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學(xué)后,我們許久未見了。
她忽地提出要來北京看我,兩個“獨在異鄉(xiāng)”的南方人便期待著相見的那一天。為了她的到來,我做了充分的準備——打聽校園訪客登記方式、探尋周邊靠譜的店面、規(guī)劃僅僅一天的時間安排……說不出是什么樣的心情,但就是覺著乏味的日子有了盼頭,一天天劃著緩緩縮短的日期。我依稀記得她的樣子,但怎么也描繪不出一張完整的臉,她模糊不清的霧靄般的面容只能融化在記憶中。
她在西安上大學(xué),來北京不僅是為了和我見面,還是為了欣賞一場她喜歡的舞臺劇。她學(xué)的是導(dǎo)演專業(yè),我總覺得她的形象天生適合干這行——一頭濃密的黑色短發(fā)以及帥氣的黑框眼鏡,彰顯出她理性的氣質(zhì)。我打字問她怎么來北京,她告訴我準備坐綠皮火車過來,為的是體驗生活,順便省省她買舞臺劇票的錢。我開始是吃驚的,但后來演變?yōu)閾鷳n,我皺著眉頭詢問她,十幾個小時的車程,她孤身一人會不會有危險。她保證說她會小心,不知為何,我能從她的回復(fù)中感受到她隔著冰冷屏幕背后的笑意。
她來的那天我很早就去接她,畢竟兩個老朋友相處的時間只有短短一天。走在秋的校園里,我的腳步無比輕快,落葉隨風(fēng)晃動的沙沙聲似是那天早晨最具節(jié)奏的樂章。見面時對視的那一剎那,我們都笑了,我從她的笑容中看到了獨屬于家鄉(xiāng)的溫暖。我恍惚間感到時間靜止了,一種不真實感涌上心頭。我無法掩飾內(nèi)心的激動,想把千言萬語都和她訴說。那一天我們聊了很久,欣賞文人墨客筆下的北平的秋、看了令人潸然淚下的音樂劇、參觀了當?shù)氐牟┪镳^……最后我們坐在一家地道的炸醬面館里享用分別前的晚餐。
“值得嗎?”我望向她問,花了大價錢只為來北京看一個朋友和一場心心念念的舞臺劇,然后匆匆返回西安。
她愣了下,很快輕聲說:“值得?!?/p>
我們交談時她喜歡用她家鄉(xiāng)的方言。聽著熟悉的口音,我忽然感覺自己回到了南方那個小縣城里和她一起上學(xué)的時光。那時我們都習(xí)慣用方言交流,周邊的朋友們也都能聽懂并領(lǐng)會這種獨屬于南方人的語言。我吸溜了一口地道的炸醬面,想起來北京后自己總是時不時習(xí)慣性蹦出一兩句方言,但是這邊的同學(xué)都理解不了我的意思。當他們總是納悶地看著我時,我才意識到,我不在家鄉(xiāng)了。我凝眸望著她,她滔滔不絕地分享著上大學(xué)的經(jīng)歷,不知道為什么,在我們用方言交流時一種自豪感油然而生。我們就像是大海中漂浮的一只孤舟,浮沉于波浪之中卻始終不被淹沒,而這只孤舟似乎有著隔絕四周漆黑夜色的力量,在深淵般的夜幕中散發(fā)著一絲絲微光。這種氛圍是溫馨的,我可以不在意自己的舉止,不在意人際關(guān)系的復(fù)雜,不在意我說話的內(nèi)容,因為我們讀得懂彼此,愿意包容彼此。
送她去地鐵站的路上,她將她坐綠皮火車的經(jīng)歷娓娓道來。說實話,在現(xiàn)在這個年代,我們大多選擇動車、高鐵,我從來沒有體驗過綠皮火車,我好奇地看向她。她緩緩開口,說車上很擠,過道上都站滿了人,大多是大包小包提著行李的叔叔阿姨。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拿出隨手在便利店買的飯團準備吃時,注意到對面的一個阿姨拿出了幾個白饅頭,她臉上的皺紋流露出她的勞累,她小心咀嚼著很多人食之無味的粗糧饅頭。我的朋友看向她時,她立馬露出了微笑,眼神的微光成為她樸實善良心底的倒影。阿姨樂呵呵地問朋友從哪里來,熱情自然地說笑讓平日里文靜的朋友愣了一瞬。說到這兒,朋友頓了一下,她忽地眼神發(fā)亮并激動地告訴我這可以成為自己近期編導(dǎo)作業(yè)的素材。在她的描述中,我似乎看到了那班綠皮火車上的場景:一個大叔拿出自己帶的水果笑著分給周邊的乘客,也許他們從未見過,這一趟旅程后也不會再見,但是他們愿意分享自己的善意。沒有社會上那些所謂的鉤心斗角、趨炎附勢,他們只是普通人,安逸地享受著這種艱苦但是快樂的人生。她還告訴我,火車上的乘務(wù)員總會在列車運行期間時不時大喊,讓車上的旅客注意安全,一旦有危險立即大喊,他們一定會及時趕到。這種滿滿的安全感讓人心里暖洋洋的,這是一種人性與人情的感動。
我忽然意識到這段經(jīng)歷將會在她的人生中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真正好的編導(dǎo)作品往往要深入社會內(nèi)部,見證普通人的勞累與心酸,這才是現(xiàn)實,這才是生命。為她感到高興的同時,我感覺自己的眼睛有些酸澀。我忽然有一種頓悟之感,我們常安逸于自己的現(xiàn)狀,在“幸存者偏差”的影響下,只能看到與自己生活階層相同的周邊世界,而往往忽略了普通人的狀況。他們無疑是上進的,他們也要生活,他們也在為了自己的生活拼命奮進,就像是點點微光凝聚成燦爛的星河,他們在平凡中閃耀著偉大。
她說完后我們安靜地走了一段。在高樓大廈矗立的大城市里,因為她的陪伴,我平日里經(jīng)常會產(chǎn)生的孤寂感似乎淡化了。遠處的霓虹燈將絢爛的色彩混雜,星星點點的城市燈光下我們誰也沒有說話,卻并不會感到尷尬。我想,也許這才是朋友——不需要靠過多的言語堆砌來維護彼此之間的感情。
我的思緒飛舞著飄回高考前的那次旅行,我同她還有一個朋友一起去觀賞瀑布,我仍然清晰地記得那天在山腳下時,云層濃厚、天空昏暗,我們遠望著遙遠山頭那道飛速向下的銀白色水流,好像在我們無法到達的天邊。我暗自惋惜“有眼上天明鏡看,中因云障擋霞光”。
高考前夕的我們壓力巨大,每天都是滿疊的試卷,還有喘不過氣地與同學(xué)競爭和攀比,似乎看不到自己的未來。我當時看著天邊密不透風(fēng)的烏云就有些泄氣,垂下眼簾心想自己要不要選擇往上攀登。正當我愣神之際,我感到自己的手被牽住了,我抬頭就看見她明媚的笑容以及示意我出發(fā)的躍躍欲試的眼神。那個笑容是自信的、晃眼的、充滿生機的,就像一枝在滿是荊棘泥濘沼澤中怒放的薔薇。笑容是有感染力的,我們受她的鼓舞向上攀爬,從開始的快速獨立行走到后來的慢速相互攙扶。
最終我們抵達了瀑布后方的水簾洞。透過石頭縫隙,我看到清凌凌的水花從天而降,飛速的、連貫的,像是一條尚未編織完成的絲帶,藕斷絲連著、推搡著,一齊墜落。她倚靠在縫隙處,看向水簾外,我站在后方,光線昏暗,只能看見她高挑的背影,我情不自禁拿出相機記錄下了這一幕,人與風(fēng)景似乎融為一體。忽然,同行的另一個朋友激動地示意我們往外看。我看見陽光沖破了烏云的阻礙,從云層的縫隙中灑向大地,我似乎能看見層層烏云之上的光層,那是金色的、明亮的、驚艷的。我甚至能看到光線的形狀,一簇簇的,疏密不一的透過灰色的云層俯沖向地面。我突然就聯(lián)想到了萊昂納德 · 科恩說過的“萬物皆有裂痕,那是光得以照進來的地方”。這句話。那時我才突然理解了它的含義,烏云有裂痕,我們看似灰暗的生活也有,而這是為了讓光線滲透進來,讓我們重新懷揣著“長空萬里,直下看山河”的心態(tài)向前。
收回思緒,我看向她,眼里滿是佩服——一個人從西安到北京,只為追求自己的舞臺劇愛好。她說她除了我沒有告訴其他朋友,甚至沒有告訴自己的父母,怕他們擔心,畢竟女兒一人在外,最心急的還是家人。她在出發(fā)時曾有朋友質(zhì)疑她為什么要費心費力花大價錢一個人到北京去?真的有必要嗎?她笑著回答她也曾猶豫過,但是人生就是要經(jīng)歷,我們有權(quán)利為了自己的沖動與熱愛去拼搏一把。我感覺她很通透,像是在玩一場名為人生的虛擬游戲,而她自己就是游戲的創(chuàng)造者。
從小時候到現(xiàn)在,我遇到過很多朋友,有的人只是停留在我人生的某一個階段,成為我那一時期的回憶輪轉(zhuǎn)。有的人則陪我走過了好多年,我不知道我們的緣分盡頭是哪里,有時候許下的諾言總會因為特定的時機與變化而無法履行。感情這樣?xùn)|西是奇怪而復(fù)雜的,人們永遠無法猜到未來的走向,朋友這個詞說白了就是每一個人人生列車上的旅客,但是她們也總有下車的那一個站點,不可能永遠陪我到終點站。世人都認同友誼是珍重的,它能緩解一個人一時的孤寂。有時候我就會想,冥冥之中會不會有那么幾個朋友是我命運中的適配者呢?
站在地鐵站看向恰好相反方向的兩塊地鐵標識,有一種宿命感縈繞在我的心中,這一次見面似乎又重新勾起了我逐漸淡去的思鄉(xiāng)之情。孤獨不是孤身一人在異鄉(xiāng),而是當你感受過相聚時的溫馨而貪戀分別后的再一次相遇的那種難熬的糾結(jié)。
我垂眸看著手機上還停留在她上車后發(fā)送的“再見”時,控制不住地想著,下一次見面是什么時候呢?
責任編輯 王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