾。他其實半個小時前就回來了,躲在祖墳邊上不敢冒頭,一直盯著家里這邊的動靜。他腦子很清晰,村里東南北向都到處是人,新娘只能往西走。他跳出窗戶就往西跑,差不多七八分鐘就看見新娘了。她坐在一輛自行車后座上,騎車的是個男人。老四悶著頭拼命追,新娘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他,讓騎車的男人加快蹬,男人也慌,沒把握好平衡,兩人摔倒在地上。老四到他們身邊,伸手就把自行車拽起來砸在了男人身上,正欲把男人扔進河溝,新娘跪在地上拖著哭腔說話了,四哥,我真跟老六過不下去。老四喘著粗氣說你爹收了俺家三百塊,我們兄弟幾個干半年不吃不喝才攢了這么多錢,俺家用最高規(guī)格娶你過門,你就這么報答我們?新娘站了起來,護在男人身前,說四哥你打死我吧,我實在不喜歡老六,這日子我一天都不想過,我一想到之后的日子,我都不想活。老四沒閑著,把男人拖了起來,直接扔到了河里,問,就因為這個小白臉?新娘跟著跳進了河里,紅色的嫁衣被渾濁的黃水浸染,變得暗淡。是也不是,俺爹是把我賣給你們家,賣給你們家懂嗎?我是個人,不是個貓狗,不是頭豬,隨便拉來一個就能配種。老四說,你可以一早說啊,你沒必要這樣毀俺家??!新娘笑了起來,看起來像是瘋癲了。毀你家?我不是沒求過你們,我求過你爹你媽,求過老六,你爹你媽咋說的,讓老六強奸我,說我懷了他的種我就不跑了。老四癱坐在地上,一時間不知道該說啥了。他眼睜睜看著新娘扶著男人爬上岸,推起自行車走了。”
“活該你們家斷子絕孫。”李曼曼把一次性水杯捏爛,水濺得四處都是。她頭也沒回,沖出了屏幕。
周書明像是沒看見,繼續(xù)講述:
“新娘已經(jīng)不是新娘了,她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她轉(zhuǎn)過身對老四喊,四哥,你是好人,老六也是,他沒有動我。那三百塊錢我半年之內(nèi)一定還給你們。老四頭也不抬,大罵趕緊滾,等我反悔了,把你們倆都弄死在這!老四被太陽曬得發(fā)昏,他起身走到一株柳樹蔭下,想要找煙,翻遍全身都沒有。他拿頭在樹上撞了兩下,這才覺得清醒。他從北邊繞道去了祖墳,把這事先給他爺爺也就是我高祖匯報了一下,放走新娘,就是為了證明這事不是我們周家壞良心?!?/p>
“壞個狗屁,你們家就沒有良心?!崩盥穆曇魪耐膺呉邕M來,帶著層層波浪,“狗日的一群站起來的畜生,買人家女兒還在這兒裝圣人?!?/p>
周書明拿出毛巾擦拭剛剛留下的爛攤子,嘴里沒停下:
“回到院里,老四直奔老六的新房去了。屋子里都是人,沒下腳的地兒,他就站在屋外邊,人群潮水一樣涌向他,他大喊一聲,都別吭聲,我只跟老六說。我三太爺聽見動靜,從北屋冒出頭,咬咬牙又把頭縮了回去。老六癱坐在床邊,大紅被子上全是他的鼻涕眼淚。老四關(guān)上門,沒人能聽見他們說了啥。除了我,我當時在床下邊,床下邊可涼快了。老四對老六說,弟啊,這事怨咱爹,不怨你。老六說,哥,我知道她不喜歡我,可我喜歡她呀……哥,這事兒弄到現(xiàn)在,就賴我。老四說,弟啊,你是我?guī)Т蟮?,我知道你啥脾氣,咱不是那壞良心的人,我把人放走,也是給你積陰德。你放心吧,咱不愁找不著媳婦。老六沒接話,悶頭繼續(xù)哭。我從沒見過一個男人這么哭,像頭驢,一哭一斷氣,我在床下差點笑出聲。老四又說,弟啊,你哭啥,你哥我現(xiàn)在能掙錢,咱家現(xiàn)在勢力大,三里五莊的都想嫁到咱家,你真不用愁,也別慪氣,這事算過去了。老六還是沒說話,老四走了出去,把門帶上,外邊頓時嘈雜起來?!?/p>
說完這些,周書明突然站了起來,留給屏幕一個有些凸起的肚子,他的聲音從畫外傳來:“老六知道我在床底下,他讓我出來,給我抓了一把糖,跟我說,明啊,你是咱家最聰明的,你教教我,我該咋辦。我聽不懂他說的啥,但他夸我聰明了,我就順口說,六爺,你是大人,大人可以自己當家,俺三太爺不是說了,你結(jié)過婚,這個家就是你當家。他笑了一聲,明啊,還是你中啊。明啊,你趕緊回家吧,回去晚了你媽又該打你了?!?/p>
周書明喝了一口水,被嗆到了,他沒命地咳嗽,像是電視劇里的唐僧一樣要把肺咳出來了。
“老六當天晚上把自己掛在了新房的風(fēng)扇上,他真正當家作主了。風(fēng)扇沒經(jīng)住他的重量,連他一塊兒掉了下來,他被風(fēng)扇砸出一個奇特的造型——上身微微抬起,雙腿繃直,腳尖也繃著。那時候他身子都已涼了,像個玩具,折成什么樣就是什么樣。風(fēng)扇就砸在他的肚子上,扇葉搭在一邊,避免了開膛破肚的局面。風(fēng)扇鬧出的動靜把院里的人都叫出來了,全往西屋那邊跑。老三那時候已經(jīng)抽完兒子有一會兒了,兒子還在房梁下面吱哇亂叫,他沒打算馬上放兒子下來,必須給兒子一個教訓(xùn),長長記性。等他處理完老六的事情,太陽已經(jīng)躲在天邊蓄力了,陽光越過地平線,由東向西跑,先是越過祖墳地,再落到他臉上,照出了他擠在一處的五官。他兒子還吊在房梁上,早就不哭了,一動不動了。捆兒子的繩子很結(jié)實,房梁更是粗壯,別說吊一個孩子,把他們?nèi)业跎?,房梁依舊穩(wěn)穩(wěn)當當。兒子落不到地上,也就沒有聲響?!?h3>六
吳維真有一段時間沒有聯(lián)系周書明,李曼曼反倒有些緊張了。李曼曼讓周書明主動聯(lián)系吳維真,他這才想起來還要給吳維真發(fā)小說看。
晚上9:27
哪吒
維真好,有段時間沒聯(lián)系,小說又寫了一段,發(fā)你看看。
“是不是在下邊還賭呢?你說我們后人圖你啥?不求你給我們冒青煙,至少也別惹麻煩吧?你看看我,現(xiàn)在為了寫作,腦袋上的幾根毛都快薅完了,現(xiàn)在你又過來添堵。爺啊,不是我做孫子的說你,你這個爺啊,真是大爺?!蔽覡敳辉倏次?,扭頭去給驢解尾巴上的磚頭。老早之前,他還在時,老給我講這些歪把戲。他說驢這種東西,很難兩頭顧,顧頭就顧不了腚,相反顧了腚也就顧不上頭了。幾乎是磚頭解開的一瞬,驢嘶又迎面撲來。
我爺從褡褳里取出鞭子,對著驢大喊:“狗東西,敢對著我亂嚎了,再敢撅我,我抽不死你?!绷R罷驢,我爺扭頭看向我,“走吧,好孫子,爺知道耽誤你的事兒了,但你還是得幫幫你爺不是,咱們可是一門親爺孫,我也指不上別人了?!蔽覡斔貋砩瞄L指東打西,這也是他這么些年賭博沒有大輸?shù)拿丶?。他翻身上了驢身,展示與他那副骨頭不相稱的靈活。他的驢,性格隨他,甩起腦袋,韁繩已經(jīng)到了我手中。我還打算找到老柴,有些話還是要當面交代才穩(wěn)妥,可這一人一驢都上火,拱著我往前走,我都沒來得及鎖門。
向東不遠便是大片農(nóng)田,綠意從遙遠的天際一路小跑到我腳邊。麥子已經(jīng)冒出麥芒,再叫麥苗已顯得輕佻。綠樹成排,筑起一道道碧墻,將遠方生生吞了一塊。我眼前只有一條寬約兩米的土路,將綠色的大地蹚開,零星落下的綠意似是大地的血痕。驢用腦袋頂我的肩膀,我爺已在驢背上點起煙鍋,連吸幾口之后才暢快地呼出一口濃煙。我牽著韁繩邁步,順著土路一直往東走,走到岔路時,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路上只留下驢子的蹄印。
“爺,我這孫子也算不賴了,你啥口風(fēng)都沒漏我就跟你出來了,到這時候了,你也給我指條明路吧,咱這是干啥去?”
我爺從驢背上滑下來,說:“說起來丟人,我打了幾輩子牌,輸多贏少,你說的那四匹大白馬,出完殯就輸給你全利爺了,這頭驢是我贏外莊的,跟我不少年了。前一陣兒好不容易贏票大的,結(jié)果那混蛋趁著托夢探親的機會消失了。你爺我辛苦了那么些年,眼瞅著好日子要來了,結(jié)果吃了個啞巴虧。這找誰說理去?只能找你幫我撐腰啊?!?/p>
“我給你撐啥腰?人家鐵了心賴賬,我能咋辦嘞?去給人家墳刨了?還是在人墳頭上蹦迪?”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咋也想不到他費盡千辛萬苦過來是讓我處理壞賬。
“你可不要說那損陰德的事兒,咱老周家再不濟,也不干這事。我就讓你跟著我去要賬。咱這一門,攢了多少輩陰德,才出你一個筆桿子,你也得回報一下祖宗?!蔽覡敔恐H,走向了往南的岔路,“現(xiàn)在就這么個情況,你打小就機靈,等到了地方肯定能知道干啥?!彼募绨蛲下?,原本以為腰背還能挺直,順著身子往下看,只是腳掌繃直了,用腳尖在撐著。
我爺見我略有遲疑,便拍了一下驢,驢跟他配合默契,照我耳邊嚎了一嗓子,嚇得我三魂和七魄分家。等我清醒過來,前路上一東一西走出兩個人,各挑一副擔子,擔子前后都是兩個帶蓋的木桶。二人在路口相遇時,互看一眼對方的擔子,便將擔子撂下,走到對方的扁擔中間席地坐下,掀開木桶,從桶蓋兒下拿出葫蘆瓢,開始舀桶中的液體,接著仰頭豪飲。二人不看對方,也全無交流,只能看見瓢起瓢落。他們的肚子肉眼可見地鼓脹起來,照這么喝下去,就是個鐵胃也得給它撐炸了。
我放下韁繩正欲前去阻止,被我爺一把拽住。我從未被如此用力地抓住。我爺說:“懂點規(guī)矩,生死有命,他們賭的就是讓對方知難而退。”我爺帶著我緩緩走上前,空氣中彌漫著酸味,看到瓢中黑色液體后,我才確認他們喝的確實是醋。他們已經(jīng)各自飲下十二瓢,肚臍從衣服下擺中掙脫,褲帶已經(jīng)勒入皮肉,恐怕他們都等著對方先動手松褲帶。我對我爺說:“咱們不干別的,幫他們松松褲帶總行吧。”我爺用眼神示意我去幫東邊的,他則去了西邊。幾乎同時,他們的肚子流了出來,渾圓的肚子微微發(fā)黑。
我爺說:“他倆反復(fù)斗了好幾輩子了,有勝有負?!?/p>
我不解:“圖啥呢?贏了又能咋?”
我爺臉上多了層不屑:“男人的事就得硬氣地解決。他倆都是走莊賣醋的,看上了同一家閨女,兩人碰面都不服軟,就約定了這場文斗。贏的娶親,輸?shù)淖呷?,這就叫‘硬’?!蔽覡斠娢也谎哉Z,接著說:“當初是東邊這個贏了,西邊這個也不軟,當場肚子就喝炸了,上下都冒醋,噴出血來都是酸的。東邊這個直接就去提親了,挑子都沒擔上,路上肚子也炸了,腸子流了一地。最后那家人給他和那姑娘辦了冥婚?!边@些話在我耳邊炸開,化成一柄柄鋒利的刀子,全都扎向我的腦子。
我看著依舊在喝醋的二人,先踹東邊的,又踹西邊的,兩個人瞬間炸開,化為一堆白紙,風(fēng)一吹,雪花一樣四處飄灑。我爺本想攔著我,但他終究是老了。我心中的郁悶還是沒有散盡,所到之處,樹木凋零,草色全無,那些遮天蔽日的樹冠也紛紛現(xiàn)出原形。樹的頭發(fā)從來不是樹葉,而是枝條,它們相互糾纏、攀附,結(jié)成了一張大網(wǎng)。懸在空中的夜色均勻落下,透過大網(wǎng)點在我的身上,竟也不覺寒涼。我爺和驢卻是另一番模樣,渾身戰(zhàn)戰(zhàn),如入冰窖。
我只好松了這股憤懣,這片天地重新有了顏色。
凌晨5:33
吳維真
這就是魔幻現(xiàn)實主義吧!有意思啊!
真想知道后面要發(fā)生啥!
上午9:52
哪吒
算是吧。其實是李曼曼想問問你的近況。
近來我也被這篇小說折磨著,腦子不太好。
上午10:01
吳維真
你們真是太好了。那我就用微信說吧,我相信你們也不會對別人說。
講真,我之前害怕你們直播沒話說了就會說我的事。
我朋友知道我的事情后,幫我介紹了幾個朋友,有幾個人是不錯,可我已經(jīng)怕了,惡心了,純生理上的惡心。我很清楚自己的性向,我絕對是直女,我跟幾個女性朋友同住,我對她們沒有任何超越友情的情誼。可他們給我介紹的男性再優(yōu)秀,在我眼里慢慢也會變成一坨坨肉,白花花的,隨便一動就會有油脂溢。我從小就見不得肥肉,惡心。
上午10:10
哪吒
我們還是電話說吧。我也怕周書明嘴賤,把你的事情抖出來。在保守秘密上,他這個人向來不靠譜。
上午10:11
吳維真
好的,謝謝你,曼曼。
“我還是想問一下周書明,這個比著喝醋的故事是啥時候的事兒?”
“叫你呢,過來回答問題?!崩盥f罷,腳步聲傳來,越來越清晰。
“這是我小時候,我爺為了哄我玩給我講的故事,具體啥時候說不準,但允許私人買賣了,應(yīng)該不會太晚,大概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吧,那會兒還沒咱們呢?!?/p>
“那女孩真可憐,女孩家里真混蛋,我害怕有一天我也像她一樣,過著被支配的一生。”
“維真你不會,因為你知道自己是什么。”
“什么?”
“人,一個獨立的人?,F(xiàn)代女性,首先得是一個人,擁有人的權(quán)利和思想。這些你都有,更可貴的是,你擁有很多女孩都沒有的勇氣。如果你這樣的人多一些,說不定我們的社會會更好?!?/p>
“你這一下就把格調(diào)提起來了。跟你們一比,我像是活在村里的人?!?/p>
“世界就是一個巨大的村?!敝軙鹘釉挘又褪抢盥?xùn)斥他的聲音:“他這話倒是沒錯?!?/p>
“你們兩個真有意思,我一直有個問題,為啥你倆會住回村里,特別是在周書明老家,這種情況下你們還愿意回去?!”
“你也看到了,他們家沒啥正常人,因為小門小戶,把臉面看得比天都大,可偏偏就是這種奴才性格,還要毒害女性,將婚姻當成買賣,把傳宗接代、開枝散葉當成金科玉律。周書明算是個明白人,要不然我為啥看上他?!?/p>
“哈哈哈哈哈,你們兩個互相嫌棄的樣子比電視劇有意思。”
“我們回到這個被詛咒的宅子,也是在躲。不光周書明的家庭有問題,我的家庭也一樣,你的家庭也是這樣,都一樣。你家里逼你相親,我家里逼我結(jié)婚,結(jié)完婚生孩子,生完一個又要二胎,生完二胎又有教育問題……生活的每一步我們都在被擺布。一棵大樹從根上就開始爛了。”
“曼曼,你簡直是一個戰(zhàn)士?!?/p>
“她打人確實挺疼?!?h3>七
周書明不斷在院子里走來走去,像是一個執(zhí)著于健身的大爺被困在院中,只好繞著院子不斷轉(zhuǎn)圈。不過,周書明走得一點節(jié)奏都沒有,他走走停停,手中的煙一根接一根,分明是一根行走的煙囪。李曼曼敏銳地捕捉到了流量的味道,她把周書明不斷走圈的動作拍了下來,不帶剪輯地掛在網(wǎng)上,配了一個標題:被詛咒的可悲人生。視頻的最后,周書明蹲在東邊房子的北角。李曼曼也特別標注:他蹲在一個木樁上。熟悉他們視頻的人都知道,那是一個槐樹根,在收拾庭院的時候,槐樹重發(fā)的新枝已經(jīng)快要高過房屋,周書明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就將它齊根斬斷,斷面反復(fù)修整了幾次,并刷上了一層桐油,平常就當成一個蹲樁。
直到把身上的煙全部抽完,周書明才算真正冷靜下來。從樁上站起來時,桐油讓他打滑了,他險些跌在那堆煙屁股上。周書明被自己的滑稽逗笑了,一口氣呼出去,似乎繞在頭上的陰霾也隨之散去。
“老三在太陽光臨宅子的一瞬間便瘋掉了,他在院子里瘋跑,邊跑邊喊,都死?了,都死?了!大致跑了幾圈,他就順著太陽的方向跑了過去,那也是我家祖墳地的方向。老五追了出去,但他實在跑不過一個瘋子,不久之后,他只能喘著粗氣,看著老三像夸父一樣沖著太陽奔跑,把黑暗的影子拖得像祖墳地里的柳樹那么長。老三的兒子是被我爸從房梁上取下來的,我爸說,老三的兒子像個實心球一樣,圓鼓鼓,沉甸甸。后來我讀中學(xué),每次體測時,實心球這一項老是不能滿分,每扔出一次實心球,就是把童年的伙伴拋了一次。我總是在無人時悄悄加練,只要沒人看見,我的負罪感就弱一分。我總是想,如果他沒有把那件事當眾告訴我,或許挨的打會輕一些。老五回來時,我們家族的人再一次在宅子中相會。三太爺沒有坐鎮(zhèn)中堂,他把板凳搬了出來,佝僂著揳在凳子上。三太奶奶沒有像往常那樣笑呵呵地坐在一邊,她正在屋里躺著,腦門上頂著一塊逐漸變涼的毛巾。村里的干部也來了,站在院里的槐樹邊抽煙,我爸也在抽煙的隊伍里,亮堂堂、明晃晃的宅院里站著密密麻麻的人,竟是一絲聲音都沒有,風(fēng)從這個宅院里穿過,連片竹葉都帶不走。我三太爺是第一個走動的人,他把自己從凳子上薅出來,慢慢踱回屋,屋里傳出細微的聲響。再出來時,他手里拎著一把斧子,徑直走向了那株槐樹。村干部們最先迎了上去,但又不知道說啥,目光轉(zhuǎn)向我爸。我爸掐滅煙,問了一句,三爺,你想弄啥?三太爺對我爸說,正啊,我老了,你來幫幫我,把這個鬼砍了。昨兒晚上我夢見這棵樹變成索命鬼,來抓咱家人了。我爸二話沒說,接過斧子,一斧接著一斧地砍,院中的人像是活了過來,全都參與到伐木之中。這株從我們家到這個地方就種下的槐樹,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便倒了。就像砍倒了我們這個家族?!?/p>
評論區(qū)的再創(chuàng)作熱度已經(jīng)高過了周書明的講述,他不得已扭過頭,留給屏幕半張臉。他解釋說:“我最近最重要的事,就是把這個故事講完,我不喜歡半途而廢,留給我講故事的時間也不多了,家丑不能外揚嘛!”
“我三太爺吩咐老五去買了一頭豬,就用那棵槐樹煮豬肉,未經(jīng)晾曬的樹枝不時發(fā)出畢剝的爆裂聲,似是抗議。這頭豬被參與幫忙的人吃完了。我們家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沒有結(jié)婚或是無后的男子,不能葬在祖墳地。老六算是都符合,所以他被葬在祖墳西邊,隔了一條田間生產(chǎn)路,那里邊也埋著一些嫁到城里的周家閨女。沒錯,我們周家的規(guī)矩里面,女人低男人一等,這是我們家族的病。老六的墳正對著老宅東邊的房子,也就是老五的房子。老五每次站在窗邊都能看見那座新墳,他的眼睛里似乎再也進不了其他東西了,即便墳地里那株柳樹已經(jīng)長成了巨人,老五眼睛里依舊只有老六的墳。他覺得老三現(xiàn)在就在老六的墳里躲著,老三肯定會在哪一天從這個墳里蹦出來,跑到他面前繼續(xù)大喊‘都死?了,都死?了’。這讓老五成宿睡不著覺。老五開了一家鹵味店,因為房子臨街,生意一直不錯,老六結(jié)婚他也出了不少錢。可自從老六死、老三跑之后,他店里的生意越來越差,人們總是說他的鹵貨味道發(fā)苦,沒多久便干不下去了。老五徹底著了魔,誰的話都不聽,還把東邊的窗戶用磚封死了。他這個舉動惹怒了老四?!?/p>
“我早就想問你了,一直沒機會,但現(xiàn)在不問肯定不行了。你前邊說,你們村的人,在老六婚禮完蛋之后討論老四的緋聞。老四在你們家應(yīng)該還算是個好人啊?!?/p>
“老四是好人,難得的好人。這世道也怪,當不知道怎么夸一個人的時候,就會說他是好人。老四在村里就是這么一個好人。老六上吊后,村里的閑話一直不斷,老四全都聽見了。老四原本跟著村里的建筑隊在城里打工,早上六點多就騎著自行車往城里趕,回到家基本上天已經(jīng)黑透,辛苦歸辛苦,掙錢也是真掙錢。老四家是整個家族里第一個蓋小洋樓的,上下兩層,是當時極流行的歐式,幾根大柱子撐著,怎么看怎么氣派。家里雖然有了點積蓄,但老四依舊沒有松勁,照常跟著大部隊去城里打工,不年不節(jié)基本不休息。老四的媳婦在家里照顧幾畝地,還得帶孩子,任務(wù)也挺重,農(nóng)忙時她總是找我的堂叔幫忙,我堂叔跟老四年紀差不多,算起來都是一家人,一次兩次也沒人說閑話,后來次數(shù)多了,大家的眼睛也就沒辦法睜一只閉一只了。老四本來沒放在心上,都是一家人,又差著輩分,可架不住人多嘴雜,由不得他不多想。老四不再出去打工,整日待在家里喝大酒,喝多了就到路上罵街,不指名道姓,但誰都清楚罵的是誰,同樣也都清楚老四在攢氣。好人生氣最麻煩,好人生氣先氣自己,實在氣不過了才氣別人。老五算是撞上了氣口——老五封了窗口,是斷了老六回家的路。在這我解釋一下,村里迷信多一些,人死之后三年,家里不能貼門神,不能堵窗戶,要不然死去的人就回不了家。”
講到這里,周書明的電話響了。評論區(qū)很多人猜是周書明的家人打來的,周書明也沒有藏私,他開了免提——
“你快住嘴吧,你衛(wèi)叔生前待你也不錯,你翻這個是非干啥?咋說都是一家人,非得都得罪死是吧?”
“明啊,你的直播會把咱們家毀了呀!我們當初對你們是不太好,但你們也不能這么敗壞這個家啊,這么多人,咱都要臉??!”
“明啊,咋說我也算你爺啊,你給你爺和你太爺一點兒臉,咱家不能再死人了!”
…………
周書明始終一言不發(fā),他開始看向評論區(qū),只是這些飛舞的文字已經(jīng)不能進入他的思想。他揉了揉太陽穴,目光始終不能聚焦,他只好再次撇開頭,讓蓄在眼中的水慢慢滑下來。這不是淚水,是累的。周書明在他爺爺?shù)脑岫Y上也用過這招,堵住了那些說他不哭的人的嘴。
李曼曼像是養(yǎng)成了習(xí)慣,動不動就想到吳維真,他們已經(jīng)忘了,吳維真才是求助者。
晚上8:27
敖丙
維真你好,幾日不聯(lián)系,有些記掛。周書明寫得慢,先發(fā)你一段看著。
驢蹄配合著鈴鐺聲搖搖晃晃,再度傳遍整個世界。我爺騎在驢背上不斷打噴嚏,嘴里不斷有罵詞,細細分辨也有責怪:“不管這倆醋倌兒其他毛病,就這為了傳宗接代的血性,就值得你們年輕一輩兒學(xué)學(xué)。”我牽著驢子只管往前走,偶爾也因路上濕滑搓一搓鞋子。我爺見狀也只能裝睡,這挺好判斷,他的鼾聲是從嗓子眼里擠出來的,鼻子也沒閉合,過于假了。
促使我爺睜眼的,是一段評書,聲音粗糲,仿佛風(fēng)沙穿嗓而過,吐字異常清晰,音量不大卻字字入耳,描繪畫面的能力也是一絕:講到風(fēng)聲時,耳邊似有狂風(fēng)呼嘯;刻畫寶劍時,寒光四處閃耀,稍不注意就會被劍氣割傷。這聲音的主人,不是單田芳又能有誰呢?我爺在驢背上跟著評書比畫,聽戲一般享受。我沒見過我爺聽單田芳,跟單田芳掛鉤的人是我二爺,他一生最大的愛好就是聽評書,抱著一個收音機不撒手,在他住進養(yǎng)老院前,他的退休金還自己掌握著,他的收音機總是最好的。等到他沒了,為了讓他在下面也能聽單田芳,我還專門托外莊的紙人匠扎了一個巨大的收音機。
單田芳的聲音很近,不像是從收音機中傳出的。我爺握著韁繩,向右扯,驢子會意,往西行了。三五步,夜色化開,單田芳一身長衫,精精神神地站在小舞臺上,臺下只有一人,一身灰色中山裝,頭戴黑色解放帽,端端正正坐在馬扎上。驢子載著我爺踱步過去,臺下那人扭頭,瞥了一眼我爺,說了一句,看一眼也得出錢。我爺居高臨下,說,分那么清楚干啥?那人鼻孔里出氣,錢不分清楚,早晚得吃苦。我插不上話,但也不能不表示,就慢慢挪到那人身旁,叫了聲二爺。他挪了挪馬扎,盯著我看了一會兒,你沒事兒往這瞎跑干啥?我爺趕忙搶過話頭,我親孫子,你就別管那么多了。二爺被這句話打蒙了。我對他說,二爺,你要是有啥難處也可以跟我說。他擺了擺手,說走吧走吧,別耽誤我聽書,一年就這一回,啥也沒有這個重要。我爺似乎自知理虧,下了驢,快步要走。我二爺扭頭看我一眼說,明啊,你別聽你爺瞎說。我爺一聽這個就急了,老二,沒話就閉嘴,聽你的評書去。說著便拽我離開。
“瞅見沒,沒個自己的后代多凄涼。你二爺就喜歡聽個書,來了這邊之后,沒啥錢,一年就能請一回,人家人丁興旺的恨不得讓單先生住家里。”我爺說這話時,眼睛看著遠方。我想起來,家里有規(guī)矩,沒有結(jié)婚或是沒有子嗣的男丁去世,進不了祖墳,只能和家中嫁出去的女眷一樣,葬在祖墳對過的那片地里。我二爺和我本家那幾個爺一樣,都沒例外。
“我那兩個大伯還能虧待二爺?”我看著我爺說。
“虧待?!那是想不起來。你瞧瞧你幾個叔伯和姑,按時按點給我送錢。你那兩個大伯呢?那是你姑奶的兒子,肯定忘不了你姑奶。你二爺那是他們舅。舅是啥?外戚!和我一樣,要是他們啥時候想起來了,捎帶手給他送點錢,想不起來,那就饑一頓飽一頓。你給我記清楚,還是自己家里的靠得住,只有血才能連起肉。不是自己的那怎么都不是自己的,喂不熟?!蔽覡斖O聛?,表情嚴肅,像是在說絕對機密。我當然理解不了,我二爺是他親弟,論起血脈,他們才是真正的血濃于水。
單田芳的聲音逐漸不顯,我對我爺?shù)哪康膮s越來越明晰?,F(xiàn)在我確實沒啥耐心跟著他去解決什么問題了,我撂下驢的韁繩,轉(zhuǎn)頭就想回去——我現(xiàn)在更想寫完我的小說。
“眼瞅到地方了,你咋打退堂鼓了?”我爺臉色陰沉,頰上墜了鉛塊,眼袋耷拉到嘴邊了,像極了《龍珠Z》里的老界王神。
“爺啊,你的算盤打得比我的退堂鼓還響呢!你記得不,我還沒麻將桌高的時候,你就教我打麻將了,你自己咋說的?打麻將不是看手里的牌打,而是看手里沒的牌打。你一連打出三張光棍了,加上我,那可不就杠上了嗎?再讓你摸下去可就杠上開花了,我得血本無歸?!?/p>
晚上9:20
吳維真
哎呀,剛下班。
路上看了,這小說越來越有意思了。
周書明可真勇敢啊,把這些話都寫下來了。
晚上9:21
敖丙
是有一些真實經(jīng)歷。他這兩年有所成長。之前他不敢寫這些,所以之前寫得差。
晚上9:23
吳維真
曼曼,你說我啥時候能遇見你這種人,或者周書明這種人,交流成本小一些。下完班,我啥人都不想見,我只想玩會兒手機,困了就睡覺。
我家里逼我相這么多次親,我也考慮過,我是該找個穩(wěn)定的伴侶了。
晚上9:24
敖丙
維真,你得清楚找伴侶的目的,不是為了別人,是為自己。
我知道這么說有點矯情。
但事實如此,太多女孩不知道自己找伴侶的目的。
晚上9:27
吳維真
我可太明白了。
我最受不了的點是,壓迫我的是我媽。
一個受害者怎么能變成一個加害者。
晚上9:28
敖丙
都一樣,你在南方,我們在北方,沒什么區(qū)別。你能這么想,已經(jīng)很好了。
上午10:18
吳維真
我女兒不能結(jié)婚,原來是受你們這些人蠱惑。
上午10:19
敖丙
您是阿姨?
先活著吧其他的事情我再想辦法開啟了朋友驗證,你還不是他(她)朋友。請先發(fā)送朋友驗證請求,對方驗證通過后,才能聊天。發(fā)送朋友驗證
李曼曼給吳維真打電話,但立刻就被掛斷,再打就是一直在通話中,明顯電話也被拉黑了。周書明也試了,結(jié)果一樣。
吳維真這只風(fēng)箏,被她媽媽親手剪斷了線。
周書明拿紙擦了擦臉上的痕跡,李曼曼為了出直播效果給他撲的粉被刨出兩道溝,真實的膚色露了出來。他不得已去洗了把臉,回來時,李曼曼給他添了一盞補光燈,稍稍有點晃眼,好在不丟臉。
“老四拎著一柄大鐵錘,天不亮就到了老宅外邊,把老五封死的窗戶砸開了,把黑夜也砸出一個口子。老五在里面大罵,沒待他罵聲繼續(xù),第二錘就把另一扇窗戶也砸開了。老五的兒子和女兒全都被嚇哭了,哭聲越來越難聽,拖著長腔。南北一線的本家都被這哭聲驚醒,紛紛趕向老宅。老四沒進老宅的門,癱坐在馬路邊號啕大哭,身上被卷起的塵土包裹,像是剛從黑煤窯里掏出來的。他不是簡單地哭,嘴中不停有話流出來,細聽可以辨出‘阿衛(wèi)’和‘春桂’,阿衛(wèi)是我堂叔的名字,春桂是老四的媳婦。家丑跟老五家的窗戶一個下場,被陽光捅得稀巴爛。老四被一群人抬著,路上他一直掙扎,三太爺就命人把他捆在一根槐木棍上。老四像一頭待宰的豬被人抬回了家。老五在整個過程中竟然顯得異常平靜,他老婆大吵大鬧,被他打了幾耳光,哭著回娘家了。三太爺把老四叫到跟前,讓他去村北找一片地方重新安家,等到哪天不做噩夢了,可以再回來?!?/p>
周書明又站了起來,伸展了一下胳膊,晃了晃腿,坐下來接著說:
“這事兒大概過了兩個星期,我去老四家找他兒子玩。那時候整個家族里,只有老四家里有臺小霸王游戲機,這東西勾魂奪魄,讓人想得睡不著覺。到他家時,院門被一個糞叉頂著,我用一根小棍一頂便輕松開了門。這扇門一個月前就被我們幾個玩壞了,沒想到老四一直沒修。我在院里叫了幾聲老四兒子的名字,沒人答應(yīng)。這讓我更加開心,我可以獨享游戲機了。推門而入,我首先看到了一雙腳,這雙腳上面是一雙腿,再是一副身子,腦袋被一根白色電線纏著,再往上,是個掛電扇的環(huán),那上邊本來也掛著一個電扇,在老六上吊之后摘了??赡芫褪菦]掛在電扇上,老四顯得非常高大。我回家喊我爸,我爸先去了我衛(wèi)叔家里,讓他趕緊收拾東西跑,能跑多遠跑多遠。老四剛被摘下來,老二便提著頂門的糞叉沖了出去,看方向就是我衛(wèi)叔家。只有三四個人跟著他過去了,怕他干出格的事情,也怕他不干事兒。其他人都擠在老四家院里,保持著少有的默契。我爸也在院里,當時在院里的多是我家這一脈的,在這件事兒上,他們保持了驚人的默契——虧心。人們都在等信兒,等來的是老二被墻砸折了腿。院里的人分為兩撥,一撥去了醫(yī)院,一撥留下處理老四的后事。我爸在這期間做了兩面人,他偷偷給我衛(wèi)叔送信,告訴他最新動向。其實我爸小看我衛(wèi)叔了,他在外地打工,混得不錯,據(jù)說在外地也有個姘頭,想他當上門女婿。他再回到村里時已經(jīng)過了三年?;貋砗?,他給不少人送了錢,連著請了幾桌飯,真的冒了大不韙,跟老四的媳婦也就是他的四嬸、我的四奶奶結(jié)了婚。我媽專門叮囑過我,以后別叫錯了,要叫‘嬸’。她多慮了,從老六上吊之后,他們家的人我再沒叫過。衛(wèi)叔能回來,能順利結(jié)婚,也是我爸報的信。我爸的信也很簡單,只一句‘老二死了’。他用不著說細節(jié),短信費也挺貴的。老二的腿在醫(yī)院并沒有治好,落下了病根兒,走路不是那么順暢了,這讓他的脾氣更壞了一步。平常他與我二奶奶就老吵架,時不時動手,腿腳利索時,二奶奶當然不是他的對手,只能挨打??伤沉?,從壯年男人變成了一個殘廢,他沒認識到身份的變化,在一次揚言要剁了二奶奶時,被二奶奶奪了刀。二奶奶剁了他二十多刀。”
話題說到這里,直播間又被警告了,還沒等李曼曼想辦法解釋,直播被中斷。
周書明呆坐在電腦前,補光燈將他的臉照得慘白,他不斷舔舐嘴唇,他剛答應(yīng)李曼曼要戒煙,八成正被癮蟲撕咬。他用手搓了搓臉,上眼皮外翻,晃了晃才翻了回去,他問:“這個故事到哪兒結(jié)束呢?”
李曼曼沒接話,眼睛里盡是困倦。
“如果只是獵奇,這個故事往下已經(jīng)沒什么好說了,該死的人差不多死完了,再往下,無非是一些八卦故事,說得越多,咱們在這里生存的機會越小。別看這么一個小家庭,規(guī)矩也是密密麻麻的鎖鏈??刹焕^續(xù)咱們的收入怎么辦?我現(xiàn)在寫小說太慢了。我分不清我到底是懶惰,還是無能。思想潔癖可能只是一個幌子,我不會成為偉大的作家?!?/p>
李曼曼把補光燈關(guān)了,慢慢把屋里的設(shè)備都關(guān)了,黑夜一口一口把屋子吞了進去。
“策劃是我的事情,你的事是執(zhí)行。另外,雖然我們與吳維真的關(guān)系斷了,但小說你得寫完,前面寫得還不賴?!?/p>
李曼曼走出房間的聲音很大,她的棉拖鞋不太跟腳,應(yīng)該是穿得久了,絨毛被踩實,沒什么保暖效果了,該換了。這筆錢不大。
電器全都關(guān)了,屋里的溫度迅速降下去,周書明深深吸了一口氣,有些涼,跟著咳了幾下,把煙癮咳出去。
“兇宅故事”播完之后,流量少了大半,親戚們的指責卻越來越多,有幾個甚至沖到之前的視頻下面留言,幾乎全是星號,不用想都知道沒一句好話。周書明還是挺放心的,如今他和李曼曼就住在這座被詛咒的宅子,那些惱火的親戚不敢回來,有火也沒辦法。他和李曼曼現(xiàn)在除了愁生計,就是擔心吳維真。周書明想了一個辦法,他決定把小說的結(jié)尾部分通過視頻發(fā)布出去,這是一個專屬于吳維真的視頻。
“今天這個視頻,對于大多數(shù)人而言,可能有些無聊,在此我先道歉。我之前說過,我回老宅最重要的事情是寫作。這段時間我寫了一篇小說,小說的前半部分已經(jīng)發(fā)給了一個朋友看。如今,我們斷了聯(lián)系,但小說她還沒看完,所以我打算利用這個視頻,把小說的后半部分播出去。同時跟那個朋友說一句話——我們都有光明的未來,這玩意兒就在我們手中,別松手。下面,我來念一下小說的后半部分?!?/p>
變幻的天色突然穩(wěn)定了,陰沉得可以流下烏云,風(fēng)聲從我耳邊跑過來又跑過去,我卻感受不到一絲寒冷,反倒覺得被風(fēng)托舉,腳下也被烏云鋪滿。我爺把驢子讓給我騎,自己跑了起來。景致如湍流遠逝,我甚至看見太陽與月亮也幾次交班,如今我更懷疑我爺在這里究竟贏了什么,而他那個縹緲的討債對象,又是個什么角色。
驢子腳步平穩(wěn)時,我已睡過幾覺,夢里什么角色都亂上場,我父母來過,老柴來過,我和老柴依舊過著東躲西藏的日子。我爺緩下腳步,拽住了韁繩,驢子停在一處院落前,他順手把韁繩掛在了拴馬樁上。院落是中式的四合院,大門朝東開,地基墊得很高,差不多與我爺?shù)募绨虺制?。臺階兩邊各置一尊漢白玉大象,象身上還坐著一個手持長矛、身著甲胄的軍人,看樣子品階不低,頗具威嚴。兩人身后是一副對聯(lián),漆木板燙金字“子子孫孫永保佑,世世代代傳香火”。臺階上最能看出時光的斑痕,原本應(yīng)是整切石板,如今已有不少溝坎,存了不少泥沙和鐵銹,紅紅黃黃配上灰白色,實在說不上好看。院門沒關(guān),露出雕花的蕭墻,我爺大跨步進去,轉(zhuǎn)眼就走進了院里,沒給我細觀察的時間。這想必就是他口中高人的家,是挺像樣。
進院,一棵大樹最是吸睛,樹干經(jīng)過精心修整,筆直沖天,一直到兩層樓高的位置才開始分枝,樹冠渾圓,像一個倒扣的碗,明顯是極度規(guī)訓(xùn)的成果。我看著這棵樹眼熟,細品之后才恍然明白,這是一株柳樹,修得太畸形了。樹下有張石桌,我爺正坐在末座,上座的是位身著唐裝的男人,白發(fā)梳得整整齊齊,像他頭上的樹冠。左右次席坐的兩位身形模糊,看不真切。我爺回頭看我一眼,招手示意我趕緊過去,果然四人已經(jīng)開啟了牌局。白發(fā)男人揮手,指了指我,西邊房間便走出一個端著凳子的人,那人把凳子放在我身邊就退回去了。他后退的時候,被啥絆了一下,微微有點趔趄。
我坐在我爺旁邊,小聲問我爺:“高人?咋還打上牌了?不是問要賬的事兒嗎?”
“你吃問題長大的?”我爺眼角下垂,一路落到嘴邊,把嘴角也壓得抬不起來。我一看牌就明白了他為啥這么大火了,我是被殃及的池魚。待他理順氣,只聽他細聲細氣地說:“左右這兩位,是上面管錢的,類似你們口中的天地銀行?!?/p>
我又用余光瞄了兩眼,他們的身形始終模糊,我甚至不能辨認他們的性別。發(fā)現(xiàn)我偷看他們,他們對著我爺一陣嘰里咕嚕,我爺汗都下來了。
“孫啊,你可別好奇了。他們今天都是陪客?!蔽覡斒种械呐朴辛似鹕?。
“爺,你臉還怪大嘞,陪客都這么厲害。”我看著我爺把牌摸進來,聽了。
首座的白發(fā)老人突然開了口:“景晟啊,你點炮吧,這次送你上去,家里花了不少錢,這個錢家里可以幫你一點,大頭還是你出?!?/p>
我爺?shù)哪樕D(zhuǎn)了幾轉(zhuǎn),牙根磨了幾磨,摸出了一張六萬,剛剛落地,一炮雙響,一邊是清一色一條龍,另一邊是四暗刻單吊六萬。我爺兩鬢的汗匯成小溪,嘩嘩往下淌。首座的白發(fā)老人見他這樣失態(tài),臉上明顯不悅?!澳阕优畯牟蝗蹦沐X,花你這點錢還能要你命?再說了,這是給誰辦事?景晟啊,你這點出息啥時候改改?”
我爺站起來,指著白發(fā)老人說:“爺啊,話可不能這么說啊,我不是為了這個家?我平時多節(jié)省你不知道?咱這家里沒香火的哪個不是我接濟的?”
白發(fā)老人果然是我高祖。
我高祖沒理我爺,客客氣氣把兩位高人送出了門。趁這會兒工夫,我爺讓我多喝兩口水,一會兒不一定能喝上。要不說我們是親爺孫。
“明啊,你跟著我進屋。”高祖誰也不看,徑直走進了堂屋。
“高祖,那我爺呢?”我探著頭,瞥見屋里一水的紅木家具。
“他有他的家,他的任務(wù)就是把你帶到這兒?!备咦婢褪歉咦?,說話不留余地。
我也沒多啰唆,挺直腰桿邁過門檻,進了門。門啪嗒一聲關(guān)上了,屋內(nèi)的光明與屋外的黑暗互不侵擾,猶如陰陽兩界。
“明啊,這一路風(fēng)景咋樣???該看的都看了吧?”高祖端坐在太師椅上,右手搭在扶手上,左手放在左膝上,有點太師的意思。
“高祖,我是您后代,您聰明,我自然也不傻。”這話說出口,我腦子里冒出了很多怪念頭,頻頻閃過的是一個問題:誰罵過我祖宗十八代。
“嗯,成,牙尖嘴利的,怪不得他們都說你能成事?!备咦婺樕弦琅f沒啥情緒。我望著他的臉,瞥見了他身后的巨幅畫:松樹下面一只梅花鹿。
“高祖,自家人沒人說兒孫丑,這種話不作數(shù)?!蔽艺业搅藥讉€罵過我祖宗十八代的,細琢磨,老柴次數(shù)最多,罪過,罪過。
“我好多年沒做夢,前一陣兒怪了,一連好幾個。我夢見平時最常用的那個杯子摔碎了。我很心疼,也悔,一是杯子用久了,順手了。再就是杯子很貴,咱們家窮苦出身,用手掬也能喝水,這么貴的杯子碎了,怎么看怎么心疼。摔壞的地方,就在外邊的石桌邊上。不知道你剛剛注意到?jīng)],石桌邊上有個小臺階,不到兩寸高,平時沒人把它當回事兒。可就這么巧,一個沒站穩(wěn),杯子脫手,摔得稀碎。夢里我只能說點吉祥話。誰也想不到,同樣的夢連續(xù)做了三晚。第二次醒來的時候,用杯子已經(jīng)怵了,倍加小心。第三次之后,渴了也能忍忍,實在忍不住,就用力握住杯子,手被燙了幾回,耐受力增強了不少。好幾天我都覺得缺水缺得不行,你看看,我頭發(fā)又白了一批。我知道這樣肯定不是辦法。所以就想了個法子,在屋里找了一個廉價的杯子,就在那地方,用夢里的方式摔了,‘碎碎平安’也說了。這夢竟然就不做了,現(xiàn)在你看看我,臉色紅潤,水滿氣足。”高祖語速不快,卻沒留一個氣口給我插話,愣是讓我聽他編了一大通。
“高祖,您這話里話,我是聽明白了。我來翻譯一下,您看對不對。不能因噎廢食。我不能因為家里其他人婚姻結(jié)局不太好,就害怕結(jié)婚生子。這個問題看似大風(fēng)大浪,顧慮頗多,實際也就是摔個破杯子的事兒,我目前這種逃避,不成熟。面對問題,解決問題,特別是心病,找對路子,很好醫(yī)?!蔽乙膊徽局耍约鹤诹丝鸵紊?,右半個身子都貼在扶手上,身子向高祖方向傾斜,腰背拱著,好聽了叫尊重,不好聽就是諂媚、軟骨頭。
屋外動靜不小,又是鼓掌又是跺腳的,高祖聽得又是挑嘴角又是皺眉的。
“但是吧,高祖,我剛剛說的是您想聽的。”我端起手邊的水抿了一口,“高祖,您忽略了一點,明明您夢見的是貴的杯子摔壞了,到頭來,為了心安理得,您摔了一個便宜的杯子。您有沒有想過便宜杯子的感受?憑什么因為一個莫須有的夢就要毀掉一個杯子?哪怕它很便宜。您說了,咱們家貧苦出身,再便宜的東西放在家里也不寒磣。咱們家從您逃難來到這邊,開枝散葉,免不了要摔很多便宜的杯子,一個個無辜的便宜杯子,累積起來,也不是小數(shù)了。而且,您想過沒有,我為什么不能是那個便宜杯子呢?結(jié)婚生子為什么不能是那個便宜杯子呢?誰還不是那個便宜杯子呢?”
我爺在門后已經(jīng)忍不住了,推門而入,揚起的巴掌眼看就要落到我臉上,可終究沒落下。我身前站了個人,是我二爺。二爺說:“這一巴掌我替你攔下來,算是還了你收音機的人情?!?/p>
“都給我滾出去,誰讓你們進來的?我說了,各回各家。”高祖須發(fā)無風(fēng)自動,話語間的威嚴讓整棟宅子都晃了幾晃,“明啊,你的這些長輩還是把你小看了,你確實是優(yōu)秀啊。咱們周家自我來到這邊扎根,就沒一個比你更優(yōu)秀的。我不說漂亮話,這宅子你一會兒可以逛逛,除了沒進祖墳地的,個個都有房子,之后這里頭也有你一棟。說不定等你下來,這個家就得你來當。咱家在下面可不是什么小門小戶,你也看見了,上面那些家伙也得給我個面子。你知道為啥不?因為咱們家大業(yè)大。這一切憑什么呢?還不是咱們家多子多福。你這么好的基因,不傳承下去,這不是對咱們家最大的損害嗎?我不像你爺,那么古板,你想娶了那個叫老柴的女人,我不反對,甚至她那個拖油瓶的孩子,我也可以接受,之后你們再生一個就行。明啊,你記住,什么時候一個人都不能成事,成事要一群人,要有家族,要有背景?!?/p>
我深吸一口氣,呼了好久都沒斷,無數(shù)水汽從我口中吐出,明亮的房間霎時間起了大霧,屋里承受不住了,便開始向外涌,幾乎沒費什么氣力,整個宅院就都被包裹了進去?!案咦姘。€是沒聽懂啊,不只有您啊,整個家族都一樣啊,你們這些祖宗啊,壓根都沒聽見我們的聲音。我們不是這座宅子的磚瓦,我們不是這個世界的基石,我們即便只是一個便宜的杯子,那也得是一個自己掌握自己命運的杯子。我們想如何,不是順你們的意思,而是順我們的意思。時代再怎么變都行,只有一點不變——個體首先是個體,剩下的才是你們的子孫。你們也清醒一下吧,你們的這些說辭,不過是為了樹立權(quán)威,從本質(zhì)上講,你們這些人和封建帝王沒什么區(qū)別,更多時候你們要的是‘順’,而非‘孝’。您剛剛那一套看似平易近人的比喻里,透露著滿滿的權(quán)力傲慢。實話告訴您,您這個家的裝修風(fēng)格啊,我實在忍受不了,它和您一樣,都太老了……”
沒等我話說完,高祖向口中一招手,來自四面八方的閑話化作一口大鐘把我扣在原地,鐘壁上寫著密密麻麻的文字,一層疊著一層,它們在我眼前拆解又組合,化成一行行文字:
“之前多好一個人,讀書讀傻了,讀得都不明事理了?!?/p>
“原本以為他是個多能的人,結(jié)果還是個草雞,三十出頭了還討不到一個老婆,丟人現(xiàn)眼。他小時候我就看出來了,草雞能變鳳凰?”
“他一定是身體有病,別人看不上他,估計還是那里有病?!?/p>
“你看看現(xiàn)在跟他住在一起那個女的,長成這樣能看上他?肯定是干那個的,那女人的兒子,肯定是外邊的野種?!?/p>
…………
原本籠罩宅院的濃霧,隨著我的呼吸,濃淡不斷變幻,最終還是被我全部吸入肺腑,幾經(jīng)壓縮,濃霧已經(jīng)化為實質(zhì),輕易撞破了大鐘,鐘上凝結(jié)的文字四散而去。高祖已經(jīng)不見蹤影,我閉上眼睛,一步步向外走。我從小習(xí)慣了房子的局促,心中自然有底,十步定然已經(jīng)走出房屋,再十五步,離開家也是定局。睜開眼,路走得有些歪,但基本判斷沒變,我已經(jīng)在墻外?;趾甑脑郝渌蚕⑵茢?,只有那對“子子孫孫永保佑,世世代代傳香火”的牌子光亮如新。我尋了一圈,沒看見我爺,或許他已經(jīng)回到自己該回的地方,一次托夢,肯定要付出巨大代價。令我意外的是驢子還在門口的樹樁上拴著,它還在不停地轉(zhuǎn)圈。我?guī)退忾_繩扣,它自然地跪了下來,等我騎著它離開。
“撒歡去吧,我爺一時半會兒也用不著你了。以后少給人下跪,也別拉磨,這地方這么大,你也總得自己看看。你有個毛病得改改,別一驚一乍地亂叫,實在擾民?!蔽曳鏊饋?,把縛在它身上的鞍繩解開,它幾乎第一時間跑了出去,差不多跑了五六十步遠,回頭朝我跪了下來——四條腿全部跪下,看起來挺滑稽,然后它掙扎著站起來,原地轉(zhuǎn)了一圈,長嘶一聲跑遠了?!斑€是憨,不讓干的全干了?!?/p>
我再次閉上眼,睜開眼已經(jīng)回到家中。老柴正坐在客廳織毛衣,我上前幫她團線團,把剛剛的見聞全部跟她說了一遍。她一邊聽,一邊繼續(xù)織,中間錯了好幾針,錯一次瞪我一次。見聞講完,她的耐心也基本耗盡,把我團好的線團一把扔出去,線團在空中飛速變小,長長的毛線不斷向遠方延伸。我腦子里突然閃過一只風(fēng)箏,那是我童年時丟的,掛在了祖墳地里的柳樹上,所有的親屬都命令我不能過去摘,他們跟我強調(diào),這是陰陽兩界。眼下,我竟然希望毛線可以解救那只風(fēng)箏。老柴沒給我更多亂想的時間,她從電瓶車上拿下一捆黃表紙,塞到我懷里,讓我去祖墳地里掃墓。我推脫說小說還沒寫完,她又是一副鄙夷的神色,拉著我往祖墳地里走。
太陽從東方緩緩爬起來,不待發(fā)令槍響便奔向大地,掛著金黃的草色直插眼底。歷經(jīng)數(shù)次雷劈的柳樹依舊孤獨地聳立在曠野里,太陽已經(jīng)爬到它的樹冠,令我再不敢直視。我和老柴先到了生產(chǎn)路對過的墳?zāi)谷?,先到這里,沒有別的寓意,純粹是近一些。墳?zāi)姑苊苈槁?,根本分不清誰是誰的。
老柴分一半黃表紙給我,對我說:“你拿這一半去對面,效率高一些。”
“沒見過上墳還趕趟兒的呢。”我接過黃表紙,轉(zhuǎn)頭往東邊繼續(xù)走。
“你就當去縱火吧?!?/p>
這句話聽得我一愣,緊接著便大笑起來,顯得十分不孝。我再看老柴,她的身影已經(jīng)完全暴露在陽光下,陽光將她的身形描出來,金燦燦的,配合著身上大片的黑暗,讓她愈發(fā)顯得高大。我突然想到了日后我們結(jié)婚的場景,她仍像現(xiàn)在這般奪目,她會帶著她的兒子,也會是我的兒子,與我結(jié)合。只一瞬,這樣的幻想便破碎了。
我覺得膽寒,原來即便在被婚姻迫害的墳地里,他們也會極力制造幻象。
視頻發(fā)出來之后,點擊量慘淡,原本設(shè)想的討論沒出現(xiàn),疑似吳維真的人也沒冒頭,為數(shù)不多的幾條評論,都是批評小說說教意味重的。其中有一個最有意思:
“這小說寫得!像是馬景濤在念自由宣言。”
責任編輯: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