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子無悔

一

我想了會兒今天是幾號。雖然可以看看走廊上的氣象欄，或者翻翻日歷，但我沒有這么做。我想鍛煉一下自己的腦力。我喜歡慢吞吞地想一件事，讓那樣東西，從記憶里慢慢浮上來。有些事物沉在黑暗中，很難打撈起來，也不著急，想不起來就想不起來，順其自然吧。雪已經(jīng)停了。那種沙沙的、像蠶吃桑葉的聲音停了下來。我抱著花梨木棋盤，坐在床沿，望著對面的床鋪。以前這個時候，我多半已經(jīng)在桌上攤開棋盤，讓左手與右手互決，殺個昏天黑地。老菜在一旁放他的舞曲——《唐伯虎點秋香》，嘴里還跟著荒腔走板地念唱。他不會跳舞，我不明白他為什么這么喜歡聽舞曲，并且永遠只聽這一首。現(xiàn)在再也不可能知道了。明天就是除夕，老大要接我回家過年。一年終于走到了頭。

把時間往回挪十個小時，雪還在下。我靠在床頭，被子團起來堆在膝蓋上。我的床在窗戶左邊，老菜的在右邊。中間擺著兩張一模一樣的小柜，拼在一起，成了一張小桌。上面有一盆仙人掌、水壺水杯，我這邊的抽屜里擺著近視眼鏡、老花眼鏡、一本《中國象棋譜大全》，他那邊的抽屜里放著一只袖珍錄放機。房間里有冰箱、彩電、微波爐，屋角站著一只油漆剝落的老式碗柜，看起來像個小家。

老菜說：“真想喝口酒。”

老菜在院里住了五年，既沒人來看望他，也沒出去度過一次春節(jié)。據(jù)說頭一年還有個兒子來看過他，但他躲到衛(wèi)生間號啕大哭，任誰叫喚也不肯出來。后來就沒人來了。他身材瘦小，嘴角邊的苦紋很深，白發(fā)軟塌塌地伏在腦門上。這次他與我約好一同離開，不知道他會去什么地方。

我俯下身，用力從床底下拖出紙箱，取了一瓶酒，遞給他。

“少喝點?！蔽艺f。

他不難相處。第一天見面，他就打開冰箱和碗柜，慷慨地提出一起合著用。分攤電費時也很好說話，不像有的室伴一樣斤斤計較。如果我逼他陪我下棋，他也會奉陪幾局，但他的棋實在太臭，讓他一套車馬炮也撐不了幾步。只是他每天下午聽舞曲的習慣，讓我有些受不了。那個曲子無論如何說不上好聽，節(jié)奏快得要命，歌手唱得聲嘶力竭，歌詞怎么也聽不清楚。跟著聽了那么多遍，我只聽出這么幾句：哎呀秋香姑娘，請你不要緊張，我是你前世的冤家今生的情郎……你還記不記得那只蟑螂叫作小強。有好幾次，我都想把他的磁帶從錄音機里摳出來，扔到窗外。

老菜把酒倒在茶杯里，抿了一小口，咂咂嘴，說：“你為什么不喝酒？酒滾下去的時候，像火球一樣，全身都熱了?！?/p>

我搖搖頭，朝窗外望去，夜色中鞭炮零零星星響著，“雪會一直下嗎，我孫子喜歡下雪?！蔽艺f。

“一定會下的。你可以陪他搭個大雪人?！?/p>

最近一次跟東東搭雪人，在兩年前。完工后，他在雪人前又跳又叫，老大給我們拍了張合照。東東穿著藍色的連帽羽絨服，通紅的小手緊緊揪住我的領口，凍得我直縮脖子。

老菜說：“這次出去，我要找一個人?！彼趾攘艘豢诰?，這一口稍有點兇，他咳了起來，喉嚨間發(fā)出咕咕的痰涌聲，半天才回過一口氣，“……要不然，搬到萬壽樓，想找也找不了?！比f壽樓是癱瘓老人住的，東海樓住半自理老人，我們住在南山樓。這是我們的命運：從南山樓搬到東海樓，再從東海樓搬到萬壽樓，搬出萬壽樓，只能去一個地方。當然有時候，也不完全按這樣的順序來。

我支起身，把窗戶開了一條縫，一股清冷的夜風卷了進來。

“我有一個藏錢的地方，你一定想不到?！彼f著，嘎嘎地笑起來，“就在門后的衣柜，灰呢大衣的內(nèi)袋里。我攢了整整六年?！?/p>

“找什么人？”我說。

“我不能把錢存在銀行里。他們伸長脖子等著呢?！彼f。他的臉有些發(fā)紅，從這邊望過去，看得到他的額角突突跳動著，“我要把大衣掛到你那邊去，過會兒就掛。不，現(xiàn)在就去?！彼麖拇采掀饋?，走到門邊，打開衣柜右邊那扇門，取出一件鐵灰色舊呢大衣，掛到左邊我的那一格里。

我沒有太去考慮這個舉動的意義。我腦子里一直想著孫子東東，想到很快可以見到他，心像被一只手捏住了，跳也跳不動。一會兒后，我才說：“你要把錢給那個人？”

“是的。”

“為什么？”

“因為我這輩子欠她的?！?/p>

他安靜了一會兒，兩道淚水從眼眶里洇出來，很緩慢地順著面頰往下爬行。老菜經(jīng)常莫名其妙地流眼淚。任何時候，只要他忽然安靜下來，那多半就是在落淚。他哭的時候沒有聲音，也沒有其他任何動作，但淚水流得很洶涌，很難想象這么多水分是來自他身體的哪個部位?，F(xiàn)在，他的臉被無聲的哭泣悶得發(fā)紫，看上去有些可怕。

我下床走過去，俯身奪走他的酒杯，說：“不能喝了，睡覺吧?！?/p>

他順著床檔往下溜到床上，嗚咽地說：“……找不到她，我死不瞑目。你聽見了嗎，老余，我死不瞑目。”他又咕噥了幾句什么，聲音就低矮下去，接著，斷斷續(xù)續(xù)的鼾聲響起來。

那晚的睡眠很厚實，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厚厚的雪一直鋪到天邊，雪地上站著一個小男孩，遠處有兩個小黑點向他走來。是兩個年輕男人，皮膚蒼白，骨骼粗大，穿著黑色禮服，戴高邊圓筒禮帽，一個男人向小男孩子彎下腰，好像在詢問地址。小男孩大聲地回答了（我才意識到小男孩是我自己）。小男孩的聲音很清脆，他（我）說：百花巷120號。這個聲音太清晰了，醒來后，似乎還能感到余音就在耳邊。我回憶了一下夢境，想起來百花巷120號正是敬老院的地址。窗沒關嚴實，裸露在被褥外的臉涼颼颼的。室內(nèi)很安靜，第一道晨曦剛打在窗簾上。我朝老菜那邊望過去，忽然感到了異樣。房間里太安靜了。對面床鋪的棉被拱出一個弧形，寂靜無聲。以前這個時候，老菜已經(jīng)起來了，趿拉著棉拖鞋踢踢踏踏地走來走去。即便躺在床上，我也能聽到他身體翻動的聲音，喉間發(fā)出的荷荷聲。但現(xiàn)在什么聲音也沒有，只有一片霧樣的幽暗。

我將兩只手撐在床沿，緩慢地支起上半身。護理員警告過，無論碰到任何情況，起床時都必須慢，要有間歇，嚴禁情緒波動。我披上外衣，下床走到老菜床鋪邊。棉被的一個角掀開了，露出他穿著棕色線衣的上半身，臉好像拉長了，皮膚緊貼在顴骨上，嘴巴微微張著。我輕輕叫了他兩聲，沒有回應。我后退兩步，坐在床沿上，感到腦袋里的一根弦繃緊了，嗡嗡作響。我使勁地深呼吸，心跳慢慢平緩下來。一會兒后，按了緊急呼叫鈕。兩名工作人員匆匆跑了進來。

家屬午后才來。我一直坐在房間里等他們，雖然護士長、老黃老張他們來叫了好幾次，他們讓我不要坐在這個房間里。老菜的床鋪已經(jīng)空了。剛才有人給他換了壽衣，然后把他搬走了。我目睹了整個更衣的過程。護工脫光了他的衣服，飛快地給他擦洗身體。有好一會兒，他全身裸露地躺在那里，手臂向兩邊攤開，胸部奇怪地向上拱起，皺巴巴的陽具在腿間歪著。做這些事時，窗戶一直開著，好像他不會感到冷，也不會感覺到羞恥。我知道看著這些，對自己一點好處也沒有。不過，我還是坐在那里，陪伴老菜最后一程。我想，如果我沒有在夢里說出那個地址，或許老菜就不會死。

護士長陪著一對中年男女進來，跟隨他們跑進來一只雪白的京巴狗，穿著鮮艷的紅呢馬夾，脖上掛著個鈴鐺，眼睛像兩粒黑扣子，尾巴左右搖擺。它沖我吠叫了兩聲，撅起尾巴試圖跳到老菜床上。女人一把抱起了它，把它放在椅子上。她一聲不吭地從包里取出副一次性手套，仔細地戴在手上，拎起棉被、枕頭，抖動。她的眼睛下掛著兩個暗色眼袋，臉色又青又白。男人把手里握著的一支香插在花盆里，雙手合十默念了幾句，然后用笤帚把床底下的紙箱、雜物劃拉了出來。其間，小狗一直輕聲地叫著，腦袋左右張望。他們在床墊下找到了一小疊現(xiàn)金，兩個人輪流數(shù)了一遍。接著，女人打開衣柜，取出一邊的衣物（在護士長提醒下），一件件摸索過去，檢查完后逐一拋到地上。

女人轉(zhuǎn)過頭來問我：“大伯，還有哪些東西是我爸的？”從進來后，她第一次跟我說話。

我一直坐在床邊，兩只手臂筆直地撐在膝蓋上，看著他們。我用手指了指說：“電冰箱，還有大的那只電飯煲?！?/p>

女人指指微波爐：“這個不是？”

我說：“微波爐是我的，電視是公家的?！蔽⒉t是半年前老三送來的，不過直到現(xiàn)在，還沒使用過。

女人打開冰箱看了看，對男人說：“還可以用，給收舊貨的吧。”

我覺得他們檢查得差不多了，清了清喉嚨，問：“老菜走的時候，好像說他對不住誰，你們知道這回事？”

女人好像被什么蜇了一下，臉上顯出嫌惡的表情。她轉(zhuǎn)回頭，拉開抽屜，拿出錄放機看了看，扔在了桌子上。男人輕聲說了句什么話，女人點點頭，對隨后進來的護工說：“都不要了，你們處理了吧?！彼┥肀鸢拙┌?，在狗鼻子上親了親，就走出了房門。

他們離開后，我僵直地坐了好久，等站起身時，全身的關節(jié)都嘎吱吱地響。我打開了衣柜，從屬于我的半邊衣柜里，取出那件灰呢大衣，在大衣右下擺摸到一處明顯的凸起，那里有一個暗袋。它的邊角有些磨損，握在手里，沉甸甸的，里面塞著厚厚一沓人民幣，底下壓著一張照片——老菜與一個女人的合影。老菜穿著格紋襯衫，西褲外系一條棕色皮帶，笑得滿臉陽光，將一只手搭在女人肩膀上。女人看上去比他年輕得多，穿著咖啡色連衣裙，一綹卷發(fā)垂在胸前，眼睛笑得瞇了起來。我把照片翻轉(zhuǎn)過來，看到了背面的一行小字：蔡帽生、林水秀攝于2003年，城市廣場。

二

進了門，老大扶我坐在玄關的方面木凳上，這張凳子是前年他特為我做來的——我坐不了那種軟墊椅，一坐下去，腰就酸疼。老大幫我脫下棉皮靴，老大媳婦取來一雙拖鞋，替我穿上。我看了看四周，客廳的茶幾上擺著一盆天堂鳥，邊上有一盤色澤艷麗的糖果，窗簾整齊地拉到四分之一處，花崗巖地磚光滑锃亮，房子內(nèi)很整潔。

我問：“東東呢？”

“東東被借走了，馬上就回。先洗個澡。”老大媳婦賠著笑說。

“借走了？”

“昨天朋友結(jié)婚，讓他去做小儐相?！?/p>

老大攙我走進衛(wèi)生間。浴缸里放了滿滿一缸水，水底鋪著一塊防滑墊。一只取暖器轟轟地吹著熱風，室內(nèi)溫度大約在二十七八度左右。老大幫著把外套、毛衣一件件脫下來，扶我坐到浴缸里，在往下坐的時候，他往我的臀部下面放了一把小凳子。的確，再往下坐，就很費力了。水很溫暖，泡進去的時候，全身的汗毛豎立了起來，一會兒后，我感到熱流涌向每個毛孔，非常愜意。老大用手掌卷起一塊毛巾，用力給我搓背。

他問：“重不重？”

我的身體隨著他的搓洗微微晃動，我說：“輕點?！痹∈姨珶幔谷烁械接行┖粑щy。在敬老院時，護理員用一把刷子給我們洗澡，像洗刷一根黃瓜，洗到那兒時又癢又刺，弄得我們尷尬地躲來躲去。不過，即便這樣，我還是盼望洗澡，怕身上散發(fā)出異味。我們的愿望都一樣，希望自己干凈些，走的時候能走得干凈。他們說，老菜這樣，就是干干凈凈地走，他是個有福人。這時，房門響了一下。

“東東回來了嗎？”我問。

“大概是吧?！崩洗笳f。

洗完澡后，全身又暖和又舒適，走路好像輕便了許多。裝修時，我指責過吊頂上的燈太多，費電，不實用。但現(xiàn)在當我穿過布滿燈光的小走廊時，胸中升起一種溫暖的感覺。東東在房間里玩一疊花花綠綠的牌，他把它們一張張攤開，又一張張收成兩疊。他很專注地做著這件事。他穿著一身很可笑的小西服，脖子上掛了個紅領結(jié)，頭發(fā)往一邊歪著，打了定型水。

我說：“東東?！蔽液芟氡ё∷?，親一口。

東東抬眼看了看我。他說：“爺爺?！苯又抗庥致浠氐脚平M上，我湊過去看了看，是些奇形怪狀的精靈，右下角有文字標注，字太小，我戴上花鏡也看不清楚。

他房間的擺設沒有發(fā)生太大的變化，只多了一個書架，上面放了《三字經(jīng)》《成語故事》《阿衰》《安徒生童話》這樣一些書。我給他買的五子棋盤還擺在窗臺上，不過看上去好久沒用了，積了層薄灰。床頭柜上端端正正擺著一個槍盒，槍盒里有三個凹槽，放著一小罐子彈、一個消音器，但槍形的凹槽空著。我問：“槍到哪兒去了？”

“爸爸沒收了?！睎|東轉(zhuǎn)過身來，嘆了口氣。

“為什么？”

“我把電燈打碎了?！?/p>

我看了看床頭燈，果然，燈泡、玻璃燈罩都不見了，只剩一個不銹鋼燈座。

“當時柜上、床上都是碎玻璃渣？”我問。

“是的?！睎|東走過來，跟我一起看著那個孤零零的燈座。

“你那時是怎么想的，打電燈？”

“我什么也沒想。我舉著槍瞄準，就是那樣?！睎|東說。他的一只手慢慢地撫摸著槍盒，一下一下。

我打開子彈盒，倒了一粒在手掌里，白色的圓形子彈，有一點點份量，看不出是什么材質(zhì)做的。我沒有再說什么，放下了彈盒。

年夜飯一直到六點半才開席。我們要等老三在她男朋友家先吃完一餐，再趕場子來這邊陪我。老三的男朋友是警察，姓金，長得又黑又壯，我一直以為老三會找個文質(zhì)彬彬的小伙，沒想到找了個警察，還是特警。老三是一所小學的教導主任，做事風風火火，從不思前慮后。那年她去巡特警大隊聯(lián)系工作，無視門口森嚴的崗哨，噔噔噔跑到三樓大隊長辦公室。

大隊長正與幾名副隊長、小隊長交代突擊行動的分工，聽老三說完后，不由瞪大眼睛：“你讓我們?nèi)ソo小學生表演升旗？”

“是的，給孩子進行愛國主義教育?！崩先f。她眼睛大，膚色白，鼻梁像雕過似的，走在街上，常有人問她是不是去韓國整過容。

“我去?！边吷系囊幻￡犻L說，他就是小金。后來警察們都說他反應奇快。小金帶了十幾名協(xié)警給小學生表演護旗、升旗，還附加演出了隊列練習與搏斗。孩子的反應很熱烈，掌聲一陣高過一陣，附近的居民一群群涌到校門口觀望。老三送給巡特警大隊一面錦旗，詞寫得很熱辣：人民警察愛人民，人民警察人民愛。后來他們果然相互愛上了。

小金立過一次一等功。知道這件事后，我每次見他就使勁捏他的胳膊腿，看看有沒有地方裝了假肢。老三讓我放一百個心，她說都檢查過了，什么傷也沒有，是協(xié)助破了一個全國級大案，案子級別高，所以功定得也高。這次老三說，小金快要提中隊長了，已經(jīng)在議程中。大家都敬他酒。他也爽快，一仰脖一滿杯。老大問他喜來登酒店殺人案的背景。老大媳婦問信用社女主任被殺是不是傳說中的情殺。

東東問：“你有真槍嗎？”

小金說：“有啊。跟我送給你的模型槍一模一樣。你用它就跟用真槍差不多。”

原來那把玩具槍是小金送的，怪不得那么像真的。老三說：“你瞧你，會送東西嗎？多危險！”東東的眼睛暗下來，他低下腦袋，一聲不響地扒飯。

我說：“你幫我找個人。”我說了林水秀的名字，以及大概年齡。

飯桌安靜下來。老三笑著問：“老爸，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人，不會是你舊情人吧？”

我說：“這個人很重要，一定要找到。”

小金認真問清幾個字的寫法，又拿手機拍了那張舊照片，拍拍胸脯說，包在他身上。

晚飯一直吃到八點半才散，大家都有了一點醉意。九點鐘，深圳的老二打電話來賀了新年。大約十一點半，漫天的鞭炮響起來，像一個網(wǎng)罩住了四面八方，我站在陽臺上看著，整個天空都是紅色的，好似大火四起，世界末日一樣。

三

我在床上鋪了幾張報紙，把錢倒出來，人民幣像粉紅的雪花灑了一床。我沒想到，錢有這么多，少說也有七八萬。我有些犯暈，一時不知該打哪兒數(shù)起。我的臨時床鋪搭在書房里，緊挨著一張紅色布藝沙發(fā)，邊上擺了張小桌，上面放著老菜的那只錄音機。我決定過會兒再數(shù)錢，不如先聽聽《唐伯虎點秋香》，好幾天沒有聽這首歌，竟然還有點掛念。我摁下了放音鍵，熟悉的旋律響了起來?，F(xiàn)在聽《唐伯虎點秋香》，好像沒有以前那么難聽，我甚至聽出一點味道，至少聽出了一點傷心，在那么歡快的音樂里，原來是有些傷心的。這個男聲用歡快的聲音唱出了悲傷。我一邊點錢，一邊聽這首歌。我也不知道數(shù)清楚沒有，就把它們一疊疊塞回到紙袋里。點完錢，我在床上躺了很久，把報紙壓在身下。外邊很熱鬧，拜年的客人來了又走了。我聽見東東的聲音夾雜在其間，脆亮亮的。

我跟老大要了那支玩具槍。槍挺沉，槍管黑黝黝的，把上鑲了一圈凸起的暗紋，整把槍的姿態(tài)有些前傾，握在手里很貼合。我試著拉了下槍栓，竟然沒有拉動，它比想象中重一些。用勁再拉了一下，才聽到子彈上膛的咔嗒聲?？巯掳鈾C時，我下意識地閉了下眼睛。槍發(fā)出砰的一聲響。我是對著書架射擊的。書沒有發(fā)生變化，沒有書被擊破或者擊落。子彈的威力沒有想象中那么大。我拿著槍走出書房。

東東跪在地板上看電視，嘴里含著一支棒棒糖，身體扭來扭去，但眼睛一直盯著屏幕。電視里在放一個動漫片，好像是什么戰(zhàn)甲奇兵。

我把兩只手反剪在背后，說：“東東，過來一下?！?/p>

“唔?！睎|東說，但是身子沒有動，眼睛還是看著電視。

我把槍舉起來對準他，“不準動?！蔽艺f。

東東一下子跳起來：“爺爺，你把槍要回來了？”

我得意地說：“那當然?！?/p>

我們把一只牛奶盒放在音響柜上，在三步外輪流射擊。如果擊到了奶盒，它就會搖晃。我們據(jù)此來判斷彼此的得分。一輪下來，東東四分，我零分。東東幫我分析失分原因，他說：“你要閉上一只眼睛?！?/p>

我說：“可是閉上左眼時，牛奶盒就往右移；閉上右眼時，牛奶盒就往左移?！?/p>

東東說：“這樣吧，準許你走近一點?！?/p>

我移近一步，再移近一步，才擊中了牛奶盒。

東東爬在地上撿子彈，他說子彈只有一小罐，打光了就沒了。我要幫他撿，他說：“爺爺，你眼睛不亮，我撿就好了。”

在我們玩槍的過程中，老大媳婦干擾了兩次。一次她把牛奶盒移到凳子上，說子彈會把音響打壞。另一次，她過來拖地板，阻擋在射擊人與靶子中間。等她走開，我們又玩起來。她咕噥說：“小心別打著眼睛?！彼哪樕悬c不好看，不過我們沒管她。

老三與小金進來時，我們已經(jīng)停止了激戰(zhàn)。東東鄭重地把槍盒端進書房，放在我床邊的小桌上。老三倚靠書桌站著，兩只手臂抱在前面。小金摟著老三的腰，把下巴擱在她肩窩里，這個特警隊員，在家里就是這樣一副黏乎樣，老三走到哪，他跟到哪。小金說：“林水秀找到了，她現(xiàn)在住女兒家。不過事情有點奇怪?！?/p>

我說：“什么奇怪？”

“林水秀的戶籍曾被注銷過，半年后才重新登記上去?！毙〗鹫f。

“注銷？”

“一般人死了才注銷戶籍?！毙〗鹫f。

“會不會是她搬遷到其他地方了？”老三問。

“如果戶口遷到別處，會有記錄的?！?/p>

我問：“她是蔡帽生的什么人？”

“他們是夫妻，不過已經(jīng)離婚了。這您不知道么？”小金有些驚訝地說，“林水秀和蔡帽生都是孤寡老人，他們在2008年登記結(jié)婚，但后來不知怎么又離了?！?/p>

“連我都好奇了?！崩先f。

不管是什么樣的緣故，明天就都清楚了。只要人活著就行，我想。我摸摸牛皮紙袋。只要見到林水秀，把它交付出去，就算是完成了老菜的遺愿，那塊擱在我心里的石頭就可以放下了。

四

我讓老大在樓底下等著，自己慢慢往上走。這邊是個拆遷小區(qū)，淡黃色的樓房間距很密，樓間只有一小片綠化帶，一二樓估計都不太有陽光。樓道旁的墻壁很臟，拐角處貼滿了亂七八糟的廣告，看來物業(yè)管理不怎么好。我站在301的木質(zhì)防盜門前，隔著結(jié)實的布料捏了捏軍用挎包，沒錯，牛皮紙袋、錄放機都在里面。我按響了門鈴。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有些意想不到。門開了，開門的是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她好奇地望著我。坐在小方桌邊的兩個女人朝我轉(zhuǎn)過頭，她們圍著桌子在做點心，米篩里擺著一排整齊的餃子。我沒來得及看清楚她們的臉。我說了一句話。接著，眼前就被一片白茫茫的粉霧遮住了。有什么東西沖著我砸了過來。一時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我取下眼鏡，用袖口胡亂地擦拭著，腳邊掉落了一只水餃，開了半邊口，露出鮮紅的肉餡。這時，其中一個婦人開始哭泣，年輕些的女人把她往臥室扶。臥室的門關上了。

我說的話是：“這是林水秀家嗎？蔡帽生托我來——”話只說了一半?，F(xiàn)在暫時沒有對象能夠聽我繼續(xù)說這句話。我只能站在門口，一只手扶著門框。我怕她們關上門。小女孩跑到椅子上坐著，兩條腿前后擺動，饒有興致地看著我。我瞅瞅身上，衣服上沾滿了白色粉末，估計臉上也都是。

女人從房間里出來，她看上去三十四五歲，長得干凈利落，問我：“你是蔡家的人？”

我連忙說：“不是。”接著跟她說清楚跟蔡帽生的關系。

女人拿來毛巾替我拍打衣襟，說：“老伯，真對不住。我媽聽不得蔡帽生的名字，一聽就要鬧騰?！彼泻粑疫M去坐下。

客廳很小，物品擺得有些零亂。沙發(fā)上鋪著一條絨毯，我小心翼翼地坐在上面，從包里取出牛皮紙袋，跟她說明了來意。我特別描述了最后那晚老菜想要尋找林水秀的心愿，說：“這是老菜的遺愿，你千萬要收下?！蔽野雅Ｆぜ埓性谑稚希f給她。

林水秀的女兒看了看紙袋。她說：“我不能收蔡家的東西?！?/p>

我說：“看在老菜已經(jīng)故去的分上，你就收下吧?！?/p>

她看著我，說：“你知道我媽跟蔡家的事情嗎？”

“不知道?！蔽艺\懇地望著她，捋了捋臨來時梳得一絲不亂的白發(fā)。

林水秀的女兒嘆了口氣：“那你知道我媽‘死’過嗎？”

事情說起來并不復雜，林水秀跟蔡帽生在文化站活動時認識，兩人都是單身老人，一個喜歡跳舞，另一個喜歡跑前跑后做服務，相互看得來，就住到了一起，住一起后，倒是覺出了以前沒有過的滋味。林水秀跟女兒說，女兒她爸脾氣倔，動不動訓人，兩人處了大半輩子一直磕磕碰碰，沒個舒心的日子。蔡帽生脾氣軟，又體貼，處著竟是比以前的大半生都要舒坦。后來兩人不顧蔡帽生子女的反對，登了記，還合伙買了套小公寓。事情就出在公寓買了之后。

“蔡家的女兒提出來要用這套房子抵押貸款——他們哪是要貸款，明明就是擔心將來房產(chǎn)落在媽手里。”即便事隔多年，林水秀女兒說起來還是很憤懣，“后來他們就去磨蔡伯伯。蔡家的女兒從社區(qū)開出了媽媽已故的證明，逼著蔡伯伯去醫(yī)院給媽打了死亡證明，注銷了媽媽的戶口。這樣單憑蔡伯伯的身份證與簽字就可以辦理抵押貸款?！?/p>

“那年，我記得很清楚，我剛生了佳佳，蔡伯伯犯氣喘病住了醫(yī)院。媽兩邊跑著照顧我們。那天，媽對我說，蔡伯伯快出院了，她要回家搞搞衛(wèi)生。就在那天下午，媽在床底下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死亡證明。你能想象活人看見自己的死亡證明嗎？媽當時就氣得倒下了。

“最讓媽媽傷心的是，死亡證明上有蔡帽生的簽字。那個蔡字的一撇拖得特別長，是別人模仿不了的。媽媽也沒跟他們吵。她生了一場病，要回了自己當年投下去的成本，辦了離婚手續(xù)，就回了家。

“媽剛回來那一星期，蔡伯伯天天坐在樓底下哭。他自己帶了一張折疊凳，一坐就是大半天。但他不敢上樓來。我想他是沒臉上來。后來他就不來了。

“就是這樣。媽不會要他的錢，我也不能要?！绷炙愕呐畠赫f。

我僵直地坐了好一會兒，說不出話。喉嚨里憋著的許多勸慰的話語，一句也說不出來。過了會，我喃喃地問：“那這筆錢咋辦呢？”

林水秀的女兒冷笑了一聲：“給蔡家唄。他們不是缺錢嗎，夠買幾具棺材的?！?/p>

我從沙發(fā)上站起來時，踉蹌了一下。林水秀的女兒忙扶住我。我想起包里還有一只錄放機，取出來放在茶幾上，說：“這里有些舞曲，你媽或許愛聽。”

她一直扶著我走到樓下，把我交到老大手里。她說：“老伯，難為你了。”我讓老大把號碼留給她，希望她能夠改變主意。

回家時，我暈車了。這些年都沒暈過車，偏偏新年新歲吐在車里，把一身新棉衣都吐臟了。一直想不給兒子媳婦添麻煩，結(jié)果還是添了麻煩。其實老菜走的那天，我胃里就一直不舒服，像有什么堵著。從林水秀那兒回來，上車不久，胃里就翻江倒海，擋也擋不住。

我讓老三把《唐伯虎點秋香》的歌詞找來。我就是想知道，最后那段反復的念白是什么內(nèi)容，老菜常常會跟著一起念，念完了他就一臉悲涼的神情，接著會到處找酒喝。喝了酒就哭，每次都這樣。現(xiàn)在我看到了這段念白，老三把字打得很大，不戴眼鏡也能看清楚：人好金銀貴，我羨桃花仙；仙人種桃樹，摘花換酒錢。酒醒花前坐，醉臥花中眠；愿為酒花死，不鞠車馬前。我讓老三念一遍給我聽。她的普通話拿腔拿調(diào)，念不出老菜那個味道。我自己坐起來，念了一遍。又念了一遍。忽然感到心里發(fā)酸。我不明白為什么會心酸。我羨桃花仙，我羨桃花仙。我反復地念叨了幾次。

我忽然問老三：“你媽走了幾年了？”

老三說：“我不記得……十四五年了吧，那時我還小呢?！?/p>

晚餐桌上，只有老大、老大媳婦和我。東東沒在桌上。今天一下午都很安靜，這小子肯定不在家。我問：“東東上哪兒去了？”

老大媳婦說：“他舅舅帶去鄉(xiāng)下了。母狗生了群小狗崽?！?/p>

我沉下臉說：“就是看狗崽，也該回來了?！庇终f：“看什么狗崽，喂奶的母狗最兇?！?/p>

老大媳婦說：“明天就回的。”

我夾了筷豆腐，幾粒鹽渣沾在上面，送進嘴里又咸又澀，我猛地擱下筷子，“你們是不是嫌我死得不夠早！”我回到房間里，和衣躺在床上。我聽見老大在打電話，也知道一會兒后他會過來賠好話。其實我沒有怪他們的意思，真的沒有。我只是心里窩著一股怒火，也許是委屈，我不知道這種情緒是什么。我想不明白。愿為酒花死，不鞠車馬前。我不明白。

五

門鈴響了。我緊趕著去開門，還是被老大媳婦搶在前面。不是東東，是高大壯實的小金。我想起來，老三說過，今天小金在附近一帶值勤，要過來吃午飯，警局這幾天不開伙。老大去鄉(xiāng)下了，吃飯就剩我們翁婿倆。小金開了一瓶五年陳花雕——他用牙啃的。我見到年輕人這么奢侈地用自己的牙齒，就覺得痛心，我叫他以后千萬使用開瓶器，不要等老了后悔。我不是愛嘮叨的人，不過還是嘮叨了幾句。

小金說：“爸，你知道不，那年第一眼看到群群，我就被鎮(zhèn)住了。咱們大隊長多牛的人，也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竟然派一個小分隊去給學校升國旗。您能想象嗎，升國旗？我們是特警隊啊！”他讓我喝一大口，自己喝一滿杯。

我提醒他還在值勤。他說：“沒事。你不知道我酒量，這一瓶喝完也沒事?！?/p>

他說：“爸，你一個人不孤單啊，趕緊地，找個老太太，還來得及。要不要我?guī)湍憬榻B介紹?！彼染聘人频?。

我說：“別胡說。”

他說：“不是胡說。爸，你知道咱們市那個二把手，就是省里放下來的那個，跟劇團一號女旦在一起被捉奸的事嗎？他的仕途算全毀了，可人家居然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p>

“愿為酒花死，不鞠車馬前?！蔽艺f。

“還是爸有文化?。　毙〗鸫舐曊f。

飯后我們在客廳里看了會電視。我覺得頭有點暈乎乎的。小金坐在沙發(fā)上，一會兒后，他的腦袋慢慢往一側(cè)歪下去，頭斜在沙發(fā)扶手上，鼾聲轟鳴起來。我站起身，從臥房拿了一條被子，給他蓋在身上。他腰上別著的槍套卡住了他的身體，看著難受，我替他解下來。他警覺地伸出手來捂住。我說：“沒事，放桌上?！彼珠]上眼，沉沉地睡去了。

我把槍套放在茶幾上，過會兒又拿起來看看。它棕褐色，連著一條皮帶，搭襻兩邊的皮有些卷曲起來。我忽然很想打開來看看，想知道它究竟有什么不一樣。我的口很干。我解開襻扣，解的時候，扣子發(fā)出嗒的一聲。槍取了出來，它沉甸甸的，很光滑，槍把上的五角星有些磨損，扳機月牙一樣往前彎著。拿了會兒，我的手就瑟瑟發(fā)抖。我到書房里取出玩具槍，對比了一下。說不出有多么不一樣，但是，兩把槍擺在一起，一眼就能看出哪把是真的。我用左手握著玩具槍，右手握著真槍。過會兒我掉過來，右手握玩具槍，左手握真槍。我舉著雙槍?，F(xiàn)在我分不清是哪只手在抖。我試著把玩具槍放到小金的槍套里，居然嚴絲合縫，隔著槍套，誰也不知道這是一把模型槍。又把真槍嵌在塑料槍盒的凹槽里，也熨熨帖帖，放在彩色的子彈盒邊，它看上去就像玩具槍了。沒有人會想得到，這是一把真槍。我坐在床上，看了會兒它。然后躺下來看它。過了會兒，我睡著了。不，又像沒有睡著。我在睡與醒之間，好像在哪兒匆匆地奔跑著，要去一個重要的地方。不知過了多久，我驀地驚醒過來，想起了那件重要的事：如果東東拿真槍當玩具槍玩，那就……我猛地坐起來，胸口很悶。我拿起槍，走出房間?？蛷d的沙發(fā)上空空的。

我大聲喊：“小金，小金。”

“他回隊里了。”老大媳婦從廚房里探出頭來，說。

我愣了會兒。然后坐下來開始換鞋。老大媳婦跑過來問：“爸，你去哪兒？”

“我出去走走。”我說。

天氣很晴朗，風吹在身上挺暖熱。走不了多久，我就把棉衣的扣子解開了。右邊的口袋里好像放著一團火，烤得整個人發(fā)熱。我記得巡特警大隊就在客運站的斜對面，客運站至少去過二十趟，這條路就是閉上眼也找得到。但是，我好像迷路了。我越走越覺得，這不像是去往客運站的路。附近沒有一幢熟悉的建筑。我不知道自己走到哪兒了。我不想問路，不想在自己的城市里問路。我在這里生活了幾十年，不至于還要問別人車站的走法。一定會想明白的。我爽性停下來喘口氣。馬路右邊有一座小區(qū)，里面有個小花園，花園里擺著一張石桌。我走到石桌邊坐下來。

花園里開著兩株臘梅。今天是春節(jié)里難得的一個晴天，氣象預報說，明天又得下雨了。我把手伸進口袋，摸了摸手槍，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我?guī)е话颜鏄?，我是一個帶著手槍的人。我看了看樓房、馬路，看了看這個世界。我?guī)е鴺尅Ｎ矣X得自己好像變得很高大。我七十五歲了，但是我?guī)е鴺?。我?guī)缀跏歉袆拥孛鴺尅Ｋ谶@一刻屬于我。在天黑之前，我擁有這把槍?；蛘撸梢杂盟鼇碜鳇c什么。

單元樓的鐵門開了，一個小老頭走出來。他手里端著個棋盤，向我走過來。他大概早就在樓上窺伺著花園，等待有一個對手出現(xiàn)。我很了解這種感覺。在敬老院里，我常常端著棋盤從一樓走到三樓，又從三樓回到一樓。后來，我習慣了左右手對決。他長著張圓胖臉，前額光光的，耷拉著少許白發(fā)。他將棋盤擱在石桌上，是一副仿紅木的棋具，棋面是水晶制的，還算精致。他望著我，說：“來一盤吧，好嗎，來一盤吧?！?/p>

我想來一盤也好。我說：“摸子落子?！?/p>

他說：“好，落子不悔?！?/p>

他持紅先行，紅炮迅速往右跳到五路，支起“當頭炮”，來勢洶洶。這種開局有很多種應法，不知對方的底細，我不敢冒進，跳八路馬相應。接下來他的紅車迅速過河封炮，直奔我的一車一馬，攻守兼?zhèn)?，看得出棋力不弱。我忙將炮移到九路，以形成拿手的“屏風馬”戰(zhàn)局。一番激戰(zhàn)后，雙方兵力逐漸減少，我的雙車一炮狠狠鎖住敵方帥營，他提單車雙兵攻入我方九宮，形勢膠著，萬分危急。紅車一將再將，連吃我馬、象，步步殺招。但在最后一記紅車冒進吃士時，我方黑炮退回底線墊將，并以雙車封住紅帥退路。贏了！

他愣了愣，將紅車移了回去，說：“我不吃士。移兵?！?/p>

我稍一審度，紅方移兵棄車后，局勢將發(fā)生新的變化，撲朔迷離，結(jié)局難以預料。我將紅車移回原位，說：“落子無悔！我贏了！”

他握住紅車，說：“和棋，是和棋！”我一條條掰開他的手指，爭奪那架紅車。

他用左手嘩的一聲撥亂了棋盤，他說：“這盤不算，重來！”

精心籌謀的戰(zhàn)局一下攪亂了，我霍地站起來，在身上摸索了一下，想起有支槍，拿出來指著他：“你給我擺回去，馬上擺回去！”

他轟地笑了：“你三歲小孩啊，拿玩具槍嚇唬人?！?/p>

我沒想過要開槍，真的沒有想過。那個瞬間，四周的一切像是默片，緩慢而清晰：一輛黑色轎車正開進小區(qū)，升降桿緩緩升了起來；有一個女人站在車庫卷閘門前，低著頭在包里摸索什么；桌腳邊不知幾時伏著一只小狗，雪白的皮毛，穿著一身鮮紅的呢馬夾，尾巴左右擺動；小老頭的手指對著我，他哧哧地笑著。

我扣動了扳機。

走了好一會兒，直到看見家門口附近的祥生大酒店，我才知道走在回家的路上?；丶乙埠?。老大正在大門外踱來踱去?？匆娢?，他像看見了救星。他沖我跑過來：“槍，爸，槍在不在？”

我從口袋里取出手槍，遞給他，槍管還有些發(fā)燙。

老大看也不看一眼，就把槍塞進了黑皮包里。他取出手機，抖索著手按號碼，說：“找到了，找到了……對，人也找到了……好，我問一下?！彼D(zhuǎn)過頭問我：“爸，你沒打槍吧？”

我看了看老大，說：“打了?！?/p>

手機從老大手里滑下來，落到地上，發(fā)出一聲脆響，還蹦了幾蹦。我彎下腰撿起來，除了角上的烤漆稍有點擦傷，看上去沒啥大礙，現(xiàn)在的手機質(zhì)量真過硬。

飯桌上只有東東一個人在說話，他描述小狗有多么小，連毛都還沒有長出來，講小狗怎么閉著眼睛喝奶，“五只，一共有五只！”他說。

大家都低著頭吃飯，一聲不吭。

終于老大開口了：“爸，你那槍到底打哪兒了？”

我沒作聲。

小金說：“不用問了。城西派出所已經(jīng)接到報案了。一個過路老頭用六四式催淚槍射昏一只京巴狗，那狗沒事，女人腳踝扭傷，且要歇上一陣子?！?/p>

老三說：“爸，你東逛西走那會兒，一堆人給你擦腚呢！”

我有些意外：“不是真槍？”

老三：“爸，你沒看清嗎？那是水柱……”

小金：“真槍哪帶得到家里？！一偏離巡邏路線，就報警了。”

我想了想，只記得砰的一聲，眼前一片白花花的迷霧，我也分不清那是什么。

老三說：“爸，你一槍把他的中隊長干掉了！”

我說：“小金，對不起。”

小金說：“沒事！”他把手伸過餐桌，拍拍我的肩膀，“不過有個巧合，受傷人是蔡帽生的女兒，事發(fā)點是她家的小區(qū)。你說巧不巧呢，爸？”

六

老大說：“林水秀不在家里。”

我說：“反正要去她家，我要再去一次。我都敢打槍，還不敢再去一次嗎？”

老大說：“我問了，她真不在家里，住醫(yī)院了，好像什么毛病犯了?！?/p>

我問：“在哪家醫(yī)院？”

老大說：“只知道醫(yī)院，不知道在哪個病區(qū)。她女兒不肯說?！?/p>

我說：“那就一層樓一層樓地找，總會找到的?！?/p>

春節(jié)的醫(yī)院比平常冷清。我穿著藏青大衣，戴一頂灰格呢帽，一副走親訪友的打扮。老大拎著一袋水果，牛皮紙袋也暫由他抱著。我的精神頭兒很好，我有種預感，今天一定能讓林水秀收下這筆錢，如若不然，我還可以把它們交給收費處。走到四樓，我已經(jīng)有些氣喘吁吁，老大抱怨我不讓他去護理部翻名單，我沒言聲。還好，走出樓梯口，剛拐到病房走廊上，我就聽到了熟悉的樂曲，我一陣激動，說：“就在四樓。”老大還在一間間病房地探看過去，他奇怪地問我：“你怎么知道？”

我聽到了《唐伯虎點秋香》。這世上除了我跟林水秀，不會有第三個人傻乎乎地聽這首歌了。它真的不好聽。它這樣在醫(yī)院里面播放，估計會引起不少病人的意見。這個林水秀還真固執(zhí)。我循著歌聲走進一間狹小的雙人病房。挨近門這邊的病床空著，林水秀半躺在靠窗一側(cè)的病床上，目光朝向窗外，手臂上吊著一瓶液體。我從老大手里接過水果與紙袋，走到她的床前。林水秀緩緩將頭轉(zhuǎn)了過來，她的劉海往上梳，用一個琉璃發(fā)夾壓著，露出光光的前額，膚色焦黃。我將手中的物品放在茶幾上，她看了看，沒有作聲。

我們之間充斥著那首樂曲?，F(xiàn)在我能聽清每一段歌詞，它這會兒唱的是：“我為你費盡心機，我為你瘋狂，請原諒我的怪模樣；我為你賣身為奴，我舉止荒唐，你還記不記得那只蟑螂叫作小強……”我又想起了老菜，說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她在床上動了動，朝我點了點頭。在我小心地坐在病房里唯一的那把方凳上后，她說：“他呢？”

我說：“老菜走了?！?/p>

她朝門口看了看，好像在找老菜在不在那里，說：“他……說起我了？”

“是的，他說起你了。然后就走了?！?/p>

過了會兒，她又問：“他一直聽這首歌？”

“聽了整整五年，磁帶都聽壞了好幾盤?！蔽艺f。

我忽然很想說說老菜，說說那個晚上發(fā)生的事。這幾天它們憋在心里，讓我很難受。我找不到人可以說說這些事。我說起以前老菜那些莫名其妙的舉動。他貼在床頭的一副對聯(lián)：清心可逐南山下，舞裙還隨音飛揚。他收藏在壁柜里的腰鼓和綢扇。他獨自一人度過的四個春節(jié)。他不明所以流下的那些淚水。還有他常跟著唱的這首歌。

我說：“他歌唱得好難聽。”

一個護士進來，給她拔掉手背上的吊針，將一顆衛(wèi)生棉球按在上面。走開時，她順手關小了錄音機的音量。但沒等她走出房間，林水秀又把音量轉(zhuǎn)大了?！短撇Ⅻc秋香》的一遍剛剛結(jié)束，音樂有了一小段空白。林水秀慢慢地下了床，她穿著一件暗紅毛衣，一條紅底碎花的棉褲，整個人看上去有些臃腫。她面向窗口立住，一條腿往前邁了一小步，腳尖輕輕地點在地上，那段念白開始了：人好金銀貴，我羨桃花仙；仙人種桃樹，摘花換酒錢。酒醒花前坐，醉臥花中眠；愿為酒花死，不鞠車馬前。她開始反復做一個動作：手臂上揚后收回，窩在胸前，彎腰，低頭，抬頭重復一遍，再低頭，身體前弓，像是痙攣又像在向誰致意。她不斷地做著這組動作，額發(fā)一次次垂落在面頰邊，有點像瘋婆子。

“媽——！”林水秀的女兒手中拎著兩個飯盒，從外邊進來，責備地看著林水秀。

林水秀驀地停下了動作，微微喘著氣。她臉上現(xiàn)出忸怩的神情，羞怯地望著女兒。

林水秀女兒拿毛巾幫母親擦去額角的汗，一面把病床搖高了些。她看我一眼，沒跟我打招呼。我站起來，撣撣衣服，不知怎么就說：“我把蔡家的狗殺了?！绷炙阋呀?jīng)回到床上，半躺下來，她愣愣地看著我，好像不明白我在說什么。她的胸口還在一起一伏。林水秀的女兒攤開病床上的小桌，將飯盒擺在上面，擱上一雙筷子，她奇怪地瞟了我一眼。這個時候，磁帶忽然轉(zhuǎn)到了頭，放音鍵啪地跳起來，《唐伯虎點秋香》戛然而止。病房一下安靜下來。林水秀的眼神變得空洞起來，又有些凄涼。她絞握著兩只手，神情恍惚地望向我，看上去，好像與我完全陌生似的。我把牛皮袋放在了她的腳邊。

七

我等著窗簾慢慢亮起來。我感到時間很重，它壓在被褥上，讓人喘不過氣。輕手輕腳起床，摸索著穿過客廳，來到衛(wèi)生間。黑暗在室內(nèi)板結(jié)著，水從龍頭淌出來的聲音很清冽。我在客廳的躺椅上坐下來，在腿上蓋了一塊薄毯。行李袋已經(jīng)整理好了。我等著孩子們起床。老大媳婦八點左右起來；老大遲一些；東東這小家伙，不把他從棉被里揪出來，不會起床。這兩天外頭的鞭炮聲已經(jīng)冷落下來，年節(jié)的氣氛淡了許多。昨晚我就告訴老大，要回敬老院了。

老大說：“再住幾天吧。”

我說：“住不了一生一世?！?/p>

我這么說，沒有不滿的意思。我只是陳述了一個事實。很快他們就要各自去上班，家里將恢復原來的秩序。我要走的這句話，必須由我先說。

大概九點的時候，老三來了。她給我?guī)砹艘恢讳浺魴C，還有優(yōu)盤——一個小小的圓柱體，她非說這東西比磁帶好，可以錄幾百首歌。

東東說：“爺爺，我跟你說句悄悄話?！蔽野焉碜訌澫氯ィ谖叶呎f：“你走了，槍又要被沒收啦?！彼目跉鉄岷鹾醯?，吹得耳朵直發(fā)癢。

我沉下臉對老大說：“忘記小時候我給你做的木頭手槍了？以后陪東東玩玩槍，大人陪著玩，能出危險嗎？”老大點點頭，應了。我又對東東說：“爺爺教的雙三棋陣，你要多試試，包管小朋友都贏不了你?！?/p>

走到門口，東東又拉住我的手，說：“爺爺，你不走行嗎？”

我說：“東東上學校，爺爺上養(yǎng)老院，咱各有各的事要做，對不？”

東東說：“可是我一天接一次，你一年接一次?！?/p>

我蹲下來，在他額頭上親了親。他腦袋上有一小股頭發(fā)豎立了起來，我用手撫了撫，沒有撫平。它像機翼一樣可笑地翹著。

車子從小區(qū)出來，經(jīng)過浣紗北路、暨陽路、東湖路，二環(huán)線，耀江隧道，再往前幾百米，向左拐上一個斜坡，就是百花巷120號。春節(jié)已經(jīng)過去了。

莉莉陳，原名陳莉莉，2012年開始寫小說，作品入選2021“城市文學”排行榜、2022收獲文學榜、2024金雞電影論壇·文學論壇“文學與電影共創(chuàng)計劃”。獲“西湖·新銳文學獎”、儲吉旺文學獎優(yōu)秀作品獎。出版小說集《游泳》。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