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汕的古道是曲折,也不算是寬闊的。也許古道的盡頭是猗郁的枝丫,撥弄開后,又是一番柳暗花明的景色撲面而來,讓你招架不住。但是秋季古道盡頭處的塔西,留下的不僅是悲涼、肅殺,更有一股難以言說的苦澀。南方的百媚千嬌,到底說不上是雄關(guān)漫道的,卻有著獨一份的蕭瑟。
“長安古道馬遲遲,高柳亂蟬嘶?!蔽以行胰ミ^北方的古道,慶幸的是正值秋天,我仿佛站在了千年前的古道上,眺望著柳郎倚瘦馬前行的婆娑身影。北風(fēng)中衣袂飄飄的身影,是三月掉線的風(fēng)箏,眷戀著心靈上的故鄉(xiāng),固執(zhí)地躑躅于這瑟瑟秋風(fēng)中。
步行于眼前的古道上,那些遍滿疙瘩的青石板,柔柔地漾著綿長、孤苦、寂寞,仿佛向人們低聲地傾訴著它們的興衰榮辱。兩旁陳舊斑駁陸離的山墻(中國傳統(tǒng)建筑中兩個側(cè)面墻頂端起裝飾作用的墻,似高聳的山峰),如同一群垂暮的老者,唯有墻體上“五行”學(xué)說“金木水火土,圓陡長尖平”的講究、凹凸變化的線段、明暗色調(diào)的對比,方能以殘存的尊嚴(yán)提醒過往的人這群墻曾經(jīng)的輝煌史:由它們所構(gòu)成的“下山虎”“四點金”“百鳥朝凰”“百鳳朝陽”等多樣建筑格局也曾是富貴人家的象征。幾根枯瘦的細(xì)草耷拉在墻角的縫隙中,像極了那幾位依然聚在塔西處茫然地度過一天又一天的孤寡老人,雙眼空洞地望著遠(yuǎn)方,再也不見往日的笑顏,有時眼里還泛著盈盈的淚光。
不遠(yuǎn)處,塔西處紅楹紫角的祠宇映入眼簾。屋面檁條(潮汕人稱“檁作楹”)的油飾為朱紅色,其桁條(潮汕人稱“桷”)油飾用佛青色料化解成倩藍(lán)色樣的油色,潮汕人稱紫色,非常明艷且厚重,樸實大方。磚瓦,帶一絲古色,堆砌著東方的輕躍;頂上,飛檐舞弄,協(xié)雙龍戲濱海之珠。柱,幾根擎天;梁,橫架堂殿。環(huán)目祠宇周邊,點綴濃墨水彩:龍盤虎踞、鳳傲象儀、鵬舉鶴唳,猛獸爭雄起;芳蕊綻放、百花爭艷、蜂從蝶舞,姹紫鬧嫣紅……據(jù)說,祠宇為紅楹紫角者,非皇親國戚莫屬也。
“潮汕厝,皇宮起?!痹诔标柕貐^(qū)流傳著一則家喻戶曉的民間故事:元朝時期,皇上無子嗣,并為此事犯了愁。國師夜觀天象,見皇后星座現(xiàn)于南方某地,次日上奏皇上?;噬霞磁蓢鴰燁I(lǐng)著御林軍一路奔至潮陽選美,經(jīng)過層層篩選,最終選中了一位其貌不揚的鄭氏女子。這名女子站在石臼上“腳踏日月、頂天立地”,卻生得渾身粗糙的皮膚。見此,隨行人員都犯了難,唯有國師一再堅持:這是應(yīng)天象的美女。該女子平日里與嫂嫂感情甚篤。嫂嫂得知小姑即將進(jìn)宮后,心中甚是不舍,奈何皇命難違。雖然家境貧寒,但出于對小姑的美好祝愿,在上京的前一天晚上,她特意采集了十二種色彩的花草,煮成溫水后給小姑洗澡,保佑她萬事遂心、無災(zāi)無難。哪知她出浴后,渾身粗皮褪得干干凈凈,出落成一嬌媚娉婷的模樣,連滿頭焦黃的頭發(fā)也變成了黛亮的青絲。
該女子進(jìn)宮后,很快就被封為貴妃,受盡皇上的恩寵,不久便誕下一子。鄭貴妃節(jié)儉好禮,翊贊于內(nèi),深受眾人愛戴和擁護(hù),只是她總是念想遠(yuǎn)在家鄉(xiāng)的親人們,故而愁眉不展、日益憔悴,以至于思念成疾,早早便香消玉殞。皇上痛心不已,將她追封為皇后,并多次命人前往潮陽按照皇宮的規(guī)模修建祠堂,來表達(dá)對鄭皇后的思念。這便是潮汕地區(qū)關(guān)于“粗皮皇后”的傳說,恰恰也是潮汕地區(qū)能夠使用紅楹紫角建筑裝飾風(fēng)格的緣由。
“粗皮皇后”在歷史上大抵是存在的吧!不然,潮汕地區(qū)怎會有這般精巧絕倫、獨屬于舊時皇族權(quán)利的建筑裝飾風(fēng)格呢?聽父輩們說,也是從那時候起,潮汕地區(qū)就形成了自己特有的建筑藝術(shù)與形式。
在塔西處這群古樸的民居建筑中,你可以瞧到潮汕特有的傳統(tǒng)工藝美術(shù):金漆木雕、工藝石雕、嵌瓷藝術(shù)、金屬工藝以及書法、繪畫藝術(shù)等最大限度的巧妙融合。富麗壯觀的建筑外觀,金碧輝煌的廳堂,巧奪天工的屋脊裝飾、屋頂龍鳳和仙人走獸的嵌瓷,真不愧被稱為“京華帝王府,潮汕百姓家”,金碧而不庸俗、淡雅而有韻味,具有濃郁的文化底蘊和豪華氣派。
都說“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一方山水養(yǎng)一方情”,塔西處的居民正如這聚集式的建筑一樣團結(jié)、友善。在我很小的時候,媽媽經(jīng)常帶我去塔西處找外婆聊天。我的外婆在那時候已經(jīng)是七十多歲的人了,一頭短發(fā)像罩了一層白霜,點綴在臉上的一雙大眼睛已經(jīng)深深地陷了下去。蚯蚓似的血管爬滿了那雙粗糙的手,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上刻滿了歲月的痕跡。她很勤儉,平日里總是穿著一件玫紅色的上衣和打滿補丁的褐色褲子。
塔西處人來人往,正如它的輝煌,好不熱鬧!那里生長著兩叢矮小的毛竹,好像是栽種不久。胖胖的小毛竹一節(jié)一節(jié)的,宛若太乙真人手中連接起哪吒身軀的一根根蓮藕。小小的竹葉宛如小雨滴,又像翡翠那般晶瑩剔透,在風(fēng)的吹拂下,掀起一番小小的綠色浪潮。每個下午總有一群拿著大蒲扇的老人,躲在這股綠潮下乘涼閑聊。
那群老人都是街坊鄰居年輕的時候,就相互認(rèn)識,一路走來,共同拼搏到了現(xiàn)在。雖然不是血濃于水的親人,但也是彼此心靈的避風(fēng)港。他們會回憶起年輕時干過的蠢事,引得在場的所有人哈哈大笑。當(dāng)然,他們也會因為對一件事情有不同看法而爭得臉紅脖子粗的,三言兩語的爭執(zhí)后,是一片其樂融融的景象。更多的時候,他們會聊起誰家的孩子有出息了,一個月賺了多少錢,在大城市買了房子落戶。這時,在一片贊賞聲中,你準(zhǔn)能發(fā)現(xiàn)有一兩位老人紅光滿面,昂首挺胸,臉上滿是驕傲。用他們的話來說,就是兒輩們的成就往他們的臉上貼了金,讓他們也沾了光。
這群老人開心時,隨風(fēng)而舞,無拘無束,宛如小天使般舞動在陽光明媚的童話世界里,盡情暢游在幸福與喜悅之間。在他們的言語中,不再是對過去悲痛生活的嘆息、對未來生活的期待,只是享受當(dāng)下的安然、快樂與甜蜜。
每當(dāng)我媽帶著我前往塔西處時,總有一雙雙充滿慈愛的目光向我們望過來。
緊接著,一聲聲親切的聲音響起:“老陳?。∧阕咦校ǔ鄙欠窖?,指女兒)和走孫(潮汕方言,指外孫女)來找你了!真好哦!”
我看見外婆伸長了脖子,眼睛亮晶晶地朝我們這邊望來,隨后在老人們一臉羨慕的眼光中喜悅地走了過來。到了我們身旁時,外婆又會回頭跟那群老人打個招呼,然后望向青石板巷子的角落處,尋找一位叫“阿三伯”的老漢。
哐哐、哐哐。
許是察覺到外婆的目光,一陣草鞋與地面摩擦的聲音由遠(yuǎn)及近地傳來。不一會兒,一位老漢便出現(xiàn)在了我們面前。
這位被我們稱作“阿三伯”的老漢,據(jù)說是一名獨居多年的老人。他頭上戴著一頂破草帽,露在帽子外邊的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肩上搭著一件灰不灰、黃不黃的褂子。那被歲月侵蝕的臉上滿是溝壑,整個臉皮都是耷拉著的,皮膚松弛得可以一層一層地數(shù)清,但唯一如同寶石般鑲嵌在其中的,是一雙如綿羊般深沉而富有故事感的眸子,它們放著光,在早已暗淡的皮膚上顯得格外耀眼,讓誰都能一眼看到,讓人沒有陷在他那層疊著的皮膚里,卻要深陷在他的目光中,仿佛他的心仍釋放著某種圣潔的光輝,那樣讓人移不開目光,無法不為之神往。他的手里提著一個皺巴巴的黑色塑料袋,在我眼里,那就是一個哆啦A夢的四次元口袋,里面裝滿了盒裝的菊花茶和冬瓜茶。
這時,外婆會用她龜裂的手,在打滿補丁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塊已經(jīng)泛黃的手帕,手帕被整整齊齊地疊成了豆腐塊的形狀。外婆左一層右一層慢慢地打開,露出了清一色的一元人民幣。外婆掏出一張后,遞給了阿三伯,從他手里換得了一盒菊花茶,將吸管插入吸管孔后,隨后向我招了招手,把菊花茶遞到了我手里。
“走孫,猛猛食!好食!”(潮汕方言,意為“外孫女,快喝!這個很好喝!”)
“嫲嫲(潮汕方言,指外婆),嫲嫲最好了!”
我小小的手接過外婆手里的菊花茶,猛吸一大口。普通的盒裝菊花茶,并沒有被水擊得翻滾晃動的雪白菊花,也沒有沉入水底的零落花瓣兒,欣賞不到像國畫大師妙筆生花的水墨畫繪制過程。但對當(dāng)時的我來說,這一盒不起眼的菊花茶,就是不可多得的飲料。淡淡的菊花味誘惑著我再抿上一口,清新的液體在口腔中蕩漾,沒有真正菊花茶的那般微苦,而是甜中充滿了清香,舒展著舌尖上貪婪的味蕾。
那時的我又怎會想到,時間是一只藏在黑暗中的溫柔的手,在你一出神一恍惚之間,物走星移。如此美好的時光,也僅僅停留在那時。隨著人們對城市物質(zhì)生活的追求欲望愈加強烈,村里的年輕人越來越少,老人們的笑臉也漸漸消逝。昔日那群聚集在塔西處說笑的老人相繼離開,午后的陽光也不似那時的溫暖,我知道,那些喧鬧而美好的午后再也不會回來了。
而今,人物、場景也不再是當(dāng)初的模樣。隨著施工隊大規(guī)模席卷了塔西處后,那些記載著潮汕人民智慧結(jié)晶的特色民居建筑,大多數(shù)在沖擊鉆的撞擊下,裹挾著一代又一代潮汕人的美好回憶,化為了灰燼,變成了一幢幢與縣城里別無二致卻又象征著財力的小洋樓。
童年里熟悉的青石板小巷,也變得面目全非。那些還未來得及拆除的山墻,也早已蒙上了灰塵,靜靜地等待著命運無情的判決。我走到了當(dāng)年老人們乘涼的地方。小毛竹已經(jīng)碧綠青翠,陽光透過竹葉,散散地照下來,風(fēng)兒吹過,纖細(xì)伸展的枝葉隨之輕舞,發(fā)出沙沙的竹語。
毛竹下乘涼的老人只剩下寥寥幾人,兒女們的出息也可能只是這些老人每日孤獨時的自我慰藉。老人們平日里的眼睛沒有一絲光彩,總是雙眼空洞地望著塔西處那些新蓋起的小洋樓,而后又看了看紅楹紫角的祠宇,摸了摸乘涼處的石板,眼里不禁冒出點點淚光。
正在感傷的時候,我看到了一位老人手里拿著菊花茶向我走來。老人佝僂著身子,拄著拐杖走路,步履蹣跚,仿佛隨時都有可能失去平衡。他的腰和背部彎曲著,時不時地會因為疼痛而停下來休息。當(dāng)他站立時,也只能保持幾分鐘,然后就需要找個地方坐下來。盡管如此,他還是捏緊了手中的那一盒菊花茶,仿佛這是什么寶貴的東西。
“這種菊花茶不是小孩子的飲料嗎?他都這把年紀(jì)了,怎么還喝這種玩意呀!”我不解地朝老人看去。
老人顫抖的手無法握住吸管,只能緩慢地將其插入上方的封口鋁箔膜中。他的手臂像枯葉一樣顫抖著,吸管不時從手中滑落,他不得不在地上摸索,尋找落在哪里。雖然眼中充滿焦慮與不安,但是他仿佛很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也知道這樣的情況會越來越頻繁。最終只能把拐杖靠在一邊,用雙手一起握住吸管,慢慢地將其插入鋁箔膜中,他似乎感受到了成功的喜悅,但同時也為自己日漸衰弱的身體感到悲傷與無奈。
出乎我意料的是,老人徑直走到了我面前,伸出那只枯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手,將菊花茶遞給了我。
“囡囡,給你喝!”親切的話語響起,攜帶著經(jīng)歷與回憶的厚重感、時間車輪碾轉(zhuǎn)的印跡感以及見證世事滄桑后的不迷茫感。那雙被歲月的滄桑深深埋藏了的眼睛里,似乎有一絲光彩閃過,那光彩流轉(zhuǎn)著,回到了一個天真無邪的童年。
我像小時候那般,接過了老人手里的菊花茶。望著手里的菊花茶,我內(nèi)心百感交集。不經(jīng)意間一抬頭,印象中阿三伯那雙如綿羊般深沉而富有故事感的眸子,與眼前老人渾濁的眼睛重疊在了一起。
“你,你是阿三伯!”時間似乎停留在那一秒,周圍的空氣都凝固了,我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頓時睜大了眼睛。
老人滿臉的皺紋都舒展開來,就像盛開的菊花瓣,每條皺紋里都洋溢著笑意。他用渾濁的眼睛看著我,似是見到了舊時的友人,向我娓娓道來塔西處的往昔。阿三伯那一天特別高興,他仿佛知道自己大限將至,即將去另一個世界陪同已經(jīng)逝去的友人們,迫切地要將話匣子里關(guān)于塔西處的說不完的話都抖摟給我,那雙如綿羊般深沉而富有故事感的眼睛里綻放出異樣的光彩。
他所講述的那一切,似乎就發(fā)生在昨天。他像個孩子一般,向我講述著那一群群身披落日余暉的小精靈,蒼老的聲音幾乎有了一絲無邪的童趣。
余風(fēng)吹走了秋日的余暉,天空消弭最后一絲明媚。落幕之際,夕陽緩至。我扶著老人,思緒也跟隨著腳步,緩緩地走進(jìn)了那個在塔西處似乎從未逝去的童年里……
責(zé)任編輯 王娜