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死了,而我失去了一個母親。
是的,是母親。
我出生的那一年,她五十二歲。
我在十一月來到人間,而她在那前一個月第一次心臟急速衰竭入院。那時她很堅強,也很年輕,所以挺了過來。據(jù)說我見她第一眼就笑了,她也笑,眼睛大而亮,一彎起來臉就成了一朵向日葵。在我的記憶里,奶奶是唯一讓我相信“笑靨如花”的人。
真好。她笑起來像夏天剛剛綻放的花,那么活潑,那么昂揚,充滿生命的力量。這二十年里她每一次見我都在笑,嘴里“心肝,丫頭”不住地念叨著,我雖然有些羞怯,可是特別特別喜歡。
我沒有想到她會是第一個離開我的人,我不敢想。
她明明笑得明艷又好看。
距離她離開,我已經(jīng)過去了快一個月。
在今天動筆之前,我并沒有怎樣正經(jīng)地流過眼淚。我自己知道這并不是什么成熟或堅強,只是大腦它比我先一步察覺到了痛苦,于是自作主張豎起了一面墻。墻的那頭兒是熊熊燃燒的烈火,我在墻這頭兒,因此感受到的唯有隨風(fēng)飄來的那一點點,余燼。
那天是七月三十一日。巴黎奧運會上王楚欽32進16失敗無緣獎牌,我縮在姥爺家的躺椅上聽《神探狄仁杰》,正播放到主角團揭開反賊頭目的詭計。
我其實并沒有午睡的習(xí)慣,可是那天中午的困意來得洶涌無比,幾乎是昏睡。我蓋上整整兩床被子,把空調(diào)調(diào)到27度還是冷得直打戰(zhàn)。
我就這樣莫名其妙又理所當(dāng)然地睡去了。被電話吵醒時媽媽在說,奶奶進了搶救室。
那個時候其實她已經(jīng)離開了我。
或許她曾來同我道別,只是我忘記了而已。
很榮幸,親愛的奶奶,你最后來見的、最愛的是我。一如這二十年來的每一次。
今年我正好二十歲。在我生命的前十年里,最愛的是你。
心理學(xué)上有一種說法,人對父母的認(rèn)知建立在五歲之前,而我是爺爺奶奶一手帶大的孩子。我說我失去的是一個“母親”,并沒有說錯。
我從小是極要強的,不愿也不甘向任何人低頭認(rèn)錯,包括我的父母。長此以往,大家都很少再把我當(dāng)作一個“孩子”,而希望以父權(quán)和母權(quán)令我信服?!皩Α迸c“錯”的爭論愈演愈烈,我的細(xì)小的情緒與感受顯得并不那么重要,尤其在弟弟出生以后。這當(dāng)然不是說父母不公,或轉(zhuǎn)移了對我的愛。我其實很清楚弟弟的存在對這一切并不造成什么影響。
奶奶是唯一懂得安撫我情緒的人。
她看得見我一切強勢、爭論與爆發(fā)之下掩藏的不安與恐懼,看得見我其實是一個需要肯定、鼓勵以及夸獎的孩子,看得見我作為非獨生子女偶爾艷羨的那一份獨特的、唯一的愛。
她看得見,且愿意給予我。
不需要刻意辯論什么道理或與我談心,她抱著我一遍遍告訴我她最喜愛我,她相信我,因為我是她親手養(yǎng)大的孩子,然后像一朵向日葵一樣笑著拉起我的手,得意地說所有雞腿都被她藏在了我的專用湯碗里。
然后我的世界就會明媚起來。
她的招數(shù)永遠(yuǎn)是最幼稚也最有效的。
唯一、偏愛、堅定的信任和被選擇——這些是我從此之后,將要永久失去的東西。
寒假回家的時候奶奶說,做掉子宮手術(shù)要準(zhǔn)備開始放療。
她的子宮長了一個腫瘤,有癌變的風(fēng)險。
其實這對普通人來說是個并不大的手術(shù),更沒有放療的必要,只需把子宮切掉就萬事大吉??伤霾涣?。她在2022年底又經(jīng)歷了一次心臟急速衰竭被搶救,她的心臟經(jīng)不起哪怕一次小小手術(shù)的麻藥效果。
那時候我心底的不祥預(yù)感便開始彌漫。從小與佛家和道家都有些淵源的我一向?qū)ψ约旱牡诹猩钚挪灰???蛇@次我希望自己大錯特錯。
我反復(fù)驗證,反復(fù)追問,反復(fù)壓抑。“這不是什么大事對嗎?”“奶奶養(yǎng)養(yǎng)就會好吧!”“醫(yī)生怎么說?治療方案是完善的嗎?”
這些問題逐一、再三得到肯定的答案,可我依舊不安。
抱著這些不安,3月到5月在天津完成學(xué)業(yè)的中途我還去了一趟西藏,直到5月1日回家見到奶奶。
她望著我笑,依舊如向日葵綻放,卻已經(jīng)瘦得不成樣子。
我突然很后悔為什么沒有在神山上為她系一次五色經(jīng)幡。
記憶如同烈火燒過的余燼,是斷斷續(xù)續(xù)的,卻不生不滅、不增不減,細(xì)弱而依舊明亮,溫度灼人。
啟蒙的時候奶奶教我背《唐詩三百首》《三字經(jīng)》《千字文》,在別的小朋友剛剛識字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可以一連背下去很多篇。她教我算數(shù),每天要做好幾頁計算題,給我念故事書,陪我去醫(yī)院。
我實在不是個省心的孩子,幼兒園一周只上半天,總在生病,十天半月掛著鹽水過日子,否則就得在家休養(yǎng)。因此我的童年大部分是在爺爺所在的醫(yī)院的休息室和奶奶家陽臺上的書桌邊度過的。
奶奶會拉來一張椅子在我身邊,聽我慢悠悠背完一首詩,就塞一口零食到我嘴里。我滿足地嚼啊嚼,眼角余光瞥向永遠(yuǎn)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牧闶彻?,還有奶奶綠色、紅色、藍(lán)色的裙角。
她愛穿顏色亮而不俗的漂亮裙子,每天都能讓人眼前明媚。就像她的人一樣,讓我看見,就忍不住想朝她笑。
小學(xué)時奶奶放學(xué)去接我,一米五出頭的個子——我四年級時便和她一樣高了。因此我總要很努力地在家長的人山人海里踮起腳尖,找啊找,才能看見她在某個角落拼命對我揮手。
我逐漸長大,書包越來越重。奶奶嘀咕著背不動了,卻又舍不得讓我自己背,于是轉(zhuǎn)天找來一個拉桿,一放學(xué)就把書包用繩子捆在上面,然后伴隨著小輪子在地面滾動的聲音和她最愛的高跟鞋的清脆噠噠聲,笑眼瞇瞇地問我今天在學(xué)校開不開心。
其實我一直沒有告訴她的是,每天在校門口看見她的那一瞬間是我一整天最開心的時候。
再后來,她走不動接我回家的路了。
我笑她嬌氣,說她在家都只等著爺爺下班忙里忙外干活兒。我不明白什么叫心臟病。
我不明白她為什么總說她喘不上氣。
我總覺得,奶奶不是個會虧待自己的人。
她明明很會享受。
放假回來我慣例是要窩在奶奶家的,我在這里感到溫馨又安心。有時爺爺中午下班回來晚,家里不開火,就會從食堂打包幾個菜。每每不對我的胃口時,我便會點外賣自行解決。因此奶奶會喝到我喝一半的奶茶,吃到我吃一半的照燒脆骨丸和吃一半的泡面。她是個喜歡探索與體驗的人,除了不能吃辣。然而我聽爸爸講她曾是無辣不歡的,酒量也很不錯。可惜她初次發(fā)病就在我出生之前,我竟然一次都沒有見到過。我每次點外賣她總要湊到我身邊,探頭瞧瞧袋子里是什么,然后問一句:“辣不辣?”若我說辣,她便耷拉下腦袋,嘀咕著說我不能吃辣,會長痘。若我說不辣,她便揚起向日葵般的笑臉問我,能不能給奶奶嘗上那么一點?
我說好。于是她真的拿去咬上那么一小口,還給我說,蠻好吃的嘛。等我讓她再吃幾口,她便拒絕說要長胖了。
如果我暑假陪在她家的最后一天,點的是不辣的外賣就好了。她那時候已經(jīng)很瘦很瘦,應(yīng)該不會再怕長胖了吧……
就在她住進醫(yī)院的前一個周末,全家給外婆慶生,吃了最后一頓團圓飯。她前一天還專門為此買了一套很貴的、絲綢質(zhì)地的新衣服,中午在拉面館吃完了兩大碗拉面。
你看,她明明又會吃又會穿,很會享受。
火化的時候我看見爺爺整理出的一套又一套新衣服了。春夏秋冬,搬空了家里幾乎所有衣柜。每一套都保存得完好又精致。就像她每天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連頭發(fā)絲都整整齊齊。
她說她難受,每天都喘不過氣,后來做了放療上吐下瀉得吃不進東西了,卻依舊那么體面。
因此我當(dāng)然不能在她的葬禮上哭得涕泗橫流、狼狽不堪。我必須和她一樣堅強體面才好。
奶奶的會享受當(dāng)然不僅表現(xiàn)在日常吃穿上,也體現(xiàn)在住與行。
從租房到買房經(jīng)歷了不少年的波折,奶奶搬過的家?guī)缀鮾墒謹(jǐn)?shù)不盡,直到搬進如今這個令她滿意的房子。她會的手藝多,腦子活,小時候給我織了一箱子不同顏色的毛衣,光鉤針手法就種類繁多,可惜并沒能流傳下來。她年輕時靠這些手藝和經(jīng)商的頭腦,幾乎負(fù)擔(dān)了家里絕大部分開支,忙碌了一輩子,于是到了老年反而渴望游山玩水。北京、桂林、武功山,她都去過,除了臺階實在太多的山城重慶。
不知道什么時候起她走幾步路就喘不上氣,活動范圍最遠(yuǎn)變成小區(qū)樓下了呢?她走不出小區(qū)了,可她明明最喜歡出去玩。
她明明那么想去天津看一眼我的學(xué)校。
奶奶,沒關(guān)系的,現(xiàn)在你自由了。從此你將存在于這世界上任何你想到達的地方,變成風(fēng)雨雷電、山川流水,變成早起第一縷陽光或漫天星辰。那么你當(dāng)然隨時可以看見我的學(xué)校,以及我從今往后的人生。
正如葬禮那天唱誦的《十殿課》,我送你走過十殿,你會迎來一片坦途的新生。
至于記憶,它如余燼存在于我的世界,長長久久,熄滅得很慢很慢。這樣很好。
“一是嬰兒啼哭,二是學(xué)走路,三是青春物語,四是幸相遇。”腦子里冒出一句不合時宜的歌詞,我將它改了改,念給奶奶聽。
奶奶其實走得很快,沒有來得及教會我什么是生死。
周一那天我去她家吃飯發(fā)現(xiàn)她精神很差,幾乎只能趴在桌子上。她說她感冒了,她很堅強,明天就能痊愈。
周二那天全家堅持她入院監(jiān)測,她同意了,甚至是自己走上的救護車。
周三早上,前一天的化驗報告出來——流感陽性。中午吃完飯,睡著睡著,她的嘴唇就開始抽搐。
這一天原本是她要去南京做進一步治療的第一天。
她走的時候,我正裹著兩床被子渾身發(fā)抖。
因此我終于確認(rèn)了靈魂的存在,深信不疑。
守靈夜是我人生的第一次通宵。一切儀式結(jié)束后,吊孝的人陸續(xù)離開。我獨自枯坐在靈堂里,旁邊水晶棺中躺著我的奶奶。
沉默。
我組織不了什么語言對她講,我筆直筆直地坐著,盯著她的臉。
那張臉再也不能如向日葵般對我綻放了,卻依舊白里透紅。如果她就這樣躺著也好,至少我還可以時時看到她,可是不行啊,她天亮就要被送去火化,然后變成一只小小的骨灰盒,永遠(yuǎn)沉默。
我組織不了什么語言對她講,我筆直筆直地坐著,腦海中反復(fù)念叨著一句話——奶奶你睡,我陪著你呢。
一如從小到大你陪著我的每一個夜晚,有說不完的自編故事大全。我編不出那么生動有趣的故事,我只能時不時為你燒去紙錢,讓那座小爐子里的火焰永不熄滅。
余燼翻飛。
我一幀又一幀,努力回憶著和你相處的每一個場景,將回憶當(dāng)作故事默默講給你聽。我愿在今夜將我的前二十年為你陪葬。
二十年太長,故事太多。我枯坐一夜,忙忙碌碌,沒來得及掉下一滴眼淚。
然而我知曉眼淚是如海水倒流的,全部流進了我的胃里,明明沒有吃飯卻脹得生疼生疼。
奶奶,我陪你最后一夜。從此我會在每一座遇見的寺廟為你祈禱,你一定要幸福美滿、健康長樂。你的靈魂一定要自由無束。
如果可以的話,也請來看看我吧。
不知聽誰說過“親人的離去不是一時瓢潑的大雨,而是一生的潮濕”,我想了想,不愿用這么冷而晦的形容。我的奶奶原是生如夏花般絢爛的人,她堅強、明媚、善解人意,她那么喜愛我,為我的一生鋪上了相當(dāng)光明的底色。因此她該是向日葵,是燃燒在我生命里的烈火。
曾經(jīng)寫過一篇文章悼念袁隆平院士,我說偉人是日月星辰。然日月星辰高遠(yuǎn)遼闊,烈火灼人卻是切膚之痛,這不一樣的。
她的人生與我的人生早在烈火之中相融,血紅的寶石嵌進了我生命的履帶。木心說“揮手投之檀香烈火,青焰竄起杳無余燼”,這話明明偏頗。無論何時只要我回頭望,春風(fēng)便會將余燼燎起,火光滔天。
她從未死去——直到我生命終結(jié)之日。
責(zé)任編輯 王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